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嘉树很不服气,争辩道,“我拍戏拍得很好啊,从来没吃过NG,哪有浪费公司的资源?”

季冕深深看他一眼,没说话,递还手机后便离开了。肖嘉树对准他后脑勺挥舞了几拳,吐槽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偷懒咋啦?又没吃你家大米!却没料季冕忽然回头,叫他左脚绊右脚,差点跌个狗吃屎。

季冕看着踉踉跄跄的青年,不免失望摇头。

这段插曲过后,罗章维又拍了几条警局里的戏,末了举起大喇叭喊道,“季冕、肖嘉树、周复……前往会客厅拍摄《使徒》第八十六镜第一场第一次!”被叫到名字的演员连忙赶往目的地。

会客厅也在同一栋大楼里,剧组为了省钱,只租借了郊区的一栋闲置写字楼,分区域进行布置,警局的戏、凌氏集团的戏、国际警察署的戏……几乎所有需要实景的内场均在这栋楼里拍摄。

道具组早已将空荡荡的会客厅布置妥当,真皮沙发,羊毛地毯,紫檀木茶几,每一个细节均彰显着两个字——奢华。这便是凌氏集团的总裁办公室,也是集团内的元老们召开秘密会议的地方。

今天要拍摄的一幕戏是凌峰在凌涛的推荐下正式进入公司就职并负责一个大项目。该项目表面上是与欧洲某个跨国公司合作,扩大集团的进出口数额,实则暗地里还有一条进出口线路专门用来运送毒品。而欧洲的毒品商发明了一种新型毒品,一次便能致瘾,且终身难以戒除,对人类危害极大,已经在欧美地区扩散开来,如今准备进军东南亚市场。毫无疑问,凌氏集团将成为他们的代理人。

凌氏集团的各位元老浸淫黑道多年,自然不嫌这些带血的钱脏手,但凌涛有弟弟需要照顾,多少还保留着一点人性,对这桩生意难下决断。凌峰只看见明面上的企划书,对集团背地里的交易一概不知,这次会议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其他元老则打算用他的性命威胁凌涛就范。种种争锋都掩藏在暗潮之下……

前一天晚上,肖嘉树已经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所以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在座的都是狠人,只有凌峰一个是傻白甜,挺好演的。

各位演员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导演一声令下,场记便打了板子。肖嘉树拿起企划书认真翻阅,季冕侧过身子看他,嘴角挂着温柔的微笑,三位元老却都面沉如水。

道具组自然不会真的拿一本企划书给肖嘉树看,上面虽然印满了字,却都是道具师随便在网上下载的,没什么意义。肖嘉树为了表演更真实,不免定睛看了看,然后发现了这样一则笑话——请用ABCDEFG造句。一位来自东北的熊孩子举起手:A呀,这B孩,C家的,光脚站在D上,EF也不穿,GG还露在外边。

噗!不行了,要喷!肖嘉树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忍着,表情反倒越来越严肃,眼看快忍不住了,眉头狠狠一皱,随即便举起食指压住了自己的两片唇瓣,并做了一个摩挲的动作。

他时间掐得太巧,原本在这一个节点,凌峰已经看完企划书,并对集团盲目扩大经营规模的行为感到忧虑。而肖嘉树忍笑的表情和动作竟完全吻合了凌峰忧虑的心理状态。于是罗章维非但没喊CUT,还欣慰地点了点头。

肖嘉树好不容易把笑意压下去,这才徐徐开口,“哥,这个项目太冒险了,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据我所知,欧洲那边……”

季冕做出倾听的姿态,扮演元老的一名艺人却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峰啊,你才刚毕业,什么工作经验都没有,一来就插手集团这么重要的事务,是不是有些轻率?”

