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乔长长叹气,神情十分的惋惜。周亚夫又好气又好笑的斜了她一眼,转脸望向苏颜说:“我对融香丸倒是略有耳闻。据说这是血衣门的奇药,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

韩子乔半信半疑的撇了撇嘴:“骗人的吧?”

周亚夫笑道:“道听途说罢了。不过,我听说若干年前有一位武林名宿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便是靠着三颗融香丸化险为夷。”

苏颜“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难怪我今天一早起来,腿脚也站得住了…”

韩子乔拍了拍她的脸,别有深意的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他肯给你…”

苏颜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至于他为什么给我…一时间也说不好,不过跟你想的是不一样的。那样的人…最后以后都不要再碰到了。”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一句“要不我此刻杀了你,取你的血来炼药…”肩头不由的一抖。

韩子乔正在帮她梳头,立刻就感觉到了。她抬头瞥了一眼周亚夫,周亚夫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说:“不见最好,那人是血衣门的掌门。血衣门在江湖中亦正亦邪,口碑并不好。这些江湖上的是非,我们能避则避吧。”

两个女子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韩子乔将她的头发都束了起来,扭头冲着周亚夫笑道:“看,怎么样?”

周亚夫侧过头细细打量,苏颜的眉毛已经描粗,只是肤色过于苍白,男装的扮相不免柔弱了些。抬眼看到两个女子殷殷期盼的神色,又不忍说破,只好含糊的说:“还好。”

韩子乔自己退后两步,歪着头端详,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好一个俊俏的小书生。”

苏颜有点害羞,却又想着自己此刻是男装,竭力想要做出镇定的神气来。韩子乔笑得更厉害了,周亚夫嗔视着她,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颜瞪视着两个人,到底没绷住,哧的一声也笑了出来。

正笑闹间,就听外面一个清冽的声音放肆的大喊起来:“周大刀?你躲在哪里?知道我来了怎么也不出来迎一迎?!”

周亚夫一愣,立刻喜形于色,顾不得房中还有旁人,立刻跳了起来:“刘老七?!”

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一个人呵呵笑着走了进来。

逆着光,房间里的人一时看不清来人的相貌,只能看得出这人身量很高,宽宽的肩膀,全身上下都裹在一袭银灰色的貂裘里。华贵中又透着几分洒脱不羁。一边搓着手往里走,一边呵呵笑道:“韩姐姐屋里果然暖和,难怪周大刀都不肯出来迎迎我。”

周亚夫在他肩上用力捶了一拳,笑道:“我以为你要到晚上才能赶来,怎么此刻就到了?”

这人反手一拳打在周亚夫的肩上,呵呵笑道:“我可不是急着见你,一年没见韩姐姐了,这两天就嘴馋韩姐姐的手艺呢。”

韩子乔连忙拉着苏颜一起行礼,神态却十分熟络:“一年未见,七爷更精神了。听说府上添了一位小世子,子乔先恭喜七爷了。”

苏颜猜不透这人的身份,一时拿不准该如何称呼,只得先随着韩子乔行礼。刚直起身,就听他笑道:“韩姐姐这里几时多了这么个文文弱弱的小伙计?”

韩子乔笑道:“这是我的远房族弟苏颜。家里没有什么人了,我接了来管帐。七爷可要多关照些。”

走得近了,才看出这人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微黑的容长脸,眉目清秀,细薄的唇角总是含着几分浅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苏颜,嘴里漫不经心的说道:“好说,韩姐姐的弟弟,便是我刘符的弟弟。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不要客气。”

苏颜觉得这人年龄虽然不大,说起话来官腔却打得十足,不由得有些好笑。垂头应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

韩子乔知道两个男人之间有话要说,便喊来厨房的人开始张罗早饭。苏颜的腿脚虽然还有些虚软无力,但是前前后后跟着走几步还是撑得住的。

几个人布好早饭,韩子乔拉着苏颜先辞了出来。走到门边时,从半开的门扇里模糊传了出了刘符的声音:“咱们明天动手可好?”

