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此时有人来为她解围。

“原来我的房子是灰暗的角落。这位先生,住客入住的时候是承诺过不会让外人留宿的,请问…”

泰勒太太一只手扶着楼梯的栏杆,气场全开地看着楼上的“放肆小男孩儿”。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沈何夕收起了手里的锐利钢钎。

作为一名独自闯荡了全国的女厨师,沈何夕有的,不仅仅是一刀解牛的本事。

几个小时后,沈何夕从市场回来,发现自己的门前又有了新的不速之客。

高大笔挺堪的金发碧眼帅哥一脸正直地对她说:“早上我的表哥冒犯了,我是来赔罪的。”

借助某个逗比,哈维终于成了第一位和沈何夕单独相处的异性邻居。

 

宫保鸡丁

周一

早餐:米粥,萝卜干(亚洲超市的小包装)

午餐:学校餐厅

晚餐:学校餐厅

周二

早餐:清汤鸡蛋面

午餐:学校餐厅

晚餐:学校餐厅

周三:

同上

周四:

鸡蛋吃完了,培根炒面

午餐晚餐同上

周五:

夜里,沈何夕似乎梦见自己的胃举着一把刀对自己说:“如果你再让往我这里塞披萨我分分钟剖腹自尽!”

沈何夕说不清自己是笑醒了还是囧醒了。

清晨,外面大雾弥漫,不远处的灯光变成了橘色的幽影,潮湿的空气让人觉得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在迅速地生锈僵硬,似乎下一秒就会吱喳作响。

沈何夕在健身毯上轻松地劈了个一字马,修长的腿前后摆成一条优美的直线,像是波涛袭来时候,天际间笔直的分界。

一边做着上身伸展动作,她一边还在背着上节法律基础课上教授讲述内容的梗概。

外面天色昏暗,浓重的雾气像是随时能凝固成为固体,像是一整个世界都被隔离在外,只剩下这个灯光明亮的小小房间。

寂静,沉默,与世隔绝的环境,似乎特别让人能回想起过往。

比如此时的沈何夕。

她曾经在一座不仅雾气弥漫而且结构玄幻的城市里呆过一段时间。

那是她记忆中难得的从身体到心灵都轻松愉悦的时光。

在华夏大地上,菜系的划分并不仅仅是依靠地域,口味、民族、习俗都可以成为划分的依据。

其中最令人觉得味道丰富又记忆深刻的,当属川菜。

味多、味广、味厚、味浓是大概可以用来赞美川菜的变化多端,但是不入其地,大概谁也想不到,那个温暖又潮湿,秀致又爽直的地方,究竟蕴藏着多少令人惊奇的美味。

酸甜苦辣咸鲜香,川地人偏偏要在里面生生扎进一个“麻”!此间八味,在这个神奇的土地上衍生出了整整二十多种味型。

沈何夕是从陕地入的川地,在陕地她先后跟几位大厨学习白案手艺,每天每夜地和面团打交道,从饺子到饼到面条,一入川地,顿觉整个人都被解放了出来。

川菜内部也自分派系,被当地人称为:上河帮,下河帮,小河帮。

上河帮又称蓉派,那些大厨们恪守规矩,手艺世代相传,要求的调味精湛,用料考究,味道传统。在那里,“传统”是一个非常重要地判断美食的标准,很多外来的厨子在那里折戟,因为不够传统,所以不够美味。但是这样对传统的坚守也让一整座城市充满了对食物的尊敬和自豪,名门林立,全民爱吃,是无数厨子提高厨艺的天堂。

沈抱石联系了一位姓黎的故交好友,用家传的鲍鱼烹饪手艺交换他教会沈何夕二十道正宗川菜。

与上河帮相对的是下河帮,一样的味型,一样的食材,因为不一样的气质演化出了截然相反的另一种美食态度。多变、求新风气让下河帮历年来新菜不断,兼之又能和各大菜系融和借鉴,随着新菜的在全国的推广,下河帮成了闻名全国的川菜代表,风头盖过了上河帮。