又一名元老冷冷开口,“凌涛,你好不容易把弟弟平安养大,可不能让他犯错。有些错误可以改,有些错误却是要命的。我们都把身家性命押在这次的项目上,你可不能坑我们。”话落用满带戾气的眸子扫了凌峰一眼。这却是在暗示凌涛,如果他不听话,欧洲那边会拿凌峰开刀。

凌涛自然听懂了,表情温和,眸子里却满是寒冰,徐徐道,“正因为项目太大,我才更要慎重考虑。各位叔伯,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

接下来,几人围绕凌峰的性命说了些暗潮汹涌的话,而身为矛盾的焦点,凌峰却懵然无知,还当大家在为项目争执,几次出言调停。肖嘉树作为肖家多余的那个儿子,在父亲和哥哥面前总是扮演类似的角色,只要傻乎乎地坐着,偶尔说几句场面话就可以,完全无法插手家里或公司的事,所以这一场戏对他而言也同样没有难度。

其他几位演员都是老戏骨,更不可能出错,八九分钟后,导演拍板道,“OK,这条过了,下一场准备。”

我靠,又过了?演戏不要太容易!季哥这回总算亲眼看见了吧,我哪有浪费资源?我明明演技一流!肖嘉树心里沾沾自喜,面上却故作淡定,还似有若无地瞟了季冕一眼。他走到懒人椅旁边,准备玩几把游戏,似想到什么又匆匆跑回去,把企划书拿了过来。里面全是搞笑的段子,蛮好看的。

“子晋哥,你发现没有,我从开拍到现在一次NG都没吃过。”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自己的成就宣扬出去。

黄子晋笑眯眯地拍他脑袋,勉励道,“咱们小树苗是演戏的天才!加油干,哥看好你!”

站在不远处的季冕忽然朝他们看过来,眸光闪了闪。

第二十二章 教熊孩子做人

上午的戏份拍完后,季冕走到罗章维身边,状似不经意地道,“罗导,趁大家来齐了,干脆把弑亲那场戏一块儿拍了吧。”边说边递过去一根香烟,并拿出打火机。

罗章维凑过去点燃香烟,略吸几口后颔首道,“也行,那场是重头戏,早拍早好。我看肖嘉树这几天皮子太松,不拿咱们这部戏当回事,来了只知道打游戏,剧本不看,台词也不背,我得给他拧拧紧。他要是拍不好我也可以趁早换人,免得浪费剧组的时间和成本。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带老师来片场教戏的,这是不拿我这个总导演当回事呢!”

季冕没接话,自己也点燃一根香烟,慢慢抽着。

肖嘉树今天只有一场戏,刚才已经拍完了,这会儿正准备走人,却听罗导大声喊道,“肖嘉树、周复、吕浩……等会儿先别急着走,吃完盒饭继续拍《使徒》第一百零八镜弑亲。”

“好嘞罗导!”

几位老戏骨早已习惯了导演临时换场次,陆陆续续答应下来,唯独肖嘉树心里有些发虚,揪住黄子晋问道,“子晋哥,第一百零八镜是什么内容?剧本拿来让我看看。”

黄子晋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坏了,第一百零八镜是一场重头戏,凌峰就是在这场戏里领了便当,戏剧冲突性非常强烈,没有深厚的表演功底根本没法拍。他最近正准备收集资料,私底下给小树苗补补课,好歹让他对这场戏有个概念,却没料导演竟会把时间提前。

“剧本在这里,我划了重点,写了批注,你趁吃饭的时候好好看看。”黄子晋严肃道,“我跟你说啊,这场戏……”

他话没说完便被缓缓走来的季冕打断了,“黄子晋,教人不是这么教的。你要么放开手让他自己去体会演戏究竟是怎么一会事,要么劝他早点改行。”

黄子晋正想反驳几句,罗章维也过来了,脸色有些难看,“黄子晋,这是我的片场,演员该怎么演戏只有我能教,你不能插手。你要是再多嘴,信不信我让保安把你架出去。”

一部电影,凝聚的是导演的思想,体现的也是导演对艺术的理解,最忌讳别人指手画脚。黄子晋也知道自己的做法欠妥,所以只是教肖嘉树怎么走位、找光、念台词等等,对剧情的部分并未多说。但这场戏不同,这场戏太重要了,他要是一点儿也不指导,估计肖嘉树会懵逼,然后一整个下午都在NG中度过。

但眼下罗导动了真怒,显见已忍无可忍,他只好做了一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以免真的被架出去。

肖嘉树又不是傻子,哪能不知道情况不对,连忙接过剧本翻了翻,还没翻到页就被罗章维拽进了休息棚,“午饭你跟我一块儿吃,季冕也来,我给你们说说戏。这场戏是所有矛盾爆发的焦点,谁要是演不好,谁他妈就给我走人!”

