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准一拜到底,说道:“钱大人如此平易,真是谢大人不可缺的左膀右臂。”我听了暗中发笑,他又是话里带刺儿说审言。

钱眼嘿嘿笑了,“王兄,这里是谢大人说了算,他一个字儿顶我们大家上百句话,你日后多奉承他就是了。”他倒是不吃好话。

审言还是淡然道:“多谢,不用。”众人笑了几声。

丽娘对着张嫂说:“去跟那些人说,谢谢了。”张嫂点了下头,脸色失望地走了。

钱眼问丽娘:“去后院门的道路清出来了吗?”丽娘摇头,钱眼笑着看我说:“那你们还得从前面走了,知音,用不用我去送送你们?”说着,眼睛瞟着审言,看来他知道前面情形。

审言不答,低声对言言说:“言言,回家了。”言言一下子滑下了丽娘的怀抱,跑去抓了审言的另一只手。

钱眼笑道:“不用?”

言言抬头说:“不用,我爹就行了。”

钱眼一只眼大,“这小子!又接大人的话!”我们又笑,王准叹了口气,说道:“谢大人,如果你为人稍圆滑些……”

这回我打断说:“多谢,不用,他这样很好。”我紧握了审言的手,笑着看审言,他微垂下眼睛,抿了下嘴。

丽娘笑着说:“就是,姑爷这性子有人喜欢得紧呢。”

我说:“是人人都喜欢,因为他不虚伪,只不过有人自己不知道而已。”王准皱了眉,钱眼笑道:“王兄,日后你就知道真的护着这主儿的人是谁了,她可不会让你占人家便宜的。”

我们和钱眼丽娘道别,审言拉着我和言言,王准开路,那位老者在后面,出了大门,那些要来帮工的人还没有散去,十几个人都看着我们,王准说道:“大家先回去吧。”那些人应了声就要离开,路上的行人又是对着我们指点,有的还凑上前来,王准说了声:“给谢大人和夫人让路。”十几人立刻伸臂拦开了行人,为我们腾出了院门到马车的短短一段路。

我们到车前,王准看着我说:“夫人,府上需要仆人,至少能给大人和夫人守个门或喊一声让路。夫人是否是要从太傅府中带来仆从?”我摇头,王准微皱了眉,想说什么,看了一眼审言,闭了嘴。

我扶审言上了车,和言言进了车里。安排审言躺下休息,抱了言言在膝上,说了声启程,王准在前座儿应了,看来他和那位老者都挤在了前面驾车人的位置上。

一路回去,言言又是看着窗外问东问西,审言还是闭着眼睛养神。正走过一处热闹的街市,忽然传来一阵吆喝和鞭打声,我忙看向窗口,见外面几个官差押着一行人走在路旁,那些人蓬着头发,低弯着身子,都被五花大绑着,由一条绳子串着,踉跄地走过。官差们“下贱的东西”“臭奴才”等等的骂声和鞭子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在我耳中如响雷一般,我赶快看审言,他没有睁眼,但脸色已经苍白。我吓得浑身冷汗,正想着该怎么让言言下来,我好去他身边,听见审言低声说道:“停车。”

车子立刻停了,王准挑开车帘,问道:“谢大人有事?”

审言没有睁眼,轻声问:“那可是正被送往市场的官奴?”

王准脸色迟疑,但还是回答道:“正是。”

审言道:“我府需要仆从,就从中买来十人。选那体弱老幼之人,如果有亲人同在,不可让他们离散。去找我父身边的老仆人,从我往日的薪俸中,筹措银两。所买之人先入董府,请董郎中诊治。”

王准皱眉,“大人,那些人的底细不明……”

我说道:“请听谢大人的吩咐,不必多虑后果。你既知演算命数,就该明白善行无亏的道理。”

王准点头说道:“我这就照办。”放了帘子下了车。

我们的车又启动了,一向多嘴的言言竟然不说话了,我轻晃了下他,他有些担心地看我,我对着审言点了点下巴。言言下了我的膝盖,爬过车围,躺到审言身边,抱了他的胳膊。我起身坐到了车板上,手轻抚过审言的额头,觉得一片冰冷。他微启干燥的嘴唇,轻声说:“我没事。”

我说:“那就好。”他一路没有再说话。

到了家府门前,言言爬了起来,那个老者在车下等着抱言言,言言说道:“我自己跳!”然后就一下子跳下车去,我正帮着审言起身,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问门边的仆人:“大爷,您府里,有个叫杏花的丫鬟吧?”

