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以为生产时,是母亲使劲把孩子生出来,现在我才知道,孩子也同时在往外努力。这么弱小的生命,这么持着……我怔怔地,看着那婴儿怎样越来越快地出来了,稳婆抓着婴儿的小腰,我不及眨眼,那孩子已经掉了出来,身子有白腻腻的一层东西,乱动着。稳婆一连声地说好。

像是在梦里,我看着胎盘怎么出来,丽娘的身下,鲜血满褥,孩子的哭声,洗了的孩子怎么放在丽娘胸前,丽娘怎么哭得一塌糊涂,外面守候了一夜的爹和哥哥怎么高兴,爹怎么给他取名叫董玉澄

……

天已经大亮时,我在极度兴奋和疲乏中走回屋中。一个生命,真的是从血中,诞生在我眼前。他的母亲经过了那么多的痛,可相比那失去这个生命的可能,所有的痛和血竟都无足轻重了。

我睡得十分不安稳,丽娘的叫声,那只先伸出来的脚,婴儿自己的转身,血水迸溅的瞬间……朦胧之中,我悟到了什么,但实在太困,就睡着了。

后面的一个月,我天天去帮着丽娘。她不让爹进门,因为她每日蓬头散发,衣襟不整,状如女鬼。几乎总是在抱着那个婴儿。那个婴儿差不多三个小时左右就吃次奶。吃之前大哭大闹,等不及给他先换下尿布。吃时要近一个小时,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可放下之睡了一两个小时,就又醒了,日夜如此。丽娘不让奶妈来喂,她今年将近二十八岁,算是老年得子,心中格外爱这个孩子。这么折腾几天下来,她的眼睛就成了熊猫眼,总是一副糊涂的样子。她没有胃口,喝些汤水,老说吃不下东西。奶妈说这样的话,奶水不丰,孩子自然睡不长。

我有时抱着那个哭叫不已的小家伙,只觉的喜欢得疯狂。他张着的没牙的嘴,紧闭在一起的眼睛,淡淡的眉毛……我明白人们说的“爱得想把他吞了”是什么意思了。我恨不能他是我的,是我经历了那样的痛,那样的苦,流了汗,流了血,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

看了丽娘的生产后,我莫名地有种振奋感。似乎是我的情绪滑落到了最底部,开始往上爬了。每次想起那个婴儿的转身,我都有种感动。我看到了在人身上最原始的积极,那从母体中向外拧动身躯的本能。这种积极没有理由,没有经验,却是深藏在人的生存的根基里,是一种不能名状的坚持。就是这婴儿的转身,注定了人在最绝望的时刻,必再做努力。多少迷失路径的人,在精疲力竭之时,还会再多迈一步,不是因为觉得那一步将带他们到达目的地,而是不愿放弃。多少重病的人会坚持在痛苦中活下去,不是因为他们相信能痊愈,而是他们不愿停止生命。

我明白了我是多么胆怯的人,多么害怕痛苦。我在出生时肯定也曾这样转身,从我母亲无条件的安全里选择奔向这个世界,这个没有稳定,没有永恒的世界,这个充满了消极,恶意和伤害的世界。

这么多年了,我比当初那个无助的婴儿不知强壮了多少倍,聪明了多少倍,但比那个婴儿丧失了多少倍的勇敢。我愿意选择容易的道路,回避艰难。如果那个婴儿如此选择,他就不会活下来。

就是在这种情绪和思维的亢奋中,我迎来了春天。

即使我拼命地压制,有时我还会想到,去年,就是此时,我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谢审言……春光渐浓时,我们开始了那次旅程……那些记忆还依然明丽,但我的心会骤然停跳,让我不敢再多回想半分。可我在清晨醒来之前,常梦见他。他总是那身白衣,静静的站在我身旁,无声地对我说要我信他,他没有忘了我们……有几次,我在梦中抬手,甚至感到我触到了他的身体,就如那天我给他擦洗时一样……醒来的片刻,我恍然以为我们还在外面,我还能和钱眼谈笑,还能对他讲话,让他听到我的思绪,因为他说他会记在心里一辈子……接着就会意识到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这样,现在知道了,也已经过去了。

