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疑惑的目光顺着手帕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从他的表情里,她看到了一种疑问得到证实之后的笃定。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眼里的疑惑,不露声色地微微颌首:“我觉得应该让周爷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你看呢?”

苏颜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落在周亚夫僵直的背影上。从她醒来,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知道这是韩子乔心心念念的人,一直到长剑刺入心房的那一刻,她从来都没有对这个男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埋怨。可是,一个女人能有多少个十年、二十年可以蹉跎呢?那个真正关心着她的女子,她心里满满的祈盼,他当真不知道吗?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她在心里把一切都当做了是自己的错过,可是他呢?

回想起送他返回长安那天韩子乔落寞的神情,苏颜心中便寸寸如割。

慢慢地走在积雪覆盖的山坡上,苏颜隐忍良久的眼泪也终于一滴一滴地滑落。

喜欢挖苦她的石小七走了,危险关头用性命护着她的陈九叔走了,就连她——这世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亲人,也走了…

命运终于还是用这最残忍的方式,把她心底里最恐惧的事抓了出来,毫不留情地放到了她的面前。在那一片狰狞的火海里拥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时,她只想要追着她一起去。可是现在,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了…

那条绣着桂花的手帕再一次递到了她的面前。那个男人声音沉沉的,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悲悯:“在下路衡。来吕家口的初衷,是想带苏姑娘返回武南去看看子仲。却没想到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你,我怕的是告诉了你,对你来说会是另外的一场灾难——子仲如今重伤,生死未卜。”路衡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山坡下一望无际的雪原: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如今只问你一句话…子仲在你的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仿佛有一个滔天的巨浪叫嚣着扑了上来,将她意识里所有的一切都席卷一空。苏颜茫然地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反问他:“子仲…他怎么了?”

路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回武南的路上,他遭人伏击。一直没有醒来过。我离开的时候,郎中说他随时有可能会醒来…亦随时有可能会死去…”

仿佛有一阵闷雷自耳边轰隆隆滚了过去,苏颜怔怔地瞪着路衡的脸,却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说的话了。忽然就有些站不住似的,想要伸手去扶身旁的树干,伸出的手还没有碰到树干,却感觉喉头一紧,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苏颜的身体一软,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了雪地上。

路衡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来扶她。可是她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连魂魄都已经从她的身体里丝丝抽离了。

“苏姑娘…”路衡莫名的心惊,却不知该如何来劝慰她。

苏颜怔怔地望着雪地上触目惊心的殷红,恍然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选择这个时间来离开她呢?她想起离开的那天清晨,他眼里勃然的怒意,想起他皱着眉头说:“阿颜,回来!”的样子…

记忆里那个神秘的容器忽然间被掼得粉碎,所有被她珍藏起来的片段都如同雪花一般扬了满天:他眉头微蹙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皱眉时的样子…被他拥抱在怀里时那种温暖的感觉,也在突然之间无比真切地浮上了心头。

心情激荡之下,苏颜的喉头又是一阵腥甜。勉勉强强咽了回去,却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路衡望着她惨白如纸的一张脸,心中微微有些不忍。正在犹豫,苏颜却抬起头静静地望住了他:“我们…这就走吧。”

路衡阴郁的眼里微微透出一丝欣慰的神气——他一定是殷仲很好的朋友吧。她黯然地想,可是他一定不知道,从她认识殷仲开始,就一直都是她想要逃开,一直都是这样。似乎自己还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对他…真是不公平…

苏颜摸了摸脸颊,毫不意外地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水。似乎她的眼里总是为了他而流。可是如果总是这样一再地错过,她会不会连为他流泪的机会也错过了呢?

韩子乔说过,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论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原因放手…而此时此刻,苏颜看着自己衣袖上星星点点的殷红,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竭力所要维护的尊严,无非就是怯懦和自卑罢了——就好象年幼时每一次被姨母粗暴拒绝的要求一样,因为要不到,所以不敢再要。

只是…如果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她,她那些所谓的自尊又有什么意义呢?

