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爱儿在三天后接到了王邈的第二个电话,声音有点吵,那头嘶哑不清,似乎正站在某个风口。   王邈说:“来美国,给你订好了机票。”   他说这话时,宋爱儿正陪许南屏做一只纸鹤,头发花白的许南屏把折了一半的纸鹤缓缓拿起来,在阳光下打量着它,独翅的纸鹤看上去随时都有坠地的危险。半边孤独的翅膀,却使人感到美丽。   她帮许南屏小心地把另外半边翅膀折好,拿着手机出了门:“怎么那么突然?”   “有点事,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顿了顿,对方看了一眼手机的定位,“你还在杭城?”   宋爱儿听着那头呼呼的大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王邈,你站在哪个风口?风怎么这么大?”   那头有十几秒的寂静,随后一张即时拍传了过来。照片打开,是绵延如长龙的大峡谷,在皑皑白云之下显得气势磅礴。起伏的群山如同雄浑的背景,山石赤红,两山壁立,生生地于天与地之间切出一个盘踞在地表的奇迹,一条浅碧的大河在谷底往前奔腾。王邈拍照的角度非常清晰。   宋爱儿仔细地辨认了一会,问他:“你在直升机上?”   其实直升机早已落地,尾桨发出的响声非常大,他是忽然改变主意要降落的,照片拍在降落之前。   “嗯,在科罗拉多大峡谷的上空。”他漫不经心地答,又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照传给她。照片里的王邈一身空降装备,似乎十分放松惬意。   宋爱儿见他这副模样,反倒愈发不安起来:“王邈,在美国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他似乎笑了。   宋爱儿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王邈才发现她把电话给挂了。站在峡谷边沿的王邈盯着这通电话,心想:宋爱儿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撂了电话的宋爱儿用最快的速度去机场,赶到浦东机场时,天已近傍晚。她坐在候机室里等待起飞,等待的时间是最熬人的,因为不知道那人究竟怎样。宋爱儿出着神。一个声音忽然毫无预兆地响在她的头顶,那个声音温和,儒雅,有熟悉的书卷气。“爱儿。”   “蒋先生?”   蒋与榕一身商务打扮,西装笔挺,他很自然地坐到了宋爱儿的身旁。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中,这样的一个动作并不会引起人们太大的注意。   宋爱儿警醒地望了一眼四周,蒋与榕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笑了一笑:“你刚刚见了你的母亲?怎么样,她的精神状况好些了吗?”   “我母亲生活得很好,一切都好。”她犹豫着,“谢谢蒋先生的关心。”   蒋与榕又说:“你坐在这里是在等一班飞往美国的飞机。而这次突然让你去美国,是王邈的主意。我说得对不对?”   宋爱儿沉默。   他们的对面是一扇很大的电子时钟屏,宋爱儿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广播里忽然响起中文播报,她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她猛地起身,却被蒋与榕不动声色地按坐了下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蒋与榕目视前方,温和儒雅的脸庞在暮色中显得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王邈的父亲去世了,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王邈的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了……去世了……”如同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耳边,宋爱儿的脑子懵了。那个人唯一的亲人就这么走了吗?他怎么还能有心情在科罗多拉大峡谷玩空降?那个安山山里的夜晚他用开玩笑的口气和自己提破产时,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蒋与榕的温言雅语变作了一片嗡嗡之声,到最后,宋爱儿甚至不记得自己听进去了多少。   