休息棚里聚满了正在吃盒饭的演员,方坤早已把几人的盒饭准备好,并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眼里藏着幸灾乐祸的情绪。

“都把剧本拿出来看一看。黄子晋,你站远点儿,老子不想看见你!”罗章维炮轰道。没有哪个导演能够容忍一个外人越庖代俎去指导自己的演员该怎么表演,那是对这部作品的亵渎和冒犯!

黄子晋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然后递给肖嘉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坐在一旁的施廷衡好笑地喊道,“子晋,过来陪哥吃饭,别去惹罗导,罗导今天吃了枪药。”

罗章维没搭理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肖少爷,“这段戏你研究过没有?”

“研究过……吧……”肖嘉树伸长脖子盯着剧本,表情一看就很心虚。

罗章维手有些痒,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大喇叭放在远处的高脚椅上,只得按捺住打人的冲动。

“你看过剧本就应该知道,这是凌峰最重要的一场戏,如果换做是我,拿到剧本的第一时间就会重点研究这场戏该怎么演。你倒好,竟然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你真他妈心大啊!看剧本,现在就看,没把这场戏看透就别吃午饭!”

说到演戏,罗章维一秒钟化身暴君,把肖少爷吓得一愣一愣的。他心里满是不服气,暗忖不就是领个便当嘛,有那么难?然后拿起剧本翻了翻,一点儿也没有紧迫感。

罗章维暗暗运了一口气,等他看完便问,“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应该有什么想法?”肖嘉树对演戏一窍不通,哪能看出门道,一边回答一边偷偷观察罗导的神色。

“你觉得这场戏最难表演的是哪个点?”罗章维循循善诱。

“都挺难的……”肖嘉树这回不敢吹牛了,小心翼翼地答道,“要不罗导您给我好好说一说?”

罗章维手都抬起来了,正想抽人,却被季冕轻轻按住肩膀,“他是新人,什么都不懂,你慢慢教。你越暴躁他越迷糊,等会儿那场戏干脆不用拍了。导演和演员都不在状态,肯定拍不好。”

罗章维一想也是,这才按捺住脾气,徐徐道,“肖嘉树,我跟你详细说说这场戏,你照着演就成。依葫芦画瓢你会不会?”

“那太容易了。”肖嘉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罗章维眼角微微一抽,继续道,“等会儿开拍以后,你会被保镖抬进办公室。由于之前你被动过刑,还被注射了含有新型毒品和艾滋病病人的血液混合的液体,身体早就对毒品上瘾了,来到办公室后就开始犯毒瘾,起初感觉并不强烈,只是有点冷,所以身体很僵硬,最好微微带一点颤抖。你的心理状态是十分恐惧和绝望的,这一点在看见凌涛的真实面目后更甚,但你们是亲兄弟,你又对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这两种情绪是互相矛盾的,你都得表现出来,先恐惧,后希冀,还得控制住犯毒瘾的生理反应,必须有层次感。”

肖嘉树认认真真听着,还频频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

罗章维不放心地追问一句,“你最害怕什么东西?”

肖嘉树其实早就蒙圈了,下意识地答道,“我最怕两样东西,怕这怕那。”这是他刚才在企划书上看见的小段子。

罗章维:“……”

罗章维默默卷起剧本,默默举起来,噼里啪啦猛敲肖少爷的脑袋,怒吼道,“老子跟你说戏,你跟老子说段子,还是十年前的老段子!你以为老子不敢打你是不是?”

肖嘉树捂住脑袋躲避,等罗章维被季冕拉开后才委委屈屈问道,“原来这段子早就过时了啊?”

罗章维脑袋一仰,差点气晕过去。这是重点吗?信不信老子跟你同归于尽?

周围的演员看得连连喷笑,对肖少爷的冥顽不明和不负责任的态度感到叹为观止。这些富二代不会演戏还占着大把的好资源,简直气人!

