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过了三个月,审言反攻倒算,不再甘于只被我欺负。谁说孕妇就没有欲望,我不知比过去强烈多少,都快如狼似虎了。后来张神医当着我的面对审言说要养精蓄锐不能太贪房事,把我弄得面红耳赤。可审言却在夜里说我们有了鱼水之欢后,我就不再哭了,而且他喜欢这样……我才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

今天送审言上了朝,我往临院去找杏花,我们好一同走路。这是张神医说的:“天天走走!生的时候能少吃点苦!”

还没到杏花的屋前,就见杏花往我这边走过来,像一台坦克。

大家都说没见过我这样的孕妇。到现在了,也还是总吃馒头片。人说只吐三个月,我吐到了六个月。后来多少吃了些青菜,但油荤的东西还是不想吃,只能吃豆腐鸡蛋之类来补偿蛋白质。刚歇了两个月,这个月又开始吐了。我瘦得四肢都没了肉,皮包着骨头,血管都暴露出来,脸尖尖的。全身就剩了个大肚子和异军突起的胸脯。我对审言说我像个大蜘蛛,可审言毫无幽默感,拉着我的手看我的眼神,温柔明亮中总是带了些忧郁。

就像与我对比着,杏花胖得脸都圆得像个西瓜, 浑身上下都是肉,肚子反而不显了。大家都说她像是个贵夫人,我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当然这些话谁也不敢当着审言说。

我问杏花:“昨天睡好了吗?”我们的预产期差不多,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快了。

杏花点头笑着说:“挺好的。我一觉就到了天亮。”

我惊讶地问:“没起夜?”

杏花不好意思:“是憋醒的,不然还能多睡会儿。”

我叹道:“竟然有这么有福气的人啊!”我要是能一口气睡上四个小时该多好啊。

杏花笑着说:“钱眼说今天下朝有好吃的。他早三个月定下的,是个据说给皇宫供过菜点的老厨子。”

我也笑:“钱眼是不是没吃早饭?“

杏花笑着呸了一下:“那个……”竟没有骂下去。

审言为了让我多吃东西,过了年,就让钱眼请城中著名餐馆的大厨轮流到府中献艺。我觉得既然大厨来了,就别只给我做饭,钱眼杏花他们自然一同吃,我也请爹丽娘和哥哥冬儿她们来。如果李伯和张神医在,也不会少。每次我都邀请谢御史,张嫂在时他常来,张嫂去开店了,他只偶尔会来一次。所以我们这里总是家宴不断,九个月下来,什么南北佳肴,各色风味,都在府中见识过了。外面都盛传朝中重臣谢大人口味广泛,什么都吃,是个美食家,日后大约会变成个大胖子。

实际上,在众多美味之前,这位谢大人依然挑食,自然还是瘦得像根竹竿。他如果能对他没见过的菜动一筷子,就属于晋身勇于尝试的境界了。他要是能把汤,主食,菜和鱼都吃几口,就算得上好好吃了顿饭。这么个让人操心的人倒反过来劝我吃东西。上了餐桌,总是谆谆教导我要好好吃饭,对我的身体和孩子的身体都好。我看着他不眨眼地说出这套大道理,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常常是我们两个人对着劝对方吃饭,你推我让的,谁也没吃多少。其他的人可是热火朝天,吃得津津有味,末了还评头品足,最后钱眼会把那些剩菜一扫光,说这些都是名家名菜,千万不能浪费,汁都得喝了。

