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对他这样放纵了情感?是不是因为我失恋后,感到空虚而无用,就把他当成了现成的情感依赖?我过去的他放浪无羁,我接受了失去性能力的谢审言。我过去的他,成功出色,我接受了身为奴仆的谢审言。我过去总被我那位压着一头,我在谢审言面前扬眉吐气,挥洒自如……他成了我安慰心伤的工具?我为了转移自我怜悯,就去怜悯他人,因为他比我更不幸?……

可我对他的温情,我临入黑暗之际对他的遗憾,难道也都归在了我的错误之中?我的确真的想让他快乐,真的想和他同行一路,安慰他鼓励他……难道这些都是我的母性所至?我实际没真正平等地对待过他?……

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他?她们说分开后的痛和爱的深度成正比,我感到如此难受,这是羞耻还是爱情?!什么是爱?怜惜是不是爱?留恋是不是爱?或者,我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给了我的关怀,太沉重,太浓厚,结果让人喘不过来气,想逃离……

我跳下悬崖时,他的呼声是那样地痛,他曾一遍遍地唤我回来,那些是不是我的错觉?一定是。我的那位曾多少次痛哭流涕地告诉我,他爱我至深,没了我,他活不下去。但第二天,他就会与别人上床……我曾多少次发誓我再不相信,可现在我又信了一次。我与谢审言同行一路四个来月,天天在一起,不要说什么爱情,也该讲个熟情熟份。可他一旦自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别了我……

这些思绪弄得我头脑混乱,人格分裂。

当我乱到想哭泣的时候,我只能一遍遍告诉我自己。顺从天意!我不能再做什么了,就让命运向我显示它的意图。我曾在什么地方读过这样的话:“静心等待,给上帝时间,让他去安排。”我不知道确切的原话,但大概是这个意思。

但“耐心等待命运的信号”说出来是如此轻易,做起来是如此艰难。尤其像我这样无所事事的人,每天就拿了本书,魂不守舍地看着。反复读着一页纸,怎么也看不懂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脑中总回忆起我们刚刚结束的那段旅程。那时没有在意的片段,常常在我恍惚之间浮现出来:蓝色连绵的远山,黄昏时在天边朦胧的黑色城郭,田野中耕作的人们的歌声,深夜里月亮周围淡淡的云朵……

可所有的美丽,现在都带了一层痛意。难道这竟是真的?快乐,日后回忆时,会变成苦楚,因它永不可再得。痛苦,日后想起时,会化为欣慰,因它早已远去……

一天天,我在府中盲目地来回走,最怕见的就是丽娘。她怀上了孩子,现在正春风得意之时,我的情绪和她南辕北辙。我总躲着她,见了面也强颜欢笑。她看出来了,就也不来打扰我。万一碰上了,她根本不敢开任何玩笑,只一个劲儿地问我想吃什么。好在杏花也想钱眼想得发疯,我们两个人同命相怜,常常一起无言地走到深夜。

仰仗着这么多年我体会失望的经验,我默默地忍着。知道心头的痛总会慢慢地变钝,我会麻木,然后我会恢复。心上会结上一层伤疤,下次,如果打击再次落在这伤疤上,我就不会再这么痛,这么害怕呼吸,这么害怕回忆……

我自那日就再也没有去见过谢审言。一月后,谢御史回到了京城,哥哥说谢审言的兄长已经病死了。李伯陪着谢审言回了谢府,他说谢家父子相见抱头痛哭良久,旁边的人无不落泪。我听后心中刺痛不已。也许,我应该去见见他,可我犹豫了好久,还是没有去。

钱眼真的在我们回府后的两个月左右来了。

人们说他到了府上,我忙和杏花往府门去迎他,到那里发现哥哥和李伯已经在和他说话了,哥哥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钱眼得意洋洋的表情。他扭头见了我们,叫了一声:“娘子,知音。”贼眼放出了狼光。

杏花嘤咛一声,眼泪下来了,哭着骂道:“你这个厚脸皮!没良心的无赖!你死在外面吧!还来干什么?!”

我原来心里堵得很,可听了杏花的话,竟笑了。

钱眼忙说道:“娘子别生气,我这不是来了嘛!行囊里有许多袜子,有劳娘子费心。”

哥哥说道:“我府有浣衣仆从,我一会儿让人去取你的衣服。”

钱眼微皱眉:“她们有我娘子洗得好吗?别给我洗坏了。”

我开口:“钱眼,你这个小气鬼!你是想累死我们杏花吗?”

