第二天清早,当宋爱儿带着景思思和服务员一路顺着小路下到山谷时,穿着宽松绸裤的王邈早已一脸惬意地盘坐着等他们。   这样早,山谷里仍有雾气盘绕,青翠欲滴的树木枝头有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过。风声水声鸟鸣声,将一切笼罩,如在渺茫幽寂的仙境之中。   宋爱儿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投给景思思一个略带讶异的眼神,那眼神只差赤裸裸地把问题拍到对方脸上:你们俩昨晚没睡一起?   王邈站起身,握手:“宋导游,昨晚睡得怎么样?”   她象征性地和他握了握手,不过是出于人前的礼貌,那指尖堪堪碰到便迅速抽开:“还行。”顿了顿,终于是忍不住,“王总,你起这么早?”   “哦。我昨晚没回房。”王邈压低声音,仿佛漫不经心地挑逗,“泡了大半夜的温泉,又随便找了些事做。挨到这个点候着你们呢。”   宋爱儿平静从容地笑着:“王总大男人还练瑜伽?”   瑜伽指导师是中国人,当时便用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对他们说:“男人当然可以练瑜伽。其实男人练瑜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女人容易得多。”   王邈丝毫不掩得意地握了握瑜伽师的手:“谢谢您了。您是行家,要是哪天回北京做私人教练记得给我电话。”   “好的,谢谢王先生。”瑜伽师不失礼节地笑笑。   瑜伽师一旦开始教学,四周便恢复了一种天然的寂静。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鸟鸣。第一环节是闭眼静习。景思思是学播音主持出身,在大学也选修过室内瑜伽,一旦闭上眼身心格外放松。   一直没法进入状态的是宋爱儿——隐隐约约地,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死死地盯在背后。逃不开,躲不过,无论如何也没法静下心来。   可是瑜伽师温柔的声音已响在耳边:“现在,静下来。听一听自己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风声柔软地呜咽而过,瀑布声仿佛一次又一次地涤荡着心灵,还有阳光像碎金子一般从葱茏的林木间跌落的微声,那么轻。清早的鸟啼在空灵的山谷中时远时近,仿佛俗世已被此身遗弃。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咬着她的耳朵:“有些机会,只有一次的。”那声音里有浅淡的讥嘲,细得仿佛一根透明却坚韧的线,困得人无处逃生。   那嘲笑、那鄙夷、那屈辱,她全都知道。可是没办法,不能回头,再也不能了。   “宋爱儿,宋爱儿。”那交缠溺沉的声音从她挺得僵直的背脊缓缓往上爬着。   “啊!”从冥想中挣破的宋爱儿低叫一声,猛然睁开眼,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她这一叫明显把其他人也都唤醒了。景思思不满地朝她的方向瞥来一眼。瑜伽师却是很安然的样子:“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对方柔慢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仿佛母亲哄着最宠爱的孩童。宋爱儿收回一刹那的惊慌失措,摇摇头:“是我没静下心。”   坐在她后头的王邈却是嗤笑一声,用玩味的眼神看着她。有那么一刹那,宋爱儿迟疑着要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可是一滴滴的冷汗在旁人不见的地方顺着耳根密密地流下,宋爱儿终于承认,王邈并没有如自己想象般,那么快就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   “是没法静下心,还是根本就没有心?”做完瑜伽时她已冷汗淋漓,擦肩而过时王邈有意地放慢脚步,那句话就这样轻飘飘地传入她耳里。宋爱儿抬眼时,他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蒋与榕一个人坐在餐厅里等着他们。他是绅士,为两位女士主动拉开椅子:“早上起来时没看见一个人,好像集体消失了似的。”   宋爱儿心不在焉:“哦,我带着景小姐去做瑜伽了。”顿了顿,“在山谷遇上王总。”   王邈笑了:“看着我做什么,姐夫?我就不能忽然对瑜伽有兴趣?”   宋爱儿恪守作为一个导游的职责:“蒋先生,不知道你们还对什么感兴趣?”   “温泉、火山、皇宫?”王邈一个个地数过去,“巴厘岛就这么大一块地儿,凑合着玩呗。”   “不如宋小姐帮我们制订路线吧。”   