我愣住,觉得这声音很熟悉。

仆人回答道:“是杏花夫人,不是丫鬟,是五品官员钱大人的夫人。”能显耀一下,都不能错过。

那个女子的声音,“那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说的杏花,嫁了个名叫吴钱的小奴,说是专门打扫厨厕的人,也许现在扫院子了?”

审言的身子停了下,我也知道这是谁了:杏花的继母。这么远地找来,一定是出了事。忙扶着审言下车,果然见一个妇人的背影,衣衫褴褛,身边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也是穿着破烂,低着头。

仆人正皱了眉,对着另一个仆人说:“咱府里没有叫吴钱的小奴啊。”

杏母忙说:“服侍你家小姐的丫鬟叫杏花吧?”那个仆人扭曲了脸,刚又要说话,杏母又加了一句:“杏花还有个随身丫鬟,叫欢语。”

两个仆人脸上露出了骇然的神色。在府中,只有审言叫我欢语,但大家也都知道那是我,他们对着杏母几乎同时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

我忙笑着说:“这的确是杏花的家人,我认识。”

仆人们行礼道:“姑爷小姐,回来了。”

杏母转身看我,脸上复制了那些仆人方才的骇然神色,结巴着说:“你是,小姐?”

我微笑着说:“是杏花的姐姐。”

杏母哆嗦着说:“我当初,说……”

我打断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杏母立刻哭诉起来:“去年大水,没收着什么粮食,孩子他爹一病不起,撒手去了。可怜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那些亲戚们说来替我管事儿,可来了就不走了,把我们房子都占了去。我告到衙门,他们使了钱,反赖我无德无行,逼死了丈夫,平素里为人蛮横,霸了别人的田地。官府断了案子,只判给了我们几亩薄田,我的儿子们都不大,哪里能耕田劳作?又碰上了热病,两个小的就去了……”她放声大哭起来,断续说道:“定是我那时卖了杏花,她去世的母亲报应了我。现如今,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只求杏花看在他是她父亲的骨血上照顾他,我死了也闭眼了。也求小姐别在意我过去的无礼,给我个容身的地方,在府里为奴……”

我忙说:“伯母不要伤心,杏花的夫君是朝中官员,杏花十分善良,一定会让您们舒服地过日子。”

杏母抽泣着说:“他的夫君,不是个小奴吗?”

我忙说:“不是,不是,那时我们只是说笑,您不要当真。”我停了一下,又补充说:“您的话,我们也不会当真的。”杏母又哭起来。

我忙让人把他们接到客房,遣人去通知杏花。言言由那老者陪着去莲蕊处吃午饭,我扶着审言缓步走向我的闺房。

审言的神情有些抑郁,我怕他因为那些官奴想起了往事,就使劲说些我们那时路上的事。从我自己的经验我明白了,对阴暗过往的回顾,没有任何益处。连研究都证实了大脑会屏蔽伤痛的记忆,因为注目消极,就是让自己再次受害。

我笑着问:“审言,杏花的母亲让我又想起了我们那次旅程。那时候,我给你点的菜,你最爱吃哪个?”

他低声说:“都爱吃。”

我嘻嘻笑,“审言,其实你很会说话的。”

他轻叹了一下,“只因你喜欢罢了。”

我又问:“审言,我们在李伯家做了那么书画,你没有都带回来吧?”

他低声说:“我没有自己的行李,不能都带着。只怀揣了那张我们画的第一张画和那包花瓣。余下的,我用油布包了,埋在了我们常去的果林里了。”

我好奇,“我们天天在一起,你什么时候去埋的?”

他说:“那天,你哥到了,我在书房等了你一个下午,你没有来。我就知道,我们不会再那么作画了。晚饭前,就去埋了。”

我心里一酸,可还是问道:“为什么就知道我们不会再画画了?”

