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每个人活着,都会做几件莫名其妙的事吧,”他想:“就象我现在这样…”

次日一早,当他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走进如意客栈的大门时,顾血衣不由得再次感叹,自己的举动真的是有些莫名其妙——他应该会血衣门见见十二杀手的,他应该…

第一个看到他的人是韩子乔。她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庭院,看到他出现在门前,手里的动作也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便浮起一个客套而疏远的浅笑来:“这位爷是住店?”

顾血衣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她这样疏远的态度反而让他感到自在。也许在他的意识里,这个女人就应该时刻保持着这样一副淡定从容的姿态——如果连她都慌张起来,又如何能在苏颜的周围营造出安详的氛围来呢?那一日,她在下江牧场听他说起苏颜下落时那副惊慌的样子,顾血衣宁愿和她一起忘掉。

他是客栈的第一位客人,理所当然地被请进了最好的客房。

房间不算大,被褥却都是崭新的。没有经过熏香的棉被,捧在手里散发出一种被太阳晒过的清新味道。淡淡的,有莫名的温暖就混杂在这无形的清新里,一直弥漫到了记忆的深处。恍然间就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陪在母亲身边一起晾晒衣物的情景来…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吴王宫最偏僻的角落里,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华服珠宝,甚至连三餐都要看管事的脸色…然而那却是他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他一直记得母亲最喜欢的熏香是夜合欢,却几乎忘记了在那些艰涩却又幸福的日子里,母亲每一次把晾晒好的衣物收下来时,都会捧到他的鼻端,和他一起轻嗅那被太阳晒过的温暖的味道…他还记得阳光跳跃在她的眼眸里,闪烁着宝石一般细碎而美丽的光,鬓边的碎发在微风里轻轻拂动…

几乎淡忘的画面浪潮一般瞬间袭上了心头,竟然清晰地象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鬓边那柔软的发丝…

顾血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冷——迟早有一天,他会找到事情的真相。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原以为是韩子乔,回过身却对上了苏颜那双惊讶的眸子。

并不是没有猜到他会找到她,而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在她说了那样的话之后,他居然还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且比她还要来得镇定…

反倒是她,几乎要扔掉托盘夺门而出了。

隔着一道门槛,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里面面相觑。

冬日晴朗的阳光一丝一丝透过了房檐的缝隙,顽皮地跳跃在苏颜的脸颊上。

耀眼的光线令她略显苍白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质感来。顾血衣几乎能看得出那隐藏在皮肤下面的纤细的青色脉络——就仿佛一块打磨得极精细的玉,晶莹剔透,却也带着玉器般的幽冷脆弱。只有那双眼睛,在猝然的震动过后慢慢恢复了平静——那平静的波光里又倔强地透出了几分惯有的戒备。纤秀的眉头也不自觉地微微挑起,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怀疑来。

也许是因为她变幻不定的神色让他感觉格外的有趣,顾血衣的肩头慢慢松弛了下来,唇边也随之浮起一个轻浅的笑容。

苏颜却收回了视线。长长的睫毛也随之垂落下来,宛如风中两片微微翕动的蝶翅。顾血衣猜测她眼瞳里可能会出现的矛盾和挣扎,唇边的笑容不自觉地加深了——她今天的反应倒是镇定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呢。

苏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唇边已经浮起了十分客套的浅笑:“这位爷,茶水送来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顾血衣忽然之间就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她这副忍辱负重的姿态,怎么看都好象是他在欺负她一样。他忍不住伸手抚上了自己的下巴——既然欺负人是一件这么令人愉快的事,那他不妨再接再厉地欺负欺负她好了,谁让她曾经那么不留情面地说他讨厌呢?!

“先烧些热水来,我赶了很远的路,要好好泡一泡…”顾血衣抚着下巴,搜肠刮肚地想了想:“告诉老板娘,给我准备几样清淡的菜——最好炖些肉汤,”他瞟了一眼苏颜低垂的脑袋,补充说:“…不要做咸了。还有就是…做好了,你给我送过来。”

苏颜咬了咬牙,“爷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洗澡的水要热…”顾血衣煞费苦心地想了想:“热水里…再多加些香露…”

香露?那是男人该用的东西吗?苏颜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接触到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却又忍不住瞪了过去,“我们是小店,没有这些奢侈的东西。”

