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夫听他这样问,无力地摇了摇头。周振南知道医生已经尽了全力,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道:“那我去看看我爸爸。”

等进了病房,周钊平却不在,问了护士,才知道原来周钊平到花园里散步去了。花园里桂花的香气四溢,偌大的园子里三三两两开着紫薇花,一簇簇地堆挤在枝头,十分好看。草坪上的喷头正浇着水,细长的水柱四下喷涌出来。虽然已经是秋天了,草坪却还是十分鲜绿,刚浇过水,上面都是晶莹的水珠。

周钊平坐在树下的一排椅子上,披着一件深色的外套,看着园子里的花木出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脸上萧索的神情好似秋日随风飘落的落叶,让一旁看着的人都觉得无尽惆怅。

他头上的白发在满园子花木中显得格外刺目,因为瘦,更加显得单薄与苍老。再怎么无限的人生,再多么辉煌的成就,在生老病死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这样看去,周钊平与其他普通的老头并没有什么不同。

周振南远远地看着正在一步步走向衰竭的父亲,心中只觉得复杂莫名,心疼,嗔怪,感慨,又觉得有淡淡的酸楚。他略站了一会儿,调整了下情绪,才向周钊平走过去,唤道:“爸。”

周钊平听到他唤他,扭过头笑起来,说:“振南,你来了。”

周振南点了点头,在周钊平旁边坐下来,帮他把身上的外套披好了,才说:“这里空气真好。”

“是啊,这里的空气真好。”周钊平说着,转过头来看着周振南,说,“振南,我知道你不容易,身上扛着东方实业这么大的责任。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要先从东方实业的利益和角度去考虑。”

周振南听父亲这么说,禁不住鼻子一酸,但又觉得高兴,原来这么多年,自己的父亲一直都是知道的,顿时,心里只觉得百味杂陈,可是面上却只是笑着,道:“责任是有点重,可是福利也不错。金钱、美女、地位一个也不缺,所以,重点儿就重点儿吧。”

他这样一副神态逗得周钊平也禁不住笑起来,看着周振南目中都是慈爱之意。好一会儿,才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知道其实这一辈子能让你惦记的,跟金钱、美女、地位一点关系也没有。”

周钊平说着顿了一下,眼睛向远方望去,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这一辈子做过很多事情,有让我骄傲的,有让我自责的,可是不管怎么样,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虽然很多事情让我觉得遗憾,但是想一想,有时候遗憾也是种念想。”

“爸,您别说这样的话。您得好好养着身体,还要看我结婚、生孩子、抱孙子呢。东方实业这样的担子您都担下了,挑了这么多年,挑成了行业的翘楚,还怕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人哪有不生病的呢,您就好好地放宽了心吧。我刚问张大夫了,他说您身体硬朗着呢。”

周钊平听周振南这么说,不忍再让儿子失望,便微笑着拍了拍周振南的手背,说:“对你我很放心,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是,我想见见城北。”

听周钊平说到江城北,周振南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说:“爸,有些事情是天意。”

周钊平听周振南这么说,脸上的神气也沉寂了下来,轻叹了口气,才喃喃地道:“对,有些事是天意。”

犹豫了很久之后,赵明明终于还是去找了自己的母亲。庄馨没料到赵明明会主动给自己打电话,语气里都是惊喜:“明明,你好吗?你能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很高兴。”

赵明明听着庄馨惊喜交加的语气,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迟疑了一下,才说:“妈妈,您有空吗?我想跟您说点事情。”

庄馨听她这样说,连忙应道:“有有有,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

赵明明想了想,说:“还是到上次跟您见面的那个咖啡厅吧。”

“好。”庄馨听她这样说便一口应下了,道,“我马上过去。”

那个咖啡厅还是老样子,只是上次见到的那个咿咿呀呀学说话的孩子好似长大了许多,圆滚滚的小身子跑来跑去,十分可爱。满是稚气的声音唤着“妈妈,妈妈”。因为一连串的事情,赵明明本来心情阴郁,此时见到这样的情形,也禁不住露出笑来,觉得心头柔软。

赵明明正微笑地看着孩子,突然听到庄馨唤她:“明明。”

赵明明抬头便看到庄馨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也便唤了一声:“妈。”

“明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庄馨一见到赵明明,人还没坐下,便惊诧地说道。

赵明明看了眼母亲,心中百转千折,复杂莫名。略沉静了一下,便直接道:“妈妈,有件事情我想请您帮帮我。”

庄馨原本拿着杯子正要喝水,听她这样说,端着杯子整个人不禁怔在那里。仔细打量了一下赵明明,将杯子又放下了,说:“什么事情?”

