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垂下眼眸,心头一片纷乱。

出了城果然更冷了。苏颜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听着外面平稳的马蹄声和车轮粼粼的声响,渐渐的有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苏颜被一阵异乎寻常的嘈杂声吵醒的。睁开眼,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

秀娘掀开帘子向外张望了一下,回身笑道:“到客栈了。”

苏颜坐起身,睡眼迷蒙的从帘子的缝隙向外望了望。

这是一家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客栈,薄薄的夜色中甚至还能看到房顶上残留的积雪。马车正停在客栈的院子里。刚到掌灯时分,昏黄的烛光透过客栈灰扑扑的窗口,在宽敞的院子里投下一团模糊的光影,空气中混杂着食物香气和堂屋里嗡嗡的说话声,令人觉得连夜色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石钎站在堂屋的台阶下,正背对着她们跟店里的伙计交待什么事情。看到她们两人正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大踏步走了过来,大声说:“今晚咱们就住这。我已经交待伙计准备了两间上房,你们先去休息。晚饭一会儿会送到房里。”

苏颜刚要客气两句,就听他压低了声音说道:“秀娘,晚上警醒着些。”

苏颜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抬眼去看石钎。他的脸背对着光,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还是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十分微妙的戒备的气息。

“没事。”他象是看出了她的担忧,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出门在外,多留点心总错不了的。我要照看马匹,你们先进去吧。”

听到他语调里刻意的轻松,苏颜反而紧张了起来——难不成是家黑店?

扶着秀娘的手臂,苏颜小心翼翼的随着伙计进了客栈的后院,东西厢几间客房似乎都已有了客人,只有西厢当中的两间敞着门,远远的就能看到有人正在房中生起火盆。看到伙计带着客人进来,生火的老妇人寒暄了两句就退了下去。

客房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苏颜转头看了看小伙计一脸憨厚的笑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多心了。石钎的话,也许只是随便说说的吧。本打算晚饭的时候找石钎问个清楚,没想到他只是站在门外不冷不热的嘱咐了她们两句就回隔壁自己的房间去了。苏颜不禁有些气闷,殷仲素来就是这个样子,怎么连他的手下也这样有城府呢?

尽管心里多少有点疑惑,苏颜还是慢慢的放松了下来。洗漱之后,两个人早早就睡下了。

听着身旁的秀娘均匀的呼吸,不知怎么,苏颜反而没了睡意。躺在枕上静静的望着窗口一团模糊的光,思绪却不知不觉飘的远了。

阴沉沉的夜晚,风声呜呜咽咽。这样的天气总是让她难以入睡。小的时候是因为怕黑,长大之后则是怕冷。就算她盖着厚被,就算火盆就支在身边,心底里还是有一块空地是热力所无法到达的。

她翻了个身,小心翼翼的把冰凉的双腿蜷进了怀里,让自己紧紧缩成一团。

真冷。

这样冷的夜,又该怎样才能睡得着呢?

风声时近时远,将干枯的树枝拍打得哗啦哗啦直响。院子里有几个醉汉在大声的唱歌,跌跌撞撞的几乎撞到了她们的房门上,又嬉闹着离开了。

苏颜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了隔壁的门扇发出了一声极轻微声响。似乎…石钎也还没有睡。苏颜侧耳去听,隔壁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耳边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猫叫声,微弱的混在风声里,异样的冷清。

苏颜微微一叹,身不由己的怀念起离园的那些静谧的时光。离开才不过一天,她竟然已经开始想念那个地方了…

苏颜把脸埋进了被子里,无声的劝慰自己:“睡吧,跋涉才刚刚开始…”

还没走进离园,殷仲远远的就看到了默立在台阶下的少年。

东厢的门大开着,浅色的帘幕被北风高高的扬了起来。在薄薄的暮色里无力的飘摇。那满室的清寂,竟在一瞬间就灼痛了他的眼。

匆忙收回了视线,殷锦已经一步一顿的朝他走了过来。

殷仲微垂着头,视线不由得被他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拳头所吸引。那两个拳头正随着殷锦粗重的呼吸越握越紧。

“殷仲!”殷锦顿住了脚步,胸口剧烈的起伏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轻微的嘶哑:“殷仲我讨厌你!”