现在回头看,那些餐桌上的欢笑点缀了这段多灾多难的时光,就是我们没吃到什么,实在是已经赚了。

年初,对审言的刺杀一次甚于一次。林赵两家公开日夜巡护我们府的左右,衙门都派了人在提供警卫。隔三两夜,就会听见一次刀枪的碰撞,我渐渐习以为常。审言上下朝,随车除了钱眼父子和李伯,又加了许多别的人,还有林赵家的人暗里护送,我就没有担心。可是有一次,傍晚了,审言还没有回来,我又到府门去等着他。天渐黑了,我越等越焦躁,心里忽上忽下。终于,远远一片打杀声,审言的马车疾驰进府,火把光中,审言的车厢上有刀箭和火烧的痕迹,钱眼驾着车,钱眼的父亲坐在车顶,李伯手攀着车顶贴着车壁站着,手中的剑上滴着血。我开始哆嗦,牙齿打架。车门一开,审言下了车,一见我的样子,当着众人,立刻紧抱了我,低声说:“没事没事,我什么事也没有。”我死抱着他不放手,脸贴在他胸前,腿软了。审言连声说:“孩子,欢语,孩子,别吓着孩子……钱眼!你快告诉她,我没事!”

钱眼叹气说:“知音,是没有事。今天邪门了,一出宫,人家就偏要往城北走,和回家的方向相反,谁劝都不听,我们就改了路径。快走到城北墙了,那些人找上了我们,我们看他们人太多,有五十多个,还有带了火药的箭弩,实在打不过,就一路跑了回来。他们是有备而来,十有八九设了埋伏,见我们没走老路,就去追我们。如果我们按着平常的路往回走,不见得能逃脱。对了,你为何偏要往城北去?是不是知道会出事?”

话语未落,哥哥的声音:“有没有受伤的人?”

李伯道:“有几个轻伤的……”

审言扶着我问:“欢语,你能走吗?”我点点头,他小声说:“我抱着你走吧。”

我忙摇头,钱眼笑道:“你抱着知音,我抱着你!”我忍不住笑了。

杏花快步走来说道:“钱眼,你怎么才回来?!出了什么事?”

钱眼忙道:“没事!娘子怎么没在这里等我。”

杏花说:“我睡着了……”

钱眼大叫起来:“娘子也睡午觉了!娘子累了!太好了!这是怀了孩子的样子!”

我停了颤抖,抬头看审言。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正专注地看着我。我笑了一下说:“我没事。我们慢慢地走,你也该吃饭了。”我转头对大家说:“半个时辰开饭,请大家都去餐厅吧。”就要和审言离开,钱眼又说:“知音等等,人家还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往城北去?”

我也看审言,他转着头找,后来盯着哥哥,哥哥见状急忙跑过来,一下抓起他的手号脉。审言叹息道:“我没事。我只是想让你……”哥哥又来号我的脉,审言接着低声说:“问问冬儿嫂子,她说的城北的那家梅子店在哪里?我们今天都快走到北城墙了,我也没看见……”

钱眼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感觉到了危险,原来你就是为了去买梅子点心……”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握住审言的手,嗔怪道:“你怎么能自己去买,出事怎么办?”

钱眼笑道:“知音,你真是有帮夫运啊!人家为你干的事,最后助了人家自己。如果人家不是想着为你去买梅子点心,大概就落到埋伏里了。”

我挽了审言的胳膊,对钱眼说:“谢谢你了钱眼,这么说我的好话。一会儿多吃点儿。”

钱眼嬉笑道:“还用你提醒我……”

在大家的笑声里,我和审言往回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手。

那次刺杀闹得满城风雨,皇上要求彻查严办。后来发现的确如钱眼所说,那些人本来埋伏在审言回府的路上,发现审言的车驾他往,以为被发现了,就追过去,但是毕竟失了先机。后来的刺杀就再也没有那次那样的规模,审言总是天黑前必定回府,而且不让我到府门处等他了。

今年的春天对我来说,美得非凡。没有惋惜,没有惆怅,只有美丽。在满枝的春花下,我感到了我腹中的胎动。一个不属于我身体控制中的动作,但又在我的完全接纳之中。我可以想象,我的孩子在我的子宫中欢乐地舒展身体,享受着爱和温暖。手抚着我微凸的小腹,我不自觉地微笑。