施廷衡跟黄子晋关系很好,看见这一幕摇头道,“子晋,我建议你回去继续当你的造星大师,别把招牌砸在肖嘉树身上。到目前为止,他的表演完全没有一点灵气,更没有出彩的地方,靠那张脸顶多红几年,之后难说。都是一个公司的新人,跟他一比,林乐洋的天赋要好得多,人也勤奋,值得栽培。”

林乐洋就坐在两人不远处,听见这话脸颊微微一红,然后低下头去。如今,他对肖嘉树真是一点羡慕都没有了,就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再教一百年也提升不了演技,只适合当个花瓶。

另一头,罗章维抽完人,继续道,“你最害怕什么就在脑海中想象什么,把恐惧的情绪带入进去。你被带入办公室,交还给凌涛,凌涛为了给你脱罪,让另一个叛徒为你顶包。等他把叛徒干掉后,会把你拉进怀里,细细给你擦脸,但其实这个时候,他得知你染上毒瘾和艾滋病,而这两样东西都是戒不掉治不好的,已经决定杀掉你,为你保留最后一份尊严。你被他抱入怀里后毒瘾渐渐加深,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强烈,却被这点温情感染,试图劝说他自首。说完台词后,凌涛会在你后背捅一刀,感受到后背被戳了一下,你就停止颤抖,整个人先僵硬,后放松,眼睛失去焦距,瞳仁开始溃散,却又不能太散,因为我要在这里安插一段回忆,你得做出回忆的表情,就仿佛视线穿透时空,看见了凌峰和凌涛一起躲在安全屋里,发誓说永不入黑道那一幕。然后你的眼珠子不动了,却还残留着浓浓的悲哀,这个时候,你已经彻底没气了。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肖嘉树越听越迷糊,小心翼翼地颔首道,“导演,我都听明白了。”唉呀妈!听明白了才怪!什么叫瞳仁涣散又不能太散?什么叫眼珠子不动了却还残留着浓浓的悲哀?罗导你在说天书吗?

罗章维知道他没听懂,咬牙道,“吃什么饭,不吃了,开拍开拍!”今天一定要让肖少爷明白什么叫做天高地厚,要不然他还以为拍戏是闹着玩呢!听不懂就从实践中学吧!

剧组人员连忙站起来准备器材,几名年轻演员聚在一起低语,“来来来,咱们开个盘,赌肖嘉树NG几次。”

“我赌十次。”

“我赌十五次。”

“我赌二十次。”

“我赌今天整个下午都NG。”最后这句话是施廷衡说的,完了冲黄子晋挤了挤眼睛。

黄子晋心里虚得很,嘴上却道,“肖嘉树很有天赋,一教就会,你看走眼了。”

施廷衡哈哈一笑没说话。其他演员见施大影帝都加入了赌局,越发无所顾忌,全都聚在片场周围准备看肖少爷的笑话。没办法,谁叫肖少爷从来不拿正眼看人,这种态度早就该抽了。

方坤紧走几步,悄悄对季冕说道,“你是不是故意让罗导提前拍这场戏?”

季冕瞥他一眼,轻笑道,“我是在教熊孩子怎么做人。”

第二十三章 入戏

林乐洋走在季冕身边,自然也听见了这段对话,心里微微泛甜。季哥会要求导演提前拍摄这场戏,肯定是为自己出头呢。别以为他不知道肖嘉树刚才在偷拍自己NG的画面。这回好了,you can you up,看你能拍成啥样。

怀着这种心态的人还不少。一听说肖嘉树要拍重头戏,片场周围便聚满了人,都等着看他出丑,由此可见他在剧组里的人缘有多差。不过这也难怪,他的穿着、谈吐、行为,都与同剧组的人格格不入,不像是来演戏的,倒像是来玩的。别人求也求不来的顶级资源,他轻轻松松便能拿到,拿到还不珍惜,这也太招人恨了。