宋爱儿心底倒是还有几个方案,只是坐在面前的几位都是满世界飞过的人,什么奇观没见过。偶尔来一次太平洋的明珠小岛,她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景思思慢吞吞地切着牛排:“累死了,下午不如休息吧。”   到底是年轻女孩子,怕晒,而且酒店风景又这样好。宋爱儿心底松了口气,他们休息,她自然也跟着赋闲,总算有了一个可以自由支配的下午。   宋爱儿是偷偷溜出Royal Pita Maha(巴厘岛皇家彼特曼哈酒店)的,循着记忆里的路走去,那天小小的旅行社还在,破旧的牌子到如今也没换。被小刀刻出一道道疤痕的木桌底色发黑,有一个年轻的本地女孩正认真地登记着什么。猛然抬头,发现了安安静静站在跟前的宋爱儿,女孩大吃一惊。   宋爱儿用印尼语问她老板在不在,女孩站起身往小帘子后头叫了一声。帘子掀开,胖乎乎的老板宿醉未醒地打量着她,起先半阖的眼还没睁开。知道宋爱儿毫不客气地叫了一声什么,胖老板一下子睁开了眼。对方眨巴眨巴眼,像是不认识宋爱儿似的,绕着她左转右转了几圈,才惊讶得合不拢嘴巴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宋爱儿已经娴熟地拿起了旅行社的记账本。还是那么懒,怪不得永远挣不到钱。   “对面的租车行呢?”宋爱儿问。   老板解释车行已经搬走,又抱怨如今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叽咕了半天,羡慕地看着她一身光鲜亮丽:“在北京过得一定不错吧?”   当然是不错的,至少回到了祖国,再也不会有在异乡小岛的孤独,不会有半夜在旅行社打地铺被外面的砸门声惊醒的心悸,也不会有在被人打得满背青紫时仍死死攥着那一份辛苦钱却不得不交出的绝望。虽然现在仍那么辛苦,甚至还遭受了羞辱。   宋爱儿没工夫和他忆苦思甜:“想不想赚钱?”   上一秒还喋喋不休的老板立刻竖起了耳朵。   这想法还是那天偶遇乌布皇宫前的蜜月团才突然冒出的,如今不比当初,国人出境旅游已经成为消费新热点。许多导游做的不再是one by one跟队模式,而是打出自由行的口号,和本地导游做对接。   “我在北京组织客人,负责客人上机。到了巴厘岛,酒店和行程一律交给你。”   老板听得点头,又问:“怎么分成?”宋爱儿想也不想地用印尼语说了一个数字。老板听得直摇头,宋爱儿不给他反驳的机会,随手拾起一支笔,头也不抬地写下一串数字:“就这样。我不愿多废话我,要是同意你就收下这个号码。”   “你要他同意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充满恶趣味。   “你要他同意什么?”背后的年轻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伸长手轻而易举地从她攥得紧紧的掌中夺过那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宋爱儿要去夺时已来不及,他把纸团握在手里,慢慢地平摊开,饶有兴趣地念着上面的数字:“131……”   宋爱儿嗤笑一声:“记住我的号码,不必了吧?”   “是没必要。”王邈皮笑肉不笑地把纸随意捏成一团,顺手丢在一旁的桌上,转过头,朝胖墩墩的老板微微一抬下巴:“这位是你的故交?”   宋爱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原话翻译给了老板。   老板一双眼朝她瞟了一会儿,又在王邈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遍,终于撑开了一个类似讨好的笑。他用本地话和王邈打了个招呼。王邈不露痕迹地皱了一下眉,问宋爱儿:“他在说什么?”   “夸你呗。”她说。   “哦。”王邈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他都夸什么了?”   宋爱儿嘴里蹦出一本正经的四个字:“人傻,钱多。”   未想王邈全不动怒,只是平静地说:“还漏了一个吧?”   “什么?”   “会来事儿。”   宋爱儿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眼前平静的王邈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两人对视了片刻,他开口用英文转头问着一旁被干晾了许久的年轻姑娘:“Can you speak English?(你会说英语吗?)”   那位女导游是个本地学生,用一口蹩脚的英语回答:“Yes,I can.(我会。)”   王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宋爱儿看在眼里,连忙用印尼语向对方阻止:“不必和他说!”