赵明明看着庄馨,迟疑了片刻,但还是说:“您可不可以请何先生不要对江城北赶尽杀绝?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我也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但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您的。”

赵明明说着,忍不住鼻头一酸,眼泪就几欲夺眶。

庄馨见赵明明这个样子,也大概明白了原委,心下一沉,又觉得说不出的感慨,好一会儿,才说:“我可以跟他说,但是你也是知道的,江城北和何淼的事情,又是生意上的事情,我能不能说得动他,我也没有把握。”

赵明明听了庄馨的话,点了点头,说:“江城北的公司到现在这个境地,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得试一试。现在我只能求您了。”

庄馨看着赵明明,她一向知道这个女儿的脾气,倔强刚硬一如她的父亲,宁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也不会轻易低头求人的。况且,她对她和何建辉的关系,一直都不肯原谅,若不是血脉相连,早就与她成了陌路。这次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她的。

庄馨想着,忍不住轻叹了口气,心中更是百味莫辨,错综复杂。看着赵明明,道:“明明,这么多年,妈妈一直明白你的心思。我也一直希望能为你尽一点母亲的心意。这件事情,我一定尽我的全力,但是泰悦和东方实业的事情牵涉太广,又是利益相连,何淼又刚和周振南订了婚,能不能办得了我也不知道。”

“谢谢。”赵明明听庄馨这样说,知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她心里也明白,这场收购战到现在的样子,也只能是尽人事而已。

“江城北对你好吗?”到底是母亲,庄馨虽然知道江城北、何淼、赵明明之间的大致始末,还是忍不住问道。

赵明明听到庄馨说到江城北,原来一脸的沉重也禁不住露出微笑来,轻声道:“好。其实他是不是泰悦的老板,有没有钱,我并不在意。只是这个公司是他白手起家,一滴血一滴汗打拼出来的,我明白他的心愿,不能看着他就因为这样失败了。”

庄馨见赵明明这个样子,伸出手握着她的手,道:“你的心思妈妈都明白,你放心。”

赵明明听了庄馨的话,心里更是辗转反侧,抬头看见庄馨眼角的细纹,虽然一直养尊处优,可是岁月依然在她的脸上刻下沧桑的痕迹,脸庞比起年轻的时候也暗淡了许多。赵明明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对母亲拒之千里的态度,对她的排斥和隐忍的恨意,心里忍不住生出几分歉疚来。

这世界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在咖啡店门口分别的时候,赵明明仍旧不放心,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叫住庄馨说:“妈妈,拜托你。”

庄馨看着赵明明,拍了拍她的手,点了点头示意她自己一定会尽力。见母亲这样再三保证,赵明明才转身离开了。

何建辉现在一般都住在庄馨这边,除了家里有什么事情,平常是难得回去一次的。这天,下了班回家,见开门的是家里的保姆,怔了一下,便问:“庄馨呢?”

那保姆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爽利干练,又一直跟着庄馨,虽然是个保姆的身份,做的却是管家的事情。听何建辉这么问,只是笑道:“庄小姐在厨房呢,说是您最近工作太忙,吃饭总是不香,今天亲自下厨给您做饭呢。”

“是吗?”何建辉听了保姆的话,似乎起了兴致,将手里的公文包放下便往厨房走。庄馨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何建辉,头也不回地说,“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饭刚好,你就回来了。”

何建辉听她这么说,哈哈一笑,走近了,道:“这都好了,我想帮忙也插不上手了。”

庄馨听他这么说,抬头笑着白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看砂锅里的汤,说:“头发都白了,还学那些小年轻油嘴滑舌的。”

何建辉听她这么说,也不辩解,只是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她。初见庄馨,已经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所在的公司承办了何氏的一个重要会议,白色的衬衣外面穿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背心,黑色的长裤,有漂亮的容颜,最难得的是温柔和耐心。因为何氏是甲方,对于会议的会场布置、会议流程反反复复,提出了许多无理要求。何建辉在一旁冷眼看着,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员工有些过分。可是庄馨并不介意,依旧十分耐心,一次次地更改方案,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跑到何氏的公司进行说明,没有半分的不耐之意,让何建辉十分意外。

