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椰子冷哼一声,“这人太不靠谱了,经常变卦,保不齐以后会怎么样呢。”

俞天野点点头,“是有这个可能性。不过柳医生,你不觉得你对这个患者过分防备了吗?其实我不是说防备有什么不对,咱们只有有效地保护自己,才能有更长的医学生命力,但是如果这份防备让患者明显感觉到了不适,你说她会怎么想?虽然她签字了,但她只是一个并不太明白的患者,我们才是有专业知识的人,当然需要用我们的专业知识进行引导。”

柳椰子一时无语,想了半天才道:“我本来就不想给她做,就是想用这些签字把她吓跑,谁知道她还一直坚持。”

俞天野点点头,“排开这个不说,如果是其他的患者,当她有疑问的时候,你会一直拿签字和患者较劲吗?那些常规的、温情一些的解释和注意事项说得多一些的话,有时候是可以慢慢有转圜余地的。”

柳椰子终于沉默了。当初他和俞天野同时期进的皓康,学历相同,年龄相仿,但是俞天野很快展露出的才华让所有人异常景仰,特别是他在种植学上的建树以及口腔界的影响力,更深得皓康董事长包怀德的欢心,所以俞天野当上医疗总监的时候,柳椰子还只是第一诊所的副主任。这些心结本来就让柳椰子有些抑郁,但是无论哪一次与俞天野的交锋中,他都未能占到上风,无论是上一次,还是这一次。

俞天野站起身来,拍了拍柳椰子的肩膀,“对了,邓伟说你昨天给约翰教授做翻译来着,还有时间安排他在皓康齿科内部讲一次吗?”

柳椰子勉强恢复镇定,“叶晨安排了一次给新员工的讲座,其他医生也可以旁听。”

俞天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那我也尽量排出时间听听去,最近事儿太多,也不知道行不行。”

柳椰子还没有开口,却又传来敲门声。柳椰子把房门推开,看见的是有些手足无措的陈朗,不禁问道:“陈朗,有什么事儿吗?”

陈朗有些奇怪面前这位医生称呼自己名字的熟络劲儿,也没来得及细想,只是往里张望,看见俞天野还站在屋内,便道:“我找俞主任。俞主任,邓主任说请你去会诊一下,有个患者想要做牙齿种植。”

俞天野走了过来,对陈朗道:“我知道了,马上去。”又回头对柳椰子道,“哪天去我家里杀盘棋吧?”

柳椰子摇头,“下围棋我可不去,回回都是我输,下象棋可以考虑。”

俞天野笑了笑,“那就象棋。”说完便带着陈朗走了出去。陈朗亦步亦趋地跟在俞天野身后,看着他走进邓伟的诊室,看着他仔细地观看全颌曲面断层片子,看着他耐心而又专业地和患者讲解,看着他和患者微笑道别,然后大步流星走出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有些酷。她心里酸酸地想:原来这只沙猪这么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周三的新员工培训在叶晨的致辞中拉开了序幕。陈朗和二十几名新员工一起坐在二十层的大会议室里,安安静静地聆听着叶晨细致地讲解日程安排。

坐在陈朗左手边的医生来自广州皓康齿科,右手边的来自上海,所以准确地说,这次培训集中了四个城市的所有新晋人员,包括医生、前台和护士。

陈朗因为坐在前排的缘故,没有发现从后门走进来的俞天野和包赟等人,他们是作为皓康的高级主管,要被一一介绍给新人的。包赟看了一眼屋内,几乎全是年轻的面孔,不由得小声对俞天野说:“听说今年招了好几个刚毕业的研究生?”

俞天野示意包赟和自己一起在最后一排坐下,一边点了点头。

包赟很是疑惑,“咱们皓康齿科一般都以录取有资历的医生为主,这回是怎么了,怎么收了一堆学生?”

俞天野压低嗓门解释道:“你老爸说了,应届毕业生会给皓康齿科注入新鲜血液,带来生气。更重要的是,这批学生经验虽然还差得远,不过这种手把手带出来的,对公司的忠诚度会远远高于那些在诊所里面跳来跳去的老油条。”

包赟思之有理,不由得感慨自己的亲爹还是一只老狐狸,姜还是老的辣啊。疑问也不是没有,“那你们得培养多久才行啊?”