一天天,我在府中的小径上缓步来去,看绿色的花苞冒出来,各色花朵怎样不经意似地可无法阻挡地绽放在枝头,然后翩然凋谢。那不能琢磨的时光,此时在花朵的变化和青草的生长中,显示了它行进的痕迹。就如人所说,在春天里,时间才露出了它的峥嵘面目。其实,春天必将再来,如果时光流逝,将带来周而复始的美丽,那么它的逝去,只是那谢幕时优雅的退出。

可那些在春天发生的情和事,却远去无回。如春光般动人的美好,却比春天脆弱。我不惋惜春光易逝,但哀悼落花流水,感慨为何欢乐在人心中只是短暂停留,悲伤却十分长久。

我多希望,我没有主观上的偏爱,欢乐和忧伤都是一样的短暂。我多希望就如这年年复返的春天,我心中的快乐会时时更新如不竭的泉水,洗去心中沉淀的忧郁。我多希望我真的能做到,当一切都过去,我只余微微的笑颜……

周围的人们像约好了一样,都不再提谢审言的名字。只有钱眼每次见我,还会说一句什么“那时在路上,我们曾……”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我一般都忍住烦躁不做答复。他像哥哥当初一样,常在外面买卖药材和讨价收账,十几天不着家。就是在城中时,也总夜半才回府。但他的奔忙该是大见成效,至少我的四季衣服全换成了新的,其中还有几件男式的长衫。衣料十分细致,色彩做工都很讲究,比以前的衣服好看许多许多。但我只觉怅然,我为谁穿呢?

我觉得对不起杏花,但她却说这样就有时间和我作伴。我喜欢她陪着我,但她说骂钱眼的粗俗习性,抱怨钱眼的无赖行径,总加重我的抑郁。

钱眼的爹自己经常出府,不是实心实意地讨饭,只是穿得破烂,与乞丐坐在一起晒晒太阳,以此说自己受了苦,可以回来享享福而不担心折了寿。他见了杏花就象见了主人一样,恭敬得不得了,老叫杏花“小姐”。杏花对他十分照顾,如对自己的爹。看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真让我难受,他们总冲着对方一个劲鞠躬。我有次去日本,到一个餐馆里吃晚饭。那里的菜式象广东的早茶,一碟碟的小菜,我们四个人点了二十几碟。平均每点一碟,那个服务员就鞠两点三个躬,我十分奇怪他的腰怎么没断。看着杏花和她的公公让我总想起那次晚餐。

丽娘的孩子满月了,我不是那么忙了。振作起来之后,平生头一次,我认真地考虑我这辈子到底该干什么。

凭着我见风使舵的言辞和对人的感觉,当个媒婆什么的,应可以胜任。开个小酒馆,当个妈妈桑,劝人喝酒,也该成……可爹是不会让我这么干的,现在也还不到我为了谋生去干事。但想出来了日后我在这世上如何能养活自己,我多少放了心。

有谁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讲过:找一件你热爱的事当成工作,你就会觉得每天都在度假。我真想推他一个大马趴。这种语言没有任何逻辑,工作就得干事,度假是什么事都不干,根本不可能是一回事!像这样满嘴里跑舌头假装的深奥言语,经常让我气愤填膺……

但是他的话多少启发了我,我仔细想我到底喜欢干什么。

这一个月来,我对所有的人都回避,没有什么人让我感到轻松愉快。可唯一的例外,就是我那未满月的小弟弟。每次抱他时,我都感到快乐。好像不是我在安慰他,而是他在安慰我。

我喜欢孩子,但我与我那位每一次都坚决避孕,我怕一旦怀上了孩子,就绝对没有勇气做掉。我当时离开他已是不容易,如果有了孩子,无论他如果放荡,我都真的一辈子不会离开他了。这种想要孩子和不敢要孩子的冲突许多次让我的心乱得要发疯……

现在既然我不愁吃穿,还有人帮忙,当不了贤妻,就直接当个,不敢说是良母,甚至不敢说是良后母,当个保姆吧!