他轻出了口气,“你哥是个老好人。你原来没告诉他是怎么回事,所以他见了我,还像过去一样,没有耿介歉疚。你和他单独谈话,肯定是要对他说出实情。他知道了,就会赶快回京跟爹去说,我们自然就得走了。你不来书房,必是你心情不好。”

我紧缠了他的胳膊,叹气:“你真聪明呀。”

他浅叹了一下,小声说:“那还有人叫我笨瓜呢。”

想起我在公堂上这么叫过他,他还都记得,看来他心情好了。我笑,对他说:“再不敢叫了,就叫聪明瓜,好不好?”

他轻声说:“不好,你叫杏花葱花了,得叫我不同的名字。”

我仔细想:“智慧瓜?天才瓜?……”

他说道:“你不觉得问题出在了那个‘瓜’字上?”

我点头,“对呀,我该叫你‘笨孩子’才是……”

他叹息着说:“有时候,和没读过书的人,真没法说话……”我嘿嘿笑出声,他的身子依靠着我,我们走回了屋中。

进了门,洗漱了,我叫人上了午餐,和审言坐在一起,半喂半劝地让他吃了饭。饭后他立刻倒在了床上,有些迫不及待。

我躺在他的身边,抱了他,两个人马上亲吻,我边吻边说:“审言,你要多休息……”

他也边吻着我边答道:“好,我想睡会儿觉。”

我开始轻拍他,说:“那快睡吧。”

他含着我的舌尖回答说:“睡前要亲亲。”我笑着开始吻他,他与以前安静地躺着让我吻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我才吻到他的颈边,他已经发出轻哼声。刚在他起伏的胸前吻了几下,他的手就伸进了我的衣服,当胸一按,把我压倒在了床上,我挣扎着问:“你不睡了吗?”

他闭眼微蹙了漆黑的眉毛,低语道:“那里……累了,才睡得着……”

我嘻嘻笑,可很快就笑不下去了……

我被审言的身体的一个抽搐惊醒了,发现我正抱着他,两个人衣衫半落,拦腰搭着一条薄被。审言面对着我,眉头紧锁,咬着牙,脸上一层虚汗。我知道他在做噩梦,这时候突然叫醒他,他会十分难受,就对着他的脸轻轻吹气,然后缓慢地吹他的脖子处。他的眉头松开,脸上的神情平和了些,向我依偎过来,我稍稍抱紧了他,但不敢惊醒他。

看时间该是下午了,也许那些官奴还是引发了他压制住的记忆,也许我们欢爱中的疼痛惊扰了他内心的平静,我闭眼集中精力,想象着他健康的样子,他容光焕发的笑容,那在我梦中他完美无暇的身体,他谈笑时的诙谐,他在我臂弯中的温存……他以前能感到我对他的怜惜,那么但愿他也能感受到我对他充满赞美的思绪。我渐渐相信思想能被感知,我们时常能没有原因地知道别人是不是喜欢自己,怎么评价自己。而且,我们的潜意识,会将这些感觉暗示到我们对自我的认知里。我如果觉得审言是健康的,完美的,他也一定能感觉到,并会这样看待他自己。……

又过了好久,我都快再睡着了,听到他的呼吸变得稍粗了些,我睁了眼,看他的眼睫毛微张,醒了。

他半迷糊着就亲到我的脸上,我们腻了一会儿,我笑着问:“是不是睡了个好觉?”他稍睁着眼点了下头,抬手搂着我,小声说:“很好,还想睡。”我笑,他的身子凑过来,我有些紧张地说:“审言,你不能这么……”

他撅了嘴,悄声说:“它想到里面待着……我也管不了……”说着紧贴上了我的身体,我笑个不停,两个人八爪鱼似地抱着,就要……外面哥哥的声音:“妹妹,审言,我能进来吗?”

审言小声说:“让他一个时辰后来吧。”

哥哥接着说道:“我师叔要来看审言,他们明天走。”

审言泄了气,说道:“那半个时辰后……”

我笑着大声说:“哥哥,半个时辰后吧。”哥哥应了一声,脚步远去了。我看向审言,他闭着眼睛,还是紧紧地和我抱着,我说:“审言,咱们得收拾一下。”

他轻声说:“能不能在里面待一小会儿?”