顿了顿,解释着年轻女孩儿眼底的疑惑,“我是这位先生的私人导游,他在巴厘岛的一切都由我负责。”   年轻女孩儿微笑着点点头,继续去记记写写些什么。   偏偏胖老板却凑上来用更蹩脚的英文八卦了一句:“Your husband?(你丈夫?)”   宋爱儿来不及阻止,王邈已经用故意模仿的东南亚英语答:“Mbybe.(也许。)”   “Maybe?(也许?)”胖老板结结巴巴地反问。   “王总,这么久没回去,景小姐还着急了吧。”宋爱儿角度微妙地挡在了两人身前。   王邈的笑容灿烂:“她又不是个太阳,八大行星都该绕着她转。”   她深呼吸一口气:“那么,我带您去看看其他的地方吧。”   “哟,把敬语都用上了。”王邈更乐了。   宋爱儿淡淡一笑:“谁让您是大爷呢。”   她把他带到了海边。   海风猎猎,可是阳光温煦。嶙峋的岩石在阳光照射的镜子一般的海上矗立着。有人跑到了岩石上拍照,大呼小叫着。   宋爱儿看了一会儿,扭头去看身旁的王邈,却发现王邈也正出着神。   她带他去租自行车,两人各骑一辆,慢悠悠地踩着去看火山。中途路过一大片梯田,温柔的新绿层层起伏,仿佛涌动的波浪。风里有细细的声音,宋爱儿仔细去听,才发现是他们的衣袖随风翻飞着。   沿途看到小火山时,宋爱儿也会指给他看。   观景台边有本地妇女头顶货物在贩卖,通道两旁各蹲一座严重风化的神像。路中央有看似随意被人弃置的花瓣,正中还放着食物。王邈抬脚便要从它上头跨过去,却被宋爱儿拦下了。   “哎哟,你还信这个?”王邈笑她,一边笑一边也就把半抬出的腿收了回来。   宋爱儿瞥了一眼这从来不知人间艰辛的祖宗,小心绕过那路中异物:“活到二十多岁,不恋爱,不嫁人,总得信些什么吧。”   她对恋爱和婚姻似乎从没有抱过希望。   王邈琢磨着台阶上变得越来越小的宋爱儿的背影,有点吃味。   观景台上看火山,一切开阔辽远,因为地质运动而构成的堰塞湖就这样闯入视野。王邈有点惊讶,大约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小岛上,也会有见证过日升日落沧海桑田的痕迹。再往火山那边过去,还有一个小型的咖啡庄园。蒋与榕这次来巴厘岛,其中有一项打算拉王邈入伙的生意就是投资咖啡豆的生产。   看完火山已是日暮,等他们回到酒店时,蒋与榕和景思思早已吃过了晚饭。   蒋与榕刚从泳池中上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裹着一条大毛巾。景思思倒是衣裙翩翩地坐在池边喝着果汁。   宋爱儿走到他跟前:“蒋先生。”   蒋与榕的表情淡淡的,既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好奇相问的意思,只是应景地答应了一声。倒是一路上揽住宋爱儿肩膀的王邈,这时手臂从她肩上滑落,自然而然地停在了腰际。宋爱儿飞快地斜瞥他一眼,忍住情绪没发作。   王邈变本加厉,手上一用劲,漫不经心地收紧她的腰。   宋爱儿一直保持微笑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瞬间裂痕,好在景思思已经从躺椅上起身。   “一下午都上哪儿去了,找你也找不着。”美人佯怒时眉眼俱动,宋爱儿终于发现这个景思思好看在哪儿了。她的眼泪很大,水汪汪的,眼皮却很薄,褶子细细的。笑起来倒还看不出,一生气,那双眼竟是格外好看。   宋爱儿看着看着,心里一动,怪不得她总觉得熟悉呢。这个景思思,长了一双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和王邈的少爷性格不同,蒋与榕对情绪总是能克制得很好。这种克制甚至一直保持到了他们上飞机离开前。其间宋爱儿也曾陪他们一起去过咖啡庄园,看了巴厘岛当地人制作的猫屎咖啡,一向爱小动物如命的景思思对猫屎咖啡却提不起什么兴趣。王邈全程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说着话,却很少表露出态度。   一直做着翻译偶尔也会默然不语的宋爱儿想的事比他们都多。她在想,凭蒋与榕的财力买下一个咖啡庄园并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又偏偏拉上王邈?   那时的王邈在宋爱儿眼里不过是一个脾气很臭的富二代,架子大,心眼多。除非蒋与榕的脑袋被驴踢了,否则,也只有一个原因——王邈实在是个绕不去的坎。   飞机起飞的一刻,万里晴空,阳光洒落在掌心,跃动着金色的细影。宋爱儿头倚明窗,掌心张了又握,握了又张。   我在做什么?她无声的想着。可是脑子空白一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清晨,宋爱儿忽然发觉自己其实什么也想不了。她只能任由那怅惘的情绪充满了心田。   “也许我只是想留住阳光。”宋爱儿看着自己的掌心,忽而笑了一下。