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我变着花样和他换笔写字画画。比如让他和我玩故事接龙,我提笔写:“一人出门,”把笔给他,他写道:“遇虎”我接着写:“和狮子,”他又写:“豹子,”我再写:“豺狼,”他还写:“毒蛇,”比着把天下的凶禽猛兽都找来了……我终于写:“此人大笑。”把笔给了他,他停了会儿,写道:“不知为何。”我写:“盖此人为猎户。”他又停片刻,写下:“正在做梦……”我哈哈笑,他半垂着眼睛,依然是一副萧索的样子,可嘴角动了一下。

我们纠缠到晚饭,又一起走到餐堂。饭桌上,我与钱眼杏花笑谈,谢审言不介入,谁都不看,但他吃得很好,我不紧张了。

饭后,我们出去到田间散步。有时我遥遥地看到钱眼和杏花,就引着谢审言走另一条路。用钱眼的话就是:“见色忘友,得了人家就不需要知音了。”我的回答一般是:“彼此彼此!”

天还亮着时,我会让谢审言与我一起进行些对自然的探讨。

比如我会在一棵树下停了,让他和我一起摘叶子,然后对比他的与我的叶子。无论我们摘了多少,没有任何两片叶子能完全相同。

有一次见到一处盛开的栀子花,我让他给我摘了一朵,然后故作神秘地对他说:“伸出手,闭眼许个愿。”他真的闭了眼睛,缓慢地展开了手掌。我把花瓣一片片摘下,放入他的掌中,随着每一片花瓣,嘴里说:“立刻能实现,肯定能实现,立刻能实现……”他低了头,每一瓣花都击得他身体微微颤抖。最后一片花瓣落下,是“肯定能实现”。他睁开眼睛看我,眼里似有一层雾霭,遮住了他往日的明亮,我忙笑道:“好好握住,心想事成。”他重看了地,但合拢手指成拳,把手背在了身后。

天黑了,我们只能走路,我就开始讲话。如果说上午我是问他问题,晚上就是大谈我想说的话题。

我讲起我来的这个世界,人类在科技医学艺术音乐等方面在二百年间有了飞跃的发展,但同时,这种发展也摧毁了对精神信仰的尊敬。人们变得浮躁迷茫,虽然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富裕,但比任何时代都缺少了心灵的和谐。

人们已经能在宇宙中行走,登上了月亮。但同时,多少孩子在饿死,多少人在战乱里伤亡。人们制造出了总数能毁灭地球八次(!)的原子武器,但打针的方式百年未变,让怕疼如我的小孩们泪水涟涟。

同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一样,这个世界良莠同在,鱼目混杂,人性的丑恶和美好同时绽放。有那在临死前大喝一声把孩子抛出险境的母亲,也有把亲生的婴儿活活摔死的妇人(她不该玷污了母亲这个字眼)。有在山崩之时以身相护伴侣同归于尽的农人夫妇,也有杀妻骗保读书认字的丈夫。有舍命救人的无名英雄,也有偷去救人者钱包的无耻之徒……

我不为这个时代骄傲也不为它惭愧。易经在两千前已经展示了世界发展的真谛:在最凶险的卦象里,含着希望的转机。在最吉祥的卦象中,隐藏着祸患的可能。终而复始的循环里,人们将同时进化和后退,但永远不会放弃寻寻觅觅。

谈天说地中,我的内容囊括了亲戚们的家长里短,生活琐事,去过的地方,学的那些商科的片段……

我曾经在电脑,就是一种机器,上面玩战争游戏。别提了,被人杀得……可有一晚,一个玩家带了我们一帮残兵败将,过关斩将,从胜利走向胜利,让我钦佩万分。打完了一个战役,那个玩家突然写出字来说:“我娘让我睡觉了。”我问他:“你几岁?”他说“十岁,你呢?”我毫不犹豫地回言:“九岁。”

我的舅舅和舅母要发财致富,退休后到农村租了一个院落养走地鸡。买了四百只鸡,两个月内,一场鸡瘟,所有的小鸡,全军覆没。两个人回了城,垂头丧气。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不是他养鸡的失败,而是他才能的失败:此人职称为副教授——太学院的讲师,从此成了“读书无用论”的典范人物。