我笑得微抖,说道:“张神医会骂你的。”

他一抿嘴,“不会,她会骂你哥。”我哈哈笑,终于分开,把他拉了起来。

我们都洗了澡,换了衣服床单,正襟危坐地等着,不多时,哥哥带着张神医和李伯就来了。稍微几句客套,张神医就示意审言坐下,审言垂着眼睛坐了,我和哥哥侍立在旁。张神医坐在床前椅子上给审言号脉。她号了一会儿,抬了手,稍蹙眉,盯着审言。审言不动声色,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样子。

头一次,张神医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和哥哥都大气也不敢出。我知道哥哥一定告诉了张神医审言好了,审言重伤初愈,中医讲究养蓄真气,谨慎房事,我们不到一个日夜,就两次……但张神医也一定明白审言能好对他心理上是多大的安慰,他忍着疼痛去做,说明这对他多重要,怎么能斥责他?

一时间,满屋静静的。最后李伯呵呵地笑了,说道:“恭喜姑爷了!早生贵子!”

审言立刻松劲儿低头,轻声说:“谢谢李伯。”

张神医呼出了口气,恨道:“还不快躺下!”审言马上倒在了床上,一副听话的样子。我过去给他盖上了薄被。张神医看我,我不敢看她,只看着审言。张神医停了片刻,对哥哥说道:“你怎么不给他换新药?你师傅没教你要顺应境况变化吗?笨蛋!”

哥哥答说:“是,师叔。我晚上会给他我重配的药,以固阳……”

张神医骂道:“你能等到晚上,他们会等到晚上吗?笨蛋!”我觉得脸发烧,审言睁眼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像忍住了笑。我想起他说张神医会骂哥哥但不会骂他,不禁微笑。

门口处钱眼的声音:“知音,我们家也来亲戚了!”说着进来,见了张神医大拜了一下,口称:“神医!”张神医哼了声:“油嘴!”钱眼笑,又见了李伯,凑过去说:“李伯,我保证你猜不出来,说说今天谁来我家了?”

李伯笑道:“全府的人都知道了,就是你那个叫你吴钱小奴的继岳母。”

钱眼仰头大笑,叹道:“没想到被骂也能觉得如此痛快!”

张神医道:“竟然还有比笨蛋更愚钝的家伙!”

钱眼一屁股坐到了床沿,对着审言说:“我刚才见他们带了一队官奴进来,说是你买的?”

我的心提起来,他怎么这么不忌口?审言闭了眼睛,点了下头。

钱眼竟然不停,笑嘻嘻地问审言:“心里舒服点了吧?”审言又点了下头,钱眼得意地说:“跟我摆的丸子宴差不多……”

我实在不敢让钱眼这么说下去,对哥哥说道:“哥哥,请你去看看那些人吧。”

哥哥一直在愣着,呆呆地问:“官奴?哪里来的官……”他突然闭嘴,神色有些张皇失措。

张神医站起来道:“笨蛋!还没听出来?!五儿哥,咱们也去看看,这个笨蛋才有了孩子,如果他没时间,咱们明天也许走不了了。”

李伯微笑着说:“宜君,没关系。”

哥哥才明白过来,说:“太好了,师叔!如果您多留些日子,冬儿出了月子,我也要出远门,可与师叔一起走。”

正走向门口的张神医停了下来,皱眉看着哥哥说:“你的妻生得那么辛苦,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你出什么远门?怎么笨到这种地步了?!”

哥哥忙说:“是为药店和药厂采买药材,没有懂药的可靠人……”

张神医恨骂道:“你这个木头脑袋不开窍的笨蛋!我们在这里几天了,明摆着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天天叫我师叔,你真认得我吗?记得我是谁吗?你在我家十年,我和你师傅哪年不在外采购药材?不走几趟那蛮荒之地?我们带着你走了多少次?你去买药的路径肯定还是我们指引的!你什么时候成了唯一能采购药材的人了?!我非对你师傅骂死你这个妄自尊大的笨蛋不可!当初我看你那个木头木脑的样子就觉得可气!怎么骂都没个灵气神儿!那时你没气死我,现在真快了!你师傅还说你有天赋,我看你有当笨蛋的天赋!又外加了能气死人的才华……”

哥哥含着泪深礼道:“谢谢师叔,我与冬儿……”