对上河帮和下河帮之间的事儿全然不知的沈何夕先是在下河帮的地界儿里呆了三天,三天九顿饭吃了五种完全不一样的回锅肉之后,她对下河帮变化多端可以自由发挥的做菜态度大感兴趣。于是,她第一次自己主动出击找了一位苍蝇馆子的老板学厨艺。

那个姓黎的大师被她完全抛到了脑后。

直到三个月之后,上河帮领军人物,黎端清老先生亲自出马把她拎到了自己家的厨房里。

现在想想,白天坐着在楼宇间神出鬼没的公交车去馆子里当小工,晚上在渝地的夜市上卖小吃,一边卖一边吃自己同行的,偶尔入了深夜再去吃一顿麻辣火锅,日子过得粗放又简单,麻麻辣辣,清清爽爽,正如下河帮菜系的别名:江湖。

一菜一格,百菜百味…每道菜和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性格和姿态,就像性格多样的人们凑在了一起一样,就有了江湖。

沈何夕突然觉得自己饿了,强烈的饥饿感冲击着她的内心,就算在肠胃里填了十万斤披萨也完全无法抵消这种空虚。

干脆,换身衣服,她拎着钱包去了24小时超市。

超市里的东西可选的不多,买了鸡胸肉、黄瓜、豌豆、西红柿,接着又买了一打鸡蛋。

新买的保温饭盒这次能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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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啊,不是只有周末才会有这种撒旦的诱惑么?”迈尔斯顶着一头乱发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随便抓一件套头衫就跑到了厨房。

“我昨天晚上三点才睡觉!上帝啊…真香啊。”走到餐桌前面,迈尔斯一脸嫌弃地倒了一杯咖啡喝了下去。

“我很惊讶你居然知道自己几点回来的?迈尔斯,我警告你,以后我每天都会十二点锁门,而且会带着耳塞睡觉。”

“哦~哈维,带着耳塞睡觉是老人才干的事儿,虽然你已经过得好像四十岁了一样,但是…天啊,那个东方女巫在做什么?她要用气味来召唤那些奇怪的光头神明么?”迈尔斯咽了一下口水。

哈维吃了一口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披萨,正直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嫌弃。

“好像有辣味,又不像印度菜,好像还有蔬菜和糖的味道…”迈尔斯相当专业地点评着空气中诱人的气味,整个人的上半身都探出了窗子。

在他身后,哈维站起身,大步向房门走去。

与其在这里假装是灵敏的犬类,还不如当那个主动出击的猎人。

鸡胸肉用刀背拍松,快刀切成小丁儿,接着放进盐、料酒、淀粉、蛋清,沈何夕带着一次性的塑料手套把鸡丁抓匀。

煎锅里是炒熟的花生米,夹一个放在嘴里,香脆皮酥,沈何夕心情愉快地眯了下眼睛,干脆分出一大半撒上盐拌一拌,成了一碟子咸香花生米。

油锅里花椒炸香,再把干辣椒爆炒出香气,倒进鸡丁翻炒一下,大火舔舐着锅沿儿,催发了鸡肉的香味,在淀粉和蛋清的包裹下,鸡肉能够保持肉质的鲜嫩和原有的水分。

再放进黄瓜粒儿,青红椒粒,接着倒进用葱、姜、蒜、白糖、醋、酱油调配出的调味汁。

最后洒进花生米,菜就出锅了。

饭盒底层装上米饭,第二层放宫保鸡丁,第三层是整个锅里蒸熟的鸡蛋羹,嫩嫩的,柔软得可爱。

刚刚装好饭盒,门铃突然响了。

打开门,高大英俊的金发绅士站在门外:“Cici小姐,昨天我在图书馆发现了一本中文菜谱,我觉得大概您会有兴趣。”

早上七点半,沈何夕囧囧有神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哈维先生一脸淡定地拿着一本日文书对自己说这是中文菜谱。

“唔,其实我对菜谱不是很感兴趣…不过这本书并不是中文的,这是日文的,而且也不是菜谱…”等等,这些都不是重点,兄弟,早上七点你敲一个单身女性的门是干啥呀?