周亚夫低声说:“我打算带着子乔和她弟弟一起去…”

刘符满不在乎的笑道:“好啊。你每年都说要带着韩姐姐一起去,每年都食言…”

周亚夫笑道:“哪里是我食言?你不知道…”

韩子乔抿嘴一笑,轻手轻脚的合上了门扇,回过身拉住了苏颜冰凉的手,轻声说:“这下好了。”

苏颜不禁有些歉疚:“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韩子乔拉着她的手默默的在园子里走了几步,轻声一叹,眉目之间也随之流露出几分轻浅的惆怅。随即象想到了什么似的勉强一笑:“你刚刚好起来,在外头别再着了凉,走吧,我送你回房里歇着。”

苏颜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到底没忍住,轻声问道:“周爷的这位结拜兄弟,到底是什么人?”

韩子乔笑道:“他是楚国的七王子。虽然有些浮夸,却是个讲义气的人,性格也随和,不难相处的。”

对于跟他们一起出行的计划,苏颜虽然多少存着顾虑,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素白的一方手帕,露出来的一角上用淡淡的丝线错落有致的绣着几朵桂花。不用再看第二眼,殷仲便已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宽袖下的手慢慢收紧,殷仲的面色却一如既往的的淡漠。

对面的男人甩出了这样东西之后,便怡然自得的斟满了自己的茶杯,水汽袅袅上升,淡淡的茶香无声的在小小的凉亭里氤氲开来。他漫不经心的嗅了嗅茶香,抬起桃花般绚丽的眼瞳狡黠的一笑:“侯爷觉得这茶味道如何?”

他身后的轩窗开着,一树红梅朝着窗口斜斜的横过粗大的老枝,胭脂般的颜色和他身上深红色的长衫交相映衬,明艳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的肤色是轻浅的褐色,眉目的颜色墨一般浓重,却精致如画。春水般的眼眸不笑时亦仿佛荡漾着层层动人的涟漪,宛如梅花丛中幻化出来的一个妖魅。

殷仲别开了视线。这样一个始终隐身幕后,一直跟他作对,却又有意无意想要跟他做朋友的人,此时此刻真的出现在了眼前,反而让人有种谜底过早揭开的乏味。

也许,仅仅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他不得不出面的程度吧。尽管在殷仲的潜意识里,一直想要避免这么一天的出现…

殷仲忽然笑了,阴郁淡漠的神色也瞬间舒展开来,“顾掌门到底想要什么?”

顾血衣微微一愣,随即笑微微的眯起了眼:“侯爷说的,在下不明白…”

殷仲静静的凝视着他,寒星般的眼瞳里一点一点浮现出碎冰般的犀利。无声的对视中,暗潮涌动。

顾血衣最先移开了视线,垂下眼睑沉沉一笑,说:“侯爷总是这样不给人留情面吗?”

殷仲没有出声,伸手取过了石桌上的手帕,轻轻抖开。素白的帕子上是几个如同胭脂般鲜红的小字:“有人算计侯爷,侯爷万事当心。”

殷仲看着这几个熟悉的字体,心头漾起丝丝莫名的惆怅。如果她从来都不曾在意,那又为何送这两句话来给他?

如果她在意,那又为什么要坚持离开呢?

殷仲费力地压下满心的纷乱,抬起的眼眸却正好和顾血衣触个正着。不过是极短的一个对视,殷仲竟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目光中蕴藏着几分别有深意的探究。

殷仲的心头不禁一沉。

顾血衣却若无其事的收回了视线,懒洋洋的笑了起来:“侯爷想要什么,在下已经知道了。侯爷肯不肯和在下做个交易?”

殷仲将手里的帕子揉成了一团,又慢慢的展开,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顾掌门一定知道此人现在何处了?”

“不错。”顾血衣漫不经心的向后一靠,:“而且,在下的开价并不高。”

殷仲的手指轻轻抚过手帕的一角,然后象下了决心似的将手帕原样折起轻轻抛在石桌上: “掌门的一番好意,殷某心领了。不过,殷某不惯拿家事和旁人交易。”说着沉沉一笑,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顾掌门的茶果然是好茶,下次殷某再回请掌门吧。殷某还有事,就此告辞了。”

顾血衣愕然起身,连长袖带翻了茶杯也浑然未觉:“侯爷不想知道我和那位姑娘是怎样做的交易吗?”