俞天野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犯嘀咕。我还是觉得这帮刚毕业的孩子缺少在医院这种大熔炉里密集锻炼的机会,也不见得是好事儿。”说完还努努嘴,“前面坐的那帮新来的小医生,估计也就只有陈朗,稍加培训培训,便可以开始出诊。”

包赟看了看前方坐得笔直的陈朗的背影,她秀气修长的脖子看起来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掐在手里,自然也质疑,“我还是觉得她是个滥竽充数的。对了,你忘了她那个伪造的证书了?”

俞天野这才想起来,“你不提我还真忘了。回头我找我那个香港的朋友打听打听,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

两人低声交谈着,台上的叶晨已经开始一一介绍起高层主管了,从总经理包怀德到北京的几家诊所主任,从财务总监谢子方到市场总监包赟。

当包赟站起身来向大家示意的时候,他异常得意地看见,陈朗扭头看到他时,那一脸的震惊。

欠条4

陈朗看到包赟以市场总监的身份出现的那一刹那,大脑当机停顿了至少三十秒,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就听到右手边两个年轻女孩儿在窃窃私语,“听说这市场总监包赟是总经理包怀德的儿子。”

“有可能,你看都姓包嘛。”

“长得也有点儿像。”

陈朗很是惊讶,忽然就有了把过去完全抹掉,重来一次的念头。

陈朗觉得自己晦气到了极点,来皓康上班刚两天,同事们爱答不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债主不但是皓康的市场总监,还是皓康的太子爷。最近实在太邪性了,是不是该去雍和宫拜拜香火才行啊?她甚至在心里想:如果上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见到“皓康”两个字扭头就走。

这些念头在陈朗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叶晨安排新员工一一站起来做自我介绍为止。轮到陈朗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什么兴致了,只是简短地报了一下自己的名字:“耳东陈的陈,晴朗的朗,来自北京。”仅此而已。陈朗在自我介绍的过程中心虚得不得了,总觉得那个叫包赟的债主眼睛贼溜溜地打量着自己,让人心神不宁。还好,倒是趁此机会认识了几个新人,比如左手边坐的年轻男医生张浩然来自广州皓康,而坐在右手边的两个年轻女孩儿是刚毕业的研究生,分在北京皓康的这个叫唐婉,分在上海皓康的那个叫尹朱莉。

大家介绍完毕,私底下窃窃私语了一番,也许因为处境相同的缘故,几个眼神一交换,纷纷做出惺惺相惜的表情。

然后各位高层主管纷纷退席,只留下人事经理叶晨和皓康的总经理包怀德,给大家灌皓康齿科专属的职场迷魂汤。包怀德往台上一站,那种儒雅气度就颇令人信服。他直接拿出当年MBA的管理课程给大家洗脑,比如要成为皓康的合格员工,一定要符合“PASS”这四个字母所代表的精神,还用PPT给大家分别演示,P代表拥有激情(passion),A代表积极的心态或态度(attitude),S代表良好的自我形象(self-image),S代表良好的职业技能(skill)。

包怀德还很形象地把每一位新员工到皓康之前的做事习惯比喻为喝可乐,到皓康之后的做事习惯比喻为喝咖啡,他殷切地提出自己的希望,希望新员工将自己的可乐彻底倒掉,重新换回一杯纯正香甜的皓康咖啡。

陈朗这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和包怀德见面的时候他会说“茶和咖啡”的理论。包怀德中英文夹杂着讲了一个小时以后,终于给大家十分钟的放风时间,大家纷纷起来活动筋骨。

左手边来自广州的张浩然碰碰陈朗,小声道:“可是我既不爱喝可乐也不爱喝咖啡,我只喜欢喝茶。”

陈朗看了他一眼,会心一笑,“我爱喝雪碧。”转头便问右边的唐婉和尹朱莉,“你们呢,爱喝什么?”