马车已经驶出很远了,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后张望,周亚夫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块冰冷的石碑,仿佛连他也已幻化成了墓前的一尊石像。

他萧索的背影、雪坡上彼此靠近的几座新坟都在苏颜的视野里渐行渐远,渐渐融化在了苍莽的背景里,变得模糊难辨。冬日的荒野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下,呈现出一种地阔天高的苍凉。这个世界果然很大,大到让她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

苏颜收回了视线,默默地靠回一堆软垫里。坐垫很厚也很软。可是随着马车的颠簸还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身上未愈的刀伤,就连眉尖的那一道浅浅的疤痕也在热辣辣地痛着,仿佛有什么活物在那里顽皮地跳。

马车的外面,传来那个名叫路衡的青年平静的声音:“能睡就睡一会儿吧。我们晚上在赵郡投宿。”

苏颜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虽然是她不认识的人,却被武南那一个此时生死未卜的人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建立起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她不问,他亦不说,只是带着她,静静地迎向命运未知的安排。

漫长的旅程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结束的时候,每一天外面都是相似的村庄、市镇、荒原…

苏颜开始彻夜失眠。只要稍一合眼,便会看到如意客栈那滔天的火海狰狞地跳跃在自己的周围,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仿佛下一刻就会扑到她的脸上。令人畏惧得炽热,可是她臂弯里的韩子乔却越来越冰冷,怎样用力地拥抱都无法将她暖热…

在这一遍一遍重复的梦境里,韩子乔、石小七…他们每一个人中剑时的情景也一遍一遍地重复上演,一遍一遍地让她回味着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苏颜迅速地憔悴下来。不过几天的时间,苍白的一张脸便已经消瘦得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大得突兀。眼圈的周围总是淤着淡淡的黑色,神情也越见恍惚。路衡担忧殷仲的一颗心,到了此时已经硬生生被剖成了两半。以至于每一次听到从车厢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咳嗽,都会让他有种诡异的安慰——至少她还活着。

半路上买来照顾病人的丫鬟青梅也仿佛受了苏颜的影响,总是耷拉着眉眼神情恍惚。每次换完了药,路衡向她询问苏颜的伤势,她也总是答得心不在焉。有一次问得急了,青梅竟然毫不客气地顶撞他:“你问那么详细我怎么知道?我是丫鬟,又不是郎中…”倒把路衡气了个半死。

苏颜昏昏沉沉地躺在马车里,似睡非睡之间,马车猛然一顿,就听外面一个耳熟的声音十分欣喜地喊了一声:“路爷!你可回来了!”

苏颜顿时睁开双眼,望向了一旁的青梅。青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掩了掩她的被角,十分利索地跳下了马车。片刻之后又钻了回来,脸上微微带了一点诧异的神气说:“路爷让我转告姑娘,咱们今天晚上就到了。还有——他们说有个人醒过来了。”

苏颜睁大了双眼,一时间竟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青梅握住了她的手,不解地看着她骤然间激动起来的神色。苏颜却把头转向了车厢的内壁,不想让别人看到她颤微微的睫毛上已经一片濡湿。

不确定的感觉里更多的则是乍惊乍喜的惶惑。生怕这一刻充满了内心的巨大的狂喜到了下一刻又会变成了难以承受的噩梦。恐惧已经在她的心里生了根,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疯狂地抽出满树的枝桠——她已经无法再一次承受这样巨大的落差所衍生的痛苦了。

恍恍惚惚的期待里渐渐多了一点牵肠挂肚般的隐痛。连喉咙也因为过份的紧张完全无法咽下任何的东西。

马车再一次停住的时候,车厢里已是一团昏黑。

有人在马车的外面轻轻叩了两叩,随即传来了路衡的声音:“苏姑娘?”

苏颜的心猛然向下一坠,人反而平静了下来。由着青梅将自己扶了起来,裹上了一件厚暖的大氅。车帘掀开,冷风扑面而来。在一团昏黑中,只能勉强辨别出台阶上下几个影影绰绰的影子。路衡正跺着脚焦虑不安地等着她。

扶着青梅的手,苏颜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到离园时,石钎已经在门外等着了。看见他们连忙迎上来说:“将军白天醒来过一次,又睡了。齐先生来看过,说已无大碍。”

苏颜的手下意识地一紧,青梅立刻察觉到她的手心里有种异乎寻常的潮热。这样的问道让青梅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可是苏颜望向石钎的神情里却已带出了一丝惶急。

石钎犹豫了一下,走过来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一旁的路衡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去。苏颜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心急如焚,偏偏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这一段路怎么就这么长呢?