……

我觉得我像是在水中的水草,谢审言的沉默和他的陪伴,就像水一样拥绕着我,我尽情地舒展着我自己,无数胡乱思绪如同我的纷纷草叶,在水中飘舞,无忧无虑。

说累了,我们就默默地走。每每走到月至中天才回来睡觉。夏夜的星空银河皎皎,萤火虫在我们身边飞扬,谢审言白色的身影,夜色里,像一柱微光,照在我的身旁。

那个老头爱因斯坦说过,当人快乐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一点不假。一天天的,谢审言的神色渐渐有了些明朗的意思,可我还没来得及等到他对我开口讲话,哥哥董玉清就来了。

他曾说要到李伯这里来接我回家,他到的时候,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那天有些阴天,中午时我刚要休息,杏花来告诉我,哥哥到了,李伯的父母十分兴奋,说从没见过太傅的儿女都来他们家。我出去时,哥哥已经见过了李伯的父母,正和李伯走出厅来。他穿着一身朴素的淡棕色长衫,质地很好,但不引人注目。他一见我,笑着说道:“妹妹虽然瘦了些,可看着很精神。”我笑了:“哥哥,你这一见面就说好话的习惯可真让人喜欢。”他看着我身后,还是笑着:“审言,你看着好很多。”我转身,见谢审言和钱眼走过来,停在我们旁边,谢审言垂着眼睛对着哥哥点了下头。

哥哥抓谢审言的手号了脉,放手长叹道:“审言,你的身体恢复了,只是你还是太过思虑。我没有打探到你兄长的下落,但你父亲还活着。我已经寻到了一处偏远农家,你可以到那里安心住下,等待消息。”

谢审言闻言抬眼看了我一眼,可马上又看了地上。我心里痛了一下,谢审言自己去乡下住了,我们就不会在一起了。但我也不能让他和我回府,只好先不提这个事情,对哥哥介绍钱眼:“哥哥,这是钱眼,啊,钱茂,天下第一讨账能人。诚信无欺,爱钱如命。是我的知音,还与杏花定了姻缘。同意给我们讨价收帐,取利润之一成。所以算是落入了我们美女和金钱的双重陷阱,你可以把钱的事宜交给他……”杏花在我身后一个劲地笑。

哥哥不等我说完,过于热情地对钱眼抱拳说:“幸会幸会!钱眼仁兄!真是人才!叫我玉清即可。”

钱眼一抱拳,小眼睛一眯:“玉清大哥!日后……”

哥哥忙说:“不必日后,我一会儿就把一些账目给你,你可开始准备准备。”

我笑了:“你真不耽误功夫。”

哥哥一声叹息:“妹妹,你不知道,我早就不想干了,可我过去挑的人,都骗了咱家,我不敢再找人。妹妹看准的人,肯定没错。”

钱眼忙道:“她没看准,把我看扁了。是李伯看准的。”

哥哥更高兴:“那就太好了!李伯的眼光从来不错的。”

我笑:“钱眼,杏花不高兴了。”

钱眼忙说:“我家娘子也看准了。”

杏花叫道:“看准了你是个厚脸皮!”

哥哥被我们之间的这种玩笑惊呆,习惯性地说道:“杏花的眼光也是准的。”

我们都笑,我说道:“哥哥,你这个老好人,是不是总被人欺负?”

哥哥看着我苦笑,李伯叹息道:“大公子是总受欺负。”

我想起以前的小姐,怕谢审言伤感,忙笑着说:“哥哥,以前的事就算了,日后找个不欺负你的嫂子就行了。”

钱眼搭腔道:“是啊!关键是后面的那个人,对不对?李伯?”

李伯郑重点头:“钱公子,很对!”

杏花也说:“小姐说的对。”

哥哥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看着我们,说道:“你们都对。”大家又笑。

钱眼叹道:“知音,你哥真是好欺负啊,你们家让他管家,怎么还没败了?”

哥哥低头:“钱公子,不瞒你说,快了。”

钱眼立刻精神百倍:“那么是一团乱帐了?”