钱眼斜了眼睛:“知音,这么久没见,一见面没好话,这么大的火气。和人家吵架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了眼眶,这么长时间我一直觉得混乱压抑,可从没有过泪,但钱眼是与我走了一路的人,他撮合了我和谢审言。我突然想对他大哭一场,诉诉我的委屈。

我赶快对杏花说:“你帮着大公子安置钱眼,我回去休息一下。”说完我向哥哥和李伯道别,转身匆忙走开。我知道他们会背着我谈论这件事,羞得觉得连手背都红了。

急急地回到屋中,封闭的空间多少让我松驰了些。我坐在床上,想起了那些电视剧中的狗血场景,女主扑倒在床,用枕头被子衣服等捂脸痛哭,或趴着抽泣不已。其实现实中,更多的是欲哭无泪的难堪。我疯狂地想念现代世界的电视电脑,大商场大书店。如果我能上网打牌玩游戏,出去乱逛吃东西,我一定不会这么难受。

一个电闪雷鸣的意念突然刮过我的脑际。那时在宿舍,大家公认,最痛苦的就是人被甩了。有人甚至因此跳楼寻短见。我现在就是碰上了这种倒霉事,所谓痛苦也就是看不了书,不愿见人,没想跳楼,可见我的心理素质还是很好的。也许,这证明了我其实没爱多深。

想到了这些,我觉得好受了些,躺在床上,学着狗血情节把被子捂在了脸上,一会儿,竟睡着了。

我又迷了路,七走八走,走到一处小院子,看着十分眼熟,才反应过来是那天谢审言告别我的后院,突然发现他就坐在树荫下的那张椅子上,低着头。我吓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他别以为我来这里缠着他不放,就要走,可他已经抬了头,一见我,猛地站了起来。我忙转身,慌不择路地逃开,竟像走在水中,就恨自己怎么也跑不快,耳听得谢审言在身后喊了一声:“欢语!”……

“小姐,醒来。”我猛地睁眼,眼前一片漆黑,谢审言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我的心砰砰乱跳,又是一阵羞耻。他已经甩了我,我还在梦里去找他!我原来觉得我已经把脸丢光了,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手一动,掀开了捂着头的薄被,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活该!让你这么不长记性!去那里干吗?我暗叹,那天,如果我一见他的目光,转身就走,该多好。自己也省得听那些话。那个人心也太狠了些。难道不知道女孩子都要个面子。要拒婚,让别人传个话不就行了,为何一定要当面说出来?也许,他觉得我没脸没皮,往日那么缠着他问东问西,大概怕让别人告诉,我不信,还会与他没完没了。快刀斩乱麻,也让我死了心。其实,如果他真的对哥哥说了他不想娶我,我也会相信的,不会再去见他……

“小姐。”我扭头,杏花在床边,已是傍晚时分了。杏花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大公子说,给钱眼接风,在偏厅摆了席,就我们几个路上的人,大家都等着了……”

我忙起身,洗了把脸,与杏花到了厅,不仅哥哥,钱眼和李伯都在,丽娘竟然也坐。我赶快道歉,说什么丽娘也是一家的主母,让她等着实在不好。

丽娘挥手:“别客套了,洁儿快坐,你爹太正经,我没让他来。这位钱管家实在有趣。”

我坐下,发现他们面前都摆了酒,钱眼马上给杏花斟了一杯,杏花把一杯茶放在了我面前。

丽娘举杯道:“欢迎我府的大管家。”她为人豪放,实在没什么文辞。

哥哥也道:“我们从此就仰仗钱兄了。”

钱眼哈哈笑,“没说的!看我的了!”大家一饮而尽,我觉得茶有些苦。

放了杯子,钱眼看着我大叹了一声:“知音,你真可怜,难怪你对我发火。”

一语触动痛处,我生气了:“钱眼!别惹我!”

杏花也道:“钱眼,吃你的饭吧。”桌上其他人都不抬头,只有钱眼还不怕死心:“知音,你肯定他是那个意思?”