殷仲的视线慢慢上移,暮色里他看不清殷锦脸上的表情,但那一双愤怒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还是让他有片刻的错愕。他竟然对他直呼其名?!

“殷仲你言而无信!”他仰着头的姿势令他的逼视多少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但此刻的少年已经完全化身为愤怒的小兽,挥舞着爪牙肆无忌惮的咆哮:“你答应过要照顾她的!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还是把她赶走了,你…”

殷仲伸手将罗皓拦在了身后。

几日之前,就在傅府门前,罗皓因为没有尽到保护苏颜的责任,刚刚挨了六十鞭子。他原本觉得这女人是祸水,送走之后大家正好落得个清静。却万万没想到殷锦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和殷锦素来交好,此刻听到殷锦越来越低微的咆哮声里竟渐渐的带出了一丝呜咽,不由得有些愧疚起来。

殷仲轻轻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淡淡的说:“你下去吧。”

罗皓走到离园的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浓重的夜色已经完全将庭院当中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笼罩了起来。他只能听到殷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已没有了最初的尖锐。

听到罗皓的脚步声迟疑的退出了离园,殷仲伸手拉住了少年紧攥的拳头,却被他用力的甩开。他甩的太过用力,几乎连自己都摔了出去。还没有直起身,拳头又被握住,这一次,无论他怎样用力,都再也甩不脱了。

“你又干嘛?!”殷锦红着眼睛瞪视着面前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男人。

殷仲却微微一叹:“闹够了就回去吧。”

殷锦气结,叫嚣还没有出口,殷仲却已经放开了他的拳头,意兴阑珊的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殷仲!你这个…”

“锦儿,”殷仲没有转过身,温和声音里却已沾染了前所未有的萧索:“你真的认为把她留下来就是为她好吗?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否愿意?”

殷锦怔住了。

“回去吧,”殷仲的声音里透出了淡淡的疲惫。

身后的人却固执的站着,纹丝不动。殷仲满心的烦乱里渐渐的滋生出一点不耐。他霍然转身,正要发作,却听到殷锦不无委屈的低声嘟囔:“那…至少让她跟我道个别啊…”

殷仲勃发的怒意就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好气又好笑的反问他:“道别?你会让她走吗?”

殷锦甩开他的手,恼羞成怒的瞪视着他。心里却无比诧异——他记忆里的殷仲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亲昵的小动作。

“回去吧,”殷仲淡淡的嘱咐。

殷锦怔怔的目送他转身离开,满心的愤怒都已经不知不觉化作了疑惑。这样的殷仲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呢?

一缕微弱的气流划过了半空,准确的落在了书案旁边的烛台上。一人高的七宝缠枝青铜烛台上刹那间爆出一团小小的火花,随即,两三支粗如儿臂的白烛幽幽亮了起来。

殷仲合拢了身后的门扇,不动声色的问道:“只有三支?”

门后的暗影里,白色的人影一边抚着自己的下巴,一边自嘲的笑了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进步啊…”身材颀长的男子,有一张少年般略显苍白的脸,眉目清秀,斜着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别人的时候,神情间总是带着两三分玩世不恭的佻达。

殷仲瞥了他一眼,眼眸里闪过轻微的不悦:“这个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

穿白衣的男子半真半假的行了个礼,不在意的轻笑起来:“银枪只是不解,将军日前不是已经吩咐过不许再追查这女子的底细了么?”

殷仲眼波闪动,视线不自然的投向了另外一边:“这次不同。”

“不同?”银枪喃喃的重复这两个字,眼眸里闪过极犀利的光:“她是饵?”

“不是!”殷仲飞快的打断了他的话,眼眸中已经跃动起薄薄的怒意。

银枪眉目敛动,后退一步垂首应道:“银枪放肆了。”

殷仲却已看到了他唇边一丝不羁的浅笑,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重重的哼了一声:“有什么事?”

