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十二月,教舒熠高数的老师把舒熠叫去,跟他讨论密苏里州立大学刚刚发现的第43个梅森素数:2^30,402,457-1。老师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舒熠不知为什么,突然意兴阑珊。
出来后舒熠到湖边走了走,寒风萧瑟,昨天晚上刮了
一夜的风,银杏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冬天来了,再过一段时间,湖水会结冰。
舒熠漠然地想,四时嬗递,时间流逝,广义相对论,薛定谔的猫,哪怕能发现全部的梅森素数,这一切对湖水来说,有意义吗?对银杏来说,有意义吗?对自己来说,有意义吗?
所有的志愿者,只需要从网上下载GIMPS程序,就能加入梅森素数的分布式网络计算,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焉知人类不是一台超级计算机中的小小元件。
自己看到的这个世界,焉知是不是真实。
他捡起一片银杏叶子,随手拿笔在上头写下“GIMPS”,然后扔掉那片叶子,看它静静地躺在一片银杏落叶中。
因为写了一个词,这片叶子就能回到树梢上吗?
不,永远不。
因为写了一个词,这片叶子就会跟其他叶子不一样吗?
不,永远不。
自己会因为写过一个词发生改变吗?
不,永远不。
舒熠一瞬间万念俱灰,都动心想遁入空门了。
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善哉善哉!
他转身离开。
一定是因为冬天太悲怆,忍忍吧,他劝说自己,毕竟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转眼寒假,寒假结束又开课,舒熠在大好春光里烦恼依旧。
湖畔草长莺飞,花红柳绿,连银杏都生出了新叶,枝头缀出好多嫩绿的小扇子。
舒熠被老师抓差,关
在实验室里一个礼拜,终于搞完了那复杂的实验,走出门来,满眼春光。
吃了好多顿方便面睡了好多天实验室的舒熠,在食堂里啃掉了两个鸡腿,终于痛下决心。
不要在P大继续受师伯师叔祖们的折磨了。
爱谁谁!
知新小师妹的儿子跑路了,P大物院的师伯师叔们捶胸顿足,痛扼不已。韩院士更是吓得连忙找到了最好的心理学教授,下工夫做足了功课,也没敢断言儿子到底是真抑郁还是装抑郁。
舒熠就这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地离开了P大,结束他在一堆慈爱长辈关切中的大学一年级生涯。
多年以后,舒熠回国创业,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招了一个男助理,比他还不会料理杂事,过了两天泪眼汪汪请求去了研发团队。又招秘书,没两天就受不了压力辞职了,从其他部门调来一个秘书,坚持了三个月辞了,再招,再辞,从其他部门再调,人都不肯来……最后舒熠给HR下令,无论如何,出高薪也招个合适的秘书。
HR不遗余力,开出奇高无比的起薪,终于收到雪片似的简历。
管人力资源的副总特别诚恳地说:“舒总,我都挑过了,这几个是胸最大的。”
舒熠加班通宵,正是坏脾气的时候,气得想扔简历,直到他一低头,看到简历上的照片。
副总觉得自己这件事干得机智,他把长得最好看的那个简历放在最上面。
除
了胸大,人也要好看嘛,毕竟是老大的秘书,自己以后也得天天看的。
人都喜欢好看的,果然地,舒熠都没冲他发飙,就看简历去了。
舒熠心想那就试试呗,还是P大的小师妹,人又这么清爽。肯投简历给这个职位,这真是缘分啊。
繁星进了公司果然勤勤恳恳,是个十分称职甚至远超过舒熠期望值的好秘书。舒熠无意中发现,她有一个习惯,即是GIMPS的志愿者。
她会用个人电脑在闲置时,加入寻找梅森素数的计算,舒熠觉得挺有意思的,一个女孩子,非数学专业毕业,也对这个感兴趣,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触发。
舒熠甚至想要告诉她,公司的电脑也可以加入GIMPS志愿,但想想他没明说,只是替她下载了这个程序。
繁星开机的时候,果然十分惊喜。
她还以为是IT部同事的功劳,专程自掏腰包买了点心去请那些IT男,搞得IT男们受宠若惊又惊喜莫名。
小姑娘还蛮可爱的。
舒熠觉得,她就像一尾鱼,活泼泼地游在那一方小天地中,隔着透明的玻璃缸,他像只大猫蹲在鱼缸边观察,兴致盎然。
只不过大猫那时候还不知道,鱼不仅可以看,还可以吃。
很多很多年后,繁星趁双胞胎睡午觉了,在储藏室整理单身时代的一些旧物,舒熠给她帮忙,两个人难得有片刻宁静,翻看一下旧相册,打趣一下对方还没认识
自己时的好时光。
繁星拿起一个旧本子,不料从里面“啪”一声掉出张照片,是很久以前的拍立得照片了,照片上的人影已经模糊,那时候的立时成像技术不像现在这么稳定。但还看得出来是个个子高挑的男生,挺显目。
舒熠不由得捡起照片,仔细看了看,才问:“这是谁?”