会议大获成功,何建辉便借口感谢,请庄馨吃饭。他阅人无数,见过很多女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庄馨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心里竟忍不住生出几分失落之意来。后来,他把何氏所有会议的承办工作都交给了庄馨所在的公司,指定让庄馨负责,渐渐地,也就熟知起来。知道庄馨的丈夫已经去世了时,惋惜之中却生出了几分暗暗的欣喜,连带着,对庄馨的态度也似放松了许多。

何建辉记得那天跟赵欣瑶大吵了一架。赵欣瑶是火暴性子,三言两语,观点稍有不和,脾气一上来,便大动干戈。何建辉觉得累,不想再吵,便来到办公室,发现庄馨与他的员工开完会还没有离开,在会议室整理资料。办公室的灯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秀美的脸和安静的神态。何建辉看了一会儿,心里竟生出了莫名的悸动。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庄馨唤到办公室,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是怎么开始的,何建辉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是自己吻了庄馨,好像就是这样,便开始了。起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渐渐地,竟沉迷了进去,慢慢地,身边就只有了庄馨一个女人,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天。这么多年,他和庄馨在一起的时间远远多过和自己妻子赵欣瑶在一起的时间。

庄馨的菜烧得很好,色香味美,又都是何建辉爱吃的菜。庄馨盛了碗老鸭笋汤端到何建辉的面前,说:“你先喝点汤,再吃。”

看何建辉喝完了汤,又夹了些龙井虾仁,说:“尝尝我做的虾仁能不能吃。”

何建辉吃一口,连连点头,赞道:“真是不错,茶香和虾味并存,很地道。”

庄馨听他这么说,笑了起来,又给他夹了些别的菜,说:“我知道肯定比不了外面那些大厨,就是吃个心意。”

何建辉听她这么说,拍了拍庄馨的手,也给庄馨夹了些菜,说:“你也吃。”

庄馨点了点头,对着何建辉笑了一下,自己也吃起饭来。两个人吃着饭,又说了些话,吃完饭,待保姆安排人收拾了餐桌,庄馨泡了杯参茶拿给何建辉,在他旁边坐下了,才说:“建辉,这么多年我没有对你要求过什么吧?”

何建辉听庄馨这么说,禁不住一怔,扭头看着她,道:“庄馨,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年纪大了,总是想着孩子。你生意上的事情,我知道我不应该也没有立场过问。可是为人父母,我想为我女儿说几句话。

“我这辈子,只有明明一个孩子。这孩子气性大,知道我跟你的事情之后,一直都不肯原谅我。从上大学开始,便自食其力,不要我的钱。这些年,我也没有怎么照顾过她,心里对她,是很歉疚的。你们做生意的事情我不懂,可是我知道江城北是明明的心上人,江城北现在虽然身临绝境,只要你说句话,他就不至于必死无疑了。”

庄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头看着何建辉,目光复杂,像是期盼,又像是企求,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你肯不肯答应我这一次,不要对江城北赶尽杀绝?这辈子,就这一次。”

何建辉看着庄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慨,只觉得盘根错节,复杂莫名。他握住庄馨的手,道:“前段时间,江城北来见过我。当时他和淼淼手牵手,跟我们商量结婚的事情。我从来没见过淼淼这么高兴过,也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在乎过一个人。虽然我知道江城北未必有多喜欢淼淼,可是我再一想,只要淼淼高兴,就随她去吧。

“淼淼这次和周振南订婚事先完全没有跟我说,我也是从报上得知的消息。我不相信淼淼这个时候和周振南订婚是因为什么爱情。可是为人父母,我能怎么办。

“庄馨,你心疼你的女儿,我也心疼我的女儿呀,这些年,我也亏欠她很多。”何建辉说着握住庄馨的手,说,“孩子们任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做父母的……”何建辉话没有说完,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庄馨听了何建辉的话,坐在那里没有动,像是出着神,又像是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是啊,儿女们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能怎么办呢。只怨我女儿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好爸爸。”

