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机,她给带来了。

念眉不太懂,听津京这样说了,就问:“卤煮是什么?”

穆晋北笑,“好吃的东西,待会儿你也尝尝。”

穆嵘不止带了卤煮,还有驴肉火烧、臭豆腐和整整两盒纸杯蛋糕,整个病房里都是奇特的食物香气。

穆家果然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穆嵘年轻得不像话,一双眼睛自带高压电,进了病房先朝念眉眨眼,“哟,这位美女姐姐没见过,二哥你不给介绍介绍?”

“少来啊,这是你嫂子,叫人!”

他只管咧嘴笑,有小护士来派药,一进来就扇了扇,“什么味儿?”

他立马递给人家一盒红丝绒蛋糕,三言两语就哄得小姑娘眉开眼笑。

津京一边啃蛋糕一边翻白眼,“德行!”

念眉探头朝碗里瞧了瞧,发现卤煮的材料其实就是内脏下水,不由皱眉问穆晋北:“你还在生病呢,吃这些不好吧?”

他舀着碗里的东西就一脸满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从小生病就爱吃这个,吃完病就好了。”

念眉和津京一时都有些恹恹的沉默。

“怎么了这是?”他仍笑意盎然,夹了一块要喂念眉,“小陈家做的地道,处理得干净,汤头也香,不信你尝尝?”

念眉哪会吃这个,他就换了臭豆腐来堵她的嘴。闻着臭吃着香的东西,女孩子果然接受得快,她跟津京两个人勉力吃完了一盒。

过足了瘾穆晋北才说:“有点儿渴了,你们去买点饮料回来吧,我请客!顺便漱漱口啊,不然待会儿不好亲你。”

他一点儿也不会不好意思,念眉却羞得脸都红了,在穆嵘促狭玩味的目光下拉着津京起身出去。

“二哥你眼光不错啊,难怪有勇气跟家里闹呢!全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这样标致的姑娘,江南果然是人杰地灵出美人,赶明儿我也上那儿碰碰运气去!哎,或者她家里有没有什么姐妹还没主儿的,给我撮合撮合。”

“天亮了梦还没醒呢?美的你,没戏啊,别想。念眉是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那也没事儿,你们感情好呗!”他搔搔头,“过两天要过节了,奶奶让你把人领回家去呢,你跟人家说了没有?”

穆晋北转着手里小小的塑料叉子没回话,半晌才抬起头来问他:“说吧,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念眉吃了早饭去病房探望穆晋北,还给他也带了一份。医院特需病房有营养师专门给配的营养餐,他却嫌口味不好,总想着开小灶,念眉就时不时自己做了给他带一点去。

病房里,他正背朝门口收拾东西。念眉快步走过去,“这是干什么,要出院了吗?”

“嗯,住着怪没劲的,又没什么大毛病,就不浪费资源了。”

“医生怎么说,他们同意你出院吗?”

他转过来,窗外晨光就在他身后,绒绒的金灿灿的一片,“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也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治疗,我留在这儿干嘛呢?这不是要过中秋了么,医院里巴不得所有病人都出院呢,医生护士也要过节的。”

日子过得这样快,又是一年中秋了。

“那你妈妈…”

“我大哥昨天已经接她回去了,她的心脏是老毛病了,只要不搓火,没什么大问题。”

“你没去看看她?”

“看了,你不在的时候我自个儿到楼上去看的。她比之前冷静很多,回头你见了她也别怕,啊?”

所有的一切仿佛一下子就回归平静,现实哪会这样浪漫顺遂?念眉心中戚戚然,却还是拉着他坐下,“有你在,我不怕的。”

他亲她一下,“你今天有时间么?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念眉站在北方昆剧团充满历史沧桑感的大门口,仰起头,有些不解地问身旁的穆晋北,“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看着她,“你不是说你来过这儿吗?还记得当初是什么情形不?”

念眉垂眸,怎么能忘呢?冬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日子里,她穿着不耐北方低温的旧棉袄在这门口徘徊了几个小时。

“你说你当时是为了找一位老师?”

“嗯,是我老师同期的师姐,辈份上是我师伯。”

“那后来见着了吗?”

念眉摇摇头,“没有。”

他笑了笑,把她的手包在手心里,“白挨冻了,肯定哭鼻子了吧?”