李伯笑着说:“大公子不必多礼,只需给我药材的清单和银两,等你师叔看好了那些……病人,我们就会启程。”

张神医冷哼道:“这个笨蛋说我不懂药,也不可靠。我得和他师傅好好讲讲,怎么教出了如此目无师长的徒弟!看他师傅是不是还天天念着这个笨蛋……”说着就往门外走去,哥哥追着说:“原是不敢有劳师叔……我从不敢忘师恩,每日都记着师傅的教导,请师叔千万告诉师傅我想念他……”跟着张神医出了门。李伯笑着对我们点头告别,也出去了。

我转头看审言,见他睁着眼睛看着门口,见我看他,也看我。我们正含情对视,钱眼咳了一下,审言闭上眼睛。钱眼说:“知音,张神医对你哥真好。你和他都够笨的,可还总遇上好人。”

审言低声说:“欢语不笨。”

钱眼笑:“看看,我说对了吧?”不等审言说话,钱眼又对着我说:“我要和人家商量事儿,你不去看看我的娘子?”我看审言,他不睁眼,点了下头。

我往门口走,禁不住说:“钱眼,你别累着他。”

钱眼呵了一长声,“我倒会累着他了——”我跑出了门。

那天晚上,哥哥给审言扎针按摩后,又端来了一碗药,十分严肃地嘱咐我,要审言临睡时才喝。因为下午洗过澡了,稍微洗漱后,我就给审言喂了药。然后躺在床上,审言紧抱了我,两个人又亲个不停,我正在天人交战,想着怎么能让他休息,审言却越吻越慢,最后喃喃地说:“你哥……”没说完手臂松了些,睡着了。我猜哥哥给他的药一定是有催眠作用,平素规规矩矩的哥哥竟然想出了这招,我不由得在黑暗里自己笑了半天。

次日审言凌晨去练功时还困得东倒西歪,可回来就神采奕奕了。我们腻腻歪歪的早餐后,他坐在案前,似有所思地研着墨。我拿了本书,半躺在他不远处的躺椅上。审言放下墨块,拿起笔来,但许久不下笔,然后放下笔,看向我,问道:“欢语,你来的地方,有没有官奴?”

我心里一抽,但微笑着说:“当然没有。”

他问道:“为何没有?”

我知道他要给皇上写关于官奴的奏章,如果只是说些自由平等的话,就不能说服那个功利心极重的皇帝。况且,皇上知道他曾判审言为官奴,如果审言有任何抱怨指责之意,就会为自己招来灾祸。我知道审言的脾气,不可能劝他避祸,只好为他想些技巧。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因为人们明白了,一个国家如果要稳定,就应让人们安居乐业。快乐满意的人越多,社会就越繁荣。国家要以刑法惩办罪人,不无可非,但无需连坐,因为那会让国家少了本应该正常地为国家做贡献的人。”

审言微叹道:“连坐是起威慑作用,为了让人们因顾虑亲情而行为有所顾忌。也是为了伤其肢体之外,伤其心。”

我点头,“中国古代就是如此统治大众。我们那里的明朝,兄弟篡位后,为了稳住政局,将以前皇帝的臣子油炸剥皮处死外,还把他们的妻女卖入娼馆军营,让她们受辱身亡。一位当世大儒上朝斥骂新帝,皇帝灭了他十族——包括他的学生。只这一案,就死了八百多人。那种残酷,让人胆寒。我在那边,最怕读历史,每每读完,总心中抑郁难解。”我叹气,“不仅我们民族,各国都有非常残忍的刑罚,这其实是我们人类心中的黑暗:用伤害他人,来巩固保护自己。小地方,就是出口伤人,大地方,就成了无情的虐待和屠杀。人们甚至把这种黑暗表现在对神灵的信仰上。所有的宗教都强调地狱和惩罚,好像神也像人一样,会因愤怒而令人痛苦。”说到这里,我暗自后悔,讲这些干什么?

审言似无异样地问道:“那怎么样才能改变这样的行为呢?那些干了坏事的人,是不是真的像佛教所说,该有报应?那么我受的,是不是前世的恶报了?”