我眼泪又起来了,“钱眼,你别来这套!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想起当初就是他引我误入歧途,又道:“以前的事,我就不跟你算账了,从此后,不许再提这事!”

钱眼叫起来:“知音赖我了!”

我一下子几乎哭出来,忍住了喉中哽咽,说道:“我不赖你,只能赖自己。”

杏花忙道:“小姐不要自责,小姐没有做什么坏事。如果谢公子不愿意,是他没有这个福气。”

丽娘也说道:“洁儿,不要伤心……”

哥哥叹息:“审言他……”

我皱眉:“谁都别说什么了!我不想听!”

大家都安静了。仆人们上了饭菜,想到钱眼远道而来,杏花又是盼了他那么久,我不该搅了大家的兴致,就强迫自己吃些东西。

哥哥丽娘和钱眼谈了些府中事宜,钱眼又和李伯说了些江湖传言,我闷头不语,忽听钱眼对李伯说:“李伯,我总觉得不该是这么回事。那时,你也看在眼里,他每天那么早早地就起来等着,晚上就跟失了魂似的。”

李伯叹息道:“钱管家,我也以为……”

我咳了一声,说道:“李伯,我刚才的话,白说了?”

钱眼对我说:“知音,你就知道欺负李伯。我明白你不想听,可我还是得说。这一路,咱们给人家说了那么多话,你对得起他。我就不信他不领你的情!他现在卡在这儿了,咱们等着,别急,晾晾他!”

我出了口气:“钱眼,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没听过人会变吗?你消停消停,别瞎操心了成不成?专心工作,筹备婚事。”

钱眼立刻眉飞色舞,“我已经让人去通知我爹了,他一到,”他转脸对了杏花,“娘子,你我就拜堂成亲了。”

杏花一叱:“讨厌!谁想和你成亲?!”

钱眼大瞪了眼睛:“当然是你了?还有别人?快告诉我,我得去认识认识!”

……

他们开始说笑,哥哥和丽娘也跟着打趣,我强颜欢笑,仿佛回到了路上的时光。但有一片阴影,遮住了记忆里那个无声身影。

钱眼来了以后,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他每天办了府中的事物后,就会来找杏花和我,与杏花插科打诨,让我排解了很多愁闷。

时间过去,压住我胸腔和咽喉的那块沉重渐渐地轻了。

32旧恨

入了十月,秋风强劲,万木萧条。

钱眼一日突然说临湖的餐馆新来了一位高厨,可以把鱼红烧了上了桌,鱼的嘴还一张一合。

我听了吓得叫起来:“钱眼!这是虐待动物!”

钱眼笑道:“你真假惺惺的,也不是没吃过鱼?嘴张不张的有什么不同?”

我说:“我不管!只要我没看见,我就不心颤。让我对着嘴还动的鱼下筷子……算了吧。”

钱眼不依不饶:“我要去看看,李伯,知音和我娘子都得去!”

我说:“不去!”

钱眼不高兴了:“知音,这一个来月,我陪你说了多少话?让你笑了多少次?陪我一次都不行?”

我投降了。到了快晚餐的时候,我穿了朴素的女装,用头巾包了头,如一般的女子模样。钱眼一见就不高兴了:“知音,再怎么着,我现在也是个大人物了,太傅府里唯一的大管家!让大家看着和这么平庸的女子出门,太掉价。你看我娘子,穿得都比你好。”我转头看了眼杏花,她真的穿了件深藕色的夹袄,下面衬了黑色的裙子,很好看。她听了钱眼的话,正乐得双眉高扬。

我叹气:“杏花有这个心思,我实在没这个力气。况且,我穿得太漂亮了,惹麻烦可怎么办?”

钱眼手一摆:“那你女扮男装吧,只是得好看些!”

我想现在天气寒凉,穿的衣服多,扮个男装也容易,就同意了。

于是,哥哥又抱了衣服来,我上演了时装表演。这次,杏花,钱眼,哥哥和李伯在外厅坐了一排,一个个的,评评点点,都有自己的一套。最后大家一致首肯了一袭深紫色的男式长衫,金线绣的寸许的细致团花衔了衣襟领边,去了身长袖长虽还有些宽松,但扎了同样颜色镶了镂空金片的腰带,倒也算得上合身。杏花给我的发髻上戴了嵌着紫晶宝石的金冠。打扮穿好一出屋门,等在外面厅房的几位男士都看着笑了。

钱眼道“也算是富丽堂皇了,加上你这眉眼,好一位秀美无双的俏公子!”