四月的一天,钱眼一回来我就赶快找到了他,怕他和杏花一黏糊上,我就没时间了。钱眼一见我就说:“知音,我看着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淡笑:“是,我老了!”

钱眼皱眉:“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才几岁?”

我叹息:“一百岁了呀。”接着我严肃起来:“钱眼,我想收养几个孩子,告诉我,我们府中可有足够银两?”

钱眼看着我:“知音,你觉得和人家是真的不成了,对吧?”

我又叹:“钱眼,别瞎扯!我得干点什么,没听说过吗?人没有忙死的可有闲死的。我快闲死了。干活干活,干着才能活着……”

钱眼打断:“你这是抄袭我呀!”

说笑归说笑,他还是告诉了我,银子不那么富裕(对他而言,银子永远不富裕),但多几个人的饮食大概没问题,不过是水缸里多一瓢水,煮饭时多放把米。我们就在府中选了一小院落,里面四五间房。我布置了孩子的卧室,分配了两个仆人。

才过了三四天,我就收养了第一个孩子。这是个女弃婴,被人扔在路边,哥哥捡了回来。她应该只几天大,瘦得像只小鸡,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表示双亲日后根本不存再与她相认的念头,但哥哥说她的父母已经是对她心存了善意,不然的话他们把她淹死就是了,不必把她放在外面。

我抱着那个女婴,感到陌生又亲切。她的哭声嘶哑无力,听着随时会断气。我让人请了奶娘喂她,可每天她醒着时,我都去抱她。这才知道,抚养孩子,物质上的需求的确不多,但要许多精力去和她在一起。

三周后的一天傍晚,春风过窗,吹动着窗上的轻轻的布帘,我正抱着她来回摇动,她看着我笑了,那近乎是无知可又最纯真的笑容,让我泪满眼中。

她的笑回报了我对她做的甚至我还没有做的一切。我不指望在未来,她有一天会这样抱着我,让我还她的笑容。我不指望日后,她长大了,偿还花在她身上的银两。我甚至不指望她感激我,因为她根本不欠我的,这一瞬间,我感激她,让我在这样心绪黯淡的时刻,有这样的机会抱着她,体会到了我能如此软弱可不必惭愧。虽然这一瞬间可能无法长久,可在至少此时此刻,我对她有毫无条件的爱,她对我有毫无顾忌的依恋……

我理解了我的父母,明白即使我不在他们身边,关于我儿时的记忆会温暖他们一生。

半个月之后,钱眼又带回了第二个女婴,这个是七八个月的年龄,钱眼说她的母亲刚刚病死,她的父亲失足跌伤后卧床不起,无法再抚养她。她已经可以吃食物,我每天给她喂些粥之类的东西。我发现孩子对喂她吃的人最亲近。只几天功夫,我走向她时,她就坐着,向我挥舞手臂,流下口水,面带笑容。

有生以来,我头一次能这么放心地去关怀照顾而不担心我的行为让人感到沉重难堪,让人退避三舍。

我把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照顾这两个女婴身上。过去的二十五年,我没有这么努力工作过!用句俗话说:我要是以前这么卖劲儿,我早成了大富翁、诺贝尔奖得主、博士生导师、或是国家主席的秘书了(我知道主席的秘书比主席忙,主席的稿子都是秘书写的)。

每天一起来,就是抱孩子,哄孩子,换不完的尿布,喂不够的食物!她们怎么没完没了地拉屎撒尿?怎么两三个小时就又饿了?!我还不管洗尿布洗衣服,就已经累得半死!一天下来会一头扎在床上睡到天明都不翻身。看来我根本不是个真正的保姆,更不是母亲!没把事情都做全了不说,晚上还能好好睡一觉。我一贯的干不成事的风格……说来我是利用了她们啊!

就这样,我觉得时间终于又像水一样悠然快速地滑过,不再似陷在泥泞中的车轮踯躅不前了。

虽然觉得自己没做到完满,我还是倍感充实,常感叹:有事业真好啊!