审言一直非常劳累。

春天时,几处春汛成灾。钱眼长期离城,去监督商部对灾区的救济。审言有时要日夜与人交谈,哥哥在床边给他行针喂药,让他能支撑到把事情料理完。爹看不过去,把那个阮氏父子的儿子带来了,说那个年轻人很有能力,让他当审言的秘书,为审言做笔录,誊写奏章。谢御史也举荐了自己看上的一个年轻人,后来皇上还派了一个太监,说审言身体不好,来协助审言。审言都接受了下来。于是就再也不能在卧室中办公了,每天都要到前面去,躺也要躺在客厅。

春去夏来,钱眼回来了,但审言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不上朝时只写写奏章就能过关。兴商的行为已渐渐让民众接受,各地的商业活动开始兴旺起来。商部的事务越来越多,各个部都派了自己的人来旁听或参议,审言也组成了商部的高层领导班子。如果审言不上朝,府前的议事厅里总是人声鼎沸。夏天时门窗大敞,他们争论的声音能从前面传到后院。如果争吵中有片刻的寂静,那大约是在审言说话。他的声音低哑微弱,他一示意要开口,就没有人出声。

下午过后,听着前面安静,让人探听大家都散了,我就会手搭着件夹衣去接审言。每次都看见他半躺在厅中的长椅上,闭目不语。钱眼陪着他,看我到了,他就会告退。我知道审言已经疲惫不堪,我的肚子大了,不能再抱他,就坐在他身边,给他盖上夹衣,按摩他的眼眶额头,对他说我的理家琐事和怀孕感觉。他把手放在我的腹部,在我的唠叨中渐渐睡去。有时孩子会一下下地踹他的手掌,即使在梦中,他的嘴角都会微翘,面露笑意。

……

秋风袭来,我淡黄色衣衫上精美绣制的花朵在阳光中飘动。杏花笑着说:“姐姐真漂亮啊。”

我笑起来:“是衣服漂亮吧,我就剩骨头架子了。”开始我说只是孕妇服,才穿几个月,随便做几样就是了。可审言早早就亲自去选了种种衣料,让人做了。我当初看到成品,曾对他说我要当十几年的孕妇,不然对不起这些衣服。

杏花摇头道:“我多少次看姐夫看你的样子,就像那时在山间茶馆里,你看他的样子。”

我笑着说:“他的眼睛一向是亮的。”

杏花哧哧笑道:“看姐姐时就更亮了。”

我也回敬她道:“钱眼看着你,不仅眼睛亮,口水都下来了!”

杏花哼道:“那是他以为我怀的是女儿!你等着我给他生个儿子,气死他!”

我们说笑之间,我突然觉得下腹部一阵古怪,不是疼痛,更像是要拉肚子之前的难受。我想起那时丽娘和冬儿都等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心里并不紧张,只是高兴。记得丽娘也是在与我走路时告诉我时候到了,我如法炮制地对杏花说:“我有感觉了。”

杏花大瞪了眼睛:“什么感觉,疼吗?”

我摇头:“不疼。”可说完,就皱了下眉,怎么有点儿疼了?

杏花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

我笑:“你叫什么呀,咱们往回走就是了。”

有人跑过来,杏花急促地说:“快去请张神医大公子还有稳婆!”

人们应了声飞快离去,我笑着说:“哪里有这么紧张,万一不是怎么办?让大家来了,多不好意思。”

可杏花神经兮兮地说:“姐姐这么瘦,可不能有闪失!”