那笑容很苍白,却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满足,仿佛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我只是想试着留住巴厘岛的阳光而已。”   她的睫毛很长,卷卷的。发呆时眸子里好似蕴含着水汽,是盈泪于睫的一种姿态。   偶然转头的王邈在看到这样的宋爱儿时,视线忽然就挪不动了。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一向最虚荣又嗜钱如命的女人,也会有这样怅惘的神情。记忆中的宋爱儿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儿,他记得那回自己喝得半醉,她坐在酒吧门口时小媳妇似的样子,有点叫人瞧不起。为了到达一个压根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低声下气到这个份上,王邈甚至觉得可笑。他见过自尊自爱的女孩儿,也见过虚荣贪婪的女孩儿,但像宋爱儿这样,把自己想要的全写在脸上,连掩饰也懒得掩饰一下的,还是头一个。   然而此刻,这张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脸上,忽然写满了莫名其妙的难过。而他竟感同身受着,仿佛也跟着入了神。   飞机降落在北京的那一刻,宋爱儿才惊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   宋爱儿想,其实这世上的任何一座城,大概都会给人这样的感觉。有人哭,有人笑,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奔走,有人沉沦,欲望不分国界。只是作为一个国都,,所有一切在这里都会被放大。失意会被放大,艰辛会被放大,甚至那些一不小心错过的机会,都会成为懊悔的谈资。但奇怪得很,很少有人真的怨声载道。因为实在太忙了,忙得不能去计较生活欠过自己什么。   宋爱儿喜欢这样的生活,她喜欢日子像翻书似的哗哗过得飞快,快到不能回头去看去想,可一方面又忧愁着青春流逝得太快。女人的美貌保质期太短,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姑娘,而她还能好看几年?   回到出租屋,杜可的电话就打来了。   “回来了?”   “蒋先生没跟你打招呼,杜可姐?”宋爱儿有点吃惊。   杜可说:“还真没,他整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一到北京也歇不了几口气。”电话里口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宋爱儿调整了一下情绪:“我们一下飞机就分开了。蒋先生也许正忙呢。”顿了顿,是拆包的声音,“对了,杜可姐,我给你带了些巴厘岛的东西。”   杜可那头一下子就笑了:“哟,你还给我带了特产呀?”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她讨巧。   杜可说:“谢谢了,这份心意我先收着。你改天来店里坐坐。”   宋爱儿笑吟吟:“你当老板娘当上瘾了?”   “我呀,我现在可指望不上他了,我就指望着这法国小餐厅呢。”杜可聊起自己新开的餐厅却来了兴致。宋爱儿听得不对劲,发现一阵子没见,杜可看样子是真喜欢上了这个副业。那边话题一转,对方说:“我这餐厅现在打理得像模像样的,不少装修都拆了。”   宋爱儿听着吃了一惊:“拆了?”因为这餐厅才开业不久杜可花钱又向来大手大脚,头一次就砸了不少钱,客人还没坐热椅凳呢,东西就全不要了。可那头声音懒洋洋的,对于钱不甚在意:“嗯,拆了。拆了重弄。我这边有一法国大厨,是朋友介绍的。你别说,法国人的想法真多,说话也怪有意思的。”   对方轻描淡写地揭过,宋爱儿却隐隐约约地听出些由头。可这事不能猜,也轮不着她来猜。于是她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夹住手机对那头笑笑:“好,等我把东西收拾收拾就上你那儿坐坐。”   她给杜可带了“猫屎咖啡”。杜可早听说了这种产自印尼的名贵咖啡,可她是很少喝咖啡的人。杜可酗酒,没有需要熬夜的事,每天两三点钟睡下,午后再起床,黑夜承载了这个女人全部的美。因此咖啡对杜可来说并不能提起兴趣。   宋爱儿发现对方一直有意无意地问起巴厘岛的事,她是聪明人,顺着旁敲侧击把该说清的都说了个明白,谁知杜可却听得眉头皱起,“这么说,在巴厘岛你是一个人住?”   “蒋先生一间,我一间,那位……那位王总和他的女朋友共一间。”   “那他……”杜可的神色欲言又止。   宋爱儿想要追问,却发现对方已敛去了那一点好奇之色。   “杜可姐?”   “没什么。”对方笑,笑容里有些不自然的古怪,手指叩着桌面,“你再说说这咖啡吧,我刚才走神,听着怪有意思的。”