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抿唇:“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若是真正的半身不遂,就是挪,也没法挪至这洞外吧。

他不说话,只是突然扔了两个野果给她,幸好她反应够快,接过野果,走到他的身侧,坐下。

他看了看她,又四处望了望,像是自言自语:“这么高的山洞,上来挺不容易的。”

“嗯……”她慢慢地咀嚼着野果。

“怎么上来的?”他不看她,却问她。

她顿了顿,直到将野果完全吞下,才道:“扎了个藤网,将你半背半拖的拖上来的……”说完,忍不住又将另一个野果放入口中咬了起来,这个野果没有之前的甘甜,说不出的苦味在口中漫延开来,她深深地蹙起眉头,拼命地咽着口水。

半背半拖地将他拖进这山洞里,当时那种绝望而无助的心情,难以回味。也许这一辈子她也不曾哭得那样凄惨。那个时候,她真的很怕他就这样死在这个山里。

回想起来,很难相信,凭着意念,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半背半拖将他带到了这里。

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为何要救我?”他哑着嗓音,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终于问出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涩涩地回道:“没有为何。况且……你不也救了我吗?”

他失笑,少顷,抬眸凝视她,面无表情地说:“是吗?我抱着你跳入济河的时候,就是想着你给我一起陪葬,并不是知道这是一条活路。”

她摇头:“我说得不是跳济河,是说之前你替我挡下的那一箭。”

他又是一阵冷笑。

“为你挡那一箭,也不是想要救你,而是只要一想到日后,你若死了,我还活着,内心烦闷的时候不知该找谁来发泄。”口中虽这样说,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替她挡那一箭,也许是真的怕日后太寂寞,太苦闷,而没有人供他宣泄这些痛苦吧,“找一个听话又不会怨言的发泄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论与否,确实是你救了我。现下,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吗?”她看向远处,目光幽远。

活着?

他都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他真不知道报完了仇之后,他还可以做什么。

撷香阁,那个男女同娼的人间地狱,不仅仅是将他折磨的体无完肤,更摧残的是他的意志,这种难以承受的屈辱甚至会让他想要一死了之,不想自己污脏的身体再苟活于这丑陋的世上。可是,终日囚禁的日子让他连死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日日夜夜像具尸体一样呼吸着肮脏的空气。

活着,不过是为了报仇罢了。

他看着她,道:“有时候活着是生不如死,就算看上去是个活生生的人,那也是具行尸走肉。”

目光相交,她从他幽黑的眼睛里看到了对这个世间厌恶,所谓的行尸走肉,是指他自己吧。

目光再一次看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她扯了扯唇角,道:“俗话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是再想死的人,到了真正要死的那一刻,都会舍不得这个世间。哪怕孤独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可是每天当看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你脚前的时候,会发觉原来世间的一切是这样的美好,清澈的蓝天,漂浮的白云,明媚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还有眼前这苍翠的山林,美丽的花草……这世上,没有比只要活着,什么希望都有。”

她垂下眼,爹娘刚去世的那一段日子,每天都要受表舅表舅母的白眼,那时候,她就跟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可是只要一想起娘亲临终前要她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她便打消了这种念头。每一天,看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脚前,随着日子越来越久,她终于明白了娘为何要她一定要活下去,生命一旦消逝了,是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因为她不仅是一个人在活,她要将爹娘的那一份都活下去。

她说完,他整个人怔住了。

第三十章 同甘共苦(三)

“活着……什么希望都有……”他慢慢咀嚼着她的话,目光看向远方,初春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折射出千万道耀眼的光线,眼前绿意葱葱的山林,让人心旷神怡,再垂眸,脚下艳红的野花儿,似乎都比他园子里的花朵要鲜美许多,因为有着难以比拟的生命力。

好像,活着,是有种让人觉得世间无限美好的感觉。何以他从来不曾发现?