他最近像个醋罐子,有时候甚至都吃儿子的醋,繁星决定逗逗他,她说:“这是我十几岁那会儿的暗恋对象啊!帅吧?可帅了!”
舒熠又仔细看了看照片,不置可否。
繁星玩心大起,再补上一句:“我当年可喜欢他了,刻骨铭心,初恋。”
“哦?”舒熠果然皱起眉头,“你对他刻骨铭心,那你对我呢?”
繁星说:“你跟他比……嗯……你们两个是完全不一样的呀,他是有光环的,是在我记忆里有光环!”
舒熠不知道为什么笑得露出八颗牙齿:“你十几岁时去过上海啊?”
繁星还在编故事,冷不丁听他冒出这么一句,琢磨一下不对,问:“你怎么知道这照片是在上海拍的?”
舒熠笑眯眯地说:“我不仅知道这照片是在上海拍的,我还知道这照片里的人是谁呢!”
繁星不知为何有种恍惚上当的预感。
事实是,预感是真的,当霸道总裁穿了件十分像校服的运动衫,拎着双肩包站在树底下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时,繁星终于认出来他其实就是照片里的人。
舒
熠开心地追着繁星问:“你十几岁的时候就暗恋我啊?为什么我不知道啊?你那时候怎么认识我的?你怎么拍到这照片的?你是不是在校门口看过我?我是不是真的在你记忆里有光环?你刚刚亲口说的呀,为什么不理我……”
太烦了!
繁星恼羞成怒,回身追打他。
她那点花拳绣腿,打在舒熠身上,跟挠痒痒似的,他一伸胳膊就把她整个人都抱起来,揉进怀里深深地一个吻。
繁星说:“其实这照片不是我拍的。”
舒熠懒洋洋摸着她的背,像大猫抱着心爱的猫薄荷,他说:“没关系,反正现在照片在你这里,这是缘分。”
是啊,奇妙的缘分。
窗子开着,清风吹拂着窗帘。
窗下垒着一摞旧书,都是繁星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其中还有一本半旧的、砖头样的厚厚词典。
他们都不知道,词典里还有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那也是,这奇妙缘分的见证。
情醉十年不能醒
高鹏崩溃了,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人生,带娃!
带两个娃!
精力充沛、上蹿下跳、充满各种提问和探索精神的男孩!双胞胎!两个!
不到五分钟,他的办公室一片狼藉,因为两个娃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操纵MR系统!
国际顶尖的MR技术,他最最引以为傲的产品。
简单便捷易上手,有很强的互动性。
这是当年他对研发团队做出的要求,研发团队辛辛苦苦工作好多年,烧掉
成亿成亿的资金,终于做出了令人满意的产品。
果然简单便捷易上手,起码俩娃几分钟就学会了,果然有很强的互动性,在他办公室展开星球大战,一时间炮火齐鸣,激光扫射,量子束飞来飞去,战舰舱做了270度原地回转,他瞬间差点被强大的虚拟视效给晕得甩到房间外去。
俩娃一个戴着头盔一个挥着指挥棒,整个办公室已经在MR系统的作用下变成了效果逼真的舰桥。这本来是高鹏当初的恶趣味,可是落在俩小恶魔手里的时候,恶趣味就变成噩梦了。
他爬上桌子,试图从小恶魔手里夺过指挥棒。小恶魔大呼小叫:“警报!舰桥遭受入侵攻击!重复警报!舰桥受到攻击,全员进入战斗!”
另外一个小恶魔戴着头盔就冲上来:“大芒舰长,我是英雄战斗舰驾驶员小果,我来救你。”
高鹏被俩小恶魔一个抱住后腰,一个扯住大腿,差点就跪下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夺过指挥棒,还没关掉系统,小恶魔已经通过头盔指挥战舰舱又做了一个大回旋甩尾动作,高鹏差点被甩到桌子底下。指挥棒脱手而出,掉落下去,另一个小恶魔眼明手快,早出溜爬到桌子底下抢走了。
廉颇老矣啊,高鹏生出一股浓浓的悲伤,从前被舒熠欺负,现在被他的俩娃欺负,他要再不加油生孩子,这辈子可能都轮不到他的娃骑在舒熠头上作福作威
了。
高鹏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冲到墙边,“啪”一下子,关掉了房间的总电源。
MR系统立刻跳到了备用电源。
这还是他当年提出的要求,万无一失,增强用户黏性。
高鹏只觉得自己作茧自缚,只好跟小恶魔谈判:“你们把指挥棒放下,我带你们出去玩。”
小恶魔挥舞着指挥棒,战舰飞行在茫茫星海,银河系擦肩而过。
另外一个小恶魔摇头晃脑:“不听不听,就是不听,这个最好玩,我们就要玩这个!”