哥哥叹息:“妹妹穿上男装,倒别有种动人气质,堪称意态风流。”

我紧张地说:“钱眼,如果我们惹了麻烦,都是你的事!”

李伯道:“小姐莫要担心,我多带几个人,只吃一顿饭,料是无妨。”

哥哥说他有事,我们几个到了钱眼说的临湖的餐馆,只听里面人声喧哗。钱眼穿了身暗棕色的衣服,一大堆圆圈中的福字,绣得满身都是,简直就是在浑身上下写全了暴发户三个字。他领头一进门,里面的跑堂立刻笑脸相迎:“这位大爷……”钱眼不等他说完就大声道:“二楼雅座!”跑堂脸上露出为难之意,刚要说什么,钱眼啪地一声把一块硕大的银子拍在了跑堂手中道:“别说话!”跑堂咬了下牙,回答:“请稍候。”他转身离开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说:“只要几位爷别大声说话……”钱眼一笑:“我们来吃饭的,不说话!”跑堂说道:“这边来。”

我跟着钱眼,杏花和李伯跟着我,慢慢地穿过一桌桌的人,到了楼梯处。上面也是一片人声。我们上楼,钱眼一蹬上最后一节楼梯就大声说了一句:“知音!我们的桌子在那边!”我正纳闷他怎么这么大声说这些废话,里面有人说:“我们包了这层,怎么又有外人?”说话间,我已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不由得观望了一下,人声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也怔在了那里。

只见诺大的厅堂中间一张巨大的圆桌,围住了一圈人。桌子上杯盘满放,饭菜狼藉,酒盏处处。桌旁每个华服公子模样的人的两侧都是浓妆艳抹的少女,亲昵地依着他们。谢审言坐在对着楼梯口的一处座位上,他穿着暗碧色的长衫,更显得面色苍白,秀眉如墨,晶眸闪亮,非常俊美。他两眼瞪得大大地看着我。他身边两位女子,一个正一手持着酒杯,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另一个双手挽着他的手臂。

我胸中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往事的洪水猛兽,一口吞噬了所有的温情。

谢审言身边一位面目老成的公子看着我笑了:“这位公子如此风华!幸会幸会!我等正在为京城第一才子谢审言祝寿,若公子不弃,敬请入坐。”周围许多声音:“快来坐在这里……”“公子,在此……”

我忙一笑说:“在下误入此处,打扰打扰,万分抱歉。我本是俗人,实在不能附庸风雅,容在下告退!”我转身就要走,钱眼伸手一拦说:“知音,我花了银子,怎么也得呆会儿吧?”我不看他,轻轻推开了他的胳膊,疾步下楼,身后一片叫声。

匆匆地穿过一层拥挤的桌椅人群,我到了外面,清冷的风扑面而来,我才透了一口气。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想是李伯跟着我,就也不回头,向湖边走去。

夕阳落在水面处,红得如此惨淡,周围环绕着灰色的云霭。恹恹的水波,灰中带着些有气无力的红色。

我沿着水边慢慢地走,心里那种痛,让我几乎想笑。有研究说,人们总会重复地喜欢上同一种人。曾有多次报道,那些女子找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是混账。不是打她们就是骗她们。她们就像瞎了眼睛似的,每次都把自己放在了敌人手里。我原来以为那些女的都少根弦,或者以前得了脑震荡,留了后遗症,现在我怀疑我和她们是一个样,实在不该五十步笑一百步。

当初喜欢谢审言多少是因为他和我原来的那位那么不同。他在那么深的苦痛中坚定不移,一定是个有担当的人。可今天看来,他们竟是一样的!是不是我潜意识里知道他们是相似的才喜欢了他?!他坐在两个女子中的画面和我以前看到的我的那位坐在陪唱小姐们中间的众多画面重合起来,天衣无缝……

以前,我的那位往酒吧歌厅里一坐,那些女的手就往他身上招呼。没发现他的那些事之前,我还多少觉得男女之间摸摸弄弄没什么,他不动心就是了。那时有人对我说男子就像是个去了安全环的火箭筒,什么视觉刺激,感觉触动,联想暗示,语言挑逗,都能引爆他们,让他们欣然炸开。那些没出轨的,是因为没机会。如果有送上门的,百分之百能点燃他们。我当时还觉得这些话贬低了我们男同胞的自制力,实在有性别歧视之嫌。可自从发现我那位和别人上床后,我才明白了老祖宗为什么说男女授受不亲。