她见他有所领悟,浅浅地弯了弯唇角,道:“你的腿明天应该没什么大碍。我想待会去为附近其他地方看看,看看能不能找些其他什么吃的或者枯叶枯枝,晚上要用。等你能走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金碧皇城。”

他偏过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

少顷,品妤挖了几个竹笋和番薯回来,鲜少才会有的激动,道:“待会不用再吃野果了,我们可以炖竹笋和烤红薯。”

司行风淡淡地扫了她污脏的脸一眼,莫名其妙地问:“你救我,因为我救了你,但是现下我已经没事了,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不走?我不是个谦谦君子,我对你做过什么,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一辈子不会忘掉。其实你有大好的机会可以杀了我,也可以一走了之,扔我在这里任由豺狼虎豹叼食,只是为何还要留下不走?”

她一怔,全然没有料着他突然会有此一问。

他又道:“若是你走了,以我眼下这副样子,是决计追不上你的。你一旦走出这个山里,纵然我长了三头六臂,想再抓到你,机会也很渺茫。走了,你就自由了,为何不走?”

她低下头沉默。

他说得很对,他已经没事了,如果方才挖竹笋和红薯的时候,她就这么一走了之,他也不会有什么事的,以他的能力,一定能出得了这山,说不定遇上什么好心的猎户或者樵夫救了他。只是何以她却要陪他在这里待到他腿能走,一起去金碧皇城。

对于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一时间说不上来。

她用力地咬了咬唇,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爹曾是开药铺的,从小他便教过我,救人一命胜千金。且不说侯爷是我的主人,即便是个陌生人,我还是会救到底。”

“你当你是在日行一善么?哼!”他听完冷哼一声,一瘸一拐逼近她,伸手挑起她的下颌,“据我所知,你在宫内,是出了名的冷血。除了玉华殿那一次,是唯一一次,只要不是威胁到自己的生活,那些妃子宫婢太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他捏着她的脸,将自己的脸逼近她的,迫她看向自己,接着又说,“还是你觉得一夜夫妻百日恩,舍不得我去死?”

她不敢出气,咽了咽喉咙,目光瞥向别处,道:“奴婢对侯爷绝无非份之想。当时只是觉得,既然奴婢与侯爷可以躲过一劫又一劫,大难不死,必是上苍垂怜。可若是侯爷死了,奴婢也许离死亦不远。”

“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当我是你的救命符?”他冷笑,捏着她下颌的手终于松开,声音也不由地抬高了几个音阶,“我给过你机会离开,是你自己选择了不离开。从今往后,你这条命就是我的,你生是我司行风的人,死是我司行风的鬼。我若没有开口,你不可擅自离开我,我若没开口说你可以死,你就不准死。”

她抱住衣兜里的几个竹笋和红薯,愣愣地看着他阴冷的脸庞,不知所谓。从王宫到了侯府,起初她还有些顾虑,可是后来侯府中平静而安逸的生活让她喜欢,加之侯府中的人待她就像是亲人一样,这种感觉是在宫中永远都无法体会到的,也许能这样平淡过一辈子甚是安好。也是从那时起,想要离开侯府的念头也越来越淡。只是她不想自己的命托给任何人罢了……

他将手中的野果统统丢给了她,然后撑着山石慢慢站起,向山洞里走去。

她伸手欲扶住他,他依旧冷漠地挥开手,坚持一瘸一拐地走回洞内。

是夜,因初春的气候尚不稳,天气突然又有些转凉,吹卷进洞的山风有如冬日的寒风一样刺骨。

品妤将枯草铺好,正要躺下,突然声后想起司行风冷漠的声音,“你,过来!”

她回首,他看了她一眼,目光便瞥向他身侧的位置。

她愣愣地跟着看向他身侧的位置。

见她不动,他冷嗤一声,“你以为我会对你怎样?想倒贴我的女人足以踏平侯府的门槛。”说完,他便躺下。

她看向洞口,呼呼的风声不绝于耳,而火堆,离她又有一些距离,他是在担心她会受冻吗?

她抿了抿唇,起身,将干草搬到他的身侧铺好,这才背对着他躺下。

蓦地,腰侧横过一截手臂,她的身体本能的一僵,就在她以为有什么的时候,他贴在自己的身上嗅了又嗅,然后将她狠狠地推到一旁,厌恶地冷声道:“你这身衣服是金线织得么?”

