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并非为你,我不过恰巧申请夜里值班而已。”她不愿自己笨拙心思被杜卿格知晓。

杜卿格沉默,半日方说:“一润,下一次勿在医院对牢英俊男子吹口哨,若被你老师看见,他对你印象坏三分。”

舒一润跳起来,赫!被他知道了。她笑:“不,我属意你,只对你吹口哨。”

她罕有此时这般难以言状的开心,对牢杜卿格做一个鬼脸,跳下床去飞奔至心理热线处,门内已有一人守驻,听到动静讶异转过身来。

他身材高大,舒一润平视过去,只瞧见他胸口实习胸牌,她将视线投到他脸上去,哗,一张精致脸庞,轮廓极深。但下一刻男孩叫他好感顿失。

他盯牢舒一润,说:“嘿,我似在何处见过你。”

舒一润没好气:“是否你意淫中的《男人帮》抑或《花花公子》?”她至厌恶油嘴滑舌之人。

男孩纳罕她火气之大竟至如此,搔头讷讷解释:“不,上一次有一个病人逃脱,你恰好在前方,听闻动静拦截病人,被病人在胳膊处咬一口,是否是你?”

舒一润这才想起,她一日在医院行走,听得后方喊:“拦住他,拦住他!”她转身,看见一群白大褂和保安正追赶一个病人,病人直冲她而来,她下意识去拦截他,被病人掐住胳膊咬了一口。后来医生保安赶到,乱糟糟一团,她也就走开了去。

她笑:“是你。你也在追赶之行列中?”

“是,他恰是我老师收治的病人——你的咬伤是否要紧?”

“不要紧,已做过处理。我唯一遗憾是医院不承认我是工伤,不给我报销医疗费。”

男孩哈哈大笑:“你很可爱。我叫麦承方,小生这厢有礼了,敢问小姐芳名?”

舒一润被逗笑:“舒一润。”

“可是命中五行缺水?”

“是,所以取一个带水名字,平日极爱喝水。”

两人相视而笑,麦承方看表:“女孩至要紧睡美容觉,研究证明夜里十一点至二点是皮肤修复最佳时期,所以我们分开值班,你守前半夜至十一点,十一点以后我来守,可好?”

舒一润计算时间,值班从夜里八点开始,早上六点结束。若至十一点,她只需守三个小时。显然麦承方照顾她。他的体贴让她想起杜卿格绅士风度,心里感动,微笑说:“不,现代社会男女平等,我们每人守五小时,我从八点至一点,你从一点至六点。”

“没有商量余地?可有别的办法?”

“有,我自此处退出,永不再来,由你一人值班。”

麦承方骇笑,舒一润如此坚定,他只得举高双手:“好,我明白。”

他自去值班室内床位睡,不一会儿已至熟睡,呼吸平稳。前半夜偶有几个电话打来,喁喁述说生平苦难。世上苦闷之人甚多,白日里喧嚣夺目,夜里打一个电话,向陌生人倾述内心秘密,泪流满面而不自知。舒一润不说话,她记得心理咨询的秘诀,只得“倾听”二字。

闹钟在一点钟响起,深夜里分外刺耳。麦承方自床上跃起,揉困眼打呵欠:“舒一润,辛苦你了,你去睡吧。”

舒一润站起来往门外走,麦承方讶异:“你不睡?”

“不,我有更重要之事做。”

她悄悄走至心身科五病区,护士站里值班护士正在打盹,她兀自走到75床病房门口,房内杜圆舞同其余两个病人已熟睡,杜卿格蜷在病房一张小伸缩床内,尚留脚悬空在外,那张床太短小。他身上毯子滑落至地,环胸蜷腿,叫舒一润无比怜惜。

她轻巧走进去,俯首看杜卿格睡颜许久,他浓密睫毛并笔挺鼻梁在窗外微光照耀下在脸颊上投下阴影,人中处凹陷进去,弓形嘴唇湿润美好。舒一润俯身,屏住呼吸,趋近他嘴唇,再趋近。

杜卿格忽然睁眼,微光承在他眼波深处,波光粼粼。舒一润惊至跳起,反射性往后退一大步,听得自己擂鼓心跳在深夜里分外清晰。

杜卿格翻身坐起,温和地对舒一润说:“一润,听话,去睡觉。”

他明知舒一润情难自禁,在一秒前将要偷吻到他,却只当天下太平,只字不提。舒一润不禁黯然,生出叛逆之心:“不,我不去睡。我就在此处守你。”

杜卿格自地上拾起毯子,无奈。

“那么我们出去说,不要吵到他们。”

他们走至大厅沙发坐下,杜卿格点一支烟,烟头红光明明灭灭。

“一润,不要执着于我。”

舒一润微笑:“杜卿格,我亦有自尊品格,你在此对我说一句‘请你自重,不要纠缠我。’我立即便走,永不见你,你是否要试一试?”