哥哥点头,钱眼抬了一只手,轻抚下巴,仰头微笑着说:“如此,我实在该多要些分成。”

哥哥真心地问:“你要多少?三成……”

我,李伯,杏花同时大喝道:“钱眼!”

钱眼放下手,哭丧了脸,看着哥哥说:“不必了,玉清老弟,你保证听我的就是了。”他几乎要落泪。

我问道:“怎么哥哥从玉清大哥变成老弟了?”

哥哥一连声道:“没关系,我肯定比你小。我一定听你的!一切你做主!”

我们又笑。哥哥看着我说:“我来的一路听见人们谈论一位跳崖投水的女子……”大家都不笑了,李伯刚要说话,我打断说:“我也知道,来,哥哥,咱们走走,给我讲讲家中的事情。”

我们向别人告辞,我引着哥哥走到了院外,和他散步。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事,白白担心后怕,就简单地讲了些我们旅程的见闻。哥哥对我讲了家里的事,说我走后,丽娘常念叨我,她和爹处得很好。她开始接管府中的事情,哥哥有时间行医了。

他说着,忽然面现犹疑地看着我,慢慢地说:“我听到一些传言,说,你,我的妹妹,实际上,几个月以前就买进了谢审言,还对他十分,不好……”

我现在过了当初的昏头昏脑,明白了日后出问题,影响会很恶劣,大家该做准备。而且既然钱眼都知道,也不应瞒着哥哥,况且哥哥是医生,也好帮助谢审言。就对哥哥挑明了我怎么来的,怎么见到的谢审言,杏花讲的详情……我什么都没有隐瞒,那小姐的失身和谢审言受的侮辱及残伤,全告诉了他。

哥哥听完,脸色白黄,有些发抖,好久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远方,含糊地说:“娘,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等了好一会儿,我问道:“你从没有察觉出她的狠毒?”

哥哥轻摇头,有些混乱地说:“我只说她因没了娘亲,爹朝事忙碌,我又常年在外面,她失了管教,多少有些脾气。我可怜她孤单无伴,一向容让她。她过去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那时一见审言,就求爹提亲。对审言十分动情……可谁知她能做出这等事,这么害了审言……日后,审言怎么办……咱爹娘仁慈待人,我家忠厚传家的声誉全都葬送在她手里……”

我说道:“尽快安抚那些知情的人……”

哥哥还是摇头:“你说的那个庄园里已走失了一个仆人。”

我一惊:“为什么?”

哥哥说道:“据说是因被李伯殴打致伤,心中愤怒。”

我想起那天早上我让李伯看护谢审言,就忙又告诉了哥哥。哥哥点头说:“看来那人想再去欺辱审言,被李伯阻拦,定是吃了苦头。如今,那逃走的人若是把这事讲出来,说我家如何趁人之危,虐待罪臣之后,重伤人身……”

我问道:“我是否会受律法惩处?”

哥哥摇头:“律法上,因……是下奴,一般只领轻责,但如此辱人,有伤风化,到底为人言所不容……”

我忽然有些害怕,感觉这事情早晚会闹大。

哥哥突然说“我们明天就带审言回府!”

我问道:“不让他去乡间住了?”

哥哥摇头,“既然已经有人知道了他在我府,再把他藏起来,更让人觉得可疑。”

我一喜,至少我们还能见面。想到我们这些日子的快乐,就又说道:“哥哥今天才到,为何不休息两天再走?”

哥哥使劲摇头,说道:“要尽快让爹知道详情。”

我发窘,结巴着:“如此严重?”

哥哥点头:“若有人参一本,说爹指使人如何如何残害谢审言,报复政敌。爹在朝堂名声扫地!会被多少人弹劾!皇上知道此事,又会怎么想……”

听了他的话,我浑身发麻。

和哥哥一路走回来。阴阴的天空让人抬不起头来。哥哥去见李伯,我就到床上躺下,心里发怵,不愿动弹。我整整躺了一个下午也没睡着午觉,就没有去书房。

晚饭时,我和杏花到了餐堂,哥哥没来。李伯说他因为累了,就在房中用餐了。我知道他是羞于见谢审言。

我情绪低落,在谢审言身边坐下,低声对他说:“哥哥说你与我们一同回府。”他看着桌沿,轻点了下头。

钱眼大声笑道:“知音,怎么争取到的?”