“真的没有啊?”顾血衣抿嘴一笑,“实在没有就算了。嗯,我看你们店里就你一个小伙子——这样吧,等热水送来了,你留下来帮我擦背。”

苏颜额角上的青筋一阵乱跳,咬着牙将手里的托盘“砰”地一声放在了案桌上:“我们是小店,人手不够,向来不招待身有残疾,连擦背都需要别人帮忙的客人——你这位爷还是去找别人家的客栈投宿吧。”

顾血衣挑眉笑道:“你这位小爷倒真是奇怪,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

苏颜事先被韩子乔叮嘱过,跟客人说话时言谈一定要客气。可是顾血衣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拿着自己男装的打扮做文章,还是让她渐渐地有些按捺不住了。抬起头刚说了一句:“我们原本就是小本生意…”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是…一直在笑…

很纯净的笑容——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明媚或妖娆。只是在那清澈里多了几分暖水般的温度…这一刻的顾血衣,仿佛一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所有的快乐都不加掩饰地流淌在眼睛里…

苏颜愣愣地站在案桌旁,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发火?还是应该佯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然后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走开?

顾血衣垂眸一笑,然后抬起头来静静地凝视着她。他的眼底是一抹纯净的暖色,就连素来冷诮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令人诧异的温和:“阿颜,我们又见面了。”

我们又见面了…

苏颜的心头有莫名的东西涌上来,又勉勉强强地按捺了下去。那些自以为都已封存起来的东西,兜兜转转,最终也不过是化作了萦绕心头的无声一叹。苏颜垂下眼眸,目光茫茫然扫过了案桌上粗陶的茶具,扫过茶杯上方袅袅蒸腾的水汽…象要找到一个可以停靠的点似的,最终落在了自己空空如也的一双手上。

她的心头也弥漫着同样的一片迷茫: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熟人,却也不是陌生人。他曾经和别人设计绑架过自己,也曾经帮助过她找到了那个千里迢迢出来寻找的人…;他曾经给过她珍贵药丸,让她可以自如地行走…也曾经残忍地打破了她心头最温暖的幻象,将一份落寞的自由放回了自己的手心里…

她该如何看待和他之间种种匪夷所思的纠缠呢?

究竟该把他看做是什么人才好呢?朋友?还是敌人?

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何况在他和她之间,还横亘着一些让她无法原谅的东西——不但无法原谅,亦无法去理解。比如殷仲衣襟上那一抹残忍的胭脂红…

苏颜的手慢慢垂落下来,唇边却浮起了惨淡的笑容。如果一切可以由自己来决定的话,她宁愿这一切的纠缠都由那一抹烙印般的胭脂来做个了结。早在雪地里转身时的那一个刹那,她心心念念的一些东西就已经湮灭成灰了…

苏颜的手交握在身前,淡淡说道:“这位爷远道而来,还是先休息吧。一会儿我会送午饭过来。”

顾血衣唇边的温和慢慢消失,凝望的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相较于这样的疏离客气,他倒宁愿她用那种想要杀人似的目光瞪着他,肆无忌惮地冲他大喊大叫:“我讨厌你…我真的讨厌你…”

“阿颜…”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心底里象有根无形的绳索微微收紧,突然袭来的莫名的疼痛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是没有听到背后叹息似的轻唤,可是听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纵有再多的解释又能怎样?

苏颜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离开了客房。

路上的积雪已经化了,清冷的空气里流动着一丝丝潮湿的味道。远处黛色的山峰和近处的棕黄色的草坡色彩层层分明,在冬日耀眼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被清水洗过似的清新。

殷仲勒住马缰,转头望向了身旁沉默不语的男人,委婉地说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子叔向来旷达,何必做出如此小儿女姿态?”

枚乘勉强一笑,清朗的眼眸中却依然笼罩着重重阴郁,不复昔日流云行风般的洒脱。

一丝微弱的叹息飞快地掠过心头,殷仲的唇边却浮起了轻浅的笑容:“子叔,你我就此别过。你是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到武南——我在武南等你。”

“好。”枚乘凝望着他,缓缓点头:“你路上当心。”

殷仲隐约猜到他满腹的心事所为何来,可是他不说,自然不便在此时点破。可是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拱手别过,又仿佛有心欺瞒似的不自在。走到大路转弯之处,殷仲忍不住回头张望。那个翩然若仙的白色身影还站在道边依依相望——如果说枚乘一路上诡异的沉默令他心中疑窦丛生,此时此刻,这一切的怀疑多多少少已经转变成了某种带有险恶意味的提醒——枚乘必然知道些什么,却又知道的不多。因为无从提醒,只好含含糊糊地提醒他“路上当心”。

那个人,既然处心积虑地将自己引到了下江牧场,又怎会那么轻易就放自己回武南?