男人和女人如果有了肉体上的触摸,就一定有其中的含义。我很难想象,如果我不喜欢谁,我能让那个人在我身上乱摸。如果有人摸了我,我不排斥,我们之间就必然能建立起一种暧昧。人们说,女子由爱而性,男子由性而爱,表面殊途,但男女肌肤相亲相愉之际就是这两条路径的交叉之时。

社会对风流从来有着双重标准。如果是成功的男子广施恩爱,人们说他们有女子相拥才显现出魅力,养几个人有什么,愿打愿挨。如果是成功的女子有几个情人,人们说她们是寂寞富婆,掠夺了男人,最好她们人财两空,也得些教训。

我不是个情绪激愤的人,对许多事的接受都超乎常人。但经过了那么多次的教训,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为人检点,那就是一定要与我的那位做的相反!可现在,鬼使神差,我竟然看见了历史在另一个时空上演,好在我已经能够分辨人品;好在谢审言没有与我相处二十年,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过一个月而已;好在他已经告别了我,我这么忿忿不平,何尝不是一种自作多情?

我停住,久久地看着湖水。太阳完全落下去,天色暗了,风很冷。我心中的疼痛终于退去,命运给了我信号,我该接受。我低头叹息了一声,转了身。谢审言站在我身后几步处站着,他见我回头,垂了眼睛看着地。我看了他一眼,避开他,向不远处的李伯走去。谢审言突然开口:“我不是你……那样的人。”语意似是哽塞艰难。我不停脚步地说:“那又与我何干。”他在我身后急道:“请留步!”声音沙哑。我没停,他追了几步说:“欢语小姐,请留步!”他的声音哑到了头。

听他叫了我的名字,我停了脚步,但没有回头。他走到我身后大约两步处,好久不说话。我刚又要走,他开口说:“你,吃的可好?”我没动。他等了一会儿,又哑着嗓子轻声说:“你,睡得可好?”他语气中有明显的温柔,如果没有刚才的一幕,我会点头。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干了,只静静地站着。他又停了好长时间,说道:“当初,我也可以,不点头。”我的胸中空空的,淡淡地说:“谢公子,当初的事,不必再提,你我已经了结了。”说完我走开,他没再开口叫我。

我和李伯会和了钱眼和杏花,一起回府。一路上,我与杏花钱眼坐在车中,长时间默默无语。钱眼终于说:“知音,怎么这么小心眼?你怎么把自己和那些女子相比?”我闭上眼睛。我从没有把手搭到谢审言的肩上,从没有挽过他的手臂。他既然能把自己给那些人,他就不是我的人。我这次没有像对我的那位一样给他任何拘束。他这样做了,就说明他没有什么逆反心理,天生乐于此道。

杏花似乎捅了下钱眼,我深叹了口气说:“杏花,你告诉他吧。”杏花开口,讲了我那位到处放浪的夫君。

钱眼听了,想了半天,说道:“知音,你自己的心里有鬼,看着人家就是鬼了。”

我皱眉道:“我没见到鬼呀,杏花,你看见了吗?”

杏花看了看钱眼,又看我,迟疑地说:“我是看见那些女子……可小姐,你一离开,谢公子就挣脱了好几个人的拉扯跑出去追你,他看着,是认真的。”

我苦笑:“杏花,这算什么?我以前的那位,下跪痛哭,赌咒发誓,什么没干过?”

钱眼说道:“那不是你的那位吗?人家不是这样的人。”

我立刻说:“你怎么知道?”

钱眼眯了小贼眼:“我觉得是。”

我叹息,“钱眼,那些撞了车的人,在出事的前一分钟都不知道自己会撞得个头破血流。没有人觉得自己会判断错误,但我们那里,每年死在车祸上的人,成千上万。我与我那位相识二十年,我如果没有那次巧遇,也还会被蒙在鼓里。我从没有觉得他是那样的人,可他就是那样的人。”

钱眼把两个指头又放在了下巴上,“知音,你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我看着钱眼说:“钱眼,如果杏花让两个男的把手放在了她身上,你会怎么样?”