当大家猜测他会NG几次时,罗导开始第三遍说戏。他的确想给肖嘉树紧紧皮子,可也不会为了他平白浪费胶卷。

“我给你几个关键词,你记住了。一是恐惧,二是克制,三是期盼,四是绝望,五是悲哀。恐惧什么呢?因为你把集团的犯罪证据交给警方,而集团却率先截获了这些证据,你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更何况你之前还被凌涛的死对头抓住动了刑,注射了毒品和艾滋病毒,你已经没有未来了,你说你怕不怕?克制什么呢?你毒瘾犯了,但你不能在你哥哥的面前表现出来,而你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方式不允许你在人前露出狼狈的姿态,所以你要克制。期盼什么呢?你期盼你哥哥还有一点良知,能够改邪归正。绝望什么呢,你唯一的亲人要杀你,你说你绝不绝望?悲哀,你都快死了,还是被自己亲哥杀死的,你不悲哀谁悲哀?这样你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化好妆、穿好戏服的肖嘉树连连点头,眼睛里却满是圈圈。他本来就没有一点儿表演功底,又哪里知道该怎么把如此复杂的情绪表现出来?

导演定定看他一眼,交代道,“你要是还不明白,就结合现实把自己带入戏。你想象一下季冕是你亲哥,他要杀你,你是什么心情?”

“那我肯定会崩溃。”肖嘉树干巴巴地笑。季冕和他亲哥完全是两类人,根本没有共同点,怎么联想?他顿了顿,又问,“导演,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毒瘾犯了是什么样子?你一直说骨头里面痒,恨不得把自己挠死,可我骨头从来没痒过啊。”

罗章维压了压心火,然后大吼,“王导,找一段视频让他看,赶紧的!”

王副导演立刻找来一段真人视频让肖少爷观摩。肖嘉树捧着IPAD认真观看,心里则暗暗松了口气——又能再拖延一段时间了。罗导那些话他短时间内根本没法理解,更何论上去表演。不过毒瘾犯了是这种样子?满地打滚、哀号、哭求、撕扯头发、涕泗横流,简直辣眼睛啊!难怪凌峰要克制这种生理反应。

肖嘉树刚看完这段全程高能的视频便被罗章维推进一口大箱子里,然后让扮演保镖的两名演员把箱盖盖上,准备开拍。

剧本里有过描述,凌峰是被凌涛的死对头抓住,用以争夺新型毒品的代理权。一口上瘾,终身难以戒除,这样的毒品一旦扩散开来,将给毒品贩子带去源源不断的金钱,又有谁能够抵御这种诱惑?

凌峰被当成谈判的筹码,装进一口大箱子里带入会场,与此同时,他出卖集团利益的事也被各位元老知晓,这些人准备借此来逼迫凌涛同意这次合作。凌涛早就为弟弟准备了一个替罪羔羊,眼下正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各方人马找上门。这就是今天要拍摄的场景。

肖嘉树被推进箱子里时已经傻了,整个人蜷缩起来,陷入了深深的恐惧。由于幼时的遭遇,他曾患上非常严重的幽闭恐惧症,经过好几年的治疗才痊愈。但谁也不知道,他依然害怕黑暗,害怕身体被狭窄的空间困住的窒息感。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箱底,脑子、喉咙、耳朵、眼睛,堵着一团又一团寒冰,呼出来的全是寒气,别说挣扎,连叫都叫不出来。

他吓蒙了!

而罗章维对此却一无所知,等演员各就各位才慢吞吞地喊了一声“Action”。两名扮演保镖的壮汉把大箱子抬入办公室,掀开箱盖,拽出肖嘉树,逼迫他与扮演替罪羊的演员跪在一起。凌涛、死对头、各位元老围坐四周,准备就此展开谈判。

肖嘉树哪里还记得怎么演戏,整个人都是木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耳朵有了知觉,听见一道低沉的嗓音唤道,“小峰?”他顺着声源看去,季冕的脸由模糊变得清晰,眼里溢满关切和心疼。

肖嘉树想回应一声“季哥”,喉头的寒冰却未化去,只能做一个口型,双膝微微往前一挪,想靠近自己唯一熟悉的人,又因为腿脚的麻木感而顿住。他这才回神,低头看看满是血污的衣服,又看看四周,末了意识到自己是在演戏。