“哦~是这样。”哈维淡定地把那本封面是风景画的日文杂志收到自己背后,接着更加淡定地抬步走进了对方的房间。

“中国文化真是丰富有趣。”腐国绅士表情严肃地说。

沈何夕:“…”不请自如的哥们儿,我一直以为你表弟是个逗比,现在我发现是物以类聚。

“好像中餐的早餐也非常丰盛。”哈维状似无意地走到厨房门口。

沈何夕:“…”我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等等,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来了腐国发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男女女都有隐性吃货属性。

“Cici小姐喜欢烹饪,我知道在另一个区有一家不错的中餐馆,如果您有兴趣可以改天去尝尝。”哈维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

“谢谢,我不太习惯出去吃。”沈何夕尽量没让自己的皮笑肉不笑表露得那么明显。

“当然,您有这么出色的手艺,光是这顿早餐的香气已经足够让我怀疑自己从前去的中餐馆到底是不是华夏人开的。”

关键词:香气,早餐。

“在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让别人饥肠辘辘又不想吃别的东西。”

关键词:饥肠辘辘,不想吃别的东西。

你可以说的更露骨一点了。沈何夕默默腹诽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相当礼节式的笑脸:“当然不是早餐,是我的午餐,现在它们在保温饭盒里。”

沈何夕可以发誓,她看见对方的一头金发似乎都塌了下来,那一瞬间的表情真让人觉得他凄惨极了。

没有任何一个有良好教养的人会去垂涎别人的下一顿饭的餐盒,舔着脸进了一位年轻女士房间的哈维自然也不会。

“抱歉,我只是想让您来鉴定一下这本书…”可怜的举起差点被他遗忘的那本日文杂志,现在这本杂志成了他遮掩自己失望的唯一道具。

举着杂志,哈维步伐略快地向门外走去。

高挑纤细的女孩儿看着他似乎自带阴影的背影,心情突然好了几分。

“真的很香么?”干净的女声有着东方人特有的寡淡语气,这个凉凉的问句,在他身后轻飘飘地被问了出来。

哈维放下杂志,转过头看向自己年轻的异国邻居:“很香,丰富诱人的香气。”

在他身后,沈何夕的脸上是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淡淡笑容。

“你还有十分钟的时间,我需要鸡胸肉或者鸡腿肉,黄瓜,新鲜的辣椒,土豆,胡萝卜,蚕豆,豌豆也都可以。只有十分钟。”

在门外探头探脑的迈尔斯差点和快步跑出来的哈维撞成一团。

“嘿!怎么样?有的吃么?”

回答他的是自家表哥直接拎着他领子往外拖的大手。

不同的人凑在一起,那就是江湖吧?

沈何夕捻起一枚花生米放进嘴里,脸上是当初在苍蝇馆子和人一起喝酒吹牛时的自在。

 

打卤面

沈抱石抱着一个大纸盒子躲躲闪闪地进了沈家饺子馆,拉开门掀起门帘子,一股暖气儿立时包裹了他全身。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儿,饭馆前厅只剩了一个帮工在扫地。

看见老爷子进来,小帮工立刻把扫帚放在一边,肃手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鞠躬行了个礼,嘴里响亮地喊了一声:“师爷好!”

“嘘!”沈老头立刻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姿势。

小帮工放在一边的扫帚把“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沈抱石把盒子摆在柜台上,转身踮起脚伸着脖子顺着传菜口看向后厨,殊不知小帮工正一脸震惊地看他这副做贼的样子。

师爷他老人家不一直都是一副高人范儿么?现在这样是撞邪了?

“小陈,大朝呢?”看了半天,只瞅见后厨有小猫两三只,就是没有目标人物,沈老头儿转身问小帮工。

“海珍楼订了五十斤冻饺子,沈哥送饺子去了。”小帮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怎么是他去?成子呢?”听见大孙子不在,沈老头儿立刻就有闲心来过问饭馆的人事管理问题。

“成子请假了,今天他奶奶七十大寿,海珍楼的老板一直想找沈哥,沈哥干脆就自己去了。”

“海珍楼?又想让大朝去掌勺?”沈抱石哼了一声,低下头开始拆自己手里的纸盒子。

“师爷?您这是…?”