何建辉听到庄馨的话,人愣了一下,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庄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么多年,庄馨极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即便生气,也是和颜悦色,不说一句重话。好一会儿,何建辉终于站起来,说:“你今天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庄馨轻轻“嗯”了一声,仍只是坐在那里,连何建辉离去也没有动。

第十章 唯有爱不朽

人生起落,可倚靠的不过就是自己的一双手,一点血脉,一个亲爱的人和二三知己而已。也正是因为有着这份情意,才能在这汲汲营营的生涯里坦然活下去。

江城北到球场的时候,周振南已经到了。秋日的清晨,已经有了些凉意,但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又因为远离城区,太阳破云而出,连天空也好似显得更加蔚蓝。晨间的鸟儿鸣叫,不时地响起啾啾的声音。空气里都是芳草的气息,修剪得十分精细的草坪绵延起伏,好似望不到尽头一般。

其实江城北和周振南都不怎么热衷高尔夫,只是会员制的地方人少,又是秋天,来打球的人更少,方便谈事情。江城北很快便换好了衣服,因为天凉,两个人都穿了长袖的衣服。穿着白色制服的球童跟在他们的后面亦步亦趋,大概因为是早上,偌大的球场,只有他们这一组打球的人。

“我以为我要等你个十几二十分钟,想不到你竟然先到了。”

周振南听江城北这么说,抬起头来看着江城北,道:“江城北,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是我很尊重你,同时也很钦佩你。虽然胜负已见分晓,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看法。”

“谢谢。”江城北说着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周振南直接说道,“我手上泰悦的股份,你出多少钱?”

周振南没料到江城北这样直接干脆,不禁怔了一下,但只是瞬间,便恢复了惯常的样子,问:“为什么会直接卖给我?”

“反正我已经输了,不如爽快一点,把股票都卖给你,也不用大费周章卖给别人,让那些人再卖给你,中间再赚一笔。不如你把钱都给我,大家都不费这个事。”江城北说得坦荡磊落,看着周振南亦没有半分气短,丝毫没有失败的狼狈。

“好,你开个价。不过我现在答复不了你,需要董事会开会讨论一下。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你开出的价钱不是十分离谱,我会让董事会顺利通过。”

江城北写了一个数目给周振南,周振南接过看了一下,露出笑来,说:“其实,你可以再开高一点。”

江城北却摇了摇头,说:“不用,我是卖股份,不是敲竹杠。”

“好。”周振南听他这样说,也不再啰唆,道,“一旦敲定,我会立刻告知你结果。”

江城北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转身便向球场外走。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走到周振南的面前,说:“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我虽然也不怎么喜欢你,但是,你覆灭了我心中养尊处优大少爷的草包纨绔形象。”

周振南没料到江城北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禁不住惊讶地皱了皱眉头,好一会儿,才说:“谢谢。”

周振南说着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江城北,我爸爸想见见你。”

江城北一怔,双腿好似陷进了脚下绵软的细草里去,带着露珠的草坪濡湿了他的裤脚。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好似都安静了下来,那样的安静,似乎无法呼吸,让人窒息一般。阳光渐渐升起来,照在他的身上,江城北眯了眯眼,这样的光芒,让人眩晕。

“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医生已经通知我要有思想准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见一见你。”

“见一见我?”江城北低声重复了一遍周振南的话,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喃喃自语,可是语气里都是嘲讽与鄙夷。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向周振南,问,“他凭什么?我为什么要见他?就因为这是他的愿望,所以我就要去见他吗?

“周振南,你知道吗?我妈妈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再见他一面,盼了很多年,到最后都没有实现,死不瞑目。”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已是今时今日的江城北,说起这些往事,他的脸上还是隐忍的悲愤。

周振南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怎样复杂的一种感触。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告诉江城北父亲的身体状况和心愿,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也许他应该顺其自然,由命运来决定这一切。不,他不应该。虽然他没有任何权力替任何人做决定,但是至少应该将真实的状况告诉江城北,告诉他想见他是父亲生命中最大的愿望。

“江城北,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因为你人生的目标可以由你自己掌握,你所做的都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不用犹豫,不用顾忌,也不用怀疑。也许你受过我不能想象的委屈,吃过我不能置信的苦头,但是你的人生是自由的。

“而我,一生下来,就只有一个使命,就是要让东方实业的基业长青,这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我一生的生活轨迹,读什么书,受什么训练,选什么样的对象都只能以这个目标为前提,永远不能争辩,更不可能抗议。也许这是很多人盼望的命运,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

周振南说着轻轻笑了笑,眼神中透出一种迷茫,扭过头来看住江城北,问:“你说这样的人生是幸运还是不幸?”