那俩姑娘也贼眉鼠眼地笑笑,唐婉道:“我爱喝芬达。”尹朱莉叹道:“都被你们说光了,我、我、我只好喝酸梅汤。”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啊笑,就是不喝咖啡不喝咖啡!这种私底下的类似于发牢骚的联盟很容易就把这几个年轻人串在了一起。互相熟悉以后就开始八卦,唐婉道:“陈朗你也是北京的,分哪个诊所了?”陈朗道:“第一诊所,就是楼下这个。”

唐婉不无羡慕地道:“真好,我们还不知道呢,叶经理说我们几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地区倒是都确定好了,但是具体诊所要等培训结束以后再分配。”

尹朱莉和张浩然都纷纷点头。原来他们三个都是刚从学校里出来的,陈朗顿时觉得有些惭愧,原来这一堆人里头,自己是年龄最长的一个。

培训的时光过得很快。其实皓康的入职教育和医院是有些差异的,它既要灌输公司文化,又要培训服务规范,还得提高医疗技术水平。陈朗等人应接不暇地接受了几天填鸭式教育,各级高层主管如走马灯般轮换着给他们讲课。课后大家自有一番评价,比如包怀德睿智,叶晨亲和,谢子方细腻,而包赟的讲座最是潇洒利落,当然,新同事们也非常快速地交换着八卦消息——比如“他就是包怀德的公子”,便在众人的牙齿和舌头中被一一细细咀嚼,然后再轻轻飘过。

到了专业培训的部分,医生、护士和前台就区别开来。医生这边皓康派出了柳椰子、邓伟和俞天野等资深的医生,从不同角度给这群年轻医生洗脑,从初次的接诊规范,到治疗时的常规步骤,最后包括择日的电话随访,无不一一道来。具体到专业里面的内容,比如牙体牙髓、牙周治疗、美容修复、种植进展等等,进行了全方位的灌输,用大量的临床实例照片进行讲解。这种在某种基础上的拔高培训,无一不是这些资深医生们总结出来的精华,陈朗及她的新朋友们只能拼命地吸纳,拼命地消化。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张浩然还是不无崇拜地看着俞天野在台上挥斥方遒的神采,喃喃地道:“太酷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一样?”

陈朗也跟着抬头看了看俞天野,从侧面看去,他表情极其专注,还夹杂着对专业的完全掌控的自信,怎么看都是气度非凡、清雅俊朗。陈朗转头面对张浩然,坚定地说:“总会有一天,我们会比他还要强。”

张浩然俨然被陈朗的豪言壮语所激励,冲着陈朗展颜一笑,“那我们就一起努力吧。”

因为连周末都要参加培训的缘故,陈朗实在抽不出时间和原来的上级领导张华见面,不得不很惭愧地打了个电话给张华,说改天再过来。张华倒是表示理解,说随时欢迎。

一周的培训连轴转下来,陈朗觉得好像被人掏空了一般,然后又被硬塞进去无数的东西。过去和将来,新的和旧的,传统和现代,无数矛盾或者对立的观点全部涌进脑海里,却都叫嚣着,想要找到一个和谐的统一。

在最后一天安排的约翰教授的讲座中,陈朗趁着课间休息的时候,溜到约翰教授身边,用英文和他探讨某一个美容修复病例的具体细节时,约翰教授很开心有人和他交流,连连向陈朗伸出大拇指,这终于引起了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的俞天野的注意。

当这一切终于结束,陈朗把自己扔回到家里那张亲切无比的床上时,陈诵才终于抓住每日里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的姐姐,激动不已地叫道:“姐,我总也没机会和你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陈朗满足地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幸福地呻吟了一下,“躺在床上可真舒服。诵啊,你又喜欢上谁了?”

陈诵不满意地道:“为什么前面要加个‘又’字啊?”

陈朗很是无辜地翻过身来,趴在床上,“为什么不加个‘又’字呢?从小到大这句话我听你说了无数遍啦。”

陈诵挥挥手,“那些不算,小时候都是闹着玩的,这回可是真的。对了,姐,那个人说不定你还认识。”

陈朗又翻了回去,仰面朝天懒洋洋地道:“我认识的?谁啊?我那些同学你不是嫌土,一个都没看上吗?”

陈诵张口欲说,忽然又停住了,“嘿嘿,这是秘密,我先不告诉你。”

陈朗不以为意,“和我玩什么心眼呢,小丫头片子。我可不管你了,先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陈诵“嗯”了一声,“你先睡吧,我再上会儿网。”

陈诵上网就是直奔“飒爽”论坛,找到“文武全财”的ID,点击进去查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QQ、MSN什么都没有。正在她抓耳挠腮之际,QQ上的“金子多”发短消息过来,“小刀,怎么还没睡?”