钱眼贼眼立现,“我杀……”他立刻停了,干咳一声说:“我得问问我杏花娘子,喜欢不喜欢他们。”

杏花骂道:“你这个混蛋!我就喜欢他们了!你能怎么样?!”

钱眼咬牙了,“他们有什么好?!小白脸?吃饭不出声儿?袜子不破?有我厉害吗?有我对你好吗?!……”

杏花动手一顿乱打,“我打死你!你不要脸!往我身上安‘他们’!”

钱眼抱头,喊道:“我还没问你怎么让他们摸了呢?你还打我?反了天了!”

杏花快疯了,挥拳如雨,“谁让他们摸了?!”

钱眼大叫:“知音说的!她说你让人摸了!”

杏花停了手,喘着粗气,我叹气:“好了,钱眼,清楚了吧?如果杏花不喜欢,怎么会让别人摸她?”

钱眼有些尴尬,“女的,自然要为人清白。”

我蹙眉,“男的呢?如果两个女的摸了你,杏花会怎么想?”

钱眼放下手,两眼星星向往状,“知音,从来没有女的想摸我……”

杏花的拳头又上来了,“还想让女的摸?!我让你想!……”

钱眼哇哇叫:“娘子,你摸得轻点儿!”

杏花住手,大呸一口,“谁摸你了?!”

钱眼双手捧了两个面颊,对着杏花说:“就是你呀!虽然狠了点,可也是摸呀……”

又是一通暴打。

我看着他们,突然很羡慕。大千世界,众多男女,有多少人一帆风顺地就找到了如意伴侣。那些不随心的,是运气不好?还是自身有欠缺?我是属于哪一种?

沉思中,钱眼他们告一段落,钱眼笑着说:“娘子,你的夫君没人要,所以你就别瞎吃醋了。”

杏花皱眉,“万一有人要呢?”

钱眼严肃地说:“那个人一定要给我洗袜子,缝衣服,跑来跑去地伺候我……”

杏花切齿说:“万一有个人做得比我还好呢?”

钱眼眉毛鼻子挤在一起,一副沉痛的样子。车厢里气氛不对了,杏花眼里有了泪。钱眼终于说:“万一有那么个人,她还得与我喝酒,喝完了要对我哭诉。眼泪得把我的袖子湿透,少了可不成。胳膊上还得有个大疤,如果没有,现烙也行……”

杏花又开始乱捶钱眼,但下手十分轻,嘴里说:“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混混!……”

打闹间,我们回到了府中,下了车,钱眼和骑马的李伯道别,送我和杏花回房。

钱眼微叹道:“知音,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在我身上,我也不会高兴。可是,也许,不该把洗澡水和孩子一块儿都泼出去。”

我也叹息道:“钱眼,你又误导我。人家已经告别我了,和我没关系了。咱们谈论这些,实在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讲点儿我以后要的人该是什么样的。”

钱眼笑道:“不管是什么样儿的人,反正是连女子的边都碰不了了。我见过那么多人,你比谁都嫉妒。”

我气得笑了,“什么嫉妒,这是底线,明白吗?每个人都有自己过不去的关节。有的人受不了抽烟的人,有的人绝对不接受说粗话的人。你没遇到我的一位朋友,她说就是不能要有狐臭的人,她闻着头疼。我也有我不喜欢的那种人,就这么简单。”

钱眼叹息道:“知音,我就觉得,人家和那些女子,不会怎么样。”

我心里疼了一下,的确,谢审言不能和那些女子有实质性的接触。让那些人碰碰又怎么了?他如果高兴,不也挺好?至少疗了些他的心伤……这真是嫉妒吗?我的心胸如此狭隘。

我说道:“钱眼,我再说一遍,我与他没有关联了!你就别一个劲儿地提他了!”

钱眼死皮赖脸,“假装,假装还有关联,你怎么办?”

我冷笑,“我还能怎么办?既然他理了别人,就别理我了呗!我不需要这种烦恼。”

钱眼大声叹息:“你还是嫉妒啊!”

我投降了,“钱眼,我服了你了,怎么条条大道通罗马,你总能绕到那地方去?”

钱眼疑惑,“什么罗马?是骡子和马?怎么是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