殷仲的目光落到身后的马车上,淡淡一瞥便又收了回来,投向了身旁的银枪。银枪看出了他眼里淡淡的疑问,漫不经心地抿嘴一笑,示意他放宽心。

也许是因为殷仲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江湖人,对于洗砚阁的存在,他多少存着一些患得患失之心。可是对于银枪,甚至是整个洗砚阁的高手而言,他们的使命便是保护殷仲的安全。因此,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挑战都再自然不过。

这一项使命被前任大当家为临终遗言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当时的二当家,也就是银枪的师傅。再由他传递给了洗砚阁里的每一个成员——他们是江湖人,一个承诺往往重过了自己的性命…

银枪正在暗自揣测这一项使命的背后可能会潜伏着的凶险,心底却骤然间掠起了一丝异样的警觉——是杀气。

似有似无的杀气正由远及近,一步步包抄过来。宛如最细心的猎人,明知道布好的罗网已经切断了猎物每一个可能会逃脱的退路,故而每一个动作都越发地从容不迫。

殷仲也静静地勒住了马缰,不动声色地抬起一条手臂示意整个车队都暂时停住前进的脚步。 此时此刻,他们所处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是平坦的草坡,深深浅浅的棕红和枯黄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了远处的山脚下。目力所及,竟连一个藏身之处都没有。殷仲不禁暗叹:对于想要进攻的一方而言,这实在是一处再理想不过的战场了。

视线的远处,缓缓地现出了几名骑士的身影。

不用回头,殷仲也能感觉到从车队的后方和左右两侧都已经出现了收网的猎人。缓缓靠近的脚步,每一步都显得从容而冷静。远远的一眼扫过,殷仲已经认出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果然是老朋友。

他的相貌清瘦依旧,肤色苍白依旧。就连那双冷静的眼睛里诡异闪烁的神色,也依旧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挑衅还是欣赏。在他的面前,容裟的神色,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复杂难辨…

殷仲忽然笑了,明朗的笑容在他原本就极绚丽的眉眼之上轻染了一抹令人心动的温煦之色,竟有种仿若旧友相逢般的开怀。这样的笑容,令满心戒备的容裟也不由得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马缰。

殷仲象一个落拓不羁的江湖人一般,远远地冲着他拱手行礼,淡淡说道:“有劳大司马久等了。”这句话说的再自然不过,就好象他们事先约好了在这里碰面一样。容裟面色一僵,眼神却迅速的阴沉了下来。他学着殷仲的样子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侯爷如何知道我会来?”

殷仲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反问道:“这很难猜吗?”

容裟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又迅速地落到了殷仲身后的乌蓬马车上。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不见殷小爷?”

“小孩子家受不得颠簸,已经睡了。”殷仲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说到我这弟弟——我们府里的老太太这些天受了风寒,身体不爽快,十分惦记这孩子。不知司马大人能否行个方便,让他们先上路?”

容裟眼中波光一闪,半真半假地反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殷仲淡淡一笑,一双绚丽的眼瞳光彩莹动:“本侯的意思,自然是留下来叙叙旧。不过,本侯的这位幼弟身体有些娇弱,荒郊野地的,只怕会等不住…”

容裟眼神霍然一跳,一转身,十分爽快地冲着身后摆了摆手:“请。”

殷仲斜了一眼身旁的银枪,银枪连忙翻身下马,点了几名洗砚阁的高手留下。其余的都安排沿路护送车马回武南,又细细嘱咐了几个稳重老成的侍卫。直到马车慢慢驶远,这才折回了殷仲的身边,垂首立在一旁。

而殷仲的面容则是一派沉寂,容裟看不出他的心思,正寻思要怎么开口。就听殷仲淡淡说道:“既如此…司马大人还是前面带路吧。”