殷仲停住脚步,眉头微微一蹙:“你和她的交易?”

“不错,”顾血衣洒然一笑,“我们的交易就是:在下为姑娘送信,假如侯爷不肯跟在下敲定这一笔生意,我便回去取了她的性命。”

殷仲的手握得太紧,以至于骨节发出“咯”的一声轻响。

顾血衣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的说道:“在下的开价就是:侯爷到了下江牧场之后,随在下去见一个人——侯爷只要答应会去赴约,别的要求一概没有。”他浅浅一笑,眉目之间依稀有惑人的光彩悄然流转:“侯爷意下如何?”

望着满床狼藉的衣衫,韩子乔自己也笑了:“出趟门罢了,怎么有这么些麻烦?”

她不断的从衣箱里往外翻,苏颜一件一件的帮她叠起来。听她这样说,便忍不住打趣她:“韩姐姐难道从来没有出过门?还是…因为跟周爷出去,格外的紧张些?”

韩子乔正往自己身上比量一件深色的直裾,下意识的就停住了手,怔怔的想了想:“好象…我这半辈子,就只出过一次门…”

看她的神态,仿佛突然之间想到的并不是愉快的事。眉头紧紧蹙着,一向晴空般明澈的眼里也漫起了一层厚厚的阴霾。苏颜知道自己一句无心之言触动了她记忆中某些不愉快的东西,心里暗暗的懊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补救。

韩子乔却抱着手里的衣服在她身边慢慢地坐了下来,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矮几上的短烛,幽幽说道:“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周爷了,我父亲也是做官的人,两家素来交好。两家的孩子从小就常常在一起玩…”

她叹了口气,垂下头把手里的衣服慢慢叠了起来:“后来,我父亲因为言谈之间贬低了黄老之术,被有心之人告到了当年的窦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面前。再后来…就被窦氏一族下到狱中…”

苏颜忽然就想起了记忆深处那个漫天飞雪的寒冷夜晚,一时间只觉得寒意侵骨,竟有些分不清韩子乔说的究竟是谁了。

“…我父亲后来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大狱里,官府说他染了急病…”韩子乔幽幽叹道:“家里的男丁都被发往军中,女眷也都被押送到军营去做浣衣奴。我娘身体一向不好,还没到陇西郡就病死了。姨娘哭得太大声,惹得看守不满,一鞭子抽下来,姨娘的头正巧撞在石块上,出血不止…”沉默片刻,又说:“家里的女眷就只剩了我一个。我去求看守,让我埋了我娘和姨娘,那看守同意了,条件就是让我轮流陪宿…”

苏颜的眼前忽然闪过自己家里被抄那一夜,从后园被强拉走的那几个婢女…原本被自己刻意忽略掉的画面,此时此刻竟也异常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心头不由大恸。

“那天晚上…”韩子乔停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刻意掩饰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容,以至于她的整张脸上都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来:“那天晚上,那几个畜牲的爪子还没有碰到我,就被人打翻了。你猜猜是谁?”

苏颜心里无端的一松,却故意撇了撇嘴:“很难猜吗?”

“不错,就是周爷。他跟着我们有几天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韩子乔又笑了:“那时他还没有封爵,在周家也没有什么势力。私自拿了家里的几样古董偷偷的找人变卖了,然后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一伙子土匪,抢了马匹,把人都赶散了…”

苏颜的唇角也不知不觉勾起了笑纹,那种绝境里被贵人搭救的经历,自己又何尝没有过呢?只有熬过了最难的关口,才能知道能活下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韩子乔叹了口气,眉梢眼角却都是笑意:“后来他就陪着我葬了娘和姨娘,辞别了那帮子土匪,再然后就专门捡人少的路向南逃,一直逃到了清河镇。在这里遇到客栈老板一家要南迁,他就帮我盘下了这个店…”

“那你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吗?”苏颜问道。

韩子乔叹了口气:“我素来胆小,经过这么一场变故更是成了惊弓之鸟,又生怕让人发现了连累到周爷。就只想窝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哪里都不去了…”