杜卿格眼神温柔,慢慢趋近身体,用胳膊圈住舒一润。舒一润闻到他身上淡淡体味,心里迷醉。杜卿格只轻轻拢一拢她,如同兄长对妹妹的拥抱。

9

9、精怪 ...

舒一润被早晨六点闹钟惊醒,以为尚在家里床上,直至鼻端闻到医院消毒水气味,立刻警醒。

她睡在昨夜杜卿格睡过的折叠床上,身上盖着薄毯。病人已被护士带走去楼下花园散步,舒一润跑去窗口往下望,看见杜卿格陪同杜圆舞坐在花园长凳上,她微笑,今晨一睁眼,心情便开朗。

她跑回心理热线值班室,麦承方正在整理,看见她讶异:“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仍有东西在此处。”

“你昨夜去了何处?”

舒一润微笑不语。

麦承方说:“舒一润,你给我至多神秘感,我不禁怀疑你是聊斋中走出的精怪,夜里附至人身,在医院游荡,吸病人精血。”

舒一润大笑:“呿!有如此蠢笨精怪,不去吸健康人精血,反来医院找病人?”

麦承方也笑:“走,去食堂吃早饭。”

舒一润问:“你在哪个病区实习?”

“三病区。我本在综合医院实习,医院要求轮转科室,这两个月我被打发至精神病院。”

“你前途光明。”

“哗,现在大学生顶无用,在人才市场当物品叫卖,价格低至又低。”

“有人连被叫卖资格也无,勿需妄自菲薄。给对方一句话:我可以用一年时间学会四年经验,别人未必能用一年时间学会我四年知识。”

麦承方侧头:“你很乐观。”

舒一润笑:“别人看不起你不要紧,至要紧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不乐观,难道我要哭?”

他们走至食堂,麦承方今日轮休,买了早饭便随身带走,同舒一润告辞。

舒一润一早看见那边桌上杜卿格和杜圆舞,在窗口买了早饭,在杜卿格身边放下。

杜卿格微笑:“豆浆、油条、茶叶蛋,一个花卷,一个刀切——舒一润你不怕发胖?”

“我从事脑力工作,热量消耗至大,”她挺了一挺胸脯,“我需得热量维持我胸脯屹立不倒。”

杜卿格大笑,揉一揉舒一润发心:“我看见你同一个英俊男孩一同进来,可是你的小男朋友?”

“你吃醋?”

“不,我只感到欣慰。”

舒一润沉下脸:“抱歉叫你失望。我们至多普通朋友。”

她心里黯然,不愿见杜卿格脸孔,即时起身离开。

护工拎了两热水瓶滚水进来,舒一润泡了一杯苦茶,啜饮至一半,医生已陆续上岗,开始交班。

她跟着季医生查房,查至75床,不去看杜卿格脸孔,自顾自记笔记。

上帝造人何等齐全,杜卿格外貌迷人,声音也极好听:“是,我会注意。”或者,“是,我已如此去做。”

季医生查完杜圆舞,走出病房同舒一润说:“杜圆舞将很快康复。”

舒一润迷惑:“我知道34床抑郁病人,已住半年,前景堪忧。”

季医生说:“影响心理疾病康复重要因素之一:社会支持。社会支持中以家庭关系最为重要。34床家人一月来探视一次已面露不耐,嫌病人拖累家庭;75床杜先生对胞妹关怀备至,一丝嫌弃也无。自然不同。”

他又说:“杜先生和善,待人极好。”

舒一润恻然,杜卿格待谁都是一视同仁的好,她毫无特殊对待。

今日上午办公室难得清闲。医生们统统去进行业务培训,又无新病历可写,三天一次的病程录亦未到时间,实习生只得在办公室内七嘴八舌。

小朱说:“咄,你们有否看见75床的家属?舒一润,75床归你们管,你可知道他是病人的谁?是否男友?”

舒一润同梁宵宵相视而笑:“不,是她嫡亲兄长。”

“哗,若我有这样英俊兄长,我不嫁人也甘愿。”

梁宵宵笑:“你不嫁人,你兄长可要娶人,届时胞妹变小姑,只看你如何自处。”

这时护士敲门进来:“门外病人找舒医生。”

病人大抵对医生抱有一种盲目崇敬和信任,舒一润已被病人找过多次,陪同他们谈心。她只想这次是谁,是那一个躯体形式障碍者,还是广泛性焦虑症者。

皆不是,是杜卿格。

他手里一袋早点:“一润,你方才没吃完早点,我替你打包上来。”

他已在浴室内洗过澡,换了新衬衫,散发剃须水气味。浓密发梢湿漉漉,犹在滴水。舒一润总算肯正眼看他,露出微笑来:“谢谢。”

他又说:“今天回家去睡吧,不要再值班。”

“一切皆是我自愿,你勿需觉得亏欠我。”

“不,我只是担心你。”