钱眼听了,说我讲的不对,我这不是事业,因为我干的是赔本的买卖,顶多算是“事儿多”。

丽娘天天带着她的孩子来,我们把三个孩子都放一起,看他们躺在那里,好奇地看着别的孩子,口水满身。我们会为他们十分微小的表情和动作同时哈哈大笑,虽然丽娘看着我,眼里似乎有种怜悯。

一天,我笑着问:“丽娘,还想要孩子吗?”

她大大方方地说:“要,一直到我要不了了。”她停了一会儿,迟疑地说:“洁儿,你真的这么不指望了吗?我当初,等了十年……”

我吓了一跳:“天哪!丽娘!我没有那么健康的心脏!十个月,我都熬不过去,十天,都太长!”

丽娘皱眉:“心里有念头,是让人高兴的事啊。”

我轻叹:“那是因为你觉得有一天,念头会成真实。况且,你是真的喜欢我爹……”希望和爱情,我都没有吧……

丽娘想了半天,低声说:“我知道,不该问……可你到底,是不是动过真心?”

我长叹:“丽娘!我都不问自己!动没动过,都没有意义了。我现在想的是,怎么能让自己好好地活着。后面的日子才是重要的。”

丽娘转头看着孩子们说:“洁儿,我喜欢谢公子……可如果实在不行了,我一定让老爷,给你找别人……”

我笑着,“丽娘,有了这些孩子,我才发现,我适合做个母亲,不,保姆,虽然是个不合格的,我不洗衣服不做饭,还爱睡懒觉……可让我欢喜。我是多么不适合去爱一个男人,我忽冷忽热,善妒易怒,纠葛沉重,根本把握不好我的情感,非常不合格,弄得别人和自己都很苦……”

我们都不说话了,看着婴儿们。

43留下

钱眼多次要拉我出府,但我都因太忙而拒绝了。这次我没依赖着他给我宽怀,所以他没办法要挟我。可这天他说我一定要和他去吃饭了,因为他要和哥哥一起去采买药材,历程一两个月。他要在酒楼点桌酒席,请我和哥哥,他的娘子,李伯大吃一顿。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府中,我们的厨师也很好。他说他是要饭的出身,认定只有在饭馆里吃的才是高级的。想起上次他怎么设计让我去见谢审言,我严肃地说:“钱眼,上次的事,我念你一片好心,就算了。可这次,你要是再来一次……”

钱眼拼命摇手:“不会不会了,我可不想让你见到他。”后来到了酒楼我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时值五月,天气渐入盛夏。

这次钱眼没挑眼,我穿了一身简单的米绸色男式长衫,扎了一条褐色的腰带,是个仆从的样子。李伯穿了褐色的衣服。杏花是已婚妇人的打扮,一身浅玫瑰色的女装,十分媚丽,钱眼看得色咪咪的,杏花一见他那个样子就横眉立目。钱眼穿了身实木色的衣服,颜色和样式都不扎眼,大概是不用摆阔让人给安排座位了。出来了,我才发现我们的服装像是一堆各色树枝,衬着杏花一朵花。

钱眼选了最大的酒楼,坚持上最好的顶楼去坐。傍晚时分,我们到时,厅里坐了大半,为了不惹人注目,我选了角落的座位,面窗背向着门坐下。

钱眼说哥哥一会儿会从他行医的地方直接来此,我们给他留了靠外边的座位。

满耳就听人们在议论:“今天的诗会你去了吗?”“去了,只想看看那谢审言,结果他片字未写。”“江郎才尽了吧。”“是啊,曾经大变,哪里还能有什么诗思。”“这次夺冠之诗……”

我皱眉:“钱眼,今天有诗会?”钱眼有些茫然:“知音,你知道我,就想挣钱,平时哪知道什么诗会啊?”杏花插嘴:“诗会之后,大家都会聚在酒楼畅饮,这家酒楼就是首选,谢公子会不会……”大家都看着我。钱眼严肃地对我说:“知音,咱们逃回府去吧!或者,换一家饭馆,小点的,我还省点银子……”

算来,自从上次与谢审言一别,已经两个半月多了,他也快到了该娶亲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么长时间我没想过他,现在我倒想见见他。我的心已经安定了,如果他来了,看他一眼,也没什么吧……就笑着说:“先吃了再逃吧。”

钱眼先点了小菜和一壶酒,酒来了,他给大家都倒了酒,杏花把我面前的酒杯往她那边挪了挪,说一会儿替我喝。我笑道:“没这么紧张,上次来时我喝了一瓶呢。”杏花嘀咕着说:“那也不能让小姐喝。”

钱眼和李伯饮着酒,我和杏花饮着茶,边吃着小食边等着哥哥的到来。

钱眼问我:“知音,你那么上心那两个孩子,日后你想让她们干什么呀?”