我宽慰她说:“没事,张神医还说我会生的快呢。”说着我突然哼了一下,下腹明显疼了。这才几分钟,怎么就疼了两次了?那时丽娘开始的时候,十几分钟才疼一下,还和我们说笑来着呀。

我和杏花往回走,不禁脚步匆匆,下腹有些抽搐感,到了卧室,我竟然出了一身虚汗。

我坐到了床上,杏花挺着巨大的身子,跑来跑去,给我送水送擦脸的毛巾。我看不下去,对杏花说:“杏花,求求你了,你也快生了,别照顾我了。”杏花满脸严肃,问我:“姐姐,怎么样?想吃什么?赶快吃点东西,一会儿好有劲儿。”

我摇头,不想吃什么,只觉得肚子不舒服,有种钝钝的疼。过了一会儿,张神医和哥哥还有丽娘都进来了。丽娘笑着说:“别怕,不疼。”我不自觉地笑起来。

张神医好了脉,平淡地说:“时间不会长。”

哥哥也号了脉,点头说:“妹妹,别担心。”

我突然非常想念审言,可他下朝还得几个时辰。但又一想,他不看我生产时的样子也好,就对哥哥说:“你照顾好审言,别让他着急。”哥哥郑重点头说:“我知道,他不能紧张。”我点头说:“最好别让他看见……”

就听外面人说:“谢大人回府了。”我一愣,他才去了多久?

门一开,审言一身朝服进来,对着大家无语地施了下礼,几步就到我床前,眉微蹙,唇紧抿,脸色有些苍白。我忙笑着说:“审言,我开始生了,张神医说时间不会长,你在外面等着吧。”说完我一皱眉,好不容易咬牙忍住了一声呻吟,这疼痛怎么这么快就强烈起来了?

我赶快打点精神对审言笑:“审言,快出去吧。”

哥哥也笑着拉审言说:“审言,我号了脉,胎气强壮,我们外面等着。”

审言摇了下头,自己开始脱朝服,手竟然抖得拉不住带子。我示意他过来,坐着给他脱衣,只觉得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尽力笑着说:“审言,别担心。”给他脱了朝服,他去了朝冠,坐在了我身旁,拦腰抱住了我,双手在我胸前相扣,放在了我的大肚子上。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一副尴尬样子。哥哥咳了一声说:“审言,咱们出去吧。”

丽娘也说:“姑爷呀,没事的。你外面歇歇。”

稳婆笑道:“生孩子,哪有夫君在屋里的?大人还是出去吧。”

审言不抖了,把下巴倚在我的肩头,没有说话。外面钱眼大咳一声进来,看着情形,笑起来:“知音呀,看来人家也有灵犀。今天一上朝就神思不守,接着就在皇上众臣前说身体不适,请求早退,谢老大人都快气疯了。既然你快生了,我娘子也快生我的钱如花了。”

张神医皱眉道:“谁说你娘子怀的是女儿,是那个笨蛋吗?”

钱眼一愣,说道:“他说号脉号不出来的。”

哥哥小声笑:“怀一个月时自然号不出来。”

钱眼大叫起来:“那后面能号出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哥哥说道:“让钱兄多几天盼望何尝不好?”

钱眼哀道:“你是说我娘子怀的是男的?”

张神医骂道:“什么怀的是男的?!多难听!是个公子,你给另起个名字吧!”

钱眼气哼哼地说:“起什么名字?!就叫钱一就是了!”大家都笑起来,我呻吟了一下。

张神医一摆手:“男的都出去!”钱眼指着审言:“他不像要走的样子……”

我疼得叫了一声,钱眼夺门跑了出去,哥哥也出去了。张神医看向审言,审言没吭声,更紧地抱了我。

我想再对审言说让他出去,可一阵疼痛袭来,我不及开口,竟然双手握了他的手。

没人告诉过我生产是怎么一种疼。突来的疼痛里夹杂着抽搐的难受感觉,好像有根棍子在肚子里搅动。这种疼比我受过的鞭刑都惨烈。疼痛的力度在短时间内就升了几级,让我猝不及防,我有些羡慕那些有十几个二十几个小时疼痛的人,她们也许有个缓冲适应的过程。

我浑身发冷,剧烈抖动。审言在后面紧紧地抱着我。丽娘和杏花有些着急的样子,丽娘小声说:“我那时候,等了好久才疼成这样。”张神医神情淡漠地说:“她是有福之人。”

稳婆笑着说:“是呀!夫人有福啊!这么快地疼成这样,生的就快呀!”

