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瞬间慢了下来,慢得仿佛任凭谁都能抓住它的行藏……

初六的清晨,天边刚泛起点点亮色,那一轮上弦月尚未完全退去,品妤与含烟已然恭敬地守在殿外,静侯着殿内的召唤。当窗棂上映射着第一缕晨光时,两人便进殿开始了忙碌。未久,伴随着欢快的小典,明黄的袍子便消失在晨色之下,给了两抹绿色纤影短暂的喘息之机。

“品妤姐,方才第一抹阳光是照在我左脚的前面。”含烟以仅能品妤听见的声音,怯怯地小声说着,“王上离去很久了,那平远侯爷不知何时才能起哦?含烟心中好害怕……”

含烟怕得不是方才离去的王上,也不是那榻上尚未起身的主,而是现在主掌东宫的花贵妃。

品妤偏头望向身旁这个年仅十四的小丫头,露出淡淡笑颜,之前自己的那句提点之话,想来她权当是耳旁风了。

“品妤姐,我脸上有东西么?你这样看着我?”含烟小小的悄脸之上满是疑惑。

品妤未应,脸上仍是挂着那抹淡淡的笑。

蓦地,那明黄的幔帐微微动了动,一只白净修长的大掌撑在了床沿。

含烟在品妤的眼神示意下,才意识到睡在里面的那位主子终于起身了。于是,小心翼翼地碎步上前,轻手轻脚地撩起纱帐,生恐惹了这位主子的一个不开心。

司行风抬眼望着幔帐内肆意钻进的阳光,一时无法适应,微微蹙了蹙眉,终于又挨到了初六的清晨,每一月这一晚,药力在身体里发作,自己都象死过一般。他轻轻地抬首,望见眼前一位年纪很轻的宫女正直直地盯着自己,面对这样的目光只会让自己更多生一份厌恶之情,很快地便垂下眼,懒得再看什么。

品妤端着手中的华衣正欲往榻前走去,便瞧见榻上的人裸着身子侧背对着她,一头乌黑地长发正好遮住了他的相貌,叫人无法看清。而在他轻轻抬首的那一瞬间,她却见含烟撩纱帐的动作停下了,直直地盯着纱帐内的他失了神,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态。

早已听闻这位平远侯的美貎,虽未曾见过,而今但凭含烟的动作便已明了。

品妤不由地轻蹙起眉头,那夜虽未曾直接应了胭脂,但自己却仍是动了恻隐之心,跟尚仪请命,自愿来当守这玉华殿。还有为数不多的七个月便可以出宫了,这玉华殿上是决计不能出任何差错。

她定了定神,整了整手中的华衣,垂着眼帘赶紧上前。

品妤的出现,正好及时地提醒了含烟的失态。含烟轻吐粉舌,收回目光继续手中的活。幸好,那位绝美的侯爷只是别过了脸,未曾与自己计较。

司行风冷冷地扫了一眼眼前又一个垂着脸躬着身,正高高捧着衣裳的绿裳宫女,不由地冷嗤一声,将那套华衣随手一推,揭了身上的丝被,便裸着身子下了榻,赤着足往屏风后的温泉池走去。

这初春的天气尚寒,殿内虽点了暖炉,他却不畏寒冷的裸着身子下榻,让品妤也不禁怔然,只能恭敬地退居一旁。

含烟见了,更是羞红了脸,目光都不知该投向何处。

直到一阵水声响起,品妤悬着的整颗心才落回了原位,方能直起了腰。人刚舒了一口气,一旁地含烟便贴了过来,悄声道:“品妤姐,你有没有瞧见侯爷的相貎?好俊哦,含烟从未见过这么……”

品妤望着满脸兴奋含烟,不禁出言打断了她:“待会要伺候侯爷更衣了。”说完,便将手中的衣裳递至含烟的手中,自己则另取了一块干松的软布,转往偏殿。

含烟吐了吐粉舌,悻然地端着衣服跟在品妤的身后。

偏殿内,白茫茫的雾气缭绕。

品妤与含烟两人静静地守在池边。品妤始终垂着脸,含烟则是痴笑地凝望着池中人的背影。

司行风将整个身体都没在温热的泉水之中,双手僵硬地以那池中的鲜花瓣搓洗着身子。

望着池中那悠悠地飘浮于水面的花瓣,夹杂着朵朵艳红,红得就象那些禽兽的血,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眼。从五年多前那个人间炼狱里出来之后,他就曾对天起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报仇,再贱的不过是这条命而已。