她仰起头去看蒋与榕,对方已经起身。   “这支录音笔是最新的窃听技术产物,即使在最高级的反监听会议室也不会被发现。”蒋与榕把东西轻轻地递到她的手中,再将她的五指缓缓地合拢,“王邈的父亲一走,很多势力就要重新洗牌了。你可以把它放在他的书房、文件包,甚至是上衣口袋里。他那么自负,又喜欢你,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所有内容都会在北京被实时监听,合作愉快。”   宋爱儿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笔,又看了一眼蒋与榕,终于点点头。   宋爱儿对当年在美国的记忆并不愉快。在高空中飞行了将近二十一个小时后,她抵达了西雅图。   开车来接她的是王邈,宋爱儿没有带什么行李,只有一套简单的换洗衣裙。他打开她的手袋看了一眼,随手扔到了后座上,没有再多说什么。   宋爱儿看着这个山水相依的城市,也是沉默无言。   最后他把她带到了一个小院,小院占地不小,前院种着一些樱桃树。因为并不是春天,所以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后院有草坪和小径。在小院的一角,还安着一只小小的秋千。   他给她开了一瓶汽水,两人坐在了一楼的大厅里。这个人,明明是给她开的汽水,却自己先喝了一口:“明天有个场合,需要你出席一下。到时少说多听,见人点个头就好。”   到了傍晚时,他又扔给她一套黑色的礼服。宋爱儿试了试,黑色过膝裙子和丝绒短上衣,穿起来非常端庄。   她换下衣服后和他一起在院子里吃饭,西雅图的夏天并不算凉快,王邈穿着一件很得体的衬衣,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不换,她看着觉得别扭。王邈解释:“最近随时都会有人来。这么穿着能见人,不会失礼。”这种时候,这个人考虑得却很周到。   夜里睡觉前,他也没多说些什么话,神色疲倦,但正常极了。两人的房间中间只隔了一道门,他在临睡前亲了亲她的额头,有点嘶哑地说了两个字:“睡吧”。   宋爱儿睁着眼睛,一个人瞪着天花板一直到后半夜。   那道门没有关实,他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些许动静。簌簌的文件翻动声,钢笔碰落在杯沿的声响,还有这个人习惯性抿一口咖啡的声音。   宋爱儿想起了早前两人在北京的公寓,那时他也经常处理生意到深夜,不过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中间有时还会斗一会儿地主。壁灯就那么开着,一小簇幽红照在角落里。那时她很能献殷勤,他也一直是个祖宗脾气。   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变了那么多。   第二天一早,没有等到闹钟响,宋爱儿便洗漱完毕。她从厨房出来时,正碰上系好领结的王邈,两人一打照面,眉间都是微微一怔。   “这么早?”王邈随手拉开一张椅子。   宋爱儿把做好的早饭放在了桌上,嗯了一声,坐到他的对面。早饭做的是简单的美式早餐,两只荷包蛋,一片面包,一杯咖啡。王邈喜欢把面包撕开,双层都沾上浓浓的奶酪。他嗜甜,她早就看出来了。   然而这天王邈似乎没有什么食欲,他看了一眼面包,又用叉子翻了翻荷包蛋,张嘴送了进去,一边嚼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有个事怕你吓着了,搁这会儿才说。”他这么说着,宋爱儿抬起头,一双眼怔怔地瞅着他看,似乎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些什么。然而王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等会要参加的是我爸的葬礼,会来一些在美国的朋友,还有几个王家的亲戚。人不多,我得找个伴儿,不能让他们觉着我是个吊儿郎当的继承人。要是找大家闺秀,一个圈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得戳穿。我觉着你就挺好的,不怯场,所以把你从杭城喊了过来。”   王邈说完后,便等着听宋爱儿的反应。谁知过了许久,桌上仍是一片沉寂,他的那番话如同一颗石头掷进了湖里。他忍不住抬头看她一眼。   宋爱儿一直低头,没说话,这时却像心有灵犀似的向他望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里撞了一撞。   “知道了。”她最后说。   葬礼非常简单。   王家在美国有家族墓地,王邈的父亲从此便成了长眠于此的一员。