我可不觉得我有什么福,再一次疼痛来临之时,我哭了。可是哭泣一点都不能让那搅得我肺腑错位的疼痛减轻半分,我急得狠挠自己的前胸和肚子,审言用手护在我的身前,低声说:“欢语,挠我吧。”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能着急,疼痛中哭着说:“审言,你出去……”审言不出声,双手一下下地按摩我的肚子。

疼痛终于过去了,我还是非常冷,突然觉得要吐,大喊道:“我要吐!”稳婆拿过来盆,我一下下吐着,又吐到出黄水。眼泪朦胧里,看见张神医漠然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化,我心里安定了。

丽娘强作轻松地说:“洁儿,你可算是从头吐到尾了。”

我刚要笑,就又喊了一声,抱着肚子哭起来。审言的一手搂住我,一手在我后背重重地抚摸,到下腰处,久久地按在那里,我觉得稍微舒服些,哭着说:“审言,别走,就在这里。”

审言在我耳边轻声说:“欢语,我不会走的,一直和你在一起。”

疼痛来得越来越快,中间没有了喘息的间断。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疼中连声叫审言的名字才熬得过去。

审言一直在我耳边低声对我说他和我在一起,他的语气平静沉着,他的臂膀稳定有力。我在迷乱的哭叫之中一会儿死握他的手,一会儿狠抓他的胳膊,他都不吭声。

到我觉得我快没气儿了的时候,张神医给我脱了下衣。我已经疼得毫无羞耻之感,觉得把我大卸八块也没什么了。她检查了我说:“再疼就推吧。”

我觉得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可“再疼”时,我疼得要发疯,不禁大喊起来,身子都弓成虾米状,张神医残酷地说:“挺直身子!使劲往下推!”

我抱着肚子哭着说:“我不推了,让我死了吧!”

审言清冷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欢语,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当场就清醒了!忙哭着说:“审言,其实,也没有那么疼,我是吓唬你的……”没说完,我又嗷嗷叫起来。我哭着直了身子,依靠着审言,拼了命一样用力往下使劲。朦胧里只听着丽娘和杏花的叫好声,可疼痛缓解下时,我并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只觉得下腹沉重胀满得无法忍受。我大叫着说:“我要去方便!”挣扎着要下床,她们竟然都笑了,稳婆说道:“夫人啊,那是孩子顶的呀,就要出来了,可不能去方便。”

丽娘也笑道:“洁儿呀,我们看见头发了,再一次就行了。”

正说话间,我又喊道:“来了!我要推了!”我双手深握着审言的手,使劲往下用力。突然,一阵不可名状的松弛传达到了我的感应中,我一下子软了下来,只听她们一片喊声:“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公子……热水……衣服……”接着是孩子嘹亮的哭声,张神医像没听见,在我身下依然冷淡地说:“再阵痛时还要推,把胎盘推出来……”

我大声哭起来,审言紧紧地抱着我,低声说:“好了,欢语,娘子,你是最勇敢的女子……”

张神医取出了胎盘,站了起来。审言轻轻扶着我躺下,站起身,我哭着拉着他的袖子不放。他小声说:“我不走开,你失了那么多的血,我去给你拿水喝。”我使劲睁眼看他,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我把他拉得坐下,说道:“我不渴,你坐着歇一会儿。”看他的手和手腕处,被我掐得处处青紫,我哭泣道:“审言,你疼不疼……”

张神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断道:“他不会在意的!你别嘀咕了!”她对着审言说:“你坐到椅子上去!”审言听话地坐在床边椅子上,张神医对丽娘说“抱她起来。”她又对杏花说:“换床铺!”