陈诵心中一喜,“‘金子多’,你来得正好,你有‘文武全财’的QQ吗?”

“金子多”发了个诧异的表情,“找他有事儿吗?”

陈诵回了个谄媚的笑,“没事儿,就是想找他聊聊。”

过了好半天,“金子多”才回了一句,“他这人不爱用QQ聊天。小刀,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陈诵这人没心没肺的,连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是啊。”

“金子多”那边再也没有回复,过了一会儿,代表“金子多”的小企鹅就变为灰暗,下线了。

萌动1

培训结束的第二天,陈朗便重新回到皓康齿科的第一诊所上班。她去邓伟的诊室报到时,只见邓伟身后站着刚刚分到皓康第一诊所的唐婉。唐婉刚和陈朗对视了一下,交换“同盟军”的眼神,邓伟就把陈朗轰出了自己的诊室,带到另一间诊室里,笑嘻嘻地道:“从今天开始,这个屋子归你了。”

陈朗环顾四周,屋内干净整洁,牙椅、电脑一应俱全,还是颇兴奋的。

邓伟随口问:“对了,陈朗,你原来在哪家医院来着?”

陈朗自报来历以后,邓伟乐了,“你们主任是不是叫张华?那可是我大学同学。对了,她好像也开展种植治疗来着。”

陈朗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我原来当过她的种植助手。”

邓伟这才做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你会和老俞较劲,说为什么不收女医生进种植中心。”

陈朗讪讪地笑,心想:您说对了,不过只有一半,另一半那得您问于博文,我也不知道原因。

邓伟看了看表,自己的第一个病人快到了,出门前还交代说会把自己的护士陆絮先拨出来跟着陈朗,让她有什么事儿可以先问陆絮。刚说到这儿,陆絮就抱着一大堆消好毒的器械、盘子走进来,展颜一笑,“我总算可以歇息几天了。邓主任,跟着您这半年,都快把我累出神经病了。”

陈朗一时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呆了半天才明白,皓康的病人几乎都是预约的,而且大部分患者会有自己的专属医生,就算介绍朋友或者家属过来,也会指定原来的大夫,没头没脑闯进来的只占非常小的比例,因此,轮到陈朗的,也就是偶尔给集团协议的预约来洗牙的小白领们做做洁治。

陈朗自己倒是无所谓,有患者的时候就看看,没患者的时候就上网查资料,给导师Peter教授做的资料翻译还在你来我往的拉锯修改中。虽然只是看了一两个患者,陆絮冷眼旁观,觉得尽管陈朗年轻,却比一般的新医生都有范儿——不但具备某些女医生温柔、亲和的特点,最吸引人的,是她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动作轻巧的操作手法,详尽有序的专业姿态——而且陈朗已经开始活学活用皓康的一些治疗特点,比如用眼神向自己示意,真是孺子可教。

陈朗在自己的小屋里悠闲自在,那边的俞天野却抓了瞎。今天一大早,王鑫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今天上不了班了,要请假。

俞天野急道:“你早干什么去了?要请假也不是现在请啊。今天下午同时上三台手术,种植诊所的全部医生都得在台上,你让我现在到哪里找人去?”

王鑫听着俞天野的训斥,不吱声,等俞天野说完了,才道:“我的腿摔断了,现在在医院里呢。”

俞天野顿时就没了脾气,“你怎么不早说?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想了想,又道,“现在我手上有病人,暂时离不开。你在哪家医院呢?我让包赟去找你。”

王鑫看了看四周,“不用找他了,他就在我这儿,现在替我去住院部交钱去了。”

俞天野自然搞不清楚状况,也不和王鑫废话,“那你就直接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回头我忙完了去找你。”

王鑫老老实实地报了医院名字,挂掉电话后,就坐在轮椅上研究两侧的轱辘。包赟交完钱上来,看王鑫用双手拨弄着轱辘绕着圈儿玩,不禁没好气地道:“酒量那么差,还逞什么能啊?这回好,您喝多了以后就觉得自己是黄飞鸿,轻功特棒是不是?直接从十几级台阶上往下蹦,我还纳了闷,怎么就只把腿给摔瘸了呢?”