“我找了人一会儿来弄电话线,以后咱们馆子里也能往外打电话,你们打电话都要记下来时间,客人打电话五毛钱一分钟,这个电话是能计时的,知道吗?”

“哦哦!”小帮工看了一眼装了电话的盒子,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抱石,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憨憨地问到:“师爷,您找沈哥有事儿么?”

沈抱石又瞪了他一眼,怎么这么不懂事儿?我那是找么?我那是躲!

小帮工被瞪了一眼,摸摸自己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师爷,咱的电话能打腐国去么?”

“打打打!打什么打!我这是给店里创收知道么!知道什么叫创收么?!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白长了那么大的个子。”沈抱石生怕别人发现自己是为了给孙女打电话才买的电话机,小帮工这么一问正好踩到了他的痛脚上。

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小帮工也不生气,笑呵呵地说:“有了电话沈哥就不用眼巴巴等信了,真好,嘿嘿。”

沈抱石连瞪都懒得瞪了,沈何朝是个闷子,收的徒弟都是傻子,就一个聪明的…是个混的!每次来信就一句话是给她亲爷爷——老头儿,我挺好的,你注意身体啊。

给你哥哥写几百几千字,给我就一句话!这下我装了电话,我看你是不是就给我一句话!哼!

“别跟大朝说我来了,电话就说是邮电局送的,听到没有?”

小帮工抱着扫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师爷:“师爷,邮电局还送电话啊?”

哼!一代名厨沈抱石拂袖而去。

刚走出门又转了回来:“这几天有信么?”

小帮工保持着扫地的姿势笑着说:“没呀,师爷你怎么和沈哥一样天天问啊?”

谁跟那个不省心的孙子一样!哼!

一代名厨沈抱石再一次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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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腐国快两个月,沈何夕接到了第一个来自国内的电话。

“喂?喂?能听见么?丫头,我是沈抱石,我是你爷爷!你能听见么?”距离听筒还有半米远,沈何夕也能听到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声音。

“老头子,我能听见。”她拿着话筒,语气平淡,脸上已经有了灿烂的笑容。

“就跟你说一声家里有电话了!放在店里还能多赚几个钱,你等等我找找号啊…行了行了,给你给你。”老人絮絮叨叨了几句,想要把电话放下去找记了电话号码的纸,这时,电话被一直守在身边的另一个人接了过去。

正在腹诽老头儿几天不见变成了话痨,耳边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拿在手里,没有声音,想也知道正有一个高大的家伙守在电话前,用期待的眼神瞪着话筒。

“哥哥。”沈何夕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我在腐国挺好的,我见到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人,他们都对我不错。腐国这边的人吃的是牛肉,炸鸡,喝的是葡萄酒,味道不怎么样。我住的地方还有一位非常好的老太太。”

沈何夕抬头看了眼正在给玫瑰浇水的泰勒夫人,没想到对方也看着她,对方对她点了点头。

少女又低下头,揉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尖儿,舒缓了一下情绪,接着说,说腐国的衣食住行,说腐国的同胞留学生,说自己的生活过得很好…尽管对面是沉默,她也一个人支撑着这场“交谈”。

她听见了呼气的声音,略有一点粗重,似乎带了泪意,沈何夕的眼前瞬间就模糊了。

再揉了一下鼻子,她咽下喉中的哽咽说道:“最近家里都好么?好就深呼吸两下,我能听见。”

电话那边乖乖地传来深深的呼吸声,一下,两下…

靠着这种特殊的交流方式,隔着整个大陆,这对兄妹交流了起来。

刚刚还嫌弃老头子的沈何夕一个人整整说了五分钟,直到电话那边再次传来老人的声音:“你哥哥让你多吃多喝多睡觉,缺钱了跟家里打电话…我说你没事儿也不能寄张照片回来?邮费我出了…”

“老爷子,你的身体还好么?”

“好。”

“饭馆还好么?”

“好。”

“你要注意身体啊!”

“行了!你这丫头问的话跟信里写的一模一样,不能说点别的啊!”沈老头的语气里有点小哀怨,沈何夕表示自己一定是幻听了。

“嗯。”

“丫头啊?”

“嗯?”

“身体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