江城北看了看他,才说:“幸或者不幸已经不重要,你是周振南,就注定只能过一种生活。就像你只能做你爸爸的儿子,而我,只能做我母亲的儿子。”

周振南听了江城北的话,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过了好久,才看着他点了点头,说:“你说的不错,我只能做我爸爸的儿子,你也只能做你母亲的儿子。”

江城北和周振南都无法预测命运会将他们推往何方,但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结局,就像所有的恩怨,都会有一个了断一样。

而现在,未知的结局正在向他们走过来。

“叮铃铃”的电话声将赵明明惊得一慌,她快速拿起电话,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妈妈”二字,不知怎么的,心里的紧张和惊慌好似到了极致,连拿着电话的手也不禁发起抖来。她颤颤巍巍地划了两次屏幕,才将这个电话接通了,道:“妈妈。”

庄馨听到赵明明的声音,禁不住一阵辛酸,说:“明明,对不起。”

听了庄馨的话,赵明**里一个突,心中的失望好似到了极处,反而原本“怦怦”的好似擂鼓的心跳平静了下来,只是觉得说不出的茫然。像在大海中遇上风暴漂流的船只,失去了立在岸头最后一点闪烁的光芒,只剩下滔天的海浪和狂风,和没有尽头的黑暗。

赵明明握着电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妈妈,一定很难为你。”

她这样冷静的语气,让庄馨担忧起来,便连忙安慰道:“明明,你别着急,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劝劝他。”

赵明明听着轻轻笑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无谓,说:“算了,妈妈。何建辉这么做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她这样的语气,即便是隔着电波,也让听着的人心里忍不住涌起一阵悲悯,觉得开口安慰也只是多余。

最后,赵明明终于还是去找了何淼。在江城北第一次见到何淼的那间茶室。

华灯初上的时分,有皎皎的月光,照在青色石墙琉璃瓦的房子上,带着古意的轩窗里灯光明灭。赵明明敲门进去,何淼抬眼见是她,只是捧起面前桌子上的茶轻轻吹气,并不说话。可是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冷冷的居高临下的气势。

赵明明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开口:“何小姐。”

何淼听到赵明明唤她,露出笑来,眼波一瞥,十分倨傲,示意赵明明继续说下去。

“何小姐,要怎么样你才可以放过城北?”

“城北,”何淼十分不屑地学着赵明明唤了一遍江城北的名字,说,“赵明明,你倒是叫得亲热。江城北对你不好吗?身上穿来穿去怎么还是这几套衣服,这个你得跟你那妈好好学学,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这样兴许还能跟得长久一点。”

何淼的话尖酸而刻薄,眼神好似淬了毒,刀片一样盯在赵明明的身上,闪着幽冷的寒芒。赵明明只能站在那里,任由何淼对自己发泄她心中熊熊的怒气。

也许是因为胜券在握,这次何淼看起来从容许多,并不着急,脸上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笑意,只有眼神凌厉。红杉木的茶桌上还放着几样佐茶的糕点,一味味做得十分精细可爱,好看得让人不忍下口。

何淼让赵明明站在那里,却不看她。只是自顾自地喝了口茶,又略尝了一两样糕点,才像是想起了赵明明一般,回头看着她,说:“赵明明,你是来求我的吧,求人就应该有个求人的样子。”

茶室外面的走廊里挂着灯笼,在夜风中微微地晃动着。隐约有音乐传过来,细听才觉出是有人在唱评弹。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过了一会儿,赵明明终于走到何淼的面前。

何淼仍只喝着手里的茶,不看她。直到赵明明屈腿跪了下去,何淼才满意地笑了一下,抬起眼波看了她一眼,说:“你行这么大的礼,要求我什么?”

石头磨成的地砖,硬而凉,赵明明只觉得好似针扎一样的疼。她的背脊挺得很直,这样跪着,好似也并不难堪,说:“何小姐,这次你可不可以放过江城北一次?”