王鑫对包赟只是横眉怒视,“你还说风凉话?归根结底,你才是罪魁祸首。”

包赟“嘿”了一声,“你可别瞎扣帽子啊,关我什么事儿?你自己半夜三更的非要拉我喝酒,我和人刚刚谈完事儿,原本就是开车出来的,根本不能喝,你自己就一杯杯往下灌,问你有什么事儿又不说,喝得迷迷糊糊的,东南西北都找不到。我好不容易送你到楼下,也就停个车的工夫,你就在你们小区喷水池边的十几层台阶上玩蹦极。当时我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往下跳啊,跟个鹞子似的,啪的一下就拍在了地上,深更半夜的,一声巨响。”

王鑫哀怨地看了包赟一眼,“反正得怪你,你神经病啊,大半夜的谁会偷你的车,干吗不先送我上去了再说?”

包赟连忙表示投降,“行行行,怪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都摔成折线的木偶了,还是神志不清东倒西歪的,我容易吗?把你扛到这儿,在急诊室里伺候了你一晚上,连个盹儿都没打成。”

王鑫看着包赟疲惫不堪的样子,本来高大威猛的帅哥现在就跟打蔫的黄瓜似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忽然就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咱是哥们儿呢。”

包赟觉得王鑫说话没头没脑的,肯定和宿醉未醒有关,并不与之计较,“走吧,现在有床了,我送你回病房去。”

王鑫点点头,往前方伸出手臂,大喊了一声,“开路!”引得路过的患者及家属纷纷侧目。包赟一边笑骂道:“刚才真该给你打一针吗啡,你丫怎么这么兴奋?”一边推着王鑫往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王鑫这一断腿,俞天野的种植中心就有点儿抓瞎。最近种植的患者越来越多,比如今天下午,三个手术室都已经准备好,计划同时进行手术,所有的主刀医生、助手和护士全都得派上用场,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谁来顶缸。原本该王鑫上午接手的种植二期部分也全部落在俞天野头上,所以这半天他忙得不可开交,中午正犯愁的时候,邓伟溜达着走了过来,冲着俞天野发牢骚,“老俞,谁出的主意,收这么几个活宝进来?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不要没有临床经验的应届毕业生吗?”

俞天野一听这话就头痛,“你又对谁不满意了?你说那几个新来的吧?今年北京这边收了四个,一个诊所分一个,别人都没事儿,怎么就听你一个人嚷嚷啊?”

邓伟依然不愤,“那是他们敢怒不敢言。就说这个唐婉吧,都不知道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今天问了我一堆特别白痴的问题,我简直受不了了。”

俞天野叹道:“我算知道你当初明明留在教学医院,却非要往外跑的原因了,你根本不适合传道授业。唐婉这不才毕业嘛,临床经验完全空白,你得慢慢教才是。”

邓伟还是很郁闷的样子,“这得教到什么时候啊?你也知道我们这里,能随随便便让一个什么都稀里糊涂的人上临床吗?回头出了事儿你说算谁的?”

俞天野实在不堪其扰,“差不多得了,有意见你找老爷子去,人是他要收的,我只管执行。再说了,我这儿还烦着呢,王鑫把腿摔断了,下午的手术我还不知道找谁来当助手。”

邓伟也很讶异,“王鑫把腿给摔断了?这小子,折腾什么呢?”

俞天野一脸烦躁,“真是越忙越乱。你下午忙不忙,给我当会儿助手怎么样?其他人我都看不上。”

邓伟做出很是抱歉的样子,“今天下午我全排满了,哪里腾得出时间啊。对了,我可以借个人给你,人家有种植基础,原来也当过助手,给你搭把手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我丑话说前头,你不许把人挖走啊。”

俞天野有些好奇,“我怎么不知道你们那儿有这号人物,谁啊?”

邓伟得意洋洋,“你不知道的多着呢,就是我找你要过来的陈朗。这姑娘真不错,让她干活马上就能上手,她以前在我一个老同学手底下做过种植助手,这回你走眼了吧?”

俞天野有些惊讶,犹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如果是她,那还是算了吧。”

邓伟有些纳闷,“你怎么就对她那么有偏见啊?我觉得陈朗这姑娘不错,能干,聪明,长得也精神,和患者的沟通能力特别强,你怎么就死活看不上?”

