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死板僵硬,一定没有手画的灵动。”

“我是设计师,一切注重效率。”

舒一润由衷感慨:“可你十分懂得哄女孩子开心,讨她们欢喜。”

“不,我只在初恋时用这种方式来讨过她欢喜,成年后我已改用信用卡哄她们,更为有效方便快捷。若用这种小玩意儿,只会叫人发笑说你傻,谁会喜欢?”

“我。”

杜卿格心里耸然动容,不再说话。

他工作忙,舒一润十分懂得自娱自乐,去茶水室替他和自己冲了即溶咖啡,便不再打扰他,寻几本杂志悄无声息地看起来。

杜卿格埋头工作,渐渐忘却时间。等抬起头来,揉一揉发酸脖颈,才想起还有一个舒一润,转头却见她看小说入神,一个人傻乎乎地笑,却犹记得小心控制不发出声音来打扰他。她有一种不符年龄的懂事。

他披上外套,牵住舒一润手:“走,我请你吃饭。”

“可否由我定地点?”

“自然,这是你特有的权力。”

舒一润笑嘻嘻报了一个名字,杜卿格立刻愕然。片刻后他们在一家大排档坐下,人声拥挤,空调马力开足,老板也是一脸油津津的汗,舒一润按照自己喜好,挑最浓辣的点,水煮鱼、麻辣小龙虾。端上桌来辣气扑了一鼻,活色生香的饕餮人生。

这一顿吃的宾主皆欢,舒一润坐在车内依然伸着舌头呼啦啦喘气,大叫:“杜卿格,辣死了!我要水,冰冻矿泉水!”

杜卿格正色:“不行。你胃肠不好,刚吃了油腻的,立刻喝冰水,对肠胃刺激太大,回去小心腹泻。”

舒一润有点色迷迷的,朝他撅起嘴:“那你帮我。”

“求之不得。”

那样的唇像是樱桃,他忍不住亲上去,舒一润却忽然推开他,目瞪口呆盯牢窗外:“又是他!”

杜卿格回头看,是一个妙龄少女与中年男子,那妙龄少女面孔熟悉,半日方想起来是与舒一润一个办公室的实习生梁宵宵,那中年男子却是:“梁总?”

舒一润即时回头:“你认识那人?”

“见过几次,已有家室。”言尽于此,透露足够信息,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舒一润愣了半晌,忽然感叹:“幸而你还没有家室,不然我再爱你,也不勾引你一丝一毫。”

杜卿格微笑:“幸而你没放弃我。”

17

17、我来接手 ...

舒一润以为杜圆舞会早她一步出院,然而季医生医嘱杜圆舞再留院两周,以观察药效。舒一润却是要走了,学校安排在心身科的实习已经结束,她第二日要调往顶楼儿童统感训练室。

杜卿格疑惑:“儿童统感训练?”

“对。即是针对多动症及孤独症儿童所设计的训练,可促进他们感觉统一。”

杜圆舞也睁大一双眼睛,雾蒙蒙的如同爱情小说里不识人间烟火的女主角,那样看着你,直叫你想答应她任何要求。

她开口:“多动症、孤独症?”

“也有精神发育迟滞者,就是弱智。”

杜卿格和杜圆舞立时露出相似的悲悯表情。

“嘿,换一个角度想。他们永远长不大,却也永远不知忧愁苦难,他们自有他们的快活。现代都市丰衣足食,却有大多人只愿回到童年无忧无虑时期,你看,他们做不到的事,那些孩子却做到了。”

杜家兄妹被劝笑,杜卿格送舒一润至病房外,低声殷殷叮嘱:“小心保重。”

“呿,我又不是去重症精神病房,若连孩子也防,不如闭关锁心。”

杜卿格也就笑笑,不再多说话。

梁宵宵同舒一润一样,在心身科的实习日期已到头,不同的是,她要调往重症精神病房。她们在食堂吃饭,讲起这件事,梁宵宵叹:“不过才实习,我已经疲倦了。如果真要工作一辈子,还不知如何叫苦连天。”

舒一润猛然想到昨日所见,踟蹰良久,终于坦白:“梁宵宵,我昨日见到你。”

梁宵宵犹在调笑:“做春梦,我是你的性幻想对象?”