银枪直起腰,偷眼打量他脸上竭力忍耐的怒意,眉目之间笑意浮动:“银枪虽然没有亲自跟随这位姑娘上路,但是却派出了无风无影。有他们在,再加上石钎,应该…”

“应该?!”殷仲冷笑。

银枪飞快的瞥了一眼他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神色终于正经了起来:“洗砚阁有重要的消息,银枪必须亲自来见将军。是以…护送的任务就派给了无风无影…”

殷仲没有出声,目光却沉沉的望了过来。

“一共三件事,”银枪利落的说道:“容裟自从昨夜宴请将军,当晚就宿在红牌苏盈姑娘的房里。一夜一日,一直没有露过面,也没有见他离开过撷芳楼。”

殷仲眉头微微一跳,一丝异样的感觉极快的划过心头。来不及细想,就听银枪继续说道:“至于顾血衣,洗砚阁对江湖人物一向关注甚少,对于此人可以说一无所知。不过,此人目前似乎不在武南…”

殷仲心头猛然一跳,一股热流瞬间窜上了脑顶:“他不在武南?!”

银枪微微一愣,伸手拦住猛然站起的殷仲:“将军,还有一条消息。”

“什么?”殷仲急急的停住脚步,不耐烦的挑眉。

“石钎和苏姑娘三五日后到达南阳郡,”银枪面容沉静如水:“正巧有一个将军感兴趣的人此时也在南阳郡。”

殷仲心头微微一沉。

银枪沉沉说道:“骠骑将军——周亚夫。”

“简单,”陌生的女声突兀的大笑了起来:“我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主子也会交给我来做。真是…很没有面子啊…”

“到底怎么做的?”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森冷中透着些微的不耐。

“都说了简单。”女人又笑了,似乎全然不把他的不悦放在眼里:“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赶车的那个男人前脚进了食肆,我的人后脚就把马车赶走了。然后,停了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原来的位置…”

男人没有出声。

女人又放肆的大笑:“那蠢货恐怕要出了南阳郡才能发现马车被掉了包…”

男人冷哼了一声:“你所说的那个蠢货,马车还没有驶出槐树街,他就已经发现马车被掉包了。”

“哦?”女人停顿了一下,“是吗?”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恶意的挖苦:“你要是知道他随后做了什么,恐怕要趴在地上谢我给你安排的藏身之处了。”

“哦?”女人加重了语气:“不过就是几个同伙…”

“你既然这样看,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男人冷笑了起来:“那接下来的事,想必你更不放在眼里了。”

女人明显的一愣:“你不帮我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男人冷笑:“我生平最看不起的,一是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蠢货;二就是将平白无辜的人牵扯入局…”

女人冷笑:“你家主子跟我家主子可是一门心思的合作。你的态度…”

男人却放肆的大笑起来:“你竟想威胁我?!”恣意的笑声里充满了嘲弄之意,仿佛她说了多么令人捧腹的一个笑话。

“顾…”女人恼羞成怒,声音明显的拔高。

“黑纱!”男人适时的打断了她的话,貌似平和的话音中重又透出了若有若无的森寒:“不要激怒我。”

女人的气息明显一窒。

“我和你的合作,到此为止。”男人淡淡的说:“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武南,三天之内就会赶到南阳郡——你自求多福吧。”

“你…”

这个男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可是究竟在哪里听到过,苏颜却丝毫也想不起来了。

昏昏沉沉当中,所有的感觉都已变得麻木。仿佛沉入了最深的梦魇里,无论怎么着急也无法睁开双眼。耳边絮絮叨叨的全都是陌生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大氅的领子茸茸的擦过了脸颊。这轻柔的触感不知不觉就勾起了记忆中某些温暖的片段。虽然难以捕捉,却还是让她感到了某种无声的安慰。

半寐半醒之间,有明亮的光线晃在她的脸上一晃而过。苏颜下意识的侧过了头,脸上一凉,一个女人的笑声咯咯响了起来:“醒了?”