帘子掀开,浓重的药气立刻扑面而来。转过厚重的檀木评分法,一眼看到床榻上那个熟悉的人影,苏颜的身体蓦然间一软,仿佛再也没有力气前进一步了。

这个男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麦色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灰色,就连嘴唇也泛着苍白。神采飞扬的眉眼此时此刻却因为消瘦而显出了几分凌厉的味道。就算是在昏睡中也紧紧皱着眉头。在她的面前,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

苏颜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了他的眉尖。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脉搏还在砰砰跳动,也许下一秒他的眼睛就会睁开,会冲着她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

苏颜把脸轻轻地贴靠在他的鬓边。居然可以再一次离他这么近,这让她有种身在梦中的恍惚。所有的担忧惧怕都已奇迹般地沉淀了下去——有他在的地方,她什么也不怕。

奇异的眩晕席卷而来,慢慢地将她拉进了一个昏黑的世界里去。

第四十二章

一支冰冷的剑悄无声息地抵住了应高的脖子,应高身体一僵,随即却又松弛了下来。

黑暗掩盖了一切,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悄悄弥漫在黑暗里的夜合欢的幽香,又能骗得了谁呢?一剑之隔,他可以清楚地听到持剑人那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应高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失态的他——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发生的一切。血衣门传递消息的速度竟然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他还是小瞧了顾血衣。

“十六爷,您有什么吩咐?”事已至此,他绝不敢再去试探顾血衣的底线,只想把他将要出口的问题绕开去,给自己辟开一条活路。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颈间的长剑便猛然向前一送,一股热流顺着应高的脖子飞快地滑入了衣领,刺痛随之传来。应高心头不禁有些惊慌:“十六爷,有话好说…”

身后传来的声音波澜不惊,然而这平静得近乎阴森的声音却让应高的后背不由自己地掠起了一层战栗。

“如意客栈的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应高心里咯噔一声,忙说:“此事我们也有所耳闻。据殿下推测,应该是梁王殿下的人做的手脚。他们杀了殷仲,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女人…”

脖子上骤然一痛,长剑已入肉几分,应高感觉到肩头一片濡湿,登时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刚说了一句:“梁王他…”便被顾血衣饱含杀意的声音冷森森地堵了回来:“你当我是傻子吗?!”

一直以为他不会对自家人动杀念,可是这一刻,应高的这个看法却开始有些动摇。更何况,自己还算不上是他的“自家人”吧?

顾血衣的长剑慢慢地滑到了他的胸口,只听“嗤嗤”两声,胸前的衣襟已经被他手中的长剑挑开,冰冷的剑尖如同一只小虫般一寸一寸地靠近了他的心口。明知道他这样做就是为了吓唬自己,应高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簌簌发抖。

“她在哪里?”他的声音冷得象他手中的剑。

“这个…”应高结结巴巴地说:“她的坟就在城外的北坡上。”

长剑微一用力便无声无息刺入了他的皮肤。顾血衣冷冷一笑,声音里透出几分挖苦的意味:“这么拙劣的小把戏就想瞒我?我的人已经打开那座坟了,是座空坟。好一个障眼法!”

应高的声音抖得象是狂风中的一片树叶:“实话告诉爷,我们得到消息赶到如意客栈的时候,苏姑娘已经葬身火海,根本抢不出来了。所以,老臣才让人在那位韩姑娘的墓旁立了衣冠冢。”

胸口的剑一沉,立刻就有种奇异的颤抖顺着长剑慢慢地传递到了应高的身上。应高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那自黑暗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的颤抖,却不可避免地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应高不禁心生怜悯。可是他也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他可以去怜悯的人。

顾血衣手中的长剑还在微微地颤抖,可是他的声音却已经冷静了下来:“平白无辜的,你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在心里酝酿良久,此刻答来自然是无比纯熟:“十六爷想来也知道,上了年岁的人,对儿孙总是格外地上心。所以,看到十六爷到处跑,殿下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就叫老臣派人暗中跟着十六爷,好随时听候爷的差遣。”说到这里,听到顾血衣轻轻地哼了一声,应高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小心了起来:“听回来的人说,十六爷跟一位姑娘往来密切,殿下便跟老臣商议,想请这位姑娘来吴国。这样一来,十六爷说不定就可以在殿下身边安定下来,也不用再追着美人到处跑了。他也是疼爱儿子的心思,却不料…”

说到动情之处,连他的眼睛也开始有些潮湿。可是他刚刚一动,胸口的剑便又是一紧,耳边响起的声音依旧淡漠得不带一丝温度:“此事暂且不提。现在,我们来翻翻旧账。”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问道:“夜姬是怎么死的?”