我想了想:“钱眼,她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管。”

钱眼假装惊讶:“怎么能不管?明摆着不是自己的孩子。”

我微点头说:“有道理,如果是自己的,大概就管东管西,可那样,孩子非但不会感激,反而会讨厌我。”

钱眼笑道:“你不管她们,日后她们也会怨你的……”

我点头感慨:“说的是啊!不管她们,她们会觉得我不关心她们……”正话间,见钱眼两眼看着门,笑容没了。

我听着门边一阵嘈杂,一群人进来了。我没回头看,知道了八九不离十。心中一下子很高兴,乱跳起来,这么长时间,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那群人吵吵嚷嚷地到了我们的桌子旁边的桌子,大家纷纷落座,钱眼的脸都白了。我不用侧脸,只抬眼睛就可以看到谢审言被一位穿着红橙色衣服的女子半揽在怀中,扶着坐在了邻桌斜对着我的座位上。他半垂着眼睛,似醒非醒的样子,没有向我这边看。他穿了一身橄榄色的长衫,衣襟领口稍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衬。他的头发有些乱,几缕从耳边垂下,让他苍白的俊美容颜更添了几分性感。那个搂着他的少女看来不这么觉得,她一坐下来就娇笑着说:“公子的头发又松了,我来给公子挽上。”说着抬起原来抱着谢审言肩膀的手,捻起一缕头发往谢审言头上压去……我收回了无意中看了过久的目光,转而看着钱眼,钱眼勉强地对着我笑着。耳边谢审言的声音,有些哑,可温和如丝:“嫣红,劳你的手了……”那女子一阵轻笑……

钱眼的脸部开始抽搐,我尽力保持平静,对着钱眼笑起来,低声说道:“钱眼,你说实话,是不是羡慕得很?”

杏花立着眉毛看着钱眼,两眼怒火。钱眼对着我和杏花赔笑说:“知音,娘子,我怎么可能……别的不说,一见面二十两银子的胭脂钱我就舍不得出……”

杏花一下子掐住钱眼的胳膊,钱眼吸着冷气可不敢动,杏花低骂道:“就是因为舍不得银子你才没这么干?!”

钱眼也低声说:“娘子,别把我胳膊废了,这不是实话嘛!她们太贵了!还比不上你好,真不值!……娘子!我的胳膊!没了就不能……娘子!……知音!……”钱眼做出哭泣状……

我知道他在转移我的注意力,轻叹了口气。旁边人的谈话我不想听都得听。

“审言兄,难怪我们这一两个月见不到你,原来夜夜宿在温柔乡啊……”

“这位嫣红姑娘平时可不爱理人……”

“那天春媚楼的兰儿还念道公子哪……”

“我才明白,我那旧相好桃儿这阵子总问我是不是认识谢审言公子,原来你现在是个脂粉堆里的红人哪!”

“审言兄,虽然你刚才在诗会上没写诗,但大家都知道你是因为身边被那三个美人搅得心不在焉哪,哈哈哈……”

“怎么能是不在焉,嫣红妹妹就在这儿,审言心在此嫣才是……”

“审言兄,可受得了六只小手摸来摸去的……”

“当然,要不审言兄怎能……”

“我也想有人来摸我啊,怎么没人……”

“你哪有审言兄这样的人缘儿……”

其间夹着那嫣红的娇滴滴的声音:“公子,你的颈上有胭脂的残痕,我来给你擦去……”“公子,你来见我之前可不能去见别人,奴家饶不了你……”

谢审言的短短言语:“嫣红,我不知……”“不敢有劳……”“嫣红妹妹莫要……”