“不,见到你和梁总。”

梁宵宵面色变了,咬住下唇,在柔软嘴唇印下一个血痕,半晌道:“你认识他?”

“杜卿格认识。”

“我们……”

“你最好别对我说,你们都姓梁,你们是父女。”舒一润毫不客气打断她。

“这是我私事。”梁宵宵逞强。

舒一润态度忽然松弛:“你很明白他为何你与你在一起。”

“因为我年轻,而且长的不错,我很知道。”

言尽于此,舒一润也就不说话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她不是梁宵宵父母姐妹,没有义务苦口婆心,为着不懂事女儿泫然而泣,白头发也飘萧几根。

两人吃完饭,彼此缄默,戳破这一层关系,再亲厚的姐妹也生出隔膜,何况萍水相逢陌生人。舒一润自收拾了东西,搭电梯上顶楼。

电梯门一开,她低头往外走,外面正有人等电梯,忽然叫住她:“舒一润。”

舒一润讶异抬起头,看到麦承方,对这个曾经极为短暂的男友生出尴尬来,讪讪打招呼:“麦承方。”

麦承方打量她几回,微笑:“你气色很好。”

世上总有这么几种人,和你处于敌对与友好之间,偏偏你又与他或她曾经做过情侣、夫妻、姐妹、密友,多多少少知道对方脾性,自以为有这资格来评价你失去他们以后的生活。若过得失意,幸灾乐祸嘲笑;若过得更好,赞叹一番,固然有诚意,却也带酸。

幸而麦承方还未到那个地步,他秉性爽朗:“舒一润,我下月即可回原来医院,带薪实习。”

舒一润诚心说:“恭喜你。”

麦承方一定会成功,他深知学习是战胜出身的唯一道路,迫不及待要摆脱贫穷。舒一润知道,麦承方这个名字,不出一个星期,就会自脑海里剔去。

麦承方凝视她:“你与杜先生可好?”

“尚可。”舒一润不把话说满,以免日后留下被人嘲笑的把柄:哈,你看,这么浓情热烈,到头来也不过劳燕分飞。

麦承方点头:“祝你们幸福。”

两人擦肩而过。

舒一润走到统感训练室,这可能是整所医院里最为敞亮叫人舒适的地方。六十几平米的空敞房间,铺着厚地毯,墙壁四角都用海绵包住,防止孩子撞头。南面一面墙壁都开了窗,光线照进来,让人心旷神怡。

接待她的是两个中年女医生,面貌和善。舒一润来的早,孩子还没有来,医生带她参观器材室和测验室。

她问:“老师,我们这里收的儿童,是否是多动症、孤独症和精神发育迟滞?”

“不,我们只收多动症儿童,他们的智力并无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舒一润松了一口气。她大二时曾跟随学姐在温州一所私办康复中心做义工,这个康复中心收留孤独症和弱智儿童。一个狭小房间,一群面目呆滞儿童,面孔宽敞,眼睛却只狭长的一条缝,鼻子下挂下鼻水,呆呆的从不叫人。舒一润陪伴一个女孩一整天,陪她玩逗她笑,她却仿佛从不认识你,从未看见你,情感淡漠的让人心凉彻底。他们的父母站在一旁,面色凄惶愁苦。对待这样的儿童,需要付出极大的耐心和宽容,舒一润只去过一次,日后便再无去过,她自认不是救治世人的料。

不一会儿便有孩子自走廊里奔跑而来,看舒一润一眼,老气横秋地对两个女医生说:“又来了一个新姐姐。”

舒一润朝她微笑,那孩子大概害羞,低了头跑去器材室拿来滑板,小小身体伏在上面,自动自发开始训练。

训练室的工作比心身科轻松许多,每日只需帮孩子记住他们训练次数,做他们助手,帮助他们训练。有的孩子调皮,欺生,故意在扔球时将球扔出很远,哈哈大笑看你去捡球。

更多时候工作清闲,两个医生便说些近来发生的事,讨论主持人发型、明星服饰,到了下午四点半,便可以提前半小时下班。

杜卿格守在训练室门口,对她说:“让我来送你回家。”