那天的午后,天晴得出奇,一丝风也无。空气沉滞而闷热,年轻的王邈穿着隆重的西服站在棺木前,额头上渗满了细密的汗珠。他和每一个前来致哀的人握手,眉目沉敛,偶尔抬头看一眼来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爱儿站在他的身旁,踩着一双精致的高跟鞋,几乎快把双膝都站僵了,始终记得脊背要挺得笔直。   每当有王氏家族的长辈来致哀时,王邈都会伸开双手和他们相互抱一抱。   人们的脸上,有淡淡的悲痛。   这些人走后,王邈一个人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墓碑是新落成的,由一位王父生前最喜欢的诗人撰写的墓志铭,早在几年前就写好的。王邈盯着墓志铭的时候,忽然想起其实老头一直是个善于未雨绸缪的人。他用力拼搏,享受财富,等待死亡,一切都是从从容容的,一辈子只出了一个例外,就是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   王邈在墓碑前蹲下身,耐心地将一束束花打点整齐,然后脱掉了鞋子,卷起裤腿,在炎热的天气里坐在了墓碑旁。他用一根树枝在墓前的草地上划着,写下一个名字,过了一会,又用树枝轻轻划去。这样往复循环,一直到晚霞从山后的天空汹涌地围来,橙红的夕光落在树荫之下。   宋爱儿蹲在他的身前,小心地替他放下裤腿。   她到这时才说话,轻轻地:“卷着个裤腿,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王邈看了一眼她,宋爱儿生了一头好头发,又浓又密。她仰起头,脸颊像是埋在繁盛的海藻里。   王邈低头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很温柔,不知在想些什么。   站起身,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无所谓了。”   “嗯?”   “老头一走,我什么也不是,所以无所谓了。”王邈扬了扬眉角,“从前害怕给他丢脸,现在连这个也不必担心了。”他这么说着,宋爱儿已经双手捧住他的脸。她感觉到掌心有一点湿润的痕迹,疑心是自己感觉错了,然而更多的泪水已经从她的指缝中缓缓地涌出。   “王邈?王邈……”缓缓地,迟疑地,她又叫了两声他的名字。   王邈侧过脸,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宋爱儿踮起脚,伸手盖上他的双眼,努力不让那滴眼泪掉下来。   当天晚上,王邈就发起了烧,到了后半夜他烧得更厉害了,整个人蜷缩在床上几近濒死。好在Edward. Chan就住在附近,给王邈配了药,注射了退烧剂,又叮嘱了宋爱儿一些照顾事宜后,这位年轻的华人医生才叹了口气:“小宋先生是积郁成疾。”   积郁成疾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宋爱儿有些想笑。如果换做半个月前,有人和她说王邈因为积郁成疾病倒了,她能把大牙给笑掉了。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主,也会因为心事太多病垮了,那天下还有多少人不要活了。   然而这时候,Edward. Chan这么说,宋爱儿却少有地沉默了。   “要紧吗?”   “每隔两小时给他量一次体温,记得按时喂他吃药。”Edward. Chan想了想,又推了一下眼镜,“如果能让他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就更好了。”   一整个夜晚,宋爱儿始终坐在他的床边,低头看着他紧拧的眉心,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抚平。病中的人都是脆弱的,他又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宋爱儿原本以为王邈会在大汗淋漓之中喊出一些已是遥远记忆的名字,比如妈妈……又或者姐姐。他的双唇蠕动着,却是一字未出。每当宋爱儿想要俯身抱紧他时,王邈甚至不自觉地抵抗着,只是把自己往薄毯里缩了又缩。   她用最老式的办法替他降温,干净的帕子浸在凉水里,拧了一道又一道,覆在他烧得滚烫的额头上。   西雅图的夜渐渐地过去,黎明的光影照落在百叶窗上,变幻出一条条粗细不一的格痕。   凌晨两三点的风最冷,宋爱儿背着窗坐,垂落的长发被吹得纷纷扬起。她替他挡去所有风,也挡去了月亮最后的影子。   一秒钟,两秒钟……等待的时间是这样难熬。   她终于迟疑着,把那支在袋里揣了很久的录音笔别到了他随身带着的文件夹上。