我吓得一哆嗦,皱眉道:“审言!不能这么胡说!忘了我们在路上说的了吗?受难的人,反而是有高尚灵魂的人,选择了痛苦,以升华自己。施恶的人,是需要在现世中学习做人的人。总有一天,人会体会到,伤害别人,不会让自己快乐,反而会让自己心中不安。”

审言平静地说道:“欢语,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也常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发生的事,肯定就是果。杏花的继母说儿子死去是因为自己没有善待杏花。我当初对她不喜,直面相拒,自然招惹了后面的事情。可见就是不是前世的报应,也算是现世上天对我不为善行的惩罚……”

我出汗,知道他虽然表面冷静,但实际,这是他另一个心结,我紧张地思考,终于找到了一个逻辑上的模糊之处,问道:“审言,什么是真正无法摆脱的痛苦?是身体上的痛?还是心里的苦?再或是灵魂的绝望和死寂?”

他想了想,说道:“当是灵魂的死寂。前两者,当时难受,可过后都能摆脱。”

我点头说道:“审言,我觉得人们把恶报只看成了前两者,所以这世上,无辜被欺凌的人、莫名遭难的人反而成了罪有应得的人。如果把苦难都看成恶报,那对受难者是多么冷酷无情。其实,身心的痛苦,往往是对灵魂的淬炼。我们从中得到的益处比平时要多许多。而真正的恶报,是灵魂的沉沦。那些人,有时有身心的痛苦,可有时也许没有,但就是满怀了无穷的恼恨和黑暗,没有一日能得平静。他们生命中,没有要珍惜的人和事。他们心中没有爱和宽容,也无法真的得到别人的爱和尊敬。他们对过去,总是充满怨恨,对现今,是不满,对未来,是恐惧。这样的生命,是多么绝望和无聊。审言,告诉我,在你最痛苦的时刻,你是不是依然觉得你的娘爱你而你爱你的娘亲?”

他点了下头,低了眼睛,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忙说道:“审言,只要心里有那样一份想念,灵魂就没有死。痛苦反而让那样的爱更深地刻入了你的心,所以,你受的,不是恶报,是你选择的磨炼呀。”

他不抬眼,淡淡地问道:“难道恶报是人心自取,而不是上天降下的惩罚了?”

我们相处已久,我已经能从十分细微的地方,体会他的心情。他虽然语气淡泊,但他的呼吸几乎停止,我猜这是他十分关心的问题。他的父亲从小虐待他,他刚才甚至说他受的那些苦是恶报,难道他以为如果有神明或天道,就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充满惩罚欲?我又恍然明白了他的一个系列思维方式:他对他父亲的理解,渗入了他对天意、对至上权威的理解。他天性不屈,竭力反抗,可那时他一口一个“天就惩罚了”他,说明他还是认定上天能随时粉碎他的快乐,还是担忧天意中有与他作对的因素。这何尝不是他心中的另一个负担?

我好像在走钢丝,一点误差,都会让他重入那种消极。我在脑中转着圈想怎么说服他,眼光落在他书案上的几块小石头上,不禁想笑。言言自从那些在这里学了写字,就常来,总要在审言膝上写字。大概为了表达对书案占有或者对审言的感谢之意,每次来,都带点东西放在案上。有时是块小石头,有时是个小树枝,有时是草叶,还有一次,是个死了的毛毛虫。我要把东西都扔了,可审言说留着石头,省得言言问起来,无以为对。所以,审言书案边上,就有了一排小石头。

我问道:“审言,如果言言犯了错,你会打言言吗?”

他立刻抬眼,“当然不会!”

我笑,“你会怎么样?”

他大概觉出我在设圈套,垂眼道,“当然好好对他讲。”

我问:“如果他不听呢?”

他回答:“那就让你对他讲。”

我笑了,“你倒会偷懒。”我接着说:“假如,我讲了,他也不听。还离开了家,犯了个大错,死去了。你如果有能力主宰他的生死,是想让他死后受尽摧残,在火中哀号,永不能超生呢?还是应他的请求,让他回来,再活一次,看能不能不犯这个错误?”

审言答道:“当然让他回来一次。”

我再问,“如果他回来了,可还是没改,干了同样的坏事,你会再给他机会吗?”

他点了下头。我问:“你会给他多少次机会?十次?二十次?”

他轻声说:“无论次数,直到他不犯那个错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