没错,是哭了,回去的火车上啃一根火腿肠当晚饭的时候掉了眼泪,也不知是给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是她不怪人家,十多年前的难处又跟现在不一样,你请人来救场,人家没那义务克服万难来帮你。

何况乔凤颜的为人她心里也有数,不是什么太要好的关系,平日里也压根懒得维系,那么多年早疏淡了。

不过现在又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穆晋北看出她的疑问,牵起她道:“既然来了,咱们就进去瞧瞧,上回错过了,这回不一样。”

他跟门卫说了几句什么,就放他们进去了。内里乾坤比想象中大,念眉用一种瞻仰的目光边走边看,穆晋北逗她,“你这样算不算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果真大不相同,她想,这么些年,原来她只是井底之蛙。

他带着她绕到一处侧门,进门的地方还在扯线搭板子修缮,猫腰再进了一扇门,先是黑再是灯光…那洞天福地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舞台一角。

原来剧团院儿里也是有小剧场的,他们从侧门跑到后台来了。

台上台下都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虽然只是彩排,念眉也知道这样贸贸然闯进去不好。可是再往台上一瞧,她就动弹不了了,木愣愣地光顾着在那儿站着看。

都是扮好了妆的人,她却能从一招一式数得出那谁是谁。

“…轻分鸾镜,一霎时双鸳分影。恨他行负了恩深,致奴身受苦伶仃。”

台上正唱《断桥》,白娘娘委屈却又割舍不了,眼神一动,身段一来,戏中的张力就有了。

念眉捻指,几乎要忍不住跟着学。

他们就一直站在那里看,也没有人来赶他们,直到这一场唱完了,她忍不住鼓掌,才有目光扫过来落在他们身上。

演员从台上下来,念眉退到墙边让出道来给他们。穆晋北不知什么时候凑上去的,说了什么她也听不到,然后就看“白娘娘”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居然走过来了。

她一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声音都发颤,“金…金老师。”

对方依旧笑咪咪打量她,“果然是唱昆曲的姑娘,居然认得我。”

念眉激动得脸都红了,完全是追星族见到偶像的反应,舌头都打结,“我看过您的演出…在南京,但是离得很远。”这样近距离,不插电地听一场,简直不敢想。

“今后有很多机会,嫁到咱们北京来了,就让晋北常带你来看,常来捧场。”

念眉连害羞都顾不上了,“金老师,我一定来。”

“你是师承…”

“乔凤颜。”

金玉梅沉吟片刻,“我记得,我后面两届的梅花奖,是她。民营剧团撑起来不容易,她还好吗?”

念眉将老师去世的消息说了,金玉梅摇头表示惋惜,想了想道:“怎么样,下一场是《水斗》,你能不能唱?扮装上台给我们瞧瞧?咱们昆曲表演南北是有差异的,这机会难得啊!”

念眉瞠大眼睛,“这…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最近我们正举办戏曲节,每天还有许多票友和大学生来参与排戏呢!你也知道咱们昆曲这个东西不是写在纸上的,就是靠演、靠唱,要交流,晋北说你唱的很好,我想看一看。”

穆晋北的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在她耳边说:“老师让你唱就唱嘛,千万别害羞。有多少本事,全都拿出来。”

念眉觉得一颗心都要蹦到舌尖上来了,可血液里确实有跃跃欲试的因子在催促她,试一试,试一试。

“好,金老师,我就唱一场,请您批评指教。”

第60章 留在身边

长空雾粘,旌旆寒风飐。征途路淹,队仗黄尘染。谁料君`臣共尝危险?恨贼势横兴逆,烽火相兼,何时得把豺虎殄?回首将凤城瞻,离愁几度添!浮云数点,咫尺把长安遮掩!——《长生殿-埋玉》穆晋北坐在台下,彩排没有多少观众,全都是北昆的演员和内部工作人员。

没有掌声,也无人叨扰,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台上的白娘娘为听信谗言被囚禁的丈夫而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

锣鼓笙箫,声急切,调悲怆;自古多情空余恨,这已是为情所苦的最高~潮。

也许这故事家喻户晓,他亦有熟悉感,竟觉得十分好看。他的好姑娘真是天生属于舞台的灵魂,无论时隔多久,状态如何,扮装上台就永远是与剧中人合二为一。

这回他没有睡着,倒是想起与她初见的时光,那场戏没有这番激烈,富家千金的悠悠闺怨,她娓娓道来,吴语苏白,温软好听到直接给他一场好眠。

现在想来,也许全是注定。

一场唱完,金玉梅微微颔首,招念眉到身边来,也不拐弯抹角了,直剌剌问:“唱得不错,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你愿不愿意继续深造?到我们这里来,三个月,或者半年的进修学习,你愿不愿意?”

