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引开话题,只要话题合宜,再娴静的女人也会变成长舌妇,他一直这么相信。

苏铭禹很快知道,只有小说可以让杜俐芊打开话匣于,他倾听着女孩滔滔不绝诉说自己的创作经历。她开朗的笑容取代了原有的茫然,本来就存在的娇美更显生动,教苏铭禹不禁赞叹赏心悦目。

然后,她用观察的眼神看着苏铭禹。

“你几岁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发问。

好现象,苏铭禹高兴这个转变。

“二十九。”他悠闲地伸长脚,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

没想到杜俐芊满脸笑容突然无力地消失。 “好老喔!我的男主角最高龄的也只有二十八,而且已经拥有三个博士学位,以及掌管一个跨国际的企业集团。”她失望地说。

“这怎么可能?”苏铭禹皱眉。

即使优秀如他,也不过小学初中各跳过一级,并在大学当中修双学系,同时拿了医学、企管两个学士学位。攻读硕士、博士的计划虽然一直存在,但他希望先在工作当中站稳步伐,所以事情也一年一年拖了下来。

“而且,他这个跨国际的企业集团,在短短的两三年之内,就扩张了三倍以上哟。”像是邀功一般的炫耀着,杜俐芊露出甜美的微笑。

把人生想得太过容易了吧?全球企业持续不景气,各国的泡沫经济一一幻灭,红极一时的那斯达克也步上道琼指数的下场;欧元虽然顺利地成为流通货币,但持续低迷的汇市却让欧洲几个出口国大感吃不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在短时间内扩张数倍的企业可真是奇才了。

“你呢?你到现在,做了些什么?”她用天真坦率的眼神望着苏铭禹。

“我…二十四岁毕业开始在医院当住院大夫…二十七岁就成为主治大夫…去年,也就是二十八岁,接手门诊。”没有跨国企业,没有总裁地位,更没有在几年之内扩张数倍的业绩,苏铭禹有些心虚。

“好逊喔。”杜俐芊的眼眸暗了暗。

“已经是同期毕业生中速度最快的了。”苏铭禹试着用微小的成就挽回自己的尊严。他从小天资聪颖、睥睨群雄,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成就微不足道。他真的“很逊”吗?第一次听到这个形容词落在自己身上,苏铭禹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等等,你一毕业就直接在医院工作?你不用当兵吗?该不会…”杜俐芊突然发现了什么。

该不会…身有隐疾?杜俐芊怀疑的眼神让苏铭禹第一次对逃避国家义务有了罪恶感。

“你有病?”

“当然不是。这年代不用当兵的人多不胜数,你瞧瞧那些影视明星总是找得到避免兵役的方法,何况我们医科生…这是专业秘密…总之,我们不是真的有什么大毛病。”苏铭禹面色铁青地解释着,觉得自己似乎是愈描愈黑了。

“我觉得…用国家教育出来的专业知识来逃避兵役,好像过份了一点…”杜俐芊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柔,并非责备,只是直述出心中的感想。

“也许吧。”苏铭禹有种俯首认罪的挫败感。

“没关系,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不公平的事情,也不在乎这一样两样的,反正总有生老病死四关守着,谁也逃不过;还有感情啊…谁也逃不出这个陷阱…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两样是公平的就够了…”

如同自言自语般,杜俐芊自顾自地说下去,看着窗外伤感。沉默中,麻婆豆腐也随着冰冷的气氛渐渐冰凉。好冷,再不加点温,这里要下雪了。

苏铭禹试着闲话家常:“你平常忙不忙?都做些什么?”

“每天早上起床,很辛勤地活过一天,然后上床睡觉。人生不就是在忙碌中迈向死亡的漫长旅程吗?”

“…”苏铭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凝视她,无言以对。

她与他生命当中所认识过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就不能用白话文来应付问题,回答一些正常人听得懂的话?

“你老是这样多愁善感吗?”从惊愕当中恢复过来,苏铭禹终于又问了一句。

“多愁善感?也许吧…”她的手缓缓拨顺长发,低头凝此着雪白的桌巾。

“用悲伤泪水灌溉的幼笛,总有一天会长成巨木…然后,蔓延开采,遮盖了整片天地。爱情总是感伤的,无论相不相爱,没有人躲得掉流泪的命运。”杜俐芊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铭禹额头上的青筋爆开,再次无言以对。

这一顿午饭吃得气氛飘渺,苏铭禹感觉自己恍惚来到终南山,跟刚出古墓的幽灵对谈。任何人都知道,跟个鬼魂吃饭,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也许是约会的餐厅距离医院太近,或是有什么人瞧见两人一起走在街上,总之,苏铭禹跟杜俐芊约会的消息在一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医院。

苏铭禹是公认的黄金单身汉,年轻有为,外加一张帅气的脸。

虽然那脾气是阴沉了点,宁可看书写研究报告也不参加医院内的联谊聚餐,永远来去匆匆,跟病患说话的时间多过对同事长官。从来不懂得与女孩说笑,与他相处过的护士也不时传出他有些骄傲的传盲。

但这些无损他的支持度,要一个集众多优点于一身的天之骄子不骄傲,是不是太严苛了一点?