她坐起身,回首看他,他瞪着双眸看她,又道:“想来你是将我之前的话全当耳旁风了,立即去换掉。”

她抬起手臂,轻轻嗅了嗅,有一股子难闻的味道,低眉再看看身上,不仅血迹斑斑,污渍处处皆是,且破烂不堪。

日里,她对着水面整理过,那时脸上一片污脏,头发也乱乱的,配着这一身衣衫,想来是一副乞丐的模样。

她咬了咬唇,起身打开包袱,拿起漂亮的新衣捏在手中,却犹豫不决。虽然她不是什么贞洁女子,就算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但是这样当着他的面换下衣衫,她依然还是觉得羞耻。于是,忍不住回首看他,正好对向他相视的黑眸。

只见他凉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冷笑着道:“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有看过?就算是禽兽,也不会饥不择食。”他说完,便背过身去。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解开身上的脏衣。

洞外刮进来的冷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迅速地穿衣裙,然后回到他的身边躺下。

毫无防备,她的腰上又横过来一只手臂,将她紧紧地抱在他的身前。她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一个半边身子都受伤的人不会对你怎样,要是真的兽性大发,方才你换衣服的时候就已经扑过去了。你已经累了两三天了,早点睡吧。”声音低沉嘶哑,很难想象这样温柔的话语是出自他的口中。

她瞪着双眸,看着地面上的枯草,心房之处一直在怦怦跳个不停。她闭上眼,开始数起羊只来,声音却又不小心的发出:“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不知道数羊应该是在心里数么?还是你故意告诉我你睡不着,在期待什么?”耳畔传来温热的气息,虽然言语仍然那然犀利,但,语调却相对低沉温柔了太多。

她睁开眼,僵直着身子,双手捏着裙摆,低低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嗯,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她不知要如何接话。

“如何不是因为我,你还有半年便可出宫,出宫之后有没有想过做什么?”他突然问。

她微怔,未久便答道:“听说布临山有位神医,也许会去求他老人家收我为徒。”

“拜师学医,是个不错的选择。那之后呢?”他指的是她被他召进平远侯府。

她顿了一会,如实回答:“没有想过。应该是做一辈子奴婢吧,直到老死。”

“差劲的想法。”待在他平远侯府的人都这样想,只可惜,他这个平远侯能做到何时,给他们保障到何时,一切都是个未知。

差劲?她撇了撇嘴,进了平远侯府,她不知自己还能有什么想法,仅存的也是只是那一副傲骨罢了,面对他的时候,连最后的尊严都没了。

“睡吧。”他闭上眼,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几个月前,第一次拥抱她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有种特别的感觉,能让他安心。面对她,他可以优雅翩翩,也可以丑态百出,无须任何遮掩,无须任何伪装,担在肩上的包袱可以卸下,压在心头的巨石可以放下,可以深深地吸气,也可以深深的呼气。

没有经历这又一次的劫难,他并不知道活着,除了可以报仇之外,他还可以做什么。也许活着,可以并不是那么痛苦,只是他承受的伤痛,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愈合的,也许一辈子,也许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听到身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她更加难以入睡。

他不是谦谦君子,今夜对她很好很温柔,明日也许就可以让她下地狱,他怎样阴晴不定,她早就知道。所以,他这样抱着她,并不代表什么,这只是彼此取暖而已,不具任何意义。

她也没有任何非份之想……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九百九十八只,九百九十只,一千只……

第三十一章 男扮女装(一)

御药便是御药。

司行风左小腿上的伤口,真的只是三日便完全愈合。虽然走起路来还会一跛一跛,但伤口不会因为力量牵扯而再裂开,更不影响行走的速度。左肩胛的伤口也已愈合,并开始结痂,相信过不了多时,他便又可以像正常一般,挥刀舞剑。

品妤的掌心全好了,除了一些淡淡的粉色肉痕,根本看不出来曾经双手伤痕累累,满是血泡。

她捡了一根约有三指粗的树枝,做了一个简易的拐杖,帮助司行风方便行走。

司行风虽然白眼相加,最后还是乖乖的拄着这个拐棍。

太阳慢慢升起,阳光穿过层层树枝树叶,照射在晶莹的露水上,折射出七色的光茫。

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闻着青青的绿叶香气,听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突然之间并不觉得那样绵长。

两人行走的速度很慢,走一路,歇一路,但不到傍晚便出了这山,到了最近的一个不知名的村落。

司行风敲开一户农家,开门的是位年纪约六旬的老汉,只拉了一点点门缝,他很是防备的看了看司行风。

司行风便道:“我与内子回金碧城探亲,不想迷了路,想借宿一晚。”说话的同时,他又掏出了一锭银子。

内子?