我感觉着自己,高兴的心思虽然没了,可连失望都没有,只是麻木。这两个多月,我没有让自己想他,看来很对。我也许真的已经把他忘了?还是因为我把心力投在了帮着丽娘和照顾那两个孩子身上,真的对他关闭了心门?谁说付出的没有回报,现在那两个女婴的笑容,就隔在了这些言语和我的嫉妒之间。她们保护了我,帮助我战胜了心中的猛兽,可也许是因为我的对谢审言的那份情爱已经消亡了?……

钱眼开口说:“知音,有时候,别只看着表面的东西。”我微笑:“钱眼,与我无关的事,我不多费心思……”

说着我抬手拿起附近的一只杯子,往唇边送去,杏花出言道:“小姐,那是酒……”

一刹那之间,我心中异思翻滚,眼睛不由得闭上。我那次来就是因为喝醉了,这么长时间,我没有蘸过一滴酒。如果我再醉一次,是不是杏花害怕的那样,再回去?是酒醉让我来到了这里,还是我的灵魂不能再沉湎于那样的困境才选择了离去?我可否想过再换一次?那位小姐,可曾想到要回来?

方想到此处,一阵似风似雾的气氛降临在我身旁,我悬在空中的袖子无风微动,那跨越了两个空间的走廊悄然到来,我的意念踏入了短暂的永恒。

我与她心意想通!信息冲击而至:那位小姐生了一个儿子,但气愤她的丈夫屡教不改的淫乱,竟挥刀斩断了他的命根!幸好他马上捡了起来,奔去医院,医生当场手术,给缝了回去!按照法律,那位小姐本该服刑,但她的丈夫念她刚为他生了孩子,加上二十多年的相知,为她脱了追究,只与她离婚,把儿子留了下来。那位小姐单身出门,丈夫给了她足够的生活费用,保她衣食无缺。我的父母已经明白她不是我了,但对她依然很好。她却感到未来无望,孤独无聊,想回她的家……

如果我们在同一个瞬间都想回到原来的身体,走廊会我们开启。命运要求我做出选择。

我是不是想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回到那汽车满街店铺林立,书籍电视充斥的文明中去……那里有我的父母双亲,有个儿子,我可以说服我他让我来照料,当然我再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了……那里,我还有可能找到接受我的人,虽然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可能爱上谁……我的酒杯停在我的唇边,只要我手一抬,饮下这酒,一个姿态,表明我的意愿,我将瞬间睡去,片刻醒来,已在故乡……

还有什么我放不下心的事?丽娘嫁给了爹,杏花有钱眼照看,谢审言将是别人的夫君……只有那两个女婴,我走后,她们不会得到那位小姐的照料,她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对人的依赖将被毁掉。她们会不会还能留在府中?就是留下,也会成丫鬟,像小时候的杏花,服侍那个小姐,受尽打骂……

如果我的手放下杯子,我就回不去,也许就永别了我的父母,他们将孤独而终,无人侍奉……

杏花紧张的声音:“小姐,还是别喝了!”

谁是亲人,谁最需要照看……河中该救谁……谁更弱小……我想起了我手中的婴儿那无意识的微笑……爸爸!对不起,我选了别人……

我暗自叹息,慢慢地放下了酒杯。那位小姐远去……

那边桌子,谢审言忽然起身,嫣红问道:“公子可是要去更衣?”,谢审言回答说:“我去去就回来。”嫣红起身说:“我来服侍公子。”他说道:“不必……”他拖着脚步走过我们桌边身边,似乎无意一抬手,碰翻了我面前的酒杯,酒杯打了个滚。他一手扶住了桌子,深低着头,含糊地说:“抱歉,我无意……”我看着桌面,没说话。杏花拿起我的酒杯,抽出手帕抹着桌子,嘴里说道:“小姐还是别喝了!”谢审言没抬头,撑起身子,脚步不稳地走开了。

我看向杏花,她瞪着眼睛,我说道:“我没怎么样。”杏花出了口气说:“小姐吓我!”李伯跟着叹息:“我也心中紧张。”

钱眼稍偏了下头:“人家也不想让你喝。”

我摇头:“钱眼,我不在意了。当年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欢语,从今后,那两个孩子,一个叫常欢,一个叫常语,我不能回去了,就把我父亲的一片心意在这里传下去吧……”

我们大家都有些心灰意冷,默默地吃着些小菜。

旁边桌子上人的谈论传过来:

“审言近来桃花真旺啊!”