念眉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紧张,听到这样的问题,整个人都懵了。

穆晋北踱到她身边,嘴角隐隐含笑,“老师问你话呢,傻了?”

是啊,这样意外的邀约简直如从天而降的惊喜将她给砸晕了。

国内五大昆班的长期进修机会,对她来说是只敢在梦中想一想的奢望。

刚才那次亮相,原来是场考试,如今最顶尖的旦角大师判了她合格,邀她来进修。

从北昆出来,一直走到他的车边,她还止不住回头去看那灰扑扑却颇具庄严的建筑,穆晋北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没关系啊,过几天咱又来了,管吃管住管学习,得在这儿住好些日子呢!”

她惘惘地看着他,“我觉得很不真实…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笑着掐住她脸颊往两边拉了拉,“疼不疼?疼就不是做梦呗!”

她揉着脸,他趁机把车钥匙抛给她,“你来开车好不?我有点累。”

他是病人,虽然刚刚出了院,但还是病人,她比他更清楚。

“…这个是脚刹,然后按这里…”他坐在副驾驶耐心地教她,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她连没碰过的玛莎拉蒂都敢开上高架,到底哪里来的冲劲儿?

今儿他老是想起初见时的种种,又是怎么回事?

念眉眼看已经学会上手了,发动了车子,他靠在椅背上问她:“你还记不记得错把你当成代驾那回,我喝了酒打算自己开车走,你的手勾住了后视镜,宁可跌倒在地上也要拦住我,反应很激烈…这里头有什么掌故没有?总觉得后来很少见到你那个样子。”

念眉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本能地回答:“酒驾是不对啊…”

“还有呢?”他知道不止这样。

她的手在方向盘上紧了紧,“我父母和姑姑一家都死于车祸,对方是就是酒驾。”

在乡下爷爷家玩耍等待爸妈的小姑娘再也没能等到他们,爷爷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也很快辞世,家中一日百变,瞬间她就成了孤儿。

穆晋北沉默,伸手把她揽过来,“对不起,我不该问。”

她在他怀里摇头,声音有点闷闷的,却没有哭,“没事啊,都过去很久了。”久到她的记忆里对家人已经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对了,这个要还给你。是你在苏城的公寓和车子的钥匙,收好别丢了。”

她稍稍推开他,翻出钥匙,两个戏曲娃娃躺在手心里,像是眉目含情,看着他笑。

“你帮我收着吧,我最近头疼记性不好,待会儿不小心忘了丢哪儿怪麻烦的。咱们总要回去的,对不对?”

她有些犹豫,“可我也要在北京待一段时间,不如你先拿着,放家里也好,等我们回苏城的时候再…”

“你不想拿着就扔了,我无所谓!”

他突然翻脸,赌气地看着窗外,似乎恨不得摇下车窗现在就把东西扔出去。

念眉没想到他会生气,愣了一下,想重新发动车子,却手忙脚乱,他刚才教的,仿佛瞬间就全都忘光了。

她深深吸气,刚想再试一次,没想到眼前一黑,肩膀被人按住,穆晋北已经凑过来,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她想开口说话,他的舌头已经趁机溜进来,在她口中肆掠一番,重重一吮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气息有点乱地重新抱住她,“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只是觉得你收着也许更好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念眉,在我跟前儿你用不着解释,永远用不着解释明白吗?是我不好,我心情不好,又头疼…”

他为她了却一桩夙愿,争取一个机会,对她又了解更多了一些,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很清楚,只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离开,就用这种方法留下她,是他一己私欲,而对于念眉来说,苏城才是她的家。

念眉也抱住他,手指抚着他的头发,“那你也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很高兴,也很感激,真的…”

“我不要你感激。”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不容置疑的光亮,“你知道的,我喜欢你,爱你,不要你的感激。”

她也捧住他的脸,像哄一个小孩子,声音却是哽咽的,“你也知道不止是那样的…”

他终于朝她笑了笑,包住她的手,“真的高兴吗?不回苏城,不管你的剧团也没关系?”

她苦笑摇头,“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糟呢?”