似乎她正在过的,就是苏颜一直以来想要过的日子…

苏颜暗想,也许有朝一日自己真的如愿以偿了,也会象她一样,每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安稳稳的只是打理些身边的琐事吧…

“韩姐姐,还是我连累了你…”苏颜叹了口气:“欠了你们这么大的一份情,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才好…”

“我哥哥身子弱,当年,刚到细柳军营就得病死了。”韩子乔长长一叹:“在这世上,我也再没有旁的亲人了…苏丫头,不如你我结拜了吧。结拜了,你我就是姐妹,无论做什么都是应当,那你就不用承我的情了。”她望着她,清亮的眼睛闪动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热切。

苏颜胸口一热,想也没想便唤了声:“姐姐。”

韩子乔又笑了,清亮的眸子里却微微漾起了一丝潮意:“看见你,总觉得看见年轻时候的自己。只是你比我还强些…”说着举起袖子去擦眼睛。

莫名的酸热瞬间涨满了苏颜的胸口。除了欣喜,更多的还是难以言喻的温暖和踏实——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风中的一叶飘萍,无亲无靠,注定了要在尘世间无止境地飘摇。却没想到,老天竟真的给了她一个可以停留下来的机会。

而且是可以正大光明停留下来的机会——简单到不需要用尊严和自由去交换。

苏颜喜极而泣。

“不要哭了,”韩子乔擦完自己的脸,又拽着袖子去擦她的脸:“你我都是无亲无靠的,等这阵麻烦过去了,我们守着这片店,安安生生日子…”

苏颜点头,眼泪却又不受控制的洇湿了韩子乔的衣袖。然而心里的欣喜却满满的,都从眉梢眼角溢了出来,化成了最灿烂的笑容。

两个女人正相对傻傻地笑,卧房的门却“砰”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急切的唤道:“阿乔!阿乔!”

是周亚夫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紧张。韩子乔愣了一下,连忙应道:“我在。”

通往外室的帘子唰的一声被拉开,周亚夫手中长刀已然出鞘,看到两个女人相安无事,明显的舒了一口气。

“三郎,你…”

韩子乔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周亚夫打断了,他抓起了床榻上的棉袍塞到她的怀里,急急说道:“你带着苏丫头赶紧到客栈的后院,翻墙出去,进山。能跑多远跑多远,天亮之后到飞玉亭等我。快!”

韩子乔急得跺跺脚:“你得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啊!”

周亚夫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远远的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呼哨,静夜里听来竟是说不出的诡异,随即一阵悉悉蔌蔌的声音渐行渐近,虽然一时间无法分辨出到底是什么声音,却让人本能的毛骨悚然。

“快走!”周亚夫在她肩上用力一推。

韩子乔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了周亚夫的手腕:“是山里的黑鼠出来觅食…”

附近都是山林,到了冬天,山鼠偶尔也会集体出来觅食,然而跑到客栈这样人多热闹的地方来,韩子乔还是头一次碰到。

“是,也不是。”周亚夫一把抓住一个,拽着她们往外跑:“是江湖人用秘术驱使这些山鼠出来的。这些人行踪诡异,只怕来者不善。你们先躲躲…”

客栈的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韩子乔一眼瞥见一个客人手里的灯笼摔落在了干草堆旁,正要扑过去,身体已被周亚夫拽住,耳边只听熟悉的声音沉沉说道:“顾命要紧…”

“那我的客人呢?”韩子乔下意识的反问,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火苗已经跳到了干草上,心中不由得大急。

“我和刘符的随侍会护着你的客人平安离开客栈,”周亚夫的声音沉沉的,听不出任何波动,韩子乔却奇怪的平静了下来。深深的望着阴影里这张熟悉的脸,轻声说:“你要小心。”便拉住苏颜朝后院冲了过去。

院子里的客人都急着往外跑,有的还心急火燎的跑去解牲口,客栈里一时间鸡飞狗跳。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慌乱,也无法掩盖远处那诡异绵长的呼哨。带着难以形容的阴森诡异,步步逼近。