容裟向来自负,对这位落魄的荣安侯原本多少存着些轻慢之意。到了此时此刻,见识了殷仲的镇定自若,满心的轻视不由得都收了起来。反而生出几分异样的戒备来。

顺着起伏的草坡慢慢前行,不多久便看到了重重守卫之中的那辆乌蓬马车。马车厚重的帘子已经向上挑起。车内,一个华服高冠的男人正若有所思地朝这边张望。幽沉沉的视线自从殷仲出现在了草坡的尽头,就始终胶着在他的身上。

殷仲的呼吸微微一窒,一颗心反而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自从他被削去军职,这个人便开始了意味不明的骚扰。一边不停地用珠宝美人来试探,一边又用种种血腥的警告来提醒。自己忍耐了那么久,久到几乎要失去陪他继续玩下去的耐性了——也许在潜意识里,殷仲自己也在渴望着这样面对面的一天吧。只不过,倘若他能够在这样一场对峙当中侥幸活下来,他将不得不面对更大的危险…

但是此时此刻,这潜藏的危险殷仲已无暇去考虑了。

草坡上掠过的微风里已经缓缓地漾起了一圈圈异样的波动:探究、疑问和隐秘的挣扎都混合在了隐忍的杀气当中,让殷仲敏锐地捕捉到了刘武心中那一丝举棋不定的犹疑——两军对峙,妄动者必死。然而此时此刻的这一场交锋,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是手中握有一国之力的梁王。反观殷仲一方的区区四五随侍…对比不免太过悬殊了。

刘武缓缓舒了一口气,油然生出几分笃定来。他扶着容裟的肩头慢慢步下马车,再一次望向屈身行礼的殷仲。在他的身后,是几名面无表情的随侍。也都象他一样,神情从容不迫。梁王的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一蹙,随即摆了摆手。容裟连忙带着随侍们退了下去,有意无意地停在了一箭之外,将他们紧密地包围在了当中。

殷仲的视线从远处的守卫身上慢慢收了回来,落在了面前这个心机深沉的男人身上。他和自己年龄相仿,甚至连面貌也有几分若有若无的相似——这样的两个人,只因为出身地位的不同,便被命运之手摆放在了这样诡异相对的位置上…

“在想什么?”梁王凝视着他,唇边浮起轻浅的笑容。

殷仲回视着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说道,“殷某不过是一介武夫,殿下如此大动干戈,实在令人费解。”

梁王仰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峰,漂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然而说出的话却明显得答非所问:“子仲为什么总是和本王这么生分呢?”

殷仲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淡淡说道:“君臣有份,自然不敢逾矩。殿下说的‘生分’,殷某当不起。”

梁王侧过头,微微向上挑起的眼尾突然之间便让殷仲生出几分莫名的眼熟。不及细想,便见他别有深意地浅浅一笑,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子仲,你知不知道如今的窦氏一族,是谁做主?”

殷仲心头不禁微微一震。这位梁王的生母便是当今的皇太后窦氏——天下皆知。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正在暗自惊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用意,便见梁王莞尔一笑,从容说道:“本王想请母后出面,在窦氏族中为子仲挑选一名才貌兼备的夫人,不知子仲意下如何?”

殷仲的心猛然一沉,尚不及回答,梁王又笑道:“子仲与窦氏联为姻亲之后,窦氏自然会倾尽全力在御前为子仲周旋——到那时,子仲何愁不能重回霸上?!”

静谧之中,只有阵阵微风拂面而过。

这是冬日里最晴朗不过的天气了,连天空的颜色都蓝幽幽的——地平线上方是轻浅的湖水蓝,然后一层一层地向中央加深,渐渐地在他们头顶上方汇聚成了宝石一般深邃迷人的紫蓝色。晴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坡,沿着地表起起伏伏。棕红和枯黄交织的颜色一直铺染到了他们视线的尽头。

冬日的荒野,有种落寞却又旷达的美。

殷仲负手眺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峰,眯起双眼无声地笑了:“殿下突然关心起殷某的私事,倒让殷某有些受宠若惊。”

梁王淡淡地瞥了他一样,他口中虽然说着受宠若惊,可是脸上的神色依然一派淡定,就仿佛他说的不是可以使他重返霸上的大事,而只是闲话家常。梁王心头微微一沉,眉眼之间飞快地掠起了一抹阴影:“本王的提议,似乎…子仲并不满意?”