大家手忙脚乱地收拾干净了,我的衣服也换了,不哭了,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一堆枕头上,审言坐在我旁边,我拉了他的手。稳婆抱来了一个已经穿了和尚婴儿衣服的婴儿,笑着说:“小公子好相貌。”

我放了审言的手,双手把那个孩子抱在胸前,他睁着眼睛,眼眸漆黑,修长的眉毛,明显是审言的遗传,嘴唇像朵花。脸上根本不皱,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他有些怔怔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其实看不清我,可是我却觉得他看到了我的心里去。一时间,我感到我终于越过了我成长中养成的自私和自爱,知道对于这个我怀中的孩子,我将失去自我,我将无条件地爱和宽容。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付出我的性命,我甚至盼望他最后离开我,寻找到他的快乐幸福,属于另一个人……

我又开始哭了,低声说:“谢谢你,谢谢你来了,让爹娘能爱你……”

审言迟疑地伸手,像是要触摸婴儿的脸,婴儿却突然抬手,紧紧地抓住了审言的食指。周围的人错落惊呼,婴儿的眼睛随着自己的手,看向审言。

审言僵在那里,手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他一向冷淡的神色完全被惊诧的表情所代替,错愕中似乎还带了一丝淡淡的哀伤,可明亮的眼睛真的似乎更亮了。

婴儿张嘴打了个哈欠,放开了手,审言缓缓地放下了手,脸色恢复了平淡,但还是有些呆。

杏花突然叫了一下,张神医转脸看她,杏花像是个小孩子似地看着张神医,小声说:“我肚子疼……”

张神医竟然笑了:“那我就不用再来一趟了。”

杏花一连声地喊着:“钱眼!钱眼!”快步出了门。外面钱眼一声喊:“啊?!那今天的厨师的菜谁吃呀?!娘子,你再忍忍行不行……”然后是他的渐渐远去的哀叫声。

丽娘笑着对我说:“你快休息吧,我接着到杏花那儿去凑热闹。老爷还没下朝呢。外面没人。”说完也走了出去。

张神医又号了下我的脉,说道:“没事了,你真是有福气,前后不到两个时辰!你先别睡觉,这么躺个把时辰,我一会再来看你。”她出去,对哥哥轻声说话,听着两个人出了屋门。

稳婆轻声说:“夫人,孩子睡着了,我抱过来吧。”我低头,婴儿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稳婆接了孩子,放在了床边的小床上,又收拾了一下,也离开了。

屋里就剩审言和我,我兴奋得根本没有睡意,刚才推的时候觉得快没劲儿了,可现在都不感到累。我拉审言的手,他好像才从沉思中惊醒。他转了脸看我,我笑着看他。

审言抬手把我额前的湿发捋向后面,又拿起了条巾帕给我仔细擦脸。平时都是我照顾他,他这么做,我有些不习惯,总想为他干点什么。他起身,到桌子前给我倒了杯水,端过来递给我,低声说:“还是温的。”

我想起他也没有喝水,就笑着说:“你先喝。”

他喝了一口,又递给我,我喝了。我说:“你去拿件干净衣服,换下你湿了的衣服。”

他点了下头,起身去换了衣服,再坐到我身前,已经都穿好了。我有些失落,笑着说:“现在是我要抱抱了。”

审言抱住了我,我闭着眼睛,此时此刻,我感到的幸福可以与那天堂中的欣喜相称。就是这样的瞬间,抚育了人们心中的勇气和坚韧。

“审言。”我轻声说。

他低嗯了一声,我悄问:“怎么了?”