那是一只被做成小小别针的录音笔,精致得像是女孩挑给心上人的东西。樱桃色的别针,夹子小小,又可以做翻书页的签子。王邈不会发觉,即使问起,她也可以从容对答。   做完这些的宋爱儿又看了一眼被高烧折磨得脸颊绯红的王邈,渐渐地垂下眼。   第二天清晨,王邈从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像只猫似的蜷缩在自己床头的宋爱儿,她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小肚皮上,另一只手垂了下去。   他先是伸手摸了一下放在床头的那只文件夹,小小的别针就夹在了扉页上。没有露出任何的表情,他只是微微地转过头。   那头,宋爱儿还在沉沉地睡着,姿态像只受困的小猫。   王邈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勾起小手指,直到勾上她耷拉在自己肚子上的那只手。   指腹相交的热度是如此温暖,几乎令人忘却了一切。   王邈在美国一病半个月,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耗在了这个小院里。   宋爱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全不假他人之手,渐渐地竟然也就把他的身体调转了过来。她为他做的一切几乎都带着一点赎罪性质,所以任劳任怨。   王父去世的消息尽管在小圈子中传开,但对公众仍处于封闭状态。王邈察看股票走向时,通常也会顺带浏览一些国内新闻。香港人的消息最灵通,但是王家和港媒一向关系尚好,按住了不少通稿。   九月末的一天,王邈在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出了美国通稿。   他按下鼠标按钮时正戴着耳机在听一首苏格兰老歌,宋爱儿煮了一盅咖啡,一杯倒给他,一杯给自己。   一切毫无预兆。   发完通稿,喝完咖啡,王邈起身换了一身运动衫,搂住在厨房洗东西的宋爱儿:“走,打球去。”   从这天开始,王邈把一切和外界联系的设备通通关闭。   他们沿着清晨的绿荫跑步,坐在小院的秋千上一起吃樱桃。王邈甚至还带她起大早爬上山,立起三脚架,拍下西雅图的日出。在接近黑夜与黎明的边缘,风是冷的,山上的一切似乎都带着寒气。王邈把穿着外套和牛仔长裤的她拥在怀里,两人脸贴着脸,下巴挨着下巴,过渡着一切可以分享的温暖。   渐渐地,那个十几岁时的宋爱儿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城市真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天空慢慢地亮了,日出时分的天空先是灰亮的,从云中缓缓地渗出青色。灰青的云里有几缕红彤彤的光芒,像是一把大伞渐次地撑在了这个城市的天顶。   整个西雅图还在睡着。远处亮起的星星点点,是彻夜未关的写字楼的灯。从山顶上望去,如同尘世中浮着的永不灭的渔火。这样的灯海,这样的寂静,使人疑心是否仍然身在夜里。   “后来Sam真的遇见了Annie。”呼呼的冷风里,宋爱儿迎着升起的太阳,回过头忽然笑了一下。晨曦的光芒照在她饱满的前额。弯下腰正在调相机的王邈,忍不住眯了眯眼,按下一张快门。   “你知道吗?”   “嗯?”   “十几岁的时候,我做过一个梦。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姑娘呢。我梦到……有一天我到了西雅图。我站在这个城市的山冈上,就这么张开双臂拥抱日出前的风。”宋爱儿说起那个梦时眼眸亮亮的,似乎闪动着异样的光彩。那是曾经艰难的少年岁月中唯一让人觉得美好的念想。   “王少爷——”她忽然提高了声音。   “嗯?”   她笑嘻嘻地背过身,双手做喇叭状,忽然向山对面的城市这样喊道:“你——相——信——爱——情——吗?”   晨风吹得他的外套簌簌作响。   王邈也笑了,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眉角弯弯,似乎有亿万星辰一起跌到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这个人,真是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宋爱儿在心里想。   他驾车带她去洛杉矶,十月初的西岸尚有余热,太平洋的风淡淡地卷到耳后,吹蓬一头乱发。他带她去自己念过书的中学,那是一间很不错的私立高中。从远处望去,整条长廊仿佛被岁月的光影碾压过一般,静得出奇。   她记得拐角左转后就能看到那块古老的铭牌,上面刻着这栋教学楼的捐助家族的徽章。   