剧团的行头道具遭遇重创被损毁大半,法律手续重新办妥交接之后才谈得上拨出资金重购的问题,加上没有栖身之所、人心涣散…与被解散的命运也差不了太多。

“我想陪着你。”她眨掉眼里的泪水望着他笑,现在最重要的也不是南苑昆剧团的复兴,而是珍惜眼前人。

他靠在座椅上,眼底的光亮仍像星星一样亮,“好,那等过完节,我再陪你回一趟苏城。那时还有蟹吧?咱们去船舫,你给我剥,或者给我做瓶秃黄油带回北京来拌饭吃。老四在南边儿待着,总夸耀那儿的东西好吃,尤其爱吃螃蟹,咱也让他羡慕一回!不过那之前你得陪我回家过节啊,家里人都回来,咱们轮番儿认一遍,刚好爷爷奶奶也想见你…”

他说什么她都说好,渐渐没声儿了她才发觉他睡着了,额头抵在车门边上,唇角勾起,表情放松,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车子停在线上等红灯,她忽然落下泪来。

除了过年,中秋节也是个大日子,至少在老穆家是这样的规矩。

阖家团圆的时刻,散落在天涯的游子也必须合拢来聚一聚。

一家老小都到祖辈住的大宅去过节,要见那么多穆家的人,念眉说不紧张是假的,单是上门该带些什么礼物就愁坏人,穆晋北都担心她会临时打退堂鼓就不去了。

“你随便买什么都行,这年头儿谁家里缺什么呢?还不就是份儿心意!要我说,你上回给思思那份儿礼就够重了,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是你爸妈留下的吧?”

“给她图个吉利罢了,思思那么懂事。”说起来,她才真的是穆家人里除了津京之外真正支持他们在一起的人。

最后他们还是买了些营养品,包了个漂亮的果篮带过去。毕竟是翻天覆地地闹过一场,心里还是忐忑和充满不确定的,念眉难免有些拘束。

尤其见到戴国芳的时候,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还是照例称她戴女士。

“不用那么生分,老人家听见了不好,叫我伯母行了。”戴国芳无声地叹息,似乎隐藏深深的疲倦,身体也乏,打过招呼就上楼休息去了。

“怎么没见你爸爸?”念眉问穆晋北,他家客厅陈列柜里有照片,可是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他父亲的身影。

“他上舰出海去了,这种日子回不来是常事儿,习惯了。”他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春节也许能回来。”

“那你们家里…平时就你妈妈一个人?”

“嗯,以前还有我们,后来长大了常不在家里,她也跟着四处跑。人总得有点寄托。不过后来有思思,家里热闹许多。”

念眉喝了一口茶,上好的普洱,酽酽余味,遮盖不了那种积年累月的孤独。

老爷子和老太太有午睡休息的习惯,在楼上卧室还没有下来。

念眉没见到穆皖南和俞乐言,她有点想念思思,照理过节最开心的是孩子,却迟迟不见她,也不知今天会不会过来。

第61章 月夜

影伴妖娆舞袖垂,留君不住益凄其。残窗夜月人何在?相望长吟有所思。——《红梨记-亭会》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穆皖南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后座上下来的小小身影不是思思又是谁?

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开心,嘟着嘴巴低着头,差点一头撞在穆晋北身上才抬头叫了声二叔,见到一旁的念眉小小眸子里燃起一点小火花,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穆晋北好脾气的弯身逗她,“怎么不高兴,谁惹我们小公主生气了?”

念眉更是蹲下来帮她把小辫儿整理好,“宝贝怎么了,还记得阿姨吗?今天阿姨给你带了草莓和棉花糖。”

小孩子听说有零嘴儿吃都应当很雀跃的,可思思却只是瘪了瘪嘴,“阿姨…”

穆皖南也刚下车,脸色不太好看,远远地走过来,“思思,去练琴。”

大概仗着人多,情绪不好的小丫头有了忤逆父亲权威的勇气,身子往念眉他们身后躲,大声说“我不要练琴,我要我的小松鼠,就要!”

“别胡闹,不要任性。上楼去练琴,等会儿再下来吃饭!”

跟在穆皖南身后的司机手里拎着看起来颇具份量的黑色琴盒,从形状大小上,念眉判断那是古筝。

孩子大概是刚上完兴趣班,赶到太爷爷家来过中秋节,在半路就跟爸爸闹不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