韩子乔用力推着苏颜翻过了矮墙,一回头,看到周亚夫正在前院的拐角处抱着两个孩子往外跑,而前院的干草堆已经烧了起来。韩子乔心头一痛,不忍回头再看。紧拽着苏颜的手臂沿着低矮的灌木拼命的向后山上跑,起初还能听到身后的喧哗呼喝,没过多久,就只剩下了头顶的风声和两个人粗重的脚步声。

黑暗中,与自己紧紧相握的那只手,和自己的同样柔软,然而却坚定得丝毫也不容动摇。让苏颜在精疲力竭到连喘气都喘不匀的时候,也不敢稍稍起放弃的念头。胸口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用力挤压,痛得紧紧抽在了一起。眼前一团一团的暗影渐渐模糊,渐渐融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黑色大网。

韩子乔忽然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苏颜下意识地随着她的动作放慢了速度。模糊之中,觉得她的手似乎正在拍打自己的脸颊。苏颜费力的睁眼,昏暗中只能看到韩子乔的一双眼睛闪着急切的光。

“…有人就跟在我们后面…”

苏颜不禁一惊。然而脚步一停下来,身体就象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靠向了身后的树干,眨眼之间,便顺着树干滑坐到了地上。她松开了韩子乔的手,吃力地说:“你自己跑。那人十有八九是来抓我的。”

韩子乔抓紧了她的手,用力摇头。

苏颜虚弱地笑了:“我已经没了亲人了,如果连姐姐也受我连累逃不掉,那我活着就连一个念想都没有了。姐姐,你跑吧,不管天涯海角,你都得留着自己的性命,你得开好了一片店子,等着我回来啊…”

黑暗中,韩子乔的眼泪奔涌而出。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又经历了那么些生生死死,一颗心早就被磨得硬了。总觉得自己当初收留苏颜,不过禀性中固有的几分江湖义气使然。何况人又是周亚夫救回来的,她怎么能不给他这个面子?等到她醒了,又因为她乖觉懂事而滋生了几分怜爱之意。结拜,不过是想着她和自己一样薄命,小小年纪便无亲无靠,油然生出的恻隐之心罢了。

然而苏颜此刻的几句话,却如同一把刀子,猝然间就划开了心头自以为是的那一层硬壳,让她在这钻心的疼痛里清楚地看到了年轻时那个生性倔强,然而骨子里却又渴望着关爱的自己。这一瞬间的疼痛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血脉相通般的亲近。

“我们自然要一起跑…”她伸手抱住了苏颜:“麻烦过去了,我们还要一起开店…”

苏颜靠在她的肩上,鼻子一酸,又忍了回去:“姐,我跑不动了。你就把我留在这里吧,这是我惹得麻烦,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呢…”

韩子乔还在犹豫,苏颜却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悉悉蔌蔌的声响,心中不由大急,一把推开了韩子乔:“你快走啊…”

韩子乔却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她毫不迟疑的重重一掌敲在苏颜的后颈上。苏颜身体一软,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韩子乔连忙将她拖到了灌木丛的下面,飞快解下自己深色的棉袍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放重了脚步朝另外一个方向匆匆跑开,一边跑一边说:“快跑,有人在追我们…你拉着我就可以,我认识路…”

林地的上空,阴云渐渐散开,露出一弯惨淡的月。清冷的月光下,一只血色的飞禽突然自密林中窜了出来,在黑黝黝的灌木丛上空绕来绕去,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声。

昏迷中的苏颜隐隐约约听到了鸽子的鸣叫。

有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离园,正坐在东厢的膝榻上,一边漫不经心的写字,一边听着窗外划破了寂静的鸽哨…

又回到离园了…想到这一点,苏颜心里竟然不可遏止地漫起了浓重的倦意和一丝丝隐约蠢动着的欣喜。这是清醒的时候,她断然不肯对自己承认的事。不论他的身边到底有多少令人畏惧的事,然而他的怀抱所给予她的温暖,实在太过容易便让人心生留恋…

耳畔的鸽鸣清晰而凄厉。苏颜猝然间意识到这不是殷仲豢养的信鸽。心头一惊,霍然睁开双眼。与此同时,一阵无形的压力潮水一般推了过来,在她的胸口重重一击。苏颜身不由己的向后一靠,喉头已然漫起了一丝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