我抬头看钱眼,竟然无力玩笑,只微叹了口气。气氛变得沉闷,大家安静地吃了饭,连钱眼的咀嚼声都不是那么响了。

饭后,我和谢审言又出去散步。暴雨来临前,周围的景物十分清晰。我没心思再搞什么花样,也没有想说的话。只走了一会儿,我就觉得累了。在那条小溪水旁坐了,谢审言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我身边,多少让我觉得有些成就感。

我侧了身,看着他,他看着溪水。我说道:“我们明天就启程了。”他点了下头。我又说:“还记得我说的,你会更快乐的话吗?”点头。我问:“我说对了吗?”他好久后,终于点了下头。我接着问:“我也说过,在李伯家,我们会好好玩玩,你玩得好吗?”他又点头。我有种愿望实现了的欣慰。

天色暗了,我看着他的侧脸。他似乎咬了下牙,转了脸对着我。他明澈的目光看入我的眼睛,嘴唇翕动,可还没有出声就闭上了眼睛,脸色变得苍白,又扭了头对着溪水,没再看我。

那晚,我又问了好多问题,他很少点头,似乎是真的被我烦得睡着了。

我们回来不久,就下了场暴雨。我在喧嚣的雨声里睡去,朦胧地想到那些栀子花是不是都被雨水打在了地上,像所有的美好都有凋零一天。

28回程

次日,我们黎明动身。李伯的父母送出大门,李老夫人又是哭得泪涟涟,一再对我说要让李伯找个媳妇,用她沾了泪水的手握了我的手,拍了又拍。

我们来时一路走走停停,可回去,哥哥恨不能日夜兼程。我实在受不了这么颠簸,常常叫苦连天,李伯总是劝哥哥早些投宿。因为我们骑马骑得快,我无法分心,路上只能偶尔和谢审言说几句话,不像以前那么能随便聊了。

如果说我们来时一路欢笑,这回程只能用"郁闷"这两个用烂了的俗字来形容。

除了赶路弄得我们大家疲惫得很,没法长聊,哥哥的举止也让大家意兴阑珊。他自己单开房间,每天一出门,见到谢审言,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心惊胆颤,根本不敢停留在谢审言左右。躲着谢审言不说,看都不敢看谢审言。晚餐该是我和钱眼杏花大肆论谈的时候,可看着哥哥那副神不守舍的心虚样,我们根本无法尽兴欢笑。

这天,晚饭时我们都到了桌边,我和谢审言先后坐下,可哥哥就像以前的谢审言一样,在后面远远站着等着,眼见着谢审言坐下了,才悄没声地选了处离他最远的座位坐了,气也不敢出。

钱眼叹了口气:“知音,你哥怎么被人家吓成了这样?我原来以为你就够胆小的了,现在看来你哥比你还差劲。日后,见了你爹……”

哥哥叹息:“钱眼兄,我告诉你,我爹知道了,怕也会……”他没说完。

钱眼嘿嘿笑:“你们倒比着看谁负疚得多是不是?知音,人家不需要你歉疚。”

我生气:“不是那么回事!”他当然不需要我们的歉疚,可是我们需要他的康复啊。

钱眼坏笑:“那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叹气:“你又懂了装不懂!”

钱眼摇头:“我只是为你着急啊!这是怎么回事?你到这时候都上不了手?!”是啊!我费尽了口舌,到现在,除了我昏迷时,谢审言一句话都没对我说!难怪那个小姐被气疯了,他真算是软硬不吃了……我可不能把自己和她这么摆在了一起!

哥哥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摇头叹息,低了头。李伯和杏花也神色沮丧,长吁短叹。我暗自算了算,还没到五分钟,我们总共叹有十几次气。谢审言深低了头。

钱眼皱眉:“我怎么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意志消沉,说道:“钱眼,你有没有过走一条路,可不知道会走到哪里的感觉?”

钱眼一歪嘴:“又想借着我给人家递话?和人家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说?”

杏花瞪他:“你没话回答就别说别的!”