殷仲谦恭地后退一步,垂眸笑道:“殿下的美意,殷某感激不尽。不巧的是,上个月刚刚奉了家严之命,在武南订下了一门亲事。父母之命,殷某怎敢不遵从呢?”他的语气虽然温婉,言辞中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梁王眉宇之间慢慢地阴沉了下来。

即使没有抬头,殷仲也无比清楚地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压力,如同一块巨石般沉沉压上了自己的心头。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殷仲,你要想清楚了。吴王也是我刘氏宗室,你不会真的相信那老匹夫会为了你跟本王翻脸吧?!”

这样的话,倒让人不解。殷仲挑起眉头,惊愕地反问道:“吴王与殷某并无深交,殿下这话…不知从何说起?”

梁王在草坡上慢慢地踱了两步,头也不抬地冷哼了一声:“他难道没有跟你说过会在御前为你周旋,助你重回霸上?”转头看到殷仲一脸茫然的神色,心头不由疑窦丛生:“他…居然没有说过会帮你?!”

殷仲心头愈加茫然。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一夜听完故事之后,吴王所说的“…若是让本王碰到这位蒙在鼓里的皇子,说什么也要倾尽全力来帮帮他…”之类的话,不过,那应该只是听完故事之后,应景发出的感慨之词,与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当初的疑问又重新浮上心头: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讲这样一个故事,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殷仲摇了摇头,神情之间微微有些不耐:“殿下的话,殷某似懂非懂。想来,定然是殿下与吴王之间有什么误会…”

“误会?”梁王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眼里闪过一抹不露声色的阴戾:“子仲,本王的确想知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事关社稷安危,本王相信子仲是坦荡君子,和吴王之间并无不可告人之秘…”

殷仲淡淡地回望着他,没有忽略掉梁王眼里那一抹深刻的怀疑——这个人似乎很难相信别人的话。纵然此刻他一字不漏地转述当日与吴王会面的情形,只怕他也未必相信。

见他沉吟不语,梁王点了点头,冷冷笑道:“子仲,本王再提醒你一句,一旦削藩令下,吴王便自身难保。你若是想借他之力重回霸上,只怕是…”

殷仲的视线望了过来,极短暂地一个对视,却清冷如水。梁王不知不觉停住了话头,随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心头不禁涌起了一丝怒意。殷仲的视线却已不动声色地闪开,投向了他身后一望无际的荒原,平静地说道:“霸上于我,不过是一场梦…”

“一场梦?!”梁王大笑,眼底却渐渐漫起了一片冰冷:“既然如此,本王也无话可说。”他斜了一眼身旁面容沉静的男人,不无惋惜地叹道:“子仲,你不要责怪本王。本王也是没有办法了。你便是那乱世里的一把宝刀,本王得不到,自然也不能让你落入了旁人手中…”说到最后几个字,梁王的身体已如同纸鸢一般飘飘摇摇,向后飞掠而去。

殷仲一惊之下,本能地纵身追了过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蓬弩箭已带着令人齿寒的锐响尽数没入了刚才两人的站立之处。

梁王一回眸,只看到一蓬弩箭的尾羽还露在地面之上,簌簌颤动。心中不由大惊,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毫不迟疑地刺向自己的身后。“当”的一声脆响,长剑险险地架住了身后袭来的长刀。梁王只觉得虎口一阵酸麻,长剑几乎脱手而去。正在这紧要关头,绞缠在长剑上令人胆寒的力量却倏地撤了回去。梁王收势不住,向后踉跄两步,额头已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殷仲从侥幸避开了哪一蓬弩箭开始,便知自己已落入了罗网之中。一场大杀避无可避,人反而迅速地镇定了下来。他虽然无意伤梁王性命,然而此时此刻,只有挟他在手只怕才能为自己和兄弟们争取多一点的时间。然而,长刀架在梁王的长剑上,未及用力,凌厉的剑气已由左右两侧飞快袭来。

殷仲放开了梁王,毫不迟疑地向后激掠开来。眼角的余光左右一扫,便看到银枪和随行的兄弟们都已经被梁王随行的高手团团围住。再远处,黑压压的一排排弓弩手箭在弦上,已经列好了阵势——竟然已是插翅难飞了。

偷袭的两名剑客夹击落空,没有丝毫停滞便如影随形般追掠了过来,寒光闪动的剑锋后面,是两双志在必得的眼睛,写满了杀意。而殷仲的身后,四名持剑的高手也已布好了阵势,蓄势待发。

