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刚刚撤进山神庙,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明明还不到酉时,外面的天色却已经一团漆黑。不过眨眼之间,便电光闪烁,雷声轰鸣,仿佛天和地都要颠倒了一般。

随从勉勉强强地收拾了一下满屋的蛛网灰尘,劈了供桌生起了两个火堆来,再用布幔隔出了小小的一个内间供女眷使用。似乎…也只能这样过夜了。

苏颜小心翼翼地帮着青梅烘烤外衫,离她们稍远一些的地方,其瑛正低了头一声不响地擦拭手里的长剑。也许是受不了她浑身的煞气,周府的两个老嬷嬷和四五个随侍的婢女都躲得远远的。

布幔的外面,是男人们压低了声音嗡嗡嘤嘤的说话声。雷电的声音太响,苏颜完全辨别不出哪一个才是殷仲的声音。尽管知道此时此刻,他就在外面,苏颜却连掀起布幔偷偷瞟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老嬷嬷们都说成亲之前新人是不能够互相见面的,否则会招来不吉。

头顶又是一阵闷雷滚滚而过。苏颜忍不住抱紧了双臂。就在这时,就听布幔外面熟悉的声音低低唤道:“阿颜?”

竟然是他的声音。苏颜的心猛然一跳,忙说:“我在。”

殷仲低低笑道:“你把手伸出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苏颜顾不上理会老嬷嬷们会意的微笑和对面其瑛犀利冷漠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从布幔的边缘把手伸了出去。下一秒,她的手就被握进了一双温暖的大手里,这是他的手,就连指尖的温度,都和烙刻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丝丝温暖重合得不留一丝缝隙。

苏颜轻轻地回握,心里忽然就不再害怕了——有他在身边不是吗?

殷仲的手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然后她的手心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殷仲轻轻摹娑着她的指尖,低声说道:“吃完早点休息。”

苏颜心中不舍,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能再这样夹缠不清,低低应了一声便抽回了手掌。原来是一包蜜糕。苏颜不觉一笑,随即又开始有些踌躇。在这样的地方,好东西自己就这么独享似乎不太好。可这毕竟是他送来的东西,真要让她就这么分发出去,她还真是不舍得。正在犹豫,就听旁边的青梅哧地一笑:“得了,得了,我们可消受不起。好姑娘,你就自己留着吧。”

旁边的老嬷嬷也笑了:“姑娘好福气。姑爷这样疼惜姑娘,嫁过去准错不了。”

苏颜也是一笑,正要说话,火堆对面的其瑛却轻轻哼了一声。她性格向来古怪,旁人自然不理会她,苏颜的心却微微地沉了一沉。

天近亥时,雨声渐渐地小了。

傅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说道:“再有两天就可以赶到武南了——咱们哥几个好久没有这么一起出过门了,真是托新嫂嫂的福。”

路衡也笑,复又长叹,“我那时若是动作再快一步,老二,你可就要管我叫大舅哥了。”偷眼去看周亚夫,周亚夫却只是微笑不语。

殷仲将水袋扔到路衡怀里,低声笑道:“知道你功劳最大还不行么?”

路衡拔出塞子喝了两口水,正要说话,手里的水袋却“啪”地一声掉在了腿边,半袋水喷溅了出来,将傅宣的半边身子溅得透湿。傅宣皱着眉头刚说了一句:“老大,你…”身体便是一晃,一头歪倒了地上。

殷仲大惊,才要站起身来,身体也是一晃,顿时又坐倒了。

“水有问题,”周亚夫四下里一扫,大半随侍都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先前以为是赶路辛苦早早睡了,如今看来…

自己怎会如此大意?周亚夫勉强撑起身体,抬眼一看,殷仲正端坐运气。忙学着他的样子运功催动药性。一静下来,立刻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一缕若有若无的笛声正由远及近,慢慢地朝着山神庙的方向靠近。与此同时,若有若无的杀气也步步逼近。