这不是秀娘的声音,而是昏迷的时候听到过的那个女人——黑纱的声音。苏颜心微微一沉,一丝恐惧慢慢的爬上了心头。下意识的睁开眼,果然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正俯身在她的上方。明明是一张如花笑靥,却让她直觉地感到危险。

“醒了?”黑纱又笑,手里的东西再度贴上了她的脸颊。冰凉的金属贴在皮肤上,一阵异样的寒意直透心底。苏颜忍不住向后一缩。

这女人却又笑了,顺手拿起了贴在苏颜脸颊上的东西,若无其事的举到了自己面前。原来是一面小巧的铜镜。她对着镜子很仔细的照了照自己的眉眼,视线越过了镜子的上方,似笑非笑的落在了她的脸上:“你的男人很在意你嘛,听说你出事,立刻跑出来找你…”

苏颜的心猛然一跳。一抬眼,黑纱正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黑亮的眸子里神色复杂难辨。无声的对视中,两个女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黑纱将手里的镜子伸过来,重重的在她的脸颊上拍了拍,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讥嘲:“你长的也不怎么样,又是个腿脚不便的废物…那个男人竟会那么在意你?你说说看,他究竟喜欢你哪一点?!”

苏颜别过脸去。就这么一转头,她忽然发现自己还躺在马车里,只是触目一片艳丽的锦缎,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使用的车马…

“我问你话呢。”对面的女人明显的不耐烦起来。冰凉的铜镜用力在她的脸上一拍:“丫头,我在问你话呢。”

苏颜痛的一缩,侧过头时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平静了下来,“秀娘呢?”

黑纱微微一怔,随即危险的眯起了双眼。铜镜慢慢滑到了她的下巴,用力向上一抬:“没用的人,自然是杀了。”

苏颜瞪视着她,一阵轻颤飞快的掠过心头。

似乎感觉到了她皮肤上轻微的战栗,黑纱满意的笑了起来:“知道怕了?那就放老实一点,你现在可不是在荣安侯府…”

苏颜刹那之间若有所悟,再度睁开的双眼里一派澄澈:“你…你们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下巴上的铜镜微微一动,黑纱又笑了:“你果然聪明。”

“到底想要什么?”苏颜追问。

黑纱收回了铜镜,懒懒向后一靠:“大概是要一个承诺吧。不过,这跟你可没什么关系。女人家,知道太多总是不好…”

“你若真的杀了秀娘,侯爷不会轻易放过你…”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苏颜的身体微微放松。心却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黑纱挑起了眉头,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来:“我们不是有你吗?!”

苏颜的心一沉,下意识的追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懒懒的一笑,重又闭上了眼靠在软垫上假寐。黑纱的态度让苏颜有种挫败感。马车正在疾驰中,会是去哪里呢?她偷偷瞟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小心翼翼的支起了半个身体,一只手刚刚掀起了帘子,就听耳边“呜”的一声响,手腕上蓦然传来一阵剧痛。惨叫声未及出口,铜镜却已飞快的收了回去。

“女人家知道太多总是不好,”黑纱的声音懒懒的说:“你腿脚不方便,乖乖躺着,不要惹我生气。”

苏颜一头栽倒在车座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然而心头的震惊却在这一瞬间,远远大过了肢体上的疼痛。帘子掀起的一瞬间她所看到的景象清晰的印在了她的脑海里:一片荒坡,几株枯树,以及荒坡上方蔚蓝色的晴空…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她早已被远远的带离了南阳郡的附近——从武南出发,一路上那样厚的积雪不可能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她究竟被带到了哪里?

苏颜轻轻抽气,捧着受伤的手腕小心翼翼的在座位上坐了起来。

黑纱的一只手轻轻拨动着自己的鬓发,视线却越过了手里的铜镜冷冷的瞟了她一眼:“我说过了不要惹我生气。丫头,我可不会象你的男人那么好脾气。”

她说的应该是殷仲吧。苏颜想象不出居然会有人说他“好脾气”,若不是手腕上一团青紫疼得她开不了口,她几乎要笑出声来了。然而坐在她对面的黑纱却显然误解了她这样一个表情,很不屑的撇了撇嘴:“别以为你有个厉害的男人,我们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丫头,你最好乖一点,别动什么歪脑筋。”

苏颜轻轻摩娑着腕上的青紫,轻声反驳:“他…不是我的男人…”

黑纱斜了她一眼:“殷仲已经离开武南,此刻恐怕就追在我们的后面呢——你当我们是傻瓜吗?”

苏颜摇摇头,“侯爷离开武南,恐怕是正巧有别的事。我在侯府中时也不过是个下人,侯爷断断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下人…”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脸颊上已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苏颜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座位上。天旋地转之间,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半边脸颊已经热辣辣的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