长剑之下,应高的身体骤然绷紧了。

“何必呢?”顾血衣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你也知道我最最擅长的就是调制毒药。让你开口,我有的是办法。我忍了你们两年,也算是给足了面子。我已经没有耐心再陪你们玩下去了。除了说实话便是抱着你的秘密下地狱——你自己选吧。”

应高沉默良久,无比艰涩地缓缓开口:“当年的事,由老臣来说未免逾越。”

顾血衣冷冷笑道:“那么由我来杀你,算不算逾越?”

应高无奈,长长叹道:“当年,殿下对夜夫人的确是真心相待,对十六爷也是真心疼爱。王爷的子嗣当中,除了当年枉死在长安的太子贤,老臣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位王子受到象十六爷这样的宠爱。可是夜夫人却不该钟情于别的男子…”说道这里,应高忽然觉得将这些宫闺秘事讲给他听,似乎并不妥当,便含糊地一笔带过:“殿下是想暗地里杀了这个人,没料到却误伤了夫人。”

顾血衣发出一声讥讽的长笑,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她困在吴宫中,哪有机会接触到旁的男子?”

“这个…老臣可就不知底细了。”应高顿了顿,忙又说道:“不过,十六爷是殿下的血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顾血衣收回了长剑,淡漠的声音里微微透出几分疲倦来:“是谁的血脉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转告刘濞,我顾血衣从来不杀带伤的人。从此之后,我们两无干涉!”

应高大惊失色,不顾死活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十六爷,你答应过老臣要护送殿下回广陵的。”

“我改变主意了。”顾血衣抽回了自己的衣袖,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仿佛带着冷冷的笑:“你既然是他的谋臣,不妨劝劝他,为了那个死去的贤,不值得搭上他的老命和整个吴国去报仇。你让他好自为之吧。”

萦绕在黑暗中的夜合欢渐渐地散开,应高知道他已经走了。这样一个人,又有谁能留得住呢?应高不禁微微叹息:“十六爷,殿下处心积虑所做的这一切,并不只是为了替贤太子报仇啊…”

普普通通的一块石碑,上面极简单地写着“陈九之墓”四个大字。旁边便是他的妻子陈王氏之墓。两座墓紧挨着,周围有一圈新移来的槐树。也不知道冬天里移的树,到了来年的春天,到底能不能成活呢?

顾血衣一直不知道陈王氏究竟是不是陈九真正的妻子。他是血衣门中已退隐的高手,顾血衣一直觉得象这种与血衣门完全无关的任务,派他去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然而此刻,望着这荒凉雪坡上的小小土丘,他的心里除了苍凉就只有愤怒。那是对自己的愤怒——他甚至不能够理直气壮地去为他报仇!

他知道应高的话有一大半都是假的。然而是自己泄露了行踪,才为她引来了这一场滔天大祸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而他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那个此时此刻正躺在川城驿馆的床榻上养伤的人,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女人而破坏了和荣安侯殷仲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盟友关系。而将这一切都推在梁王刘武的身上,不但可以让顾血衣死心塌地地留在吴国辅助自己,更可以将殷仲和梁王之间那道深深的界限凿得更深。

他只是想不明白,吴王在殷仲的身上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对朝廷上的事了解得虽然不多,却也知道殷家父子驻守霸上多年,在军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只是,自从几年前殷老将军战死在霸上之后,朝廷就开始对殷家军失去兴趣了。而经殷家父子全力提拔的五品以上的军官,几年来也都被有意无意地分调到了附近的几处军营当中,殷仲如今又被调回了长安,虽然封了爵,手里却反而没有了实权。按照他的理解,殷仲在御前应该是已经失宠了。那么,吴王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回去问应高,那个老家伙十有八九会再编出一通谎话出来蒙混过关。也许他正巴不得自己回去跟他撕扯不清呢。那么,该找谁来探一探底细呢?顾血衣不禁蹙起了眉头,心中充满了疑问。