舒一润骇笑:“不不,我有自行车,我可以骑回家。杜卿格,我与你交往的女性皆不一样,我不想附属于你。”

杜卿格微笑:“你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舒一润固执,执意自己骑车回家,七八月的盛夏恶名昭彰,阳光照下来淫威不减,舒一润骑的面孔油光光,额头流下汗,流到眼睫处咸津津的睁不开眼。杜卿格也不拦她,开了车慢悠悠地跟在她后头,惹得她更加恼怒。

女孩越在意,上天大抵就越让她在心属的男子面前出丑。舒一润骑到一半,忽然踏脚不动,她停下车来,才看到链条掉了。

她蹲在脚踏车面前欲哭无泪,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我来接手。”

是杜卿格,下了车来,浑身清爽,却蹲在一台脚踏车前面摆弄链条。

舒一润诧异,舒父舒母自小培养她独立精神,她一向习惯照顾自己,有时甚至反过来照顾表姐白千张,从不知道被照顾是那样舒服。杜卿格仿佛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刹那间摆平一切。

舒一润喃喃:“你真能干。”

杜卿格满手都是黑色机油,笑道:“我能做什么呢,我不会琴棋书画,说不来甜言蜜语,你又对我的金钱不屑一顾,我只得替你摆平这些生活细节。”

“可是最恼人的也是生活细节。马桶堵了,电灯泡爆了。我以为你不会体验这种凡尘俗世苦恼。没想到你居然会装链条!”

“我并非生下来就是开车的,我大学时期,至爱骑一辆山地车满城市跑。且我是男人,家里电灯泡爆了,难道让我去专门找物业?自然是自己买一个拧上去。”

舒一润想象杜卿格少年时的模样,不禁微笑,对他更加怜惜几分。

“好了。”他站起来,偏头示意舒一润自他兜里拿手帕。

舒一润靠近他身体,顿时觉得心跳起来,连忙拿了手绢给他。机油粘稠,擦不干净,他尽力擦了许久,手绢已经一块一块的乌漆麻黑,他便走几步,扔到垃圾箱内。回头对舒一润说:“上车吧,还是执意要骑车?”

舒一润摇头:“不了,请你送我。”

杜卿格笑笑,回头将舒一润脚踏车扛至后备箱。那块被丢弃的手绢,没有完全扔进去,露了一角在外头,舒一润趁杜卿格转身看不到,抽出那方手绢,若无其事塞进书包,朝杜卿格微笑:“那么劳烦你了。”

坐进车里,舒一润才发现车内挂饰已由以前的中国结换做她最爱的蜡笔小新,不由得爱不释手。

这时听杜卿格说:“一润,让我请你吃晚饭。”

舒一润略有犹疑,只听杜卿格叹:“一润,我知我是惯犯,前科累累,让你如此不自信。凡事只疑心我将你当以往女伴一样对待。从今以后,请放下心来,你与她们,是不同的意义。”

舒一润动容,立时答应:“好,你请我吃晚饭。我要吃水煮牛肉。”

吃完晚饭,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杜卿格送舒一润到楼下,幽暗车厢内,他拿出一样东西:“给你。”

18

18、伤口 ...

杜卿格手掌上躺了一个小小物件,舒一润凑近去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啊”了一声:“是否是同心锁钥匙?”