听赵明明这样说,何淼突然笑了起来,开始只是轻轻地笑,后来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似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一般。好容易何淼止住了笑,她低头看住赵明明,说:“如果你跟江城北一拍两散,我还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何小姐,我不能离开城北,只要他不离开我,我就不会离开他。”

何淼听了赵明明的话,看住赵明明,赵明明亦看住她,两个人也不知道就这样对视了多久。突然,何淼将自己手里的茶翻手从赵明明的头上淋了下去。

热热的茶水还带着一点烫人的温度,已经泡开的茶叶淋了赵明明一头,茶水从头顶滴下来,模糊了赵明明的双眼,还有一些水珠从赵明明的脸庞两侧淅淅沥沥滴落下来。

“赵明明,这杯茶是为了我妈妈。”何淼说着,又从桌上拿起另外一杯斟满了水的茶杯从赵明明的头上淋下,说,“这一杯,是为了我自己。

“我告诉你,赵明明,想让我放过江城北,门儿都没有。我不但不会放过他,还会对他赶尽杀绝,现在整垮的是他的泰悦,以后,不论江城北做什么生意,我都会跟他争,跟他抢,逼得他无路可走,这辈子也别想东山再起。

“还有你,赵明明,你以为攀上了江城北就飞上了枝头。我偏要让你愿望落空,让江城北做不了有钱人,看你能跟他撑多久。”

何淼以为赵明明会站起来掉头就走,没想到她却仍然跪在那里没有动,不禁得意地笑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唤了服务员换了茶水和茶点,细细地品起茶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淼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接通了,笑意吟吟地道:“我喝茶呢,你有什么事,来找我吧,我这里有好戏看。”

周振南一进茶室,便被惊得怔在那里。他扫了一眼现场的情形,很快便明白了大概是怎么回事,蹲下去扶起赵明明,说:“赵明明,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何淼听到周振南唤出赵明明的名字,十分惊讶,看着周振南,说:“咦,你认识她?你知道她妈是谁吗?就是那个万年情妇庄馨。江城北就是因为她才悔的婚,母女两个人,一样的贱,专门抢别人的男人。”

“够了,何淼。”周振南大声喝止住得意扬扬的何淼,用力搀起赵明明。大概是因为跪得太久了,猛一起来,赵明明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周振南用力扶住她,说,“我先送你回去。”

赵明明看了周振南一眼,点了点头。周振南扶着赵明明到了车上,抽出纸巾替她擦拭头上残余的茶叶,说:“赵明明,你怎么这么笨?”

赵明明抬头看了一眼周振南脸上又气又急的表情,笑了一下,才说:“我找何淼碰碰运气。”

“找何淼碰运气,你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吗?”

“我也知道是自取其辱,可是你们都不肯放过江城北,能怎么办呢。”赵明明说着,抬头看住周振南。

她的眼神像是企求,又像是无望,让看着的人都觉得悲悯。周振南心里只觉得说不出复杂莫名。发动了汽车,说:“我送你回去吧。”

周振南只送过两次赵明明回家,可是却把路线记得十分清楚。因为过了交通的高峰期,一路上十分畅通,没用多少时间,便到了小区门口。周振南在路边停了车,扶赵明明下车。没想到却碰上了回家的江城北。

江城北一见赵明明这样子,便立刻快步走上前去,从周振南手中扶过赵明明,眼中都是担忧和关切,问:“明明,发生了什么事情?”赵明明一见到江城北,便握住江城北的手,眼中的泪水也终于落了下来,攥着他,唤:“城北。”仿佛受了委屈看到家人的孩子。

周振南见江城北和赵明明如此,心中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说:“赵明明去求何淼,希望她能对你网开一面。”

江城北扶着赵明明进了屋子,让她坐下了。自己到卫生间拿了浴巾替她擦头发,天气凉,头发干得慢。赵明明的发梢还淌着水珠,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地团成一团,发丝之间都是茶渍,残茶的味道混在头发里。

“我去洗个澡吧。”赵明明站起来,看着江城北,笑着道。

江城北点了点头,看着赵明明进卫生间。从背后看过去,赵明明的身影瘦削而单薄,仿佛又瘦了许多,一件薄薄的外套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江城北的心里泛起一阵心疼,开口唤住她:“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