钱眼对着杏花笑:“娘子总是向着知音。”他又看着我,“走在路上,自然是知道要去哪里,除非是像你这样的路痴。”

我叹了口气:“就算你不是路痴,如果,你被命运安排在了一条陌生的路上,那条路很难走,你一边走,一边怀疑。走走停停,有时还误入泥沼。你会不会疲惫消极?”

钱眼贼眼一转:“自然会!可如果有一个和我方向相同的人,一起走在这路上,两个人在一起,搭个伴儿,也许就好点儿。”

哥哥苦笑起来:“钱眼兄,真是会牵线搭桥。”

钱眼看着哥哥:“你倒会拆台!”

哥哥看着我,不敢看谢审言,问道:“妹妹,行得通吗?”

我想着谢审言那偶尔流露过的对我的好,这些天来,在李伯家的我们的相处,就说道:“如果两个人的方向相同,我肯定会走下去。如果方向不同,我会送人一程,余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大家一片安静,谢审言的呼吸十分浅。哥哥又一声叹息。钱眼却笑了一声说:“知音,也算是单方面的尽心尽力了。”

我叹气:“也算是单方面的强加于人了。”我们对着嘿嘿苦笑,谢审言似乎暗叹了口气。

终于到了要和钱眼分手的地方了,他要自己去收账。一早上,他就和杏花闷在屋里。我们本该启程,可我说别去打扰他们。

好不容易有了点松快时间,我就和谢审言在旅店外的街道上走来走去。我时常挑选些东西,不是为了买,只是为了和他说说话:“你觉得这个怎么样?”“你说这个好不好?”他跟在我的身后,有时点下头,有时懒得理我,我接着说:“不点头?我也不要了。”“点头?那我也不买,拿着费劲。”

走了有一个时辰,总算稍微冲淡了我们这一路来没怎么说话的疏远感。我空手和谢审言往回走,快到旅店了,我停下脚步,转了身对着他。他又戴着斗笠,现在我知道这是为了掩饰他的身份,不是为了躲着我了。我笑着说:“还是在李伯的父母家好,能走到天黑。”他点了下头。

进了旅店的院子,见钱眼正和哥哥说话:“你放心,我办了这趟事,就去收你给我的那笔帐。差不多,一两个月,肯定到你府上了……”杏花哭得眼睛红肿,站在钱眼身后。

钱眼见了我,笑眯了眼睛:“知音,就此告别,多多安慰些我的娘子。”

我笑了:“钱眼,放心,你到了府上,就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了。”

钱眼嘴咧到脑后面:“知音,我也等着你的!虽然你笨了点儿,但我觉得……”

我忙打断:“你才是个笨蛋!”不知谢审言听了洞房之类的话会不会难过。

钱眼不思悔改:“比你聪明!至少知道人家是怎么回事。”说完他对着谢审言道:“谢公子,我不能给你当传话的了,你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口吧!”我转头看谢审言,他对着钱眼举手抱了一下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对人行礼,钱眼立刻正容回了礼。然后笑着看我说:“知音,人家理我了,大概是谢谢我替他吃东西。”他又对李伯道别,“李伯,你是第一个说我不是坏人的人。”李伯呵呵笑道:“钱公子是好人。”

钱眼歪头睨视我,我叹息道:“好吧!你是个大好人。”

钱眼仰天出气,说了声:“我大获全胜!”然后又看我,我翻了下白眼。钱眼大笑:“娘子,送你的好夫君上马啦!”自己昂头挺胸走向大门,杏花低着头抹着脸跟着出去了。如果以前她还剩了任何爪牙,现在都被这离别给拔光了。

李伯叹气:“钱公子是位侠士啊。”哥哥也点头说道:“我就指望他救我水火了。李伯,我们也准备起身吧。”他们出去牵马了。

我转身看着谢审言说:“你是为了他吃了你剩的菜饭才谢谢他的吧?”他等了片刻,点了下头,我嘿嘿笑了,说道:“你还是会开玩笑的。”他马上又点了下头,我看着他的面纱想象着,他现在是不是笑了?他的笑容是不是还那么苦涩?