俞天野摇了摇头,“我没说她不好啊。也许她能力是挺强的,不过老邓,我那里什么时候收过女医生啊。”

邓伟觉得这个理由简直可笑至极,“我看你也是有病!在皓康齿科,女医生的人数不比男医生少,能干的也比比皆是,就你那么执拗,瞎撑什么呢?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那里犹豫不决,真行。”

俞天野也觉得自己矫情得有些过了,迟疑道:“好吧,那你帮我把陈朗叫来,我和她沟通沟通。”

萌动2

在邓伟打电话给前台Monica,让她叫陈朗到种植中心这边来一趟时,陈朗正关着房门,安慰哭丧着脸的唐婉,“别难过了,当年我刚毕业的时候,也被我原来的主任骂得狗血喷头,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可是安慰并不顶用,唐婉两只眼睛里噙满泪花,越发委屈,“邓主任刚才还说我:你是不是读书读太多,把脑子给读坏了?问的问题全部不着调,跟我上周带的陈朗简直没法比,整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朗哭笑不得,“你这不是刚毕业嘛,有些病例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我原来在医院里干了好几年临床,所以没什么可比性。你别难过了,我对天发誓,我刚毕业的时候绝对还不如你。你比我幸福,还可以观摩学习一段时间,那会儿谁理我啊,一上班就开始连轴干活,干得慢了还要被护士小姐骂,说耽误她们下班,那才叫痛不欲生呢。”

唐婉将信将疑,慢慢止住了眼泪,还是有些不确信地问道:“那你说我能很快掌握这些临床知识,让邓主任刮目相看吗?”

陈朗点点头,继续宽慰道:“一定能。其实好多治疗项目都是熟练工种,只要多看多听多动手,很快就没有问题了。还有,以后有什么拿不准你又不敢问主任的,你偷偷问我也行。”

唐婉这回才真正开心起来,抱着陈朗叫道:“陈朗,你真好,我要是男生,一定娶你做老婆,既漂亮又聪明,还善解人意。”

陈朗有些不习惯地轻轻推开唐婉的拥抱,嗔道:“别花言巧语地蒙我了,我有自知之明。”

Monica的电话适时响起,陈朗听到指令后有些错愕,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往种植中心走去。

陈朗从未迈进种植中心的大门,刚一进门,就看见一间全透明的小会议室。会议室的中央是一张椭圆形的大长桌,正前方有一个宽大的幻灯屏幕,右侧墙上挂着一台超薄的等离子电视,所有的椅子依次摆放在桌子周围,而邓伟和俞天野就散坐在其中。

陈朗想了想,走过去敲了敲透明的玻璃门,“主任,您找我?”

邓伟“嗯”了一声,“陈朗,过来坐。你早上不是说以前做过种植的助手吗,今天这边人手不够,想看看你能不能顶上去。”

陈朗这才明白,“哦”了一声,就走过来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坐下之后无意中往对面的俞天野看了一眼,发现他也正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顿时有点儿心虚。陈朗暗自琢磨,自己那些和种植相关的老八股不知道还能不能派上用场,让这只一直从门缝里看人的沙猪大跌一下眼镜。

俞天野终于发话了,“陈医生,你原来接触的是什么种植系统?”

陈朗提起八百倍的精神回答道:“是瑞典的RP一代。”

俞天野皱着眉头,“我们倒也是RP的,不过我们现在用的是第二代。”

陈朗想了想,“RP的第二代系统操作起来更简便一些,它总结了一代种植系统的优缺点,多了一些人性化的设计,原来颈部的光滑圈部分也增加了螺纹,让种植体和牙龈软组织能发生连接,手术者操作起来更简便,成功率更高。”

俞天野和邓伟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邓伟干脆站起身来,“你们聊吧,我先过去吃饭,下午还有很多事儿呢。”

邓伟走后,只剩下俞天野和陈朗大眼瞪小眼,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静,只剩下呼吸声此起彼伏。俞天野清了清嗓子,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是从前某日的一个翻版,熟悉得颇让人有些害怕,于是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做了几年的种植助手?”