他终于肯跟女人约会的消息传来,不知跌破了多少女性的芳心。

原来他不是对谈恋爱没兴趣,只是标准太高了一些,一定要年轻、貌美,外加事业有成的。

几个菜鸟护士咬着手帕哭泣,怨恨上天对她们的不公平。几个杜芊芊忠实读者派护士则是暗批苏铭禹没人格、口是心非,嘴巴上批评人家,原来心里早就偷偷爱上。

苏铭禹直到接到一通电话,才知道自己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

“进展得如何?有成果了没有?”陈宜白在电话当中劈头就问。

“你指什么?”苏铭禹还没有弄清楚状况。

“就是画展上那位美女作家啊!你不是跟她出去?这件事从你们医院传到我们这儿,大家都等着看大作家如何融化苏大医师这座冰山。”

难怪…苏铭禹回头一望,好几个护士将好奇的眼光缩了回去。

“大家都知道?”他压低声音。

“你知道的,大伙都无聊,需要话题解闷,你又是天字第一号事业大于爱情的男人,大家都想知道是哪个女孩于可以攻陷你的心。”

就算有人会攻陷他的心,那人也绝对不会是杜俐芊。苏铭禹有种招谁惹谁的无奈。

不过是吃顿饭,试试看这人跟自己是否处得来,没想到却意外成了八卦主角,弄得满身腥。

“老实说,糟透了,我不会再跟她出去。”

“为什么?”

“我觉得我在跟一个幽魂吃饭,她喃喃地说着一些无病呻吟的话,没有一个话题是关于民生经济的。老实说,她有点像刚下山的小龙女。”

“什么意思?”漂亮是很漂亮,可惜就是无知了一点。苏铭禹在心中补充。“总之,她不会成为我的女朋友,就请你这样传播出去吧!我相信会很快从你们医院那传回来,帮我澄清一切。”

“她是哪一点惹你不高兴了?”陈宜白不愧为多年同窗,听出他口中的一点不屑。

“我也说不上采,就是感觉不对,格格不入。她不停地感叹着人世无常、如白云苍狗,顺便歌颂一下世事如幻影,唯有爱情能够永恒。”

这个话题才槽,他压根子不相信任何事情能够永恒。整个饭局当中,他不是呆坐着瞧她诉说自己的幻想世界,就是望着餐厅墙壁上的画作禅定。

“你一定又挑剔了些什么。”

“这种女人就算是你,你也一定将她三振出局。”

“我才不会。我又不是你,我最懂得怜香惜玉了。”

陈宜白在电话当中嘟嚷几句。

“不过,她真的是很漂亮吧?男人不是以貌取人的品种吗?”“我不是。脑容量小于苍蝇,就不是适合我的对象,齐大非耦,不妨下求。”

不管男人或女人,聪明都要比外表重要许多,苏铭禹很镇重地声明。

“骄傲、自大、种族歧视。”陈宜白没好气。

“谢谢夸奖。”苏铭禹微笑起来。

他回想杜俐芊的模样,心里有着一丝怀疑,也许杜俐芊这女孩并不像他想像当中的愚昧,她只是太过于不切实际,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当中,不愿意面对真实的人生。

不论真相为何,现在已经不关他的事了。谢天谢地。

“不过她的确是非常漂亮,对吧?”

陈宜白的口气有些感叹,真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如果拿来当女友,该有多威风,不论走到何处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的确。”苏铭禹衷心同意,这一点毋庸置疑。

第三章

杜俐芊的心情就像天气一样多变,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因为苏铭禹,她的心整整放晴了大半个月。那天跟苏铭禹的约会相当顺利,从头到尾他都带着温柔的微笑凝望自己、倾听她的言语,充满了无限的耐心。而后苏铭禹抢着付账,又送她回家,他的每个行动都展现了十足的绅士风度。

跟一个帅气聪颖的高收人大夫吃饭,充份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这件事也许只是她生命当中的插曲,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证明她能跟其他男人来往,她有重新找寻幸福的力量。

早上起来,打开窗,又是一片蔚蓝的天。

杜俐芊开心得几乎忘记了吃药这件事情,幸好药就放在早餐旁,所以她和着冷冻过的饭团吞下。

她上个系列“公主万岁”已经顺利告个段落,长达十本的系列书,她足足写了一年。

一年的青春啊!她笔下的角色已经谈完了十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她仍在原地漫步,周旋在爱与不爱之间。 那些主角何其幸运,不管经历多少波折,最后终有一个美丽的结局。而现实的人生,爱情总是蹉跎。

怔怔地望着天空发呆许久后,杜俐芊决定不再继续自怜自伤,苏医师说过,要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找些事情来做。她打电话给那位据说又在为生活费苦恼的大小姐。

“嗨!宜家,起床了吗?”

“拜托,我是还没睡。小姐,现在才六点二十。有事上奏、无事退朝,我正在为下个月的生活费燃烧我的青春。”

“我以为青春应该燃烧在运动场上?”