围观群众原以为他一出场就会NG,却没料他将一个饱受酷刑,并因此而陷入恐惧麻木的贵公子扮演得惟妙惟肖,不禁有些傻眼。连罗章维都轻轻“咦”了一声,脸上满是诧异。

意识到自己是在演戏,肖嘉树不敢乱动,但心底的恐惧感太强烈,一时半会儿还摆脱不了,肢体便有些僵硬。但这种僵硬的状态恰恰吻合凌峰遭受酷刑后的处境,倒也顺利通过了。

季冕所扮演的凌涛不敢表露出对弟弟的在意,喊了一声后便沉默下来。他把一支手枪摆放在茶几上,徐徐道,“方铭,道上的规矩你明白,自己看着办吧。”

作为替罪羊,方铭自然心有不满,拿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却在扣下扳机的一瞬间调转枪头,冲凌涛射击。连扣几次扳机后,枪声并未响起,而凌涛也毫发未伤,因为弹夹里根本没有子弹。方铭的表情从狠戾变成了不敢置信,然后便是深深的恐惧。

季冕将抽了一半的雪茄烟吐在他脸上,当他闭眼躲避火星的一瞬间从袖子里滑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他的喉管。恐惧的表情就这样凝固在了方铭的脸上。道具师藏在他脖子里的机关喷出许多鲜血,溅落在四周,也溅落在肖嘉树侧脸。

季冕的镜片也沾了几滴血液,不得不取下来用布巾擦拭干净,全部梳理到脑后的发丝弄乱了几根,微微垂落在鬓角,使他儒雅的脸庞平添了几分野性。他用镜片隐藏起来的真实面貌终于在这一刻展露无遗。他的表情又冷又狠,瞳仁散发出凶残至极的光芒,像一头正在撕扯猎物的狼,身上没有一点人类的气息。

他完全不像是在演戏,而是活生生的凌涛从虚幻来到现实。他是东南亚最大的毒枭,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但当他戴回眼镜看向肖嘉树时,所有的凶残瞬间退去,变成了溢于言表的温柔与疼爱。

“小峰,过来。”他伸出手,语气竟有些小心翼翼。

全程懵逼中的肖嘉树打了一个激灵,忽然之间就明白了罗章维的意思。什么叫入戏,什么叫把季冕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不,不是那样的,他现在和季冕的关系不是肖嘉树与肖定邦,也不是肖嘉树与凌涛,而是凌峰与凌涛,一对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哥?”他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脸上却满是迷茫,仿佛无法确定之前那个像狼一样凶狠的人会是自己的亲哥哥。因为季冕的一个眼神,他入戏了。

季冕将他拉到沙发上,掏出手绢仔细给他擦脸,在场的几个人都被他狠辣的行为镇住了,一时之间不敢开口。两名保镖把尸体拖了下去,又有一人凑到季冕耳边低语,“大哥,他们给二少注射了Ebola和HIV病毒。”

季冕眸光狠狠一颤,握帕子的手背爆出条条青筋,下颌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紧绷起来,甚至于连腮边的肌肉都抖了抖。这样的演技已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肖嘉树看得目不转睛,却在下一秒被他用力抱入怀中,一只大手压住他后脑勺,迫使他下颌磕放在他肩头,另一只手勒紧他的腰,让他完全无法动弹。季冕垂眸,轻而易举便发现了隐藏在弟弟后颈的一个针眼,消息确定了。

肖嘉树不知道犯毒瘾是什么感觉,但他完全能够理解凌峰的心情。凌峰之所以要克制生理上的反应,不是怕丢人现眼,而是不想让哥哥更担心。他保留的不是自己的尊严,而是哥哥的尊严,哪怕他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魔鬼。

吸毒非他所愿,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摆脱毒品的控制。但他却又明白,这种毒品是摆脱不掉的,就像肖嘉树永远也摆脱不掉对黑暗和箱子的恐惧。把这两种恐惧感转换过来,那就是凌峰的心情。肖嘉树想了很多,其实只在一瞬间,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陷入黑暗,然后把季冕的双手想象成禁锢自己的逼仄空间,早已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感便汹涌而来。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抽搐、脸白如纸,大汩大汩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鼻涕拉成丝,慢慢掉下来。他看上去狼狈极了,双手却始终握成拳头,僵硬地摆放在身体两侧,不敢去回抱哥哥,因为颤抖的指尖会暴露他的现状。