他好久,终于说:“欢语,你是对的。我懂了,我娘,爱我,我没有伤过她的心,从没有害过她……”

我紧紧地抱着他,一个劲儿点头,他停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我会是个好父亲的……”

我抚摸着他的后背,小声说:“审言,我一直信你。我爱你。”

茶馆闲谈 1

两层楼的饭店“香远阁”地处在黄金区域,对面是朝中得皇上恩宠十五年不衰的谢审言尚书和他公认的搭档钱茂大人的府邸,周围是各色高官大户的宅所,多是些在商部任职的官员或从事大型商务活动的业主们,为了与谢大人和钱大人离得近而安家此处。其中以建了自京城伸展去各省的跑马大路的林家尤为有名,另外开了全国连锁的健身强体赵氏武馆和它的子公司赵氏保安(为所有的商业活动和运输提供保安服务)的赵家,遍布了各个大城镇的“天下百货店”的总部陈家,以在主要道路上提供快餐而发家的饮食大王张家,闻名全国的董郎中府等等都在附近的三里之内。

“香远阁”的老掌柜已经七十多岁了,常笑吟吟地坐在门附近的一张小桌子旁,守着一壶茶,主动给人们讲讲这生意旺盛的饭店的发家史:当初他只有一个茶棚,但谢大人和钱大人租了对面的空宅子,一年之内,这个地段就成了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祖宗积德,他那之前没有挪了地方。而且,最让他百谈不厌的是,那次谢大人和钱大人来看对面宅子的时候,还是在他的茶棚落的脚,喝了他的茶。他为两位大人和夫人讲述了这宅子的渊源。

他总这么说,可就说出了名声。许多要去拜见谢大人和钱大人的人们,都会来见见这位老店家,了解一下谢大人和钱大人私下的情形是怎么回事。这些人一般都能看出来,一进门就是找人的样子,见了那个老店家,马上眉开眼笑,走过来说一大堆他老人家看着真有精神之类的好话,接着就坐下来,当着老店家的面儿,点些饮食,表示自己贡献了银子。然后就开始把话题往街对面的谢府和钱府引上去。可今天这个人,有点儿特别。

这个人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大三粗的身材,满脸的横肉,粗眉环眼,短黑的胡须和厚唇,看着像个强人。他抱着一个大扁匣子,后面跟着个书童。进来也是先用眼睛寻到了老店家,老店家心里乐了,这么多年,自然一下就能看出找自己的人,一会儿又有人聊天了。可那个人没过来说话,转了好几个空桌子,然后问窗户前的一桌人道:“请问诸位还要用多久?”他说话倒不失文雅,但那些人见了他的相貌,显得紧张起来,连声说:“就走就走!”老店家不快,这不是赶我的客人吗?刚要说话,见那人长得粗犷,正有些犹疑,听那个人忙道:“不急不急,我可以等候。”说着似乎是十分卖劲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让老店家平白地想起了猛兽之类的表情。那桌人大概也有同感,慌忙收拾东西,那个人见状赶快说:“在下无意驱赶诸位,在下读书写字多了,眼神不好,这临窗的桌子亮,所以想用此桌。”

那桌子的一人脱口而出:“你还读书写字?”他旁边的人马上捅了他一下。

那个人又笑了一下,看来似乎是有些羞涩,老店家觉得自己肯定是眼花了,听他说道:“在下卖文为生,自然要读书写字。”

桌上的人大胆了些,大概觉得能读书写字的人坏不到哪里去,问道:“卖文?怎么卖法?是替人写家书还是誊写诗词……”

那人后面的书童大声道:“我家公子是洛修文。”

语声未落,周围一片人声:“不会吧?!”“啊?!是那写了《春心传》的洛修文?!”“还有《佩霞赋》的?!”“何止那些,多少艳词丽曲,勾栏传唱不衰,人称是自古以来写情写爱的第一人哪!”“是他?!”“瞎说的吧?!”“怎么是……这个样子?”“我以为该是个小白脸儿……”“不见得,那些文中以伤怀幽情最胜,他要是长得好看,就不会那么发愁了……”

那个洛修文脸上一片尴尬,转身盯了书童一眼,书童非但没有歉意,反而更大声说道:“公子的文那么多人喜欢,天天传给公子的信简要用筐子装。一篇书稿,多少家争着要。他们竟然不喜欢你……”

有人忙道:“小兄弟,我们可没说不喜欢洛修文,只是,这位是不是洛修文,我们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