门外骤然间传来一阵兵器相击的脆响,殷仲的心一紧,便见布幔一晃,一个人影已经旋风一般闪了出来。

其瑛的目光迅速扫过大殿,飞起一脚将破旧不堪的木门踢开。一阵哨风裹着雨点顿时卷了进来,火堆里的火苗一阵乱晃,大殿里顿时一片肃杀阴森。

就在门外,银枪已经和几个黑衣蒙面的大汉缠斗在了一起,银白色的身影虽然敏捷,但是在几个高手的围攻之下,不免有些被动。

其瑛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不等她冲过去解银枪的围,黑暗之中,乌压压的人影已经沿着山神庙两侧弯曲的山路包抄了过来。在他们之上,三四个鬼魅般的身影如同纸鸢一般飘飘荡荡,竟丝毫也不把苦苦支撑的银枪其瑛放在眼里。

大殿里,火堆猛然爆出一团幽绿色的暗火,随即便熄灭了。

几个人影带着雨天潮湿的气息扑进了大殿里,殷仲身体动弹不得,却分明感觉得他们的身体宛如一股阴冷的风,扫过了整间的大殿,就连布幔里面也没有放过。正在暗自焦灼,就听一个细微的声音淡淡说道:“殷仲,给你一个教训——做人不能不厚道。”

殷仲猝然一惊。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却已转为瓢泼大雨,耳边一瞬间只剩下了哗啦啦的雨声,风声飒飒,而偷袭者却仿佛随风逝去一般,连同那个鬼魅一般的声音都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了。

追过一片低矮杂乱的密林,偷袭者的身影却忽然之间消失了踪影。就仿佛凭空融化在了蒙蒙的大雨里。而雨声则是最好的掩护。

其瑛什么也听不见。就连始终若有若无的杀气都隐藏了起来。然而心头紧迫的窒息感却越来越强烈。瞬间强烈起来的感觉引导着她的手,将雪亮的长剑刺向了左前方斜斜的树冠。一个黑色的人影如同猎鸢一般从那一团暗影里飞掠而出。惊鸿一瞥,却足以让她看清楚他的肩上还扛着一个人。

“把人留下!”其瑛飞身跃起。

“留下?”黑影如烟一般飘落在了一丈开外,“真的要留下吗?其瑛,你不是巴不得这个女人死在你面前吗?”

其瑛心头大震,难以抑制地尖叫出声:“你胡说什么?!”

“胡说?”黑影竟然嗤笑了起来:“你不是发誓此生非殷仲不嫁的吗?他若是娶了这个女人,你就更没有机会了。我是好心好意在帮你。”

其瑛心头震动,手中长剑却毫不迟疑地刺向了他的喉头,黑影轻飘飘地旋开。长剑刺了个空,再要收回时,一只冰凉的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脖子。其瑛一僵。就听身后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算了算了,你也追到这里来了,也算对得起当家的一番交待了。人么,总要为自己留点私心的。你不替自己着想,谁还来管你呢?”

其瑛知道凭借自己的身手,这样的情势之下并非没有反抗的余地。可是他的话,却偏偏一字一字都敲进了自己的心里去,刹那之间,竟然有种催眠般的恍惚感:是啊,我不替自己着想,谁还来管我呢?

再回头时,蒙蒙的大雨在天地之间已拉起了一道密密的雨幕,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能感觉到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正以极快的速度消失在左前方的密林里。但她只是怔怔地站着,没有继续去追。

掠上山脊,路衡远远就看到了跪在山神庙台阶下的女人。那是一直守在苏颜身边的其瑛姑娘。洗砚阁的人,理当是殷仲信得过的手下。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看到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青梅曾影影绰绰地跟他说起过的话:其瑛对她们态度十分古怪,有点不喜欢似的。

路衡原本是打算找个机会私底下问一问,洗砚阁的人对于殷仲的调配是不是开始有些阳奉阴违了。但是迎娶的车驾抵达长安之后,他们便一直忙忙碌碌的,这样的问题不知不觉就忘在了脑后。昨夜山神庙中,众人都中了毒,她和银枪却安然无恙。如果这可以勉强用没有喝水来解释的话,那她明明追了出去却又无功而返,就多少有些蹊跷了。难道真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洗砚阁要翻天了么?