关群又查到几个人的下落,再过不了多久,那份名单,就可以永远的长眠地下了。

他的眼眸含着笑,他的眉毛含着笑,他的薄唇含着笑。

那笑容里透着难以释怀的秘密,那笑容里写满了沧桑与冷漠……

蓦地,他的大掌一收,用力一握,便将手中的那朵情花紧紧地握在手中,手掌再张开时,那朵情花便再无之前的鲜艳玉滴,花瓣残缺,丑态不堪入目。他甩手便将那朵残花弃之,猛地便从池中站起身,一步步地迈向池边。

当一双修长的腿立在品妤的眼前,品妤连忙执起手中软布退至他的身后,从司行风滴着水滴的长发开始,细心地轻轻为他擦拭。

这是第一次,品妤终于看清了这位云虎城风云人物的容貌,他若是女子,当配得上倾国倾城。

第五章 平白无辜

司行风低眸看着正在忙碌的品妤,这个女人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面对他□而不曾用正眼凝望他的,似乎她的眼中除了他身上的水,还是他身上的水。没想到这王宫里竟还有这样一个异类存在,他不禁勾了勾唇。

品妤也觉察到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正以好奇的目光审视着她,手下的动作略顿,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地抬眸望了他一眼,他竟然望着自己在笑,虽然这笑容看上去极淡,若有若无,但确确实实他在看着她笑。

她急忙垂下眼,抿紧了嘴角,继续着自己手中应做的事。

司行风唇际的笑意渐渐加深,眸中光色潋滟。

他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特别的宫女正是那日让居袁修失态之人。若是他没记错,那居大人口中唤得正是品姑娘。

这个女人倒真是特别,平庸的姿色,与宫中如云的美女相比,差去甚远,以西陵川爱美成痴的性子,她能留出现在玉华殿,这倒是令他意外。

未久,司行风全身已穿戴整齐,品妤与含烟方恭敬地退至一旁,弯着身恭送他离开。岂料,他却在要迈出玉华殿时,又折回了头,在品妤的面前顿住了脚步。

品妤轻捏了下衣裙,垂着首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示意。

司行风抿着薄唇,盯着一直弯着身的她,一动不动。含烟同样垂着首,不敢呼气,忍不住抬眼瞄了瞄这位阴晴不定的侯爷,却发现他正一脸好奇地盯着品妤姐。

蓦地,司行风开了口,声音清朗有力:“你叫什么名字?”

眼睫微颤,品妤望着立于眼前的一双绣纹锦靴,缓缓跪下,恭敬地回道:“回禀侯爷,奴婢姓夏名品妤。”

姓夏?又是一个姓夏的?司行风但听她开口说姓夏这个字,骤然双拳紧握,仿佛要将自己的指甲给剌入掌心的肉里。

司行风立在那一动不动,一阵长长的沉默。

品妤睇望眼前立了很久的靴子,直觉告诉她他在盯着她看。眼光能及的地方刚好瞧见他紧握的双拳青筋暴露,已然感受到他身上弥散开来的莫明怒气,她交叠相握的双手在不知不觉中加深了力道。

“姓夏?!”他的声音冰冷异寒。

“是。”品妤轻应一声,头与身子便垂地更低了。

不知跪了多久,司行风终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玉华殿,听着那离去的沉稳脚步声,品妤方才吐了一口气,松开了紧紧交握的双手,竟发现手心里渗满了密密细汗。

“品妤姐!”含烟一起身,便过来扶品妤。

品妤起身望着那玉华殿的正门,眉头深锁,心中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品妤姐,之前侯爷他还对着你笑,但方才侯爷他一听到你说你姓夏的时候,他的目光好可怕,就仿佛是要吃了你一般。”含烟十分激动。

听到含烟的话,品妤的嘴唇微抿了一下,接着淡淡一笑,道:“去收拾吧,收拾好了,我们就离开。”

倏然,含烟拉住了她,怯声问道:“品妤姐,我们会象菊香姐那样么……”

“不会。”品妤轻拍了含烟的手背,淡然一笑,便忙着去收拾了。

含烟望着品妤脸颊上一对好看的梨窝,暗念,品妤姐殊不知自己很美,尤其是她笑的时候,那一对梨窝别样诱人,还有那份淡然,无论有多惊慌错乱,都能让人在那笑容下镇定。

“行风。”一声急促的女音轻唤。

一脸阴沉的司行风从玉华殿出来,没走几步,便远远地瞧见一袭明艳华丽衣裙的花清琳向他奔来。

他抬眸淡扫一眼,便欲往另一方向步去。

“行风。”花清琳见状连忙拦住了他,情急之下牵过了他的手,柔声道:“你还好吗?”