高鹏都快要被满屋子特别逼真的视效摇晃晕了,小恶魔操纵得比成人还要娴熟,舷窗外嗖嗖地飞过星球,战舰在陨石雨中飞快穿梭,时不时为避开陨石还做连续高难度回旋动作。高鹏要抓狂了,明明是俩娃,怎么比专业人士还玩得顺溜。
他说:“有更好玩的,我向你们保证,有更好玩的!VR玩不玩?那个比这个互动性更好!”
小恶魔思考了一秒钟:“我爸说VR没有MR好玩!”
一提到舒熠,高鹏就快哭了
高鹏决定狠狠地伤害两个小恶魔,谁叫他俩这么欺负自己。
他随随便便地说:“你成天把你爸挂嘴边,你看你爸你妈结婚十周年,都不带你们去。”
“结婚十周年有什么好玩的。”
“就是啊,婚礼也不好玩。”另一个小恶魔接腔,“他们结婚我们都没去,结婚十周年有什么好去的。”
高鹏抓狂了:“他们结婚你们在哪
儿呢?”
小恶魔浑不在意:“火星啊,我爸我妈结婚,我们俩当然还在火星,都还没被孕育出来呢。”
另一个小恶魔补充:“连小蝌蚪都还不是。”
高鹏再次败在小恶魔学得良好的生理卫生知识下。
高鹏决定跟俩娃讲道理:“你看,他们俩婚礼的时候,你们俩连小蝌蚪都不是,所以你们没能出席婚礼,但现在他们俩结婚十周年,你们俩已经这么大了,应该可以参与一下庆祝活动啊。”
小恶魔同情地看着他:“高叔叔,你不要因为自己搞不定顾阿姨,就嫉妒我爸我妈过二人世界。”
另一个小恶魔用柔软的小手摸了摸高鹏的头发:“高叔叔真可怜,这么多年还是单身狗哦!”
高鹏感受到了全宇宙深深的恶意。
他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答应舒熠替他看孩子啊?”
小恶魔再次同情地摸摸他的头发:“因为你打赌输了啊。”
高鹏仰天长啸。
“舒熠,我一定要报这一箭之仇!”
三千公里外,三亚,晚霞漫天,椰风阵阵。
正站在流理台前忙碌着准备晚饭的舒熠,无缘无故就突然打了个喷嚏。
繁星问:“怎么了,是不是空调太冷了?”
舒熠说:“没事。”他调侃,“没准是老宋又想我了,正在念叨我。”
繁星说:“我看老宋不会想你,没准是高鹏,两个娃那么皮,你怎么能扔给他呢。”
舒熠搂住繁星的腰:“谁叫他当年觊觎你的。他
当初不是信誓旦旦想要照顾你吗?这辈子他是甭想照顾你了,不如给机会让他照顾一下你的两个儿子。”
繁星又气又好笑:“高鹏怎么就觊觎我了,他当年明明觊觎的是你,还说你是他的人,谁都不能动你!”
“不可能!”舒熠难得有点恼羞成怒,“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2017年2月,飞往美国的飞机上,他自己那架湾流,当时在场的可不只我,还有冯总、李经理,你不信问他们去。”
时间地点人证一应俱全。
舒熠一时语塞:“这……高鹏怎么会这样胡说八道呢!”
“那我可不知道,也许人家对你是真爱。想想也对啊,一听说你出事,立刻飞到美国去救你。这都不是真爱,什么才是真爱?”
“那你也飞到美国去呢。”舒熠将繁星抱起来,放在流理台上,认真地问,“你是不是真爱我?”
繁星认真地想了想:“上一个十年是,下一个十年,看表现。”
舒熠不满意这个回答,他用额角抵住了繁星的额角,眼睛亮晶晶地直视着她:“什么表现?今晚的表现?”
纵然是十年夫妻了,繁星也不禁脸一红,轻轻在他肩头上推了一下:“放我下来,我去调馅。”
舒熠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放她下来。
两个人一个揉面,一个调馅。
没有盛大的庆典,十周年结婚纪念,舒熠和繁星选择了一起到三亚,在曾经住过的清水湾度假酒
店别墅里,度过这个温馨而浪漫的日子。
繁星说:“想当年你在这里跟别人求婚。”
舒熠赶紧表态:“感谢她不嫁之恩。”
繁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对我……嗯,心怀不轨的?”
舒熠:“那不是心怀不轨,那是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