路衡摸了摸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若有所思地收住了脚步。

庙门敞开着,殷仲不知在和什么人说话,声音冷冰冰的。

路衡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见傅宣低着脑袋从山神庙后面转了出来。看见他,连忙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路过那个跪地的女人时,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路衡不由得暗暗纳罕,傅宣向来是最会怜香惜玉的人,这个举动…实在是有点不符合他的风格。

“怎么了?”路衡压低了声音问。

傅宣摇了摇头。

路衡又问:“子仲在和谁发火呢?你听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傅宣淡淡地说:“是银枪。”

路衡心里砰然一跳,难不成真让他给料中了么?他瞥了一眼跪在台阶下的女人,轻声问道:“因为这一个?”

“大概吧。”傅宣撇了撇嘴,转头问道:“找的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路衡的神色微微有些懊恼:“那么大的雨,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如果当时能追出去…”说到这里,又想起银枪和其瑛都没有中毒,但是一个没有追,一个追出去了却又空手回来,不由得长长一叹:“好好一桩喜事,怎么就闹成了这个样子呢?”

听到他叹气,傅宣皱着眉头说道:“这个人很懂药理。他下在咱们水里的东西我让许爷验过了。大哥,咱们遇上的可是施药的高手啊。而且,咱们这里有他们的人,这是铁定无疑的事。问题是:到底是子仲招惹了仇家?还是周将军那边招惹了仇家?”

“施药的高手?”路衡微微一怔:“许爷能否从药上找到什么线索?”

傅宣微微叹气:“他在找。但是需要时间。”

山神庙里,银枪仍然跪着,但是他的后背挺得笔直。这样的一个姿势看在殷仲的眼里,就多少带出了几分不服气的意思。

殷仲疲乏地摆了摆手:“我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你走吧。”

银枪固执地一动不动。

“走吧,”殷仲闭了闭眼,一时间心力交瘁:“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们了。我母亲虽然请你们来保护我,但是并没有说我不可以解除这种约定的关系。我一个落魄的武将,也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咱们兄弟一场,好聚好散吧。”

“属下所做的一起都是为了…”银枪低着头,语气却丝毫没有动摇。

“为了我好?”殷仲惨然一笑:“是吗?那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为我好?做为朋友,没有听说过这样几次三番落井下石的;做为属下,也没有听说谁家的属下偷梁换柱,竟然连主上的命令都敢阳奉阴违的。若是在霸上,我早就斩了你的人头示众了!”话说到最后,语气中已带出了阴戾之气。

听到“阳奉阴违”几个字,银枪下意识地抬起头想为自己辩解,在看到殷仲鬓边一夜间多出来的缕缕灰发时,慢慢地变软了视线,重又低下了头。

“我问过你跟去的人是不是稳妥可靠,你当时怎么回答我的?你没有告诉我派去的人是其瑛也就罢了,到了长安你还百般遮掩,若不是昨夜她自己出来,我只怕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安排的人是她。你明明知道其瑛被我拒绝心中怀着怨恨,却偏偏把她派到阿颜的身边——你这份心思,实在让我害怕。”殷仲绕到了残破的供桌前面,背着手仿佛在打量神像的样子,声音里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我对你的信任,你辜负得还真是彻底。银枪,你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银枪的肩头微微一抖。

“我是行伍出身的人,只知道军令如山,只知道既然接下了命令便要绝对服从。”殷仲的声音渐渐平缓了下来,却字字如刀:“我已经为了你破过例了。银枪,我也算对得起你。今后我和洗砚阁两无干涉,你好自为之吧。”话音未落,一块青铜令牌“啪”地一声丢在了银枪面前的地上。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是他和洗砚阁之间唯一的纽带。

银枪面色大变,膝行两步一把抓住了殷仲的袍角:“将军…”话未说完,便见眼前闪过一道银光,伴随着撕拉一声轻响,殷仲的掌刀已经削下了一幅袍角。

割袍断义。

银枪茫然地拿着那幅袍角,双手微微颤抖。一抬头,殷仲却已经走了出去。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台阶下,面色灰败的其瑛抽出长剑便向自己颈上抹去。然而长剑还没有触及皮肤,便被殷仲的长袖拂开了。其瑛怔了一怔,眼中骤然间亮起了极耀眼的火花:“将军…”

殷仲却没有看她。他的神情淡漠如昔。但他说出的话,却让她刚刚聚在一起的那一点点希翼刹那之间灰飞烟灭:“劳烦这位女侠,自尽的话请另外找个地方。殷某在御前已经够落魄的了,实在担不起人命这么重的罪名。”