“你安达充的漫画看太多了。”

宜家总是能轻易地把自己的话挡回去,杜俐芊挫败地低下头,用眼角贪婪地汲取那一窗蓝天的明亮“今天天气很好…””

“别跟我说天气这种废话。快告诉我,女人的手还有什么可替换的词?”

“柔荑、纤指、皓腕…你是要写哪一个部位?”

“头呢?”陆宜家埋头苦写,直接选了一个词套进去。

“螓首。”

“手就手、脑袋就脑袋,谁规定一定要用这些文诌诌的句子?还有,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懦弱地任人搓扁揉圆、不懂抵抗?他们难道没有听过‘不自由,毋宁死’这句话吗?俐芊,你这个大纲一点逻辑都没有。”

惨了,宜家又有意见了。杜俐芊小心翼翼地提醒:“宜家,我写给你的大纲是富甲一方的庄主爱上贫无立锥之地的贫家女,所产生的爱情狗血大悲剧。你可别写成弱女子对抗旧社会体制的反动小说。还有,这是个宋朝故事,法国大革命还没有发生,不要随便把人家的名言引用上去。”

再这么退稿下去,陆宜家会饿死在街头。杜俐芊有些担心。

“知道啦!为了生活,我会努力记住男强女弱、高潮迭起这些基本原则。”电话当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陆宜家肯定又把咖啡当作白开水在灌了。

“既然你工作进度顺利,要不要下午出去走走,喝杯下午茶之类的?”见陆宜家停笔,机不可失,杜俐芊再度试探。

“不行!”陆宜家一口回绝。

杜俐芊失望极了。“宜家…”她换上哀求的语气。

“好吧!如果我进度顺利,我下午两点打电话给你,如果没打,你也不用打电话问了,我肯定没赶出来。就这样了,拜!”

流利的话语被嘟嘟声取代,杜俐芊望着话筒发呆。怎么办,要一个人出去逛吗?

她不喜欢一个人逛街的感觉,只能自言自语,连发表意见的对象都没有。唯一想要搭理她的,只有发觉她皮夹中有金卡的售货小姐。杜俐芊祖丧地坐在床上发呆。

不需要写稿的时候,杜俐芊一向很茫然,她没有家人、邻居,连朋友也寥寥无几。以前她的生活重心是廖卓翔,她的世界是绕着他运转的;失去他之后,她的世界空白了一大片。

抓起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响过的手机,杜俐芊拨出一组熟悉的号码。

意外的,手机有了回应,嘟嘟的电话声,就像杜俐芊响彻胸腔的心跳。

“喂。”一个温柔的声音取代了电话铃声。

为什么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杜俐芊满心不安,却依然鼓起勇气开口,抓住这微小的希望。“请问,廖卓翔在吗?”

“卓翔去公司上班了,请问你哪里找?要不要留话给他?”

“不、不用了。我是…我是…”杜俐芊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份,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对方可能也冠有同样的称谓。

“请问你是哪位?”她反问对方。

拜托不要。上天,不要对她如此残忍。

“我是他的女友。有事吗?你听起来很慌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答案在下一秒钟揭晓了,证明命运对她是无情且冷酷的。

“没事,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如果有急事,也许你可以打电话到卓翔的公司去,你有没有他的公司电话?”

女人愈是亲切,就愈加深杜俐芊的慌张与忿怒。

杜俐芊紧张得想按掉通话,却一直按不到正确的按钮,连续按出了一堆声音后,才终于切断了女人关怀的声音。颤抖的手握不住手机,手机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机壳散落了一地,电池跌落出来,转了几圈停在杜俐芊脚边。

杜俐芊蹲下来想捡,却因为模糊的视线而摸空了几次。觉得自己很狼狈的杜俐芊,突然笑了出来。他说谎!

说什么他需要空间思考一下两人的关系,他必须想清楚他到底爱的是谁,现在的他谁都不想见到… 结果,那个女人却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

“卓翔,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

泪水一滴滴地洒在重新亮起的手机上。现代科技的生命真坚韧,可以轻易地将破碎的外貌拼凑回去,恢复原有的功能。但她破碎的心有可能吗?

也许是过去已经流过太多的泪,所以她很快就止住了泪,软弱的她也有果断的时刻,她下了一个决定。她要去廖卓翔的公司等他!既然事情都已经到这个地步,再糟,也不会糟到哪里去。

这次,她一定要去问个明白。

直接坐在办公大楼前的阶梯上等待,来往的人都对杜俐芊投以好奇的眼光。

怎么会有人不成体统地坐在庄严的办公场所前面?每个人心中都有疑问。

她打扮简单,白衬衫碎花裙,因为天气炎热,所以她撑起了洋伞坐在台阶上,看着一台接一台在大楼前停下的计程车发呆。

十二点一过,穿着名牌套装与西装的男女纷纷自办公大楼拥出,用整齐的步伐往用餐场所前进。

杜俐芊怕廖卓翔夹在人群当中被她忽略过去,所以挤在门边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