他上下牙齿互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却努力控制住嗓音,平稳、缓慢而又满怀悲哀地开口,“哥,你说过,这辈子,永,不,入,黑道。你忘了,爸妈,是,怎么,死的吗?”不规则的断句中,偶尔有破碎的气音流泻。

季冕哑声道,“我没忘。但是小峰,你不明白,人的手一旦染黑了,永远都洗不白。”

话音刚落,肖嘉树就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戳了一下,那是凌涛将匕首捅入了凌峰的心脏。他立刻咬破藏在舌下的血袋,鲜血混合着眼泪和鼻涕,慢慢滑落在季冕的西装外套上。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却没有焦距,眼前仿佛出现了幼时的那一幕——他和哥哥躲藏在安全屋里,父母正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而哥哥自始至终都捂住他的眼睛,不准他看上哪怕一眼。他说:“别怕,哥哥在,哥哥会保护你。”

如今,他们长大了,但他直到此时才发现,他们一直被困在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里,永远没有办法走出来。想到这里,他的眼眶终于干涸,再也没有眼泪滚落,也没有光芒放射,涣散的瞳仁里却久久残留着一抹悲哀。他死了。

镜头顺着他的后脑勺滑到后背,一只骨节泛白的手握住一把匕首,尽数扎进他的心脏。

这一幕结束了。

现场安静得落针可闻,罗章维盯着显示屏,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二十四章 可怕天赋

凌峰死后,凌涛大受刺激,不用何劲动手,自己便兴起了毁掉凌氏集团,甚至毁掉整个东南亚和欧洲贩毒圈的念头。他一面假意与毒品贩子合作,一面借助何劲的手将这艘巨轮凿沉。可以说,弑亲这场戏是凌涛转变的开端,也是这部电影的重中之重。

在此之前,罗章维并不看好肖嘉树。这样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能把凌峰跌宕起伏的短暂人生演绎出来吗?凌峰前期的开朗单纯,中期的痛苦挣扎,后期的悲哀绝望,每一段心路历程都是复杂无比又层层递进的,需要极其老辣的演技和十分丰富的生活经验才能把控。

而罗章维原本以为,肖嘉树顶多演好前期的凌峰,中、后期绝对会出现很多问题。他已经做好了跟肖嘉树死磕,甚至必要时重新换人的准备,却没料肖嘉树竟然表现得这么……不行,这段视频还得再看看!这样想着,罗章维把视频倒回去检查第三遍。

黄子晋看看异常沉默的众人,又看看还被季冕抱在怀里,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的肖嘉树,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我说过,小树很有天赋。”

施廷衡叼在嘴里的烟早已掉在地上,好半晌才道,“没想到我真的看走眼了。你确定他以前从来没学过表演?”

黄子晋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然后回到保姆车烧热水,等会儿小树回来还得洗脸。

施廷衡踩灭地上的烟蒂,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真可怕啊,我还没老呢,就感觉自己快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方坤心有同感地点头,而林乐洋则直勾勾地盯着拥抱中的两人,目光说不出地复杂。不明不白的,他心里竟恐慌起来。

肖嘉树还没从恐惧感里走出来。其实他患上的并不是幽闭恐惧症,只是单纯的害怕黑暗和箱子,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一直隐瞒不说。要不是为了演好这场戏,他绝不会把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挖出来,那与挖他的心没有任何区别。他一边抽搐一边流泪,根本停不下来。

季冕将他抱在怀里,五指插入他发间,缓慢而又温柔地抚弄他的头皮,不断劝慰,“嘘,别怕,睁开眼看看,你只是在拍戏,没人能伤害你。”另一只手绕过去,一点儿也不嫌脏地擦掉肖嘉树脸上的眼泪、鼻涕和假血。

被眼泪糊住眼睛的肖嘉树总算视野清明了,发现周围打着几盏聚光灯,一切都亮堂堂的,这才停止了抽搐。

“好点了吗?”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安静下来,季冕把人推开,柔声问道。

肖嘉树第一眼看见的是季冕西装外套上的一滩可疑液体,第二眼看见的是目光炯炯的人群,脸颊瞬间爆红。我靠,我刚才在干什么?我竟然抱着季冕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稀里哗啦?