“就是,这一个多月就没在家过夜!城里所有的娼馆妓院都逛遍了!”

“唉,也难怪了他,以前他爹没免官时,他傲得不得了,平时根本不和几个人来往,哪里逛过妓院哪。谁能想,一下子成了官奴,被押到市场上卖掉。你没看见他被反绑着跪在那里的样子……”

“要是我,经了那种事,也得醉生梦死……”

“听说买了他的董家小姐给他上了刑?”

“公堂上没这么定案,他自己去说是自愿的。”

“他肯定失心疯了!嫣红,你看没看他身上?”

“公子说什么呀!我今日才见到谢公子。”

“今天晚上,你好好看看他。”

“何止看看,嫣红,审言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梦……”

“那是以前啦,我那次在公堂听着,他受了那些,大概没块好皮肤了……”

“据说是因那董家求过亲?”

“是,审言以前就知道那董家小姐。那小姐早就以劣性出名啊,平时鞭打下人,心狠手辣。到外面,一语不和,就对人拳打脚踢,毫不手软哪。”我咬牙撇嘴,钱眼拉了杏花的手,李伯低了头。

“难怪审言拒了婚。”

“公堂上我听着他该是没逃过那小姐的毒手。”

“那他为何还为那小姐开脱?”

“畏惧她父亲的权势呗!据说是董太傅帮他父亲复的官位,这能复就能免哪!你想想,谁还能再冒次险?万一惹恼了太傅,再免了他父亲的官,重为官奴,他还能活吗?”

“谁敢娶那样的女子?”

“大概没人了。”

“活该!那么恶的性子!”

“你们可别提董家的事,上次有人说那小姐坏话,审言当场推席而去。”

“那小姐打了他,他还不让人说?真是越来越怪了。”

“诶,他来了!”

谢审言晃悠着走过我身边,衣袖掠过我的肩,飘来一阵酒气。嫣红起来扶住他,软声道:“公子,来,奴家给你整衣。”说着一只手就往谢审言敞开的衣领处伸去,谢审言的手猛抬起,握住了嫣红的手,低声说:“怎能有劳嫣红妹妹,请为我斟酒……”他颓坐在椅上,把嫣红也带着坐下了。他的手没放开嫣红的手,拉着嫣红的手伸向了桌上的酒杯……

哥哥的声音响起来说:“你们久等了。”我们都舒了口气:总算来齐了,快吃完回家吧!

哥哥一身茶色的布衣,如果不是做工好些,没有什么补丁,几乎和外面的小贩的衣着没两样。但他狭长有神的双目,那温和可亲的笑容,又让人觉得他必不同常人。他走到我身边,转身说:“这位是冬儿,近一个月来一直随我行医,你们原来见过。”我才看到他身后跟着个低垂着头,穿了一身石灰色衣服、帽子压在脸上的小厮。我仔细一看,惊得差点变了表情,问了声好,忙低头饮茶。这正是那日我们在谢审言家所遇的,扮成了媒婆丫鬟的陈家小姐!

这时哥哥让冬儿坐在我身边,自己在她旁边坐下,还向着钱眼和杏花介绍:“冬儿本是媒婆张嫂的亲戚,张嫂说她从小热爱医术,但无缘学习。就这一两个月,我去购药之前,让她给我做个下手,也学些治病之道,了她些心愿。冬儿甚是灵巧,还能悉心安抚病人,这段时间来真是帮了我大忙。今日我好不容易说服她前来,妹妹,杏花,我不在的时候,她若有需,你们要帮她……冬儿,这是……”

我一个劲点头,可不敢看她。我的心乱跳,日后可怎么办?!这陈家小姐是对哥哥有了意思,竟以有约待嫁之身与单身男子独处,若被人发现,有触律条……她嫁了谢审言,也了不断这份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