陈朗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大概两年吧。不过那时候做的都是翻瓣类的,不像现在,有好多病例都可以做成微创类的手术。”

俞天野已经不想再和陈朗废话了,陈朗言谈举止里流露出来的,完全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他便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微创的手术并不复杂,只要选对了适应症就可以,其实操作起来相当简便。你等我一下,我拿一套种植系统出来,咱俩把每一步的顺序理一理。”

陈朗注视着俞天野离去的背影,忽的一下长出了一口气,暗暗道:“陈朗,好样的!”好像这声赞扬能让自己保持亢奋的状态,继续神勇下去。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俞天野不但和陈朗核对了手术每一步需要的器械,带着陈朗和手术时配合的巡回护士一起做交接,叮嘱陈朗作为助手需要配合的注意事项,还带着陈朗一起参观了皓康花巨资打造的手术室。手术室内不但具备如无影灯、种植机等必备器具,还有先进的摄像系统,这样就可以在手术的时候即时传递视频到刚才待过的会议室,让其他在外面的人也能看到手术进程。

陈朗表面上看起来甚为平静,实际上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惊愕,不把嘴张成可以塞进一个鸡蛋的模样,内心还拼命地赞叹:和原来所在的综合性公立医院相比,皓康的种植中心真是名不虚传。如此豪华而又顶级的配置,让自己觉得能够站在这里就颇感自豪,甚至给自己一直都很厌烦的俞天野身上也蒙上了一层耀眼光环。

那天下午的时间消逝得异常快,那台手术也同样进行得异常顺利。俞天野让护士找了一套蓝色刷手服给陈朗,两个人在消毒室里刷手的时候都保持着沉默。手术开始以后,俞天野原本还用审视的眼光注视着陈朗的一举一动,可当陈朗总是恰到好处地及时用吸唾器吸走术区的唾液、血液,尽量保持术区的清楚视野,而且总能在合适的时候依次递上圆钻、扩孔钻、导向杆、颈部成形钻等一系列器械,俞天野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手术上去。

其实陈朗完全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她一向用面无表情来掩饰自己的心虚,有两年没碰过种植手术了,而且俞天野的手术系统和手术方式都跟原来的张华主任有差距,好在她平常一向关注种植的最新进展,这套RP二代系统除了没有直接操作以外,都并不太陌生。不过俞天野也让陈朗见识了什么叫做武林高手,举重若轻,也见识了什么叫做所有表面上的成功,都来源于背后充足的准备。

和原来的张华主任相比,俞天野所有的术前准备都更加细致,他会提前给要手术的区域做好种植导板,避免扩孔钻位置的偏移;他用的每一个种植体长度都做过精确计算,每一个治疗步骤都会有巡回护士使用专业带环闪的相机进行拍摄;整个手术过程干净利落,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让陈朗隐约有些懊悔地想:原来这只沙猪狂傲自大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切结束以后,只剩下陈朗和俞天野留在手术室里各忙各的。忽然,写着手术记录的俞天野冲着陈朗来了一句,“今天辛苦你了。”陈朗停止整理器械,好一阵受宠若惊,半天才讪讪地回答道:“不辛苦。”

然后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两个人都觉得明明一周前还针锋相对,不过是一起做了台手术,怎么就在这里假惺惺地互相说着客套话,真是不习惯啊不习惯。又过了好久好久,俞天野才冒出来一句,“王鑫把腿摔断了,短期内估计都无法上班。”

陈朗有些惊讶,眼前浮现出王鑫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的脸,不由自主地说:“怪不得。”

俞天野很警惕地看了陈朗一眼,“怪不得什么?”

陈朗本来想把窜至嘴边的牢骚话咽到肚子里,但还是壮着胆子说了出来,“要不是逼不得已,我想您不会让我做您的助手的。”话一出口,陈朗就懊悔得想咬舌自尽,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估计又会被自己的冒失毁于一旦。

俞天野再次陷入沉默,半晌后,终于道:“陈医生,我想有些事儿是我自己太过武断,以前有委屈你的地方,在这里和你说句对不起。”

陈朗这回是真的被惊着了,堂堂的皓康医疗总监、知名种植专家俞天野,居然和自己说对不起呃,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升起,不不,太阳一定是从东边落下的。陈朗的脑海里以每秒钟数万次的速度胡思乱想着,嘴上讪讪地道:“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