陈九夫妇的坟冢旁边,一字排开,分别是韩子乔、石小七和苏颜的墓。苏颜的墓被打开过,已经证实了是空棺。她究竟是侥幸逃脱了?还是真如应高所说的那样葬身火海?尽管无法想象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够在高手环伺的险境中逃生,可是没有见到她的尸首,他的心里总还是存着几分希望。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江水轻柔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属下江水见过门主。”

顾血衣没有回头。江水悄悄抬起的眼眸匆匆一瞥,便又低低地垂了下去。看不到他的表情,反而觉得他的背影散发着令人不能逼视的冷戾。

“属下和江师兄赶到吕家口的时候,大火已经烧了半条街。当时,整个镇子都已乱成了一团,”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意客栈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了。”

顾血衣没有出声,额角却爆起了一根粗大的青筋,砰砰跳个不停。

江水悄悄地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门主送来的画像属下已经交到了江师兄的手中。属下离开之前,江师兄已经增派了人手在吕家口附近搜查这位画像中的女子。一旦有消息,会派血鸽上报门主。”

顾血衣默默地听着,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隐痛。在平安客栈时,他曾给她服下过融香丸,而融香丸里混有小剂量的夜合欢。所以在平安客栈后山上的那一夜,他可以跟在血鸽的后面第一时间找到她。但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即使她真的还活着,那香味也已经淡得无法再被血鸽识别了。忽然间袭上心头的懊悔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刺痛了他的心:临别之际,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要把夜合欢下在她的身上呢?!

江水担忧地凝望着他的背影,犹豫了片刻,又缓缓说道:“江师兄让属下转告门主,说梁王殿下的车驾初二凌晨已经启程前往长安了。”

顾血衣沉沉地应了一声,转头问道:“吴王受的伤,当真是梁王的人做的手脚?”

江水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说:“凶杀死在赵国的边境,江鹞师兄怀疑此事会与赵国有什么牵连,所以暗中派人去查赵王。谁知一查之下,却发现赵王私底下与匈奴人书信往来十分密切,他怀疑赵王和匈奴人之间正在进行秘密谈判。至于具体的内容,江师兄还在查。”

顾血衣的心不禁一沉。赵吴两国国君私交极好,难保吴王在其中便是清白的。从他得到的情报来看,吴王数年来一直处心积虑地联纵各国,现在又间接地和匈奴人扯上了关系,这里面隐隐透出的不祥气息,连他也嗅得出来。只是他这样做,究竟是想争取更多的筹码来牵制朝廷?亦或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临走前应高说的那一句:“殿下处心积虑,并不只是为了贤太子报仇”的话在耳边轰然震响,一时间竟让他莫名地惊骇。那个人,他的脑子里究竟在转着什么样的疯狂念头呢?

顾血衣不安地在雪坡上来回踱步,心潮起伏不定。明明已经说过了“从此之后,我们两无干涉”,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竟然又开始烦乱。

“让江鹞派人留意吴王的动静,随时来报。”顾血衣沉吟片刻,又补充说:“我要你想办法通知朝廷——不论用什么办法,要让朝廷知道赵王刘遂勾结匈奴人。记住,只是赵王。”

“属下明白,”江水干脆利落地应了,又迟疑地抬起头望住了他的侧影:“江师兄想问问门主,门主是不是要回山里?”

顾血衣回过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平淡如水的眼神却让江水的背上瞬间掠起了一层战栗。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低低垂下头:“属下逾越了。”

耳边响起了顾血衣的声音,清冷得不带丝毫温度:“告诉江鹞,在吕家口附近多派些人手,只要找到画像上的女子,马上通知我。”

“是,”江水低低一应。只觉得幽沉沉的香味袭了过来,又瞬间拂面而过。江水抬起头,黑色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了雪坡的尽头。

靠着软垫,太夫人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了从腰背处传来的阵阵酸痛。

细想想,似乎是殷锦回来的那天,她扶着丫鬟在外面等得太久,着了些风寒。到底是上了年岁的人,明明只是头痛脑热的小毛病,却偏偏轻一阵重一阵的,总也不见好。

不易觉察地挪动了一下腿脚,太夫人再度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下首两个沉默不语的男人。想不明白他们到底会有什么急事,非要在她养病的时候来见她。郎中不是说殷仲的病情已经在好转了吗?