球场上有几个白人男孩打球的身影,懒洋洋的午风拂到人的脸上,如同贴在墙上的不知名的青藤挠着人的发心。   “王邈?”伸手枕着头躺在草坪上时,宋爱儿忽然歪过头亲了他一下。   王邈和她肩并肩地躺着,漫不经心地从喉咙里压出一个字来:“嗯?”   她微笑着,眉毛忽然向上挑了一下,“你当初,为什么喜欢我妹妹呢?”   王邈看着她,一副看怪物的样子:“女人都这么爱翻旧账?”   宋爱儿笑着,手臂压过茂盛的草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王邈正想着要怎么答这个话。   她扬了扬下巴,朝那群球场的大男孩示意着:“去吧,和他们打一场球。他们正缺一个人呢,离开这里那么久,你也没有再痛快地打过一场球吧。”   王邈撑着草地慢慢坐起身,他把双手的草屑拍得她满脸都是,在宋爱儿的尖叫声里快活地向球场跑去。   他们在洛杉矶一连待了五天,王邈几乎每天都跑去和人打一场球。宋爱儿坐在场下看,给大汗淋漓的他递水,两人偶尔相视一笑,颇有些热恋中的年轻男女的甜蜜,看得一群青春期的大男孩荷尔蒙高涨。   在这里,他又变回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大男孩。   宋爱儿看着追逐着阳光的王邈,偶尔也会心满意足地想——若此刻能成永久,便也算执手到白头。   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也从没想过第一次喜欢上的会是这样的人。   王邈呢?王邈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   只要有过,都是好的。   王邈在美国一待两个月,等宋爱儿回北京时才发觉十一月的城市早已满地黄叶阶上生霜。   自王邈的父亲去世,形势变得微妙起来。会所处于断续开张的状态,一切由丁大成照常主持。   宋爱儿在街头翻财经杂志时竟然在上面看到了王邈的照片,专栏评论员认为这是王氏家族由盛转衰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年轻的王邈在很多人眼里更像一块肥肉,大佬们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吞掉这个世侄手上的股份。   王邈忙得脱了形,对外界的评论一概置之不理。宋爱儿把成摞的杂志报纸堆到他身边时,王邈抬头看她一眼,挑了一下眉毛:“你要干什么?”   “这叫反刺激。”宋爱儿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王少爷,报纸我放这了,你抽空慢慢看。”   其实还是她最了解他的性子,他这样的性格,又张扬又自负,怎么会不在乎外人怎么说。隔了半晌,煮好咖啡的宋爱儿悄悄地推开一道门缝,踮着脚尖往书房里望去。已经连着两天没睡的王邈就这么赤脚坐在了地板上,看过的报纸被随手拧成一团扔满了房间。他是且看且骂,眉头拧得几乎一把熨斗也熨不平。等把最后一份报纸平静地看完,王邈把头往后一仰,砰一声一下睡倒在了地上。   他闭着眼,觉得自己需要冷静。   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宋爱儿踢了踢他呈大字形展开的手:“几岁了,王少爷?”   王邈拧着眉头:“甭管我。”   宋爱儿又气又笑,蹲下身,捧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一下伸手捏住他的鼻子。   “宋——”喘不过气来的王邈坐了起来,额头撞上宋爱儿的鼻梁。她疼得呜了一声,眼里疼出了汪汪的泪花,还记得问他:“活过来啦?”   王邈看着她撞得发红的鼻子,忍不住笑了:“疼吗?”   “换我撞你试试?”   未想王邈毫不犹疑地一口应下:“好啊。”边说,俯下身,一下撞在了她的前额上。宋爱儿以为他要来真的,猛地往后一翻身,谁知王邈却是只纸老虎,光吼不咬人,一低头,顺势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宋爱儿的呼吸滞住。   “来,和我说说,你心里现在都在想些什么?”   “想你破产。”   “真破产了,你就是第一个跑的吧。”他的手揽着她。   宋爱儿刚要说点什么,他又重新躺了回去,一只手先落地,垫住了她的后脑勺。“早跑早好。真有那一天,别跟着我丢人。”   王邈在“前线”作战,宋爱儿在后方做着另外一些事。在美国的两个月,蒋与榕说到做到,没有与她有任何的联系。她回了北京,他少有地把电话直接打到她的固定手机上,一接通,一句话就杀得宋爱儿措手不及。   蒋与榕对她说:“去看看杜可吧。”   “杜可姐怎么了?”   