其瑛手里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她的手徒然地抬了抬…也不知是想要抓住殷仲,还是想要捡起地上的长剑。而殷仲却已毫不迟疑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没有责怪,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一滴鲜红的血滴顺着她紧咬的唇边慢慢地滑落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在她身前的泥土地上,其瑛清楚地听到了它发出的那一声轻微的声响。

象她的心碎裂的声音。

天色微明的时候,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血衣门位于巴郡的临时居所。十分偏僻的一处院落,出入都不会惹人注目。

顾血衣正在前厅听属下交待更换马匹的情况,随侍的江鹞却步履匆匆地自外面抢了进来。顾血衣看到他急匆匆的样子,摆摆手挥退了其余的属下,皱着眉头问道:“慌慌张张的,你又是怎么了?”

江鹞忙说:“那位周姑娘从半夜就开始发烧了。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这会儿烧得人都要糊涂了。”

顾血衣轻轻哼了一声,“官家小姐,果然娇弱啊。”

江鹞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却十分迷惑。昨晚撤出山神庙,没走多远顾血衣就把这个女人甩给了属下来看守,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机掳了她来呢?江鹞一直以为是…

顾血衣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疑惑,带着警告的意味的目光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不过是想给殷仲一点教训罢了。这个女人就由你来照看,不要让她死了就好。”

江鹞又是一愣。这个理由,还真是…

“去吧”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他们加快速度,此地不可久留。”

江鹞应了一声,退了两步又迟疑地装身问道:“可是那位姑娘…”

“你去找辆马车好了。”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跑了。”

江鹞退了出去。顾血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底里忽然就浮起了一丝丝的不确定。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想抓住些什么呢?

自己这么做,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凝望的目光渐渐变得茫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嘴边,就在刚才回答江鹞的那句话里。可是…那又似乎并不是真正的答案…那么为了什么呢?那个人消失了,他和殷仲之间也就没有了关系,可是自己偏偏又人为地想要抓住些什么。难道自己真的是这样恶劣的一个人,自己陷入了泥潭,就见不得别人过得好,非要把他也拉进来一同受罪吗?

顾血衣微微叹气,第一百次地问自己:殷仲娶亲有什么不对呢?他把邂逅的一个女子忘在脑后,重新和另外的一个女人开始生活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说来说去,只是嫉妒吧。高傲如他,从来也不肯向自己承认他是在嫉妒。嫉妒他落魄至此也可以活得那么骄傲;嫉妒他明明连支配自己命运的权利都没有,却还是有那么多的人视他为战神一般的存在;嫉妒他比自己更早一步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嫉妒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阿颜,回来!”

甚至,嫉妒他可以薄情得这么彻底…

而那个人也许再也无法回来了。无论顾血衣做了什么,都无法去撼动这样的一个结局。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顾血衣仰望着暴雨过后的万里晴空,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迷茫。

和风亭座落在川城郊外的白川河畔,据当地人说是颖水的一支分流。河面并不宽,水流十分平缓。每到了夏季,两岸总有很多孩子前来戏水。沿着河岸向东走,白川河对岸的景色越见开阔。川城一带的农人大多种植黄谷,隔着河岸边茂密的柳树,可以看到远处绿油油的田地和田地间忙碌操作的农人。

从田地的上方吹来的风里已经有了暑热的气息,应高畏热,手里不停地摇着羽毛扇子,犹自不停地出汗。直到了白川河边,借着水面上的一点凉意,才稍稍觉得凉快了些。探头向外张望了片刻,应高忍不住问道:“离和风亭还有多远?”

赶车的是他的亲随长福,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缰绳,一边扭头答道:“回大人的话,应该是快到了。”

应高靠回车里,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微微沁出了一层薄汗,心里不由得越加烦躁。离开广陵已有半个多月了,直到要碰面的这一刻,他才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多少有些冒失了。如果约了他来会面的人不是他呢?如果他约了自己出来原本就是不怀好意呢?一想起锋利的长剑抵在自己脖子上时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应高就有些不寒而栗。

正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若想杀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就听长福的声音说道:“大人,和风亭到了。”

应高的一颗心也随着马车轻轻一晃,随即便沉静了下来。该来的,总是躲不掉。何况在他面前,自己又能往哪里躲?