“是。那日你要我陪你去锁,我没有放在心上。做了个样子,其实没有扔。”

“你预备等我找到小男朋友,再把钥匙还我?”舒一润生起气来。

杜卿格轻轻说:“这次交给你,你来扔。”

“不,扔了不足以过瘾,我恨不得将它溶成铁水。”舒一润咬牙切齿。

杜卿格好涵养,笑看舒一润满面仇恨,如同对待阶级敌人,扔进路旁下水道阴盖空缝里,这才长舒一口气。

舒一润回过头来,犹豫是否要请杜卿格上去坐一坐。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将多少尴尬和腌臜都巧妙隐藏在平凡字眼后面。

譬如:“上去坐一坐?”这成年男女间至为暧昧的邀约,说出来的字数一个手也数的过来。

舒一润踟蹰半日,终得开口:“要上去喝杯茶吗?”停一停,又急急忙忙补充,“我一个人住。”脸孔已经涨红。

杜卿格深深凝视舒一润,她仿佛已有牺牲觉悟,做好献身准备,眼睛亮闪闪,倔强里却又隐藏恐慌,他不由心生怜惜。

杜卿格微笑:“不要邀请一个成年男子入室喝茶,即使是我也不行。一润,我爱护你甚于你自己爱护自己。”

舒一润动容,心里欢喜起来,欣喜之余又为自己龌龊想法羞愧,几步跑上楼,当夜梦里也笑醒。

那块手绢浸在水里,油脂一点不散。舒一润用尽办法,毫无进展,第二日带去干洗店交给专业洗涤人士,拿回来时驼色绢面上只留了一点点灰色印渍,到底是洗不干净了。舒一润却心满意足,小心翼翼折叠起来,谨慎收好,放进贴身口袋,如同得到至宝。

这一日统感训练室来了一个新伙伴,家长介绍说小名叫胖胖,医生诊断为小儿多动症,需要做三个疗程的统感训练。

男孩子十分胖,叠了双下巴,眼睛被面上的肉挤成细细的一条缝,不住地在母亲腿旁扭动,见舒一润打量他,扮了一个歪嘴斜眼鬼脸。

母亲便说起平日生活中孩子调皮好动之处,一时将菜油倒上地毯,一时扯着窗帘当爬树,已被老师请去学校多次,建议退学等。说到自己辛酸处,红了眼眶落下泪来,犹拉着医生絮絮说个不停,仿佛开记者招待会,把自己隐私生活全数曝光。

舒一润默不作声,带了胖胖去器材室拿器材,却听他嘟囔一句:“这么烦。”脸孔皱了起来,做出狰狞厌恶模样。

舒一润悚然一惊,半日才明白孩子指的是他母亲,心里立刻恻然。

医生将胖胖交给舒一润带,只见他如同泼猴,满天满地乱窜,舒一润去一趟厕所,回来就要挨间挨室去找,一个项目半日还未做完,半哄半威胁的逼他做完,舒一润已经筋疲力尽。

傍晚,胖胖还未做完全套训练。带了他走,他赖在地上撒泼,母亲一副束手无策样子,呆呆地立在一旁。

舒一润看不过去,堆起笑脸把小男孩拉起来,两只手去呵他的咯吱窝。小男孩咭咭笑起来,想躲却躲不过,着了恼,抓了舒一润的手臂一口咬住。

舒一润惊叫一声,甩也甩不掉,小孩子下口不知轻重,两个医生去拉,他咬得越发起劲,半日方松了嘴,脸上幸灾乐祸地笑。

他母亲立在一旁,讪讪说:“小伢儿没数账。”带了孩子就走。

舒一润又气又恼,手臂上一圈牙印,渗出血来。在水龙头底下冲了,拿纸巾印去血渍,还隐隐作痛。

两个医生低声嘀咕:“不识相。”停一停又说,“小舒,你提早下班吧,去处理一下伤口。”

舒一润点头,与医生道别,走出训练室门口,按了电梯钮,门一开便见到杜卿格白衬衫。

她惊喜:“咦。”

杜卿格也讶异,随即微笑:“心有灵犀。”

舒一润笑逐颜开,走进电梯,问:“可是来接我回家?”

“是。”

“简直做尽俗世中之俗事。”

“是。”

他们相视而笑。

电梯到了五楼,走进人来,杜卿格伸手把舒一润拉到身侧,碰到她胳膊,她忽然轻轻叫出声来。

杜卿格吓一跳,放了手盯住舒一润,舒一润却将手臂背到身后去,若无其事微笑。

他们上了车,杜卿格看住舒一润:“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