他立刻退出季冕的怀抱,撒丫子朝保姆车跑去,刚洗完脸就听罗章维拿着大喇叭喊道,“肖嘉树死哪儿去了?来看看你刚才的表演!”

“来了来了!”肖嘉树立刻跑回来,并未发现大家看自己的眼神已经完全不同了。显示屏上正在播放刚才的画面,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青年双膝跪地,表情惊恐,但身体却偏偏麻木不堪,就仿佛裹着一层寒冰,整个人都动不了了。看见坐在上首的男人时,他嘴巴微微一张,却喊不出声,膝盖往前挪了半寸又僵住,随即露出迷茫之态。

这一段表演正是罗章维想要的,但更精彩的还在后面。青年被毒瘾控制后的生理反应和他最后那个光芒散尽的眼神堪称经典,将整部影片所要反应的,黑暗、压抑、痛苦、绝望,并最终走向灭亡的感觉刻画得淋漓尽致。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经说过:如果没有使用心理技术,那么即使倚靠灵感获得瞬间的本色演技,但是其余时间会使得表演没有生气。罗章维不知道肖嘉树从哪里获得的灵感,但他进入办公室后所表现出来的迷茫和恐惧是真实的、精彩的、本色的,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他绝演不好后面的戏,因为这份恐惧应该属于凌峰,而不是肖嘉树。但只在一瞬间,他竟领会了表演的心理技术,并将自己由无意识状态导入有意识状态,这种转变发生得十分迅速并流畅自然,如此,便有了接下来的表演。

罗章维拍过不少戏,也见过不少演员,但这段毒瘾发作又极力克制的表演足以排得上前三,台词也无可挑剔。

他默默把视频倒回去,试图找出一丁点不满意的地方,但没有,一切都很完美。

当罗章维准备鸡蛋里挑骨头的时候,肖嘉树也在观摩季冕的演技。他被季冕的一个眼神带入了戏,但之后他把下颌磕在对方肩头,只能看见一个后背,等于在拍独角戏,季冕究竟是什么表现他完全不清楚。

但现在,季冕的表演正以特写镜头的方式出现在屏幕上。他抱住凌峰后看见了那个针眼,瞳孔剧烈收缩一瞬,极端的愤怒与极端的疼惜在眼里反复交织,最终化为一片泪光,但这泪光也只出现一瞬便干涸了。当他举起匕首杀死凌峰时,一股浓黑如墨的情绪蒙住他的眼睛,让他的瞳仁像两个黑洞,再没有一丝一毫人性。

季冕只用一双眼睛就完美演绎出凌涛由理智陷入疯狂的全过程,而他的脸庞从始至终都像石头那样坚硬。镜头向下移动,开始拍摄他的手,但即便如此,他的演技依然能通过这只手体现得淋漓尽致。手背的青筋、泛白的骨节、微微颤抖的手腕,无一不在诉说此人的痛苦。

肖嘉树盯着显示屏,连眼珠子都忘了转动,好半晌才偏头去看季冕,心里啊啊啊地叫嚷开了。这是他头一次体会到:原来演技是一种有形的、有神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东西。如果有人说它们是虚无缥缈的,看不见抓不着的,那是因为他们从未遇见过像季冕这样的演员。他把凌涛演活了,他的演技富有灵魂!

肖嘉树完全不在乎自己演得怎么样,几乎是如饥似渴地把季冕的表演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的震撼难以言喻。

与此同时,季冕也在观摩肖嘉树的表演。起初,他的眸光很专注,但渐渐开始飘忽,紧接着耳根子有点发烫,手握成拳抵住嘴唇,轻轻咳了两声,似乎有些尴尬。他隔一会儿便看肖嘉树一眼,反复几次后见对方一无所觉,目光始终盯着屏幕上的自己,只得默默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