殷仲硬生生停住了脚步,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向下沉。

远处草坡的背后,一队蒙面的士兵静静地等待着战斗的命令。

在他们的最前方,应高静静地凝望着草坡中央森严的队列,微微蹙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他的身旁是吴王军中的右中郎将薛陈。和身后的士兵一样,他面上也覆着布巾,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眸显得十分老练沉稳。正一眨不扎地凝望着草坡中央已缠斗在一起的几个人影——罡气鼓动,站在远处的他们只能看到一团黑色的暗影,不时有兵刃的寒光闪烁其间。

混战在一起的人影却倏地分开了。一个黑衣剑客躺倒在殷仲的脚边,而殷仲浅色的长袍上也已出现了刺眼的血痕。其余几名剑客极迅速地将殷仲包围在了中央,极短暂的一个停顿之后,新一轮的围攻又开始了。

看到殷仲的肩头连中两剑,薛陈的眉头微微一蹙,望向了身旁的应高:“先生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王爷不是交待过不可伤了他性命么?”

应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到了草坡中央,漫不经心地笑道:“要雪中送炭,自然要选个最合适的时机。薛大人此刻冲出去,只怕殷将军还会怪你多事呢。”

薛陈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望向殷仲的目光中却已多了一丝隐忧。

耳畔传来一声惨呼,却是自己熟悉的声音。银枪下意识地随声望了过去,正好看到自己的一名兄弟满身鲜血地扑倒在地。银枪心中一恸,不由得杀念大起。铁云钩顺着刺到面前的长剑飞快地滑落下去,一把绞住了身前剑客的手臂,用力将他甩了出去,周围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声。可是不等他冲向草坡中央被围攻的殷仲,一片寒光闪动的兵器已然逼到了眼前。杀手们再度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匆匆一瞥,已足够让他看清楚殷仲的情况了。殷仲的背部已是一片猩红,围攻在身边的剑客也已经由六人变成了四人——只是这四人的外围还有黑压压一队持剑的高手,虎视眈眈地窥伺着下手的机会。

银枪心中焦躁欲裂。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是另外的一场围攻,令他事先安排好的救援到现在也不曾露面。那些都是洗砚阁中一等一的好手,如果他们能顺利突围,如果他和殷仲可以坚持到他们突围…

从不轻易示人的独门兵器铁云钩上,也已经染满了鲜血。内力也一分一分地流失在了轮番不停的围攻之下。再这样耗下去,除了力竭而死,自己恐怕不会有别的下场…

偷袭的长剑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刺入,骤然间传来的剧痛反而重新点燃了银枪心头的杀念。铁云钩在冬日的艳阳下幻化出一片极耀眼的银光,倏地没入了偷袭者的腹中。热血喷溅而出,将他的视线都染成了一片通红。

铁云钩飞快地划开了当胸袭来的数支长剑,后退的身体却因为偷袭者再度的进攻而不得不停了下来。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再度扫向草坡时,围在殷仲身边的剑客又倒下一人,而他的左臂几乎已被鲜血染红了。长刀刚刚挑开前方袭来的凌厉一剑,从外围又有两名剑客加入了围攻的战团。

左右两侧偷袭的长剑如影随形,闪电一般刺到了殷仲的胸前。

长刀骤然用力,绞缠住迎面袭来的长剑,顺势一推,险险地架住了左右两支长剑。殷仲的视线和面前的剑客匆匆一碰,还未及将对付眼里的狠戾尽数收入眼中,另一侧的长剑已借着这一瞬间的停滞,极快地刺向了殷仲的咽喉,狠辣地不留丝毫余地。

殷仲将纠缠在一起的长剑,借着推拉之力向前推了过去。偷袭的长剑收势不及,猛然刺入了绞缠在一起的剑锋之间,摩擦出一蓬细碎的火花。持剑的人微微一愕,殷仲的长刀已经顺着他的剑锋闪电一般削落。偷袭的剑客面色大变。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支弩箭“当”的一声射在了殷仲的刀锋上。刀身顿时向旁一偏。偷袭的剑客神情一松,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弩箭来自何方。第二支弩箭已经当胸射到,剑客痛呼一声,仰面跌倒。双眼之中却还保持着又是轻松又是愕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