“杜卿格,我已二十,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今日换做十六岁少女如此狂热爱慕你,你大可一笑置之;但成年人对你还有如此赤忱心思,你应当感动。”

杜卿格失笑:“是,我很感动。”

舒一润听不出他话里真假,这时走廊末端铁门开启,医生们已培训回来,她立刻走进办公室:“嘘,他们回来了。”

梁宵宵同小朱立时正襟危坐,手里翻开一本病历做研究。

季医生极爱对病人做心理辅导,一谈便是两个小时,舒一润在旁需得时时集中注意聆听,应付季医生谈话结束后的问话。

下午他们对一个病人做完辅导出去,已是五点下班时间。杜卿格在外等待,面露欣喜。

“季医生,圆舞方才同我开口说话,她已会开口叫我。”

季医生转向舒一润:“你怎么看?”

舒一润说:“典型抑郁特征:晨重晚轻。也即抑郁症状在清晨会特别严重,到傍晚渐渐缓转。”

杜卿格立时露出失望神色来。舒一润微笑,觉得心底有一处至大的残忍快意,杜卿格叫她失望过许多次,如今她也要叫他失望。

季医生点头,又交代几句便下班离开。

舒一润侧头:“一起去吃饭。”

傍晚的杜圆舞心境确然好了许多,走路不再倚靠杜卿格,能够独立行走。

他们在食堂叫菜,舒一润点鲜辣小排,肥厚的一块东坡肉,一叠酥油烤鸡,杜卿格只替自己和杜圆舞叫了青菜腐竹、木耳豆皮。

他看看舒一润的菜,说:“一润你口味至重,胆固醇、血压皆会增高,需要戒掉。”

舒一润咬一口鲜嫩多汁的东坡肉,笑:“我不知胆固醇为何物,我至爱街边烧烤,倘若运气极佳,尚能活到花甲;可是偏偏遇到你,大约只能活到而立。”

杜卿格立刻噤声。

杜圆舞一直沉默,此时突然盯牢舒一润开口:“你爱哥哥。”

舒一润骇然,继而微笑:“是,我爱你哥哥,可他不爱我。”

杜卿格面露尴尬,杜圆舞复又埋下头去,此后便再无开过口。

他们吃完饭,舒一润说:“我得去值班室,晚上来见你。”

杜卿格叫住她:“可是同早上那英俊男生一起?”

“是。”

“请谨慎小心,有事打电话予我。”

舒一润心情愉快,他到底放不下她。

她走至值班室门口,门刚打开,一大束洁白滴水百合夺人眼球。

“哗!”她吓一跳,“我是否走错门?”

“你没走错门,”麦承方哈哈大笑,“可有惊喜?”

舒一润没好气:“你不像会做出这样行为的幼稚男生。”

麦承方把百合插在值班室花瓶:“世上至痛苦之事是香甜睡眠被剥夺,有束鲜花能愉悦不能睡眠的焦躁。”

舒一润笑:“你倒会享受。”

麦承方跳上床:“我先睡,请你工作。”

他入睡极快,酣睡如同婴儿。舒一润心里恻然,她无数次自夜晚睡梦惊醒,想到杜卿格便觉得恍如梦中之梦。

一点钟麦承方准时醒来,看舒一润已拉开房门把手,揶揄道:“呔,大胆妖怪,是否预备吸人精血?”

舒一润大笑,午夜的医院,走廊里白惨惨几盏日光灯,两边俱是黑洞洞房间,如同黑暗中潜伏嗜人的大嘴,面色疲惫的护士在其间穿梭,行迹诡异。

多么刺激的一方场景,舒一润真将自己想象成精怪幻化成的美丽女子,夜里勾引书生心魄吸其精血。她毫不掩饰对杜卿格的贪婪,若她幻化成妖,一定吸尽他每一滴精血。

杜卿格已在大厅等待,看到舒一润在幽暗走廊末端悄无声息的跑近,宛如从夜色里走出的精灵,他心里有一丝动容。

舒一润跑至他面前,微笑:“你看,午夜幽会,我们多么浪漫。”

杜卿格盯住她:“这是最后一次。明日,我不会再见你。”

他们默然。

半晌舒一润说:“你爱自由胜过婚姻。”

杜卿格在沙发上坐下,笑:“不,我曾渴望过婚姻。起码不必每日回家后矿泉水三明治,彼时我想世上至大安慰便是下班后家里有热饭吃,早晨有新鲜牛奶面包。”

舒一润动容:“我可以给你。”

“不,”他低头微笑,“等你包办洗熨煮之时,你会渐渐埋怨这个家庭,等我有了肚腩,头发稀落之时,你会恨我将你美好年华全部埋葬,我们最终只得做一对怨偶。”

舒一润讶异,杜卿格又说:“你只爱我的皮相。”

舒一润骇笑:“不,不要逼我说肉麻情话,你知道我不止爱你的皮相,不要逼我说出‘我也爱你灵魂’这样的酸话,尽管我知道,那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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