左侧的面容萧索的男人便是名将周勃之子周亚夫,太夫人依稀记得周老将军和自己的丈夫曾经有过很好的私交。但是自从先人故去,殷、周两家已多年不再有来往。养在深闺之中,她只影影绰绰地听说过他已经代替他那位倒霉的长兄袭了爵位,极受先皇恩宠。如今虽然调回了长安,但是朝堂之上的境况到底和殷仲是不同的。他竟然会主动来见她,这里头就多少透着几分不同寻常。

他的对面,是刚从西河郡返回长安的骁骑都尉路衡。他和殷仲兄弟相称,往来一向密切,太夫人自然是认识的。但他偕同周亚夫来见她,见了面又低垂着脑袋,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就不免让人有些惶惑起来,到底会出了什么事呢?

周亚夫放下茶杯,缓缓抬头将一双沉寂的眸子投向了太夫人。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一边说话一边还在挖空心思地斟酌该如何措辞:“明知道夫人身在病中,周某还执意要见夫人,十分地冒昧。不过,有一件事不得不找太夫人来讨个主意。如果再拖下去,只怕对周殷两家的声誉都没有好处…”

听到“声誉”两个字,太夫人心头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殷周两家若是牵扯到有关声誉的问题,以当今圣眷来看,殷家无疑会处于劣势。

周亚夫长长一叹,缓缓说道:“夫人久居武南,对长安世家的情况不甚了解,也许不知道周某还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幼妹。”

太夫人微微有些诧异,她的确没有听说过周家还有未出阁的小姐。不过,世家千金养在深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话题忽然间涉及闺阁,太夫人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本能地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舍妹之妍自幼病弱,所以一直在郊外的别院休养,前不久才接回长安。之妍生性顽皮,听说我要前往下江牧场,便偷偷瞒着家里人跟了出来。不料她尚未追到我,便病倒在了途中。”说到这里,周亚夫望向太夫人的眼神似乎多了几分感慨:“左右为难之际,恰巧遇到了子仲的车驾。子仲侠义心肠,携了舍妹一起前往下江。他们赶到下江的时候,我已经奉召返回长安。所以,子仲只能带着舍妹一起返回长安…”

太夫人哪里想得到殷仲的一趟出行还有这许多隐情,一时间惊得面如土色。

周亚夫的视线飞快地在路衡脸上扫过,路衡皱着眉头颇为苦恼的样子倒是做得十足。嘴唇轻轻一抿,周亚夫收回了视线,重新望向了太夫人:“子仲途中遇袭,连累舍妹也受了重伤。周某接到贵府家将的书信才知道她一直在府上养伤。以未嫁之身与子仲朝夕相处已是不该…”他停顿了一下,拧起眉头重重地叹气:“皇太后曾有意要将我这位妹妹指婚给梁王殿下。如今…周某也是万分为难,只能来找太夫人讨个公道。”

太夫人心中虽有不好的预感,然而这番话还是大大地超出了她的意料。身体不由得向后一歪,虚弱无力地软倒在丫鬟身上。只一个周家已经够她头痛,万万想不到又牵扯到了梁王。天下人谁不知道梁王刘武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只怕比当今圣上还要来得要紧,以殷仲的身份地位,如何能应对位高权重的一国之君?

也不知是惊还是怒,太夫人身体微微发颤。脑海中万千思绪纷至沓来,不由得都汇集在了一件事上:他们此番前来,莫非是要逼着她交出这个儿子来洗刷周小姐的声誉?还是要用这个儿子的性命来保全殷氏一门老小?

心思斗转之际,太夫人求救一般望向路衡。路衡连忙说道:“周小姐和子仲一起被送回来的时候都受了重伤,郎中嘱咐不可随意移动病人,以免牵拉伤口。之所以没有告诉夫人,实在是家将们都吓糊涂了。我也是遇到了周将军,才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大小姐在府上养伤。”

太夫人只觉得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头脑也不自觉地昏沉起来。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办?”

怎么办?

周亚夫的势力、周家的势力、梁王的势力,还有他背后的皇太后和整个窦氏…而殷仲却只是赋闲之身,纵然有一身好武艺,纵然曾在霸上呼风唤雨,如今虎落平阳,除了引颈待戮还能怎样?

太夫人伸手按住额角,不由得喃喃念道:“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