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下去,却忽然站起身:“蒋先生。”   蒋与榕点头示意,走到杜可身边,拉开了那张椅子,自然而然地坐在她的对面。双手十指交叉,十分温和闲适的神态:“聊什么呢?”   杜可撇撇嘴:“有的没的呗。”   三人聊天的气氛其实很怪。而蒋与榕也只是开车路过,正好瞥见坐在窗边聊天的两人。没聊几句,他的电话便接二连三地响起。   杜可催着他:“快速忙你的正经生意吧。”   “生意哪是忙得完的。”虽然这么说,蒋与榕挂掉了电话,握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起身,朝着坐得相当拘谨的宋爱儿点了点头,“宋小姐,这次巴厘岛的旅行还没向你道谢。”   “哪儿的话,应该的。”   杜可看着蒋与榕走远的背影,忽然冷笑一声,扭过头时望着宋爱儿的眼神却是莫名的怜悯。宋爱儿没意识到,只是由衷地一笑:“蒋先生真是个好人。”   “他?”杜可发了个短促的疑问句。   她点头:“在巴厘岛时也从没见他为难人。”   杜可听了,忍不住低下头弯着腰,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又笑了,这次她是被面前女孩的天真逗得哈哈大笑的。   起初几天宋爱儿还担心王邈会打来电话,冲着他在巴厘岛的那股腻歪劲。然而王邈却没有,宋爱儿忽然就想起了,王邈其实是一个对事业看得挺重的人。虽然在外人面前,这人总是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是王邈记得他的公寓里撂得厚厚的一沓文件。   那会儿他对她还是很不错的,也不怎么防着她,时常懒懒地倚在床上,一边处理文件一边和她说着话。她邀功似的替他按摩腿,地灯开着,幽幽的光透过冰裂纹的瓷罩子照出,落在房间里,一地的寂静,一地的暧昧。她揉捏按摩时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手法也专业,不一会儿就满头是汗。王邈有一条腿受过伤,落下了后遗症,他从没提过这事,但是宋爱儿看出来了,常不声不响地替他按按。   站在镜子前敷抹着面膜泥时,宋爱儿忽然就想起了许多事,在和王邈掰了之后,在离开巴厘岛之后,在这样闲来无事的夜里,那些微小的画面一个个地跳出脑海,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高清电影般被无限地放大又放大。   宋爱儿停住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来不及洗掉手上多余的面膜泥,她自己就先拍了自己一个巴掌:“这事翻篇了,不许想。”   话刚落音,放在水池子边的手机忽然就响个不停。   她接起,是杜可的声音,听上去远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宋爱儿于是走出洗手间,问:“杜可姐,你在哪儿呢?”   声音还是很模糊,隐隐约约只听到“房子”两字。宋爱儿出了洗手间,立在了窗边,垂下的窗帐半拉着,是她搬进来的第一天挑的花色,大朵大朵的白色桔梗绣在轻柔的绸料上,风一吹,帐角便无限地撑开,像是盈着一屋子香气。   宋爱儿站在风口,把话一句句地听明白了。她很痛快就答应了,只问了一句:“地址?”   杜可很简短地说了一个地址。那地方宋爱儿知道,没再多问,只是好言安抚她:“你先看着,我就赶过去。”   杜可说临时想要看房,一个人看不过瘾,拉着宋爱儿来陪。宋爱儿没提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这茬,也没提自己住的地方离她说的地点即使开车也得一个多小时。晚上十一点对于杜可这样的女人来说,好比常人的清晨七点,一切的热闹才刚刚开场呢。   杜可说的楼盘在一个寸土寸金的位置,那里交通发达,居住的都是精英人士。宋爱儿心想,杜可不住金丝笼,跑那地方凑什么热闹呢。等下了车到那儿一看,哪有什么楼盘,只有一栋新建的写字楼,在一片竹笋似的写字楼里最是崭新漂亮。   宋爱儿站在写字楼底下,一仰头,似乎整个世界也跟着倒了倒。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在这样浮华的夜色里,万物迷醉,远远近近的明灯都似起了一重又一重的影,都要跌进人的眸子里。   杜可的电话又打了来:“在楼底下傻站着做什么?”   宋爱儿后退了一步,从那一个个明亮的窗口里望进去:“杜可姐,你在几楼呢?”   “顶楼。”   她想,杜可不是蒙她的吧?站在顶楼能看得见写字楼下虾米似的人影?   杜可嗤嗤地笑:“上来吧,进门大堂右手边左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