蒋与榕发给她一个医院的地址和病房的号码:“她在北京这些年没什么朋友,我想,以你们的关系,也许现在她最愿意见到的人是你。”   宋爱儿按照地址打车过去,发现是一家中外合作医院。她推门而进时,杜可正背对着她呆呆地靠坐在床头,凝神看着外头飘满了一地的黄叶。   宋爱儿停住脚,立在门口轻轻地叫了声:“杜可姐。”   杜可转回头,“啪”一声,宋爱儿手里抱的一束花掉在了地上。   杜可伸手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颊,张着苍白的唇:“怎么啦?吓着你了?”   宋爱儿蹲下身把那束花飞快地拾起,又迅速地调整好自己脸上的表情:“杜可姐,怎么两个月不见你就病成了这样?”   其实算起来不止两月,两人起码有小半年未正儿八经地见面。对面坐着的,仿佛是另一个人。时光在她们之间是不平等的。她的一个月好像一天,她的一天却好像一个月。宋爱儿的脸颊还有少女的丰盈神采,对面的女人却黯淡得似乎将所有青春一夜耗尽。   杜可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笑着:“他们不给我照镜子,我是不是难看极了?”   的确是难看极了,像失去了水分的果皮。   宋爱儿起身去找了一只小玻璃瓶来,接满水,把那束风信子缓缓地插进其中,摆在只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前。   “杜……”   “宋……”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   她把话咽回了喉咙里,眼睛望着杜可。杜可张了张失血的唇,毫无预兆地一把攥紧她的手。对方牵着她的手,缓缓地,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宋爱儿惊得一下松开手,却发现双手被她握得紧紧的。   “爱儿,我怀孕了。”   宋爱儿定住。过了十几秒,她小心地谨慎地问:“蒋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杜可笑了笑,“还知道孩子不是他的。”   终于意识到事态比自己想象中要严重一些的宋爱儿抬头看着她,杜可却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对方站起身,如同从前一般风情万种地缓缓扶着墙走到了窗边。住院部楼下有一片很大的草地,草地对面有一汪清澈的湖泊。夕阳的影子总是宁静地倒映在湖中,风吹来,仿佛被揉碎的一池残红。天气清冷的十一月,风吹落木萧萧下,黄叶被低低地卷起在草坪上空。   杜可低着头,神情莫辩。   “蒋与榕要结婚了,是三天前才决定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他的那位老丈人心脏病发,走得很突然。他马上就要结婚了。忍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还是把这一天盼到了。”   宋爱儿看着她的背影,生怕她出什么事。   谁知杜可像猜破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似的,忽然回头一笑:“爱儿,你怎么那么看着我?你担心我做傻事?”   “他要结婚的对象是个才从国外念完书回来的大小姐。”杜可的话一句接一句的,“风信子……咦,你怎么带了它来看我。风信子是蒋与榕最喜欢的花。我记得从前有段日子,他每天抱着一束放到前妻的墓上。哦,你还不知道他有个前妻吧?”   “杜可姐。”   “别这样看着我,你瞧你的眼神里都写着同情。”   “蒋……”   杜可顺着她的目光向病房的一角望去,那里有个小小的摄像头。她似乎早就知道它的存在,大大方方地走到了摄像头前,把那当成一面镜子,梳梳头发拢拢宽大的病服,重新坐回了宋爱儿的对面。   “我怀孕了,我也能当妈妈了。”杜可笑着低头看自己平坦的小腹,是昨天检查时医生才告诉自己的事,“哎,宋爱儿,你说,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吗?”   “是那位法国厨师的?”   杜可没心没肺地拧了一把她的脸颊:“你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宋爱儿知道杜可和那个法国厨师要出事。有那么一阵子,杜可谈起那个人时眉目之间飞扬着喜悦的光芒,就像个头一次恋爱的小女孩。后来餐厅关得那么突然,杜可又忽然和自己说缺钱,自己便意识到事情不妙。   “其实我不爱他,真的,一点也不爱。”杜可的表情微妙,“我只是喜欢那种感觉。”   “你知道吗,被人珍惜,被人欣赏,被人爱护。