又骑了两三天,杏花自从钱眼走了以后每夜哭泣,白天也动不动就抹眼泪,我和她骑在一起,常逗逗她。

这天眼看着接近京城了,在前面开路的哥哥大约心里松驰了,他的速度终于慢了。我和杏花骑在他的后面,李伯和谢审言在我们身后。

我正和杏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前面过来十几骑。哥哥忙引马避到路旁,我们和后面的李伯他们也一字排开,站到路边。

那些人过了大半,其中一人突然停了马,其他人也停了下来。那个人转了马头,到了我和杏花之间。我和杏花及谢审言都戴着有面纱斗笠,他在我和杏花之间稍犹疑了一下,还是看向了我。我已经认出是那天在府中见过的贾成章大夫的儿子贾功唯,他穿着一身淡草绿色的长衫,把他的圆脸衬得有些黄。在面纱后,我多看了他几眼。他的眉毛稀少,嘴很小,眼睛是单眼皮。打量我时,好像他在用目光给我脱衣服。我又一次浑身发毛。

他一笑,我后背凉了一下,听他说道:“没想到在此得遇董小姐,董公子,真是幸会。”看来他是认出了哥哥才停了下来。但他并没有看哥哥,一直看着我。他的声音有些软,说话拖着腔调,我听着很不舒服。

哥哥引马回头,一抱拳微笑着说道:“贾公子,好久不见!你气色很好。”他真是见人就说好话。

贾功唯又阴阴一笑:“看来比被董小姐称为癞蛤蟆时好了吧。”

哥哥忙说:“我妹妹出言不逊,我该教训。但她大病之后,已无记忆。”

我也欠了身说道:“这位公子,我已忘怀前事。若我曾经冒犯了公子,万请恕罪。”

贾功唯盯着我,脸上说不出的神秘状,笑道:“如此甚好,董小姐竟似脱胎换骨了,必有缘故吧……”他眼睛扫向其李伯和谢审言,眯了一下。我心中方觉不对,他已掉了马头,向后行去,可骑过谢审言身前时,突然挥起手中马鞭,打向谢审言的头部。谢审言往后一闪,但那马鞭已打在了他的斗笠上,斗笠啪地一声被打落在地,谢审言端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垂目不看贾功唯。

哥哥这才来得及出声说道:“贾公子,这是何意?!怎能对太傅府中的人动手?!”李伯一纵马,到了贾功唯面前,手放在了剑柄上。那方的人也纷纷刀剑出鞘。

贾功唯忙赔笑道:“误会误会!我挥鞭失了准头,本无意动这位……谢……不该说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才子谢审言公子了吧?是否,该说是,你府中的下奴?”

哥哥张口结舌,半天才慢慢说道:“我府中之事,不劳贾公子费心。”

贾功唯依然笑着,但那笑意阴寒,转头看着我说道:“听人说,董小姐买了官奴谢审言,立意制服他,用尽了手段,哪怕假众下人之身手,也要让他成臣拜裙下之奴……现在看来是不假了,那人称傲然不群的才子,终变得如此温顺无力……强钢被炼成了绕指柔……”他的话语十分暧昧,谁都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他随行的人中,有人用鼻子哼笑起来。我心中大惧!他知道谢审言受辱伤残这样的隐情,必是手里有我府的逃奴。哥哥看来也是想到了这点,看着贾功唯,唇微抖,可没话。

贾功唯笑着,像是吹着烟圈儿似地说:“董小姐心愿得偿,自然宽宏大量起来。只是,这谢奴,经了那么多的教训和人手,居然还活着,倒让人刮目相看呀……”字字轻软,却能刺人欲死。

我难受得想哭。哥哥无力地说:“贾公子莫听人言……”

贾功唯嘎嘎笑出了声:“不听不听,眼见为实!董小姐,董公子,在下告辞!”转头刚要走,似是自言自语可声音正常地说道:“真是肮脏下贱!被那么多人……还有脸……无耻!”一踢马,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忙看向谢审言,他脸色惨白,闭着眼睛,紧咬着牙,颤抖的手死握着缰绳。我的心痛得发虚,忙下了马,从地上捡起斗笠,双手递到他手边,触了他的手指。他不睁眼,手抖着接了过去,戴在了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