司行风偏头望着她,一言未发,眼眸深冷,倏地挣脱了她的纤手,扯了扯嘴角,冷道:“娘娘费心了,微臣的命尚还在。”

“行风,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花清琳见司行风如此冷漠,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最怕见着的便是初六清晨的他,这日的晨光不再是温暖的,明媚的,让人极不舒适。

他的苦,或许这世上只有她能明白,能给他的,能帮他的,她都愿意,只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而不是象现在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王上赏赐微臣的琼浆玉液,那是微臣的荣幸。”他冷笑一声。

“不,行风。”花清琳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咬了咬唇又道:“我知道你在怨我,但我是真的关心你,只想知道你的身子……除了那解药他是否还喂了其他药,若是有,我想帮你……”

是的,西陵川再给他喝解药的同时,有时亦会再另加催情药喂之。经过人间炼狱一劫,或许是论不上什么洁身自爱,但司行风宁可硬撑,也不会借由女人来解决之需。

面对花清琳温言软语,他深吐了一口气,淡淡地道:“没有,不用太过于担心。”

“哦,你没事就好。行风,我……”

“微臣尚有事许久未曾处理,娘娘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吩咐,微臣告退。”司行风说完,连看都不看花清琳一眼,直接越过她,大步往她身后的路走去。

“行风……”花清琳怔怔地望着司行风远去的身影,心中百转千迴。

五六年前的花神祭后,她便一时负气,竟选择远嫁白虎国。曾经她以为她再也无缘见着从小暗恋的寻哥哥,得知寻哥哥的死讯之后,让她伤心了好一段日子,直到遇见了饱尽沧桑的行风。行风与寻哥哥十分相象的容貎曾一度让她认为是寻哥哥再世,也许这是上天在垂怜她。

如今行风的笑,行风的苦,行风的哀,行风的伤,深深烙进了她的心间,更甚寻哥哥。

只是快六年了,行风他究竟要到何时才能走出那重阴影?执意选择这种折磨自己的复仇方式?

“娘娘。”一声尖细的声音打断了花清琳的沉思。

花清琳收回了视线,正了正身,道:“让那两个贱婢去本宫的万春宫。”

“小的遵旨。”

跪在万春宫的大殿门外,在寒风中已吹了一个时辰,品妤禁不住瑟瑟发抖,手指、脚趾及膝盖由冰冷到麻木,僵了,那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若不是心间还有一丝温暖悸动,几乎要怀疑自己已经成为了这风中的一座雕像。

含烟的身子骨经受到不住了,就这样直直地倒了下去,昏死过去。若是再脆下去,只怕自己也会倒下去。望着无人答应的殿门,品妤不敢也不能去扶她,若要两人都活命,唯有忍。

不知又过了多久,殿内终于有了动静,不一会儿,她和含烟便被拖进了殿内。

贵妃榻上的花清琳拨弄着自己刚涂好的丹蔻玉手,睨了眼脸色苍白的像是死人的品妤,道:“叫什么名字?”

“奴婢……夏品妤……叩见贵妃娘娘。”膝下早已找不到知觉了,品妤唯有强忍住,努力调整身子,双手伏地,行了大礼。

花清琳的双眸原本盯着十指丹蔻,倏地,目光犀利地射向品妤,声音陡然高了几个音阶:“姓夏?”

品妤不敢吭气,俯撑在地面原本已十指僵硬的双手竟在此刻微微颤动。她在宫中待了近十年了,从未有人因她的这个姓而有过质疑,之前平远侯爷的反应已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花贵妃对她姓夏也这么吃惊?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微颤的双手抖动的更厉害了。

花清琳坐正了身,大声喝对她道:“给本宫抬起头来。”

品妤深深地闭了闭眼,定了定神,微微抬起面庞,便对上了花清琳阴鸷的目光。

花清琳待看清了品妤的相貎之后,便冷嗤一声:“嗤!简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品妤不明花贵妃的话中之意,唯有恪守地垂下脸,静待问话。

“平日里,在哪个宫伺侯着?”花清琳再度开了口。

“回娘娘,是玉池宫。”

“玉池宫?”花清琳微挑了挑眉,睨了一眼品妤,从她的相貌看上去,年纪似乎已经不小了,差不多可以离宫了,比起地上那昏死过去的俏丽小丫头,可是差远了。难怪自己会不熟悉,这样的货色,依西陵川那个爱美如痴的性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上的。不过能一直留在玉池宫里这么多年,也说明了她的确恪守本份,至少不会耍什么手段,狐媚那个男人。

“昨夜,你们两个当守那玉华殿,是伺候的哪个宫的主子?”