搭着长福的肩膀下了马车,迎面是一片婆娑多姿的柳树林。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直通向树林的深处。四下里寂静无人,只有树林后面的河水发出隐约的呜咽。

应该忽然之间就有些毛骨悚然。长福诧异地抬头望着他迟疑的样子,担忧地问道:“大人,你…”

应高低声吩咐:“你就留在这里吧。留意不要让人进来。”瞥见长福欲言又止的神情,应高摇了摇头,慢慢地踱进了树林。

小径的尽头,一座半朽的木亭从浓荫的深处探出了一角飞檐。飞檐下,红衣的男人手扶着木栏,正静静地仰着头。不知是在观看枝叶间蹦蹦跳跳的鸟雀,还是在聆听林木深处的阵阵和风。

不过短短数月,这风神俊朗的青年竟然憔悴如斯,应高心中不禁微微恻然。

顾血衣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身后传来那声熟悉的“十六爷”,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若有所思地问道:“应大人,你说,这大汉的天下象不象眼前这株大树?”

应高显然不明白他这话里究竟有什么用意,犹豫片刻才字斟句酌地答道:“十六爷的比喻是分精妙。我大汉的天下的确想这株大树一般根深叶茂。”

顾血衣浅浅一笑,笑容中却满是讥嘲挖苦之意:“你看这株根深叶茂的大树,枝干上已经爬满了害虫。最终,不是害虫咬死了大树,便是为了保护大树杀光了害虫——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呢?”

应高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沉静的面容,不露声色地说道:“相生相克,造化的安排便是如此。至于两全其美…”

“若是害虫不多,或者害虫的危害并不大,大树或许可以继续忍耐下去吧。”顾血衣仿佛没有听到应高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假如害虫们联合起来要对付这棵树,只怕大树也不能再容忍下去了。”

应高目光闪动,唇角却紧紧地抿了起来。

顾血衣回眸笑道:“依我看,这大树也一定知道去了一批害虫,自然还会再来一批害虫。杀是杀不光的。若是害虫适可而止,想来大树也是愿意和这一批知进退、懂分寸的害虫继续相安无事下去的吧?”

应高垂下眼眸,漫声细气地答道:“十六爷的话,老臣不明白。”

“明不明白无所谓,”顾血衣凑近了几分,低声笑道:“我只问你一句:他一直在做的事,如今可收手了?”

应高肩头一震,头却越发垂得低了。

顾血衣微微一叹:“这世间的事,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要拿什么来封天下人悠悠之口?”

这个问题,应高更是无法回答。除了低着头做出一副聆听的姿态,实在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下垂的视线只能看到顾血衣红色的长袍下摆在眼前不住地飘来荡去。远处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和着林木间的飒飒风声,一时间只让人觉得静谧。刚走进树林的时候,应高还觉得遍体生凉,不知何时,背心竟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顾血衣停在他的面前轻轻叹息:“劝劝他吧,你是他身边的老臣。劝劝他收手吧。”

应高也是一叹:“十六爷宅心仁厚,为何不亲自回去劝劝他呢?”

顾血衣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已经发过誓,再不会踏足广陵一步。劝,不过是替她尽最后的一份心罢了。”

应高自然知道他所说的“她”指的是他的生母夜夫人。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说道:“夜夫人当年宠冠后宫,十六爷也深得王爷欢心。如果回到王爷身边岂不是…”

顾血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处心积虑约了你出来,并不是为了跟你讨个台阶重新回去。我只是觉得人老了,难免偏执。你这做臣子的如若真是忠心,为什么又要一意地顺着他呢?”见应高只是垂头不语,顾血衣又说道:“天下人都知道犯了罪的人只要逃到了吴国,便是天兵天将来捉他也不会买账——是不是亡命之徒见识得多了,连带着应大人你也生出了熊心豹子胆?!”

应高的额头又开始冒汗。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不知怎么又想起了那一夜在黑暗中抵在他颈部的冰凉长剑,一时间只觉得心惊肉跳。

顾血衣低头踱了两步,放缓了声调说道:“我问你,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和朝廷和解。你说他会怎么做?”

“这个…”应高对他原本就心存忌惮,听到他这句话语气略有松动,连忙答道:“真要是有这样一个机会,王爷自然不会轻易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