一切感情都有回应。你做一个小动作,他全能看在眼底。你的每一次心痛和快乐,他都能懂得。你不是对着一根木头讲话。”   宋爱儿看了一眼那只明目张胆的摄像头,她有千句万句的话要问,此刻却一句也不方便说出。   杜可像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她凑近她的耳朵,轻声地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是不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里?”   宋爱儿点点头。   杜可眼中的光芒仿佛一下子黯淡下去:“蒋与榕不会放我走的。”   “可他要结婚了。”   “他说过,把孩子打了,一切事都当作没有发生。”   宋爱儿听到这里,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细细思忖,又挑不出什么毛病。蒋与榕喜欢这个女人,愿意包容她,忍耐她,甚至在婚姻之外负责她的一生,这不正是许多故事里都会出现的事吗。他给了她这个承诺,并非没得选择。杜可却既不接受,也不离开,仿佛自作自受一般地落到这个两难的境地里。   还是,有什么蒋与榕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放出视线之外的理由?宋爱儿看着她,杜可的眼珠子里像藏着话。   两人安静地对坐着,窗外的阳光落在病床上,仿佛一道瀑布,把光明和阴影轰然地隔开了。一个声音忽然蹿进她的脑海里,是那个王邈公寓楼下的晚上。那天的情景和这个下午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远远的大堂的灯光,泻落在车座上,把清醒的杜可和微困的自己分在了两个世界。杜可说,有些事,是要带到棺材里的。   宋爱儿心里发冷,问她:“杜可姐,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杜可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只有一点隆起的征兆。真神奇,这里头已经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女人躺在懒洋洋的阳光里,靠着床,对她说:“你帮我听听吧,听听有没有小孩子动的声音?”   “这哪听得出。”   “听听,就听听吧。”杜可请求她。   宋爱儿只好把耳朵凑上前,仔细地趴在她的肚子上半晌。阳光落在耳郭上,晒得耳朵发烫。她抬起头时,杜可问:“怎么样?”   “没有。”   “我还想让你听听是小子还是闺女呢。”   “杜可姐……”   “打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杜可还是在笑,“放心,我一定会保住这个孩子的。”   “蒋先生能让你生下他?”   “我有我的办法。”   病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杜可向她迅速作了一个口型:伸手。宋爱儿伸出手,女人隐秘地在她掌心写下一行数字。她闭着眼,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眼神是疑惑的。门外的护士这时已推着小车进来。杜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重新坐回了床边,露出疲倦的神色:“走吧,爱儿。我累了,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   宋爱儿按捺住心头的话,抓起包,朝门边走去。走了几步,她回头望去,杜可正伸出一只手给护士,又用另一只手灵活地从口袋里摸出小半支烟,衔在唇边。一手按住打火机,吃力地点燃了烟头。盛大的阳光里,那一点火星子小小的,转瞬即逝。   宋爱儿不知怎么心里一动:“杜可姐。”   打针和被打针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她,她站在门边,抓着包:“过阵子我再来看你吧。”   杜可吐了口烟,看着在打针的护士:“太吵了,你让我一个人消停消停吧。”   “那我还能再来看你吗?”   那一点烟头没点好,她只吸了几口就灭了。杜可索性将它摁在一旁的水杯里,小小的烟头沉浮着,像水里的火花灰烬。在宋爱儿屏住呼吸的等待里,她笑了笑,说:“等你趴在我的肚子上,能听见孩子动了……等那时候,你再来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