“回娘娘,昨夜未曾有其他宫里的娘娘伺候着,只是王上邀平远侯爷相谈国事而已。”品妤沉着应道。

“哦?是吗?平远侯?是彻夜相谈吗?可知是何事?”花清琳又问。

“回娘娘,奴婢不知。”品妤道。

“不知还是装算?”

“回娘娘,奴婢确实不知,奴婢只管在一旁伺候着,听从王上与侯爷的吩咐。”

“好。那夜里可曾有听见什么声音?”

“回娘娘,除了王上的召唤之外,奴婢不曾听见什么声音。”品妤道。

花清琳媚笑了几声:“呵呵呵,瞧这张小嘴灵的,和她倒是有的一拼。”

她?

品妤疑惑地垂着头,虽听见花贵妃的笑声,却丝毫不敢松懈,静待她的进一步问话。

花清琳收了笑意,绷着一张脸问道:“你今晨在他的身子上可曾看见了什么?”

他?是指平远侯爷吗?

花贵妃的这一问,让品妤猛然一怔,咬了咬唇,便回道:“回娘娘,奴婢的眼中只看见了玉华池的水。”

“玉华池的水?哼,还有呢?”

“回娘娘,奴婢眼中看见的除了玉华池的水,还是水。”品妤镇定道。

……

很长的一阵沉默之后,无法站立的品妤与昏迷中的含烟被人给拖了出去。品妤依稀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含烟还能有幸活着离开万春宫之时,听到花贵妃的旨意是:“从今儿起,你们两人就去尚衣局候着。”

第六章 夜半圣旨

空寂的尚衣局隐在灯光阑珊处。

自上月初六,品妤与含烟被拖出了万春宫之后,那场寒风,不仅让含烟一病不起,也让品妤卧床三日。

活着总比死了好。

品妤熬好了药,端着药碗,来到含烟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喂她喝药。望着含烟苦着一张的小脸,勉强一小口小一口好容易才将碗中的汤药喝尽,她才稍稍安了心。这几天都是这样,含烟每见着自己一次便是忍不住地掉一次眼泪,口中偶尔还会含含糊糊地呢喃着:“品妤姐,今日的第一缕晨光照在哪里?”

品妤嫣然笑了笑,应道:“照在你的左脚前方。”

“品妤姐,谢谢你。若是没有你,含烟可能早已去了……”含烟一双黑亮的眸子中噙满了泪水,她吸了吸鼻子,虚弱地继续说,“昨日胭脂姐送药过来,我都听说了,品妤姐本来不必这样的,品妤姐是不是为了含烟,才愿意替胭脂姐当值玉华殿的?”

品妤怔了怔,忆起那日黄昏自己与含烟被人从寒风中拖至这尚衣局的情形,生死无人理会。

直至夜黑,才见到胭脂。胭脂哭着跪在她的床前,说:“品妤姐,胭脂对不住你,此身无以为报。我听万春宫的小太监说,你们是花贵妃责罚的人,太医院里的人都接了旨,没人敢替你们私自把脉。我去求平日里和你交情最好的胡太医,可是他也不敢来探视,只给了我一些去寒的药。品妤姐,我对不住你……”

那一刻,品妤有种想笑的冲动。就算胭脂不说这些,她也早已知这宫内的人情冷暖,交情甚好,也只是在平安无事的时候罢了。花贵妃即然下了旨意,又有谁跟自己的项向人头过不去呢?若是她与含烟能度过这生死之关,那便是她们命大,花贵妃也不会再追究,若是她们度不过,也正顺了花贵妃的意,所以她与含烟一切都是听天由命。

“你能来看我和含烟,我便已知足了,快起来吧,扶我去看看含烟。”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胭脂的搀扶下,蹒跚至含烟的床前,她颤微的手指搭上了含烟微弱的脉博。

若不是入宫之前,家中曾开过医馆,若不是进了宫之后,常常向太医院的人讨教,怕是她与含烟真的要命绝于此。她拆开胡太医给的药材,然后又写了两张药方,让胭脂按上面的药材尽快去补抓药并且熬药。

也许是上苍怜悯她与含烟,让她们两人度过此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