品妤有些讶异地转眸看向他,他的神色十分坦然,牵着她的大掌不由地又紧握了一下。

老汉接过银子,这才打开门,道:“去金碧城啊,进来吧。”

两人跟进屋。

品妤四下打量,屋内摆设极为简陋,除了一张方桌,两张木凳,便没有多余的摆设。右侧有两帘藏青色碎的棉布垂帘,应是两间卧房。

老汉为两人倒完了茶水,便从左侧一道门进去,少顷,一位老妇随他一同出来。

经过交谈,方知老汉姓孙,此处名叫下河村,是金碧皇朝的境内,但是离京城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约莫还有三四天的行程方能抵达金碧城。

稍后,孙大娘端了几碟最简单不过的饭菜,许是几日不曾有米饭下肚,两个人就像是饿死鬼般将满满一盆饭吃得干干净净。

孙大娘一直掩嘴笑,然后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二人。

这一夜,司行风又是抱着品妤入睡,品妤又是数了好几千只羊才能入睡。反观司行风,到是神清气爽,身体一日比一日好。

翌日,二人拜别了孙氏老夫妻,坐上了村头一家的牛车到了最临近的马坡镇,在马坡镇稍做歇息之后,租了一辆马车,继续向东前行。

又过了三日,还差几里路就可以到达金碧皇朝的京都金碧城,天黑之前应该可以进城。正好必经之路的路上有一处简陋的茶棚,决定先吃一些东西再走。

司行风坐在车内休息,品妤下车去买了些馒头和水,正在付钱,突然茶棚内来了三个身穿灰色长衫的汉子,三人身材不算高大,但个个长得结实粗壮,其中一个左脸上有颗硕大的黑痣。三人坐下又是拍桌又是高喊,嚷着让老板快点端些馒头小菜上来。

伙计不敢怠慢,颤巍巍地端着几盆馒头上桌。

三人抓起馒头便啃,其中一人突然发起牢骚:“你说上面是不是疯了?这跳下济河的人还能活?”

“这不都七天七夜了,要是他们还活着,必经这条路,兄弟们怎么可能没发现?”

那个脸上带痣的男人叹了一口气,道:“赶紧吃吧,吃完了继续干活。伙计,上茶。”

三人的声音虽不大,品妤刚才在一旁,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突然,伙计被那个脸上带痣的男人抓住,他抖出三张画像问:“有没有见过这两个男人和这个女人?”

那个伙计看了一眼两个男人画像,吓得直摇头,道:“没……没见过。”

品妤拿着馒头从前面经过,瞥了一眼画像,心头一惊,画像中的两个男人都是侯爷,一个易容前一个易容后,另一个画像则是身着布衣的她,只不过画得勉强有六七分成像而已。

突然,那个男人脸上有黑痣的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袖,说:“抬起头来。”

品妤犹豫,咬了下唇,然后抬起头来,对着那人大声凶道:“干嘛?官府抓人犯吗?是官府的人,就把腰牌拿出来让人看看啊。”

另两人见着品妤,将口中的茶水全数喷了出来,其中一人甚至小声嘀咕:“真倒胃口。”

带痣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道:“难道就只有官府可以找人吗?”

“当然不可以。你们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叫找人,叫打劫。快放手,不然我上官府告你们调戏良家妇女。”品妤继续对吼。

“就你这样,也配大爷我调戏?”那人气得连声音都走了调。

“各位大哥大姐可看清楚了,可是这男人抓着姑娘我,意图非礼我?”品妤举起那只被抓住的手高喊。

坐在茶棚下的人都掩起嘴偷笑。

那个男人觉得十分难堪,甩下品妤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她身上的华服一眼,蔑视地骂道:“丑人多作怪!快滚吧你,丑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