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日朗清不住地对着画板走神,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与袭人是旧相识呢。那奇怪的女子,还会再来吗。想着想着,竟然将富贵的牡丹画成了一朵幽怨的白兰。

【 肆 】

这样的局面,袭人早已预料。无论朗清是否认得她,她也是铁了心要带朗清走的。于是,翌日黄昏的时候,袭人又去了柳园。斯时朗清正在品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便看见袭人盈盈的秋水一般的脸。

朗清紧张地望着袭人,问,小姐又来做什么?

袭人素来不爱兜着圈子说话,索性仍是接了上次的话题,说,朗清,我是袭人。

朗清愣了半晌,呆呆的念着,袭人,袭人。他只当袭人是自己失忆以前的旧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面上有了苦痛的表情,衣袖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洒一地滚烫的水。

袭人心疼地跑过去,为他擦袖口和衣角的湿痕,一边还问他,有没有烫伤。

朗清感动之余,问袭人,你能否告诉我,从前的事情。袭人望着他,心里百般滋味交杂,那是一张她多么迷恋的脸啊,她苦苦地等,苦苦地寻,却还是要到下世,才可能有相爱的机会了。她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她抿着嘴,原是在盘算怎样才能让朗清信服,而又不被自己吓到。但朗清见她流泪,当是她生了自己的气,便赶忙解释,说,三年前我在海边的时候,不小心溺了水,虽然保住了命,却丢了记忆,你不要生气,你告诉我以前的事情,或许,我会想起你。

袭人忽然止住了哭,她这才知道她误会了朗清的意思,他要听的是三年以前的事情,而不是三十年,不是前世今生。袭人想,这或许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屋外夜风低低地悲鸣着,袭人开始编造她与朗清的故事,说他们原是两心相悦,情比金坚,她一路寻他至此,希望他能够重新回到她身边。袭人的神态那样诚挚并且幽怨,朗清信了。他对她,突然充满了愧疚。

袭人问,那你现在,愿意跟我离开么?

朗清一下子顿住,他想到了凌霜,左右为难。袭人抱着他,吻着他尖瘦的下巴,他怔怔地站在房子中央,被束着手一般,不推,不躲,任由袭人那样抱着。

雾气降下来,还杂着淅淅沥沥的雨。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最冷的一个深夜。

【 伍 】

袭人在柳园的频繁出现,让凌霜与朗清总是争吵。渐渐的,泄了气,好象彼此都厌倦了。凌霜在朗清身边的时间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袭人,言笑宴宴,信誓旦旦,要让朗清对自己回心转意。这样的话题一扯开,朗清通常都是抱以虚弱的笑。

再后来,袭人见朗清对自己又热忱了几分,便试探着询问,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朗清的面色,一碰到这个问题就染上了焦灼。他问袭人,离开这里,去哪里?

袭人骗他,说去北方,一样是桃红柳绿,山色空茫。她一直都相信,只要离开,朗清不再记挂凌霜,她便能重新夺回她失去的朗清的心,令他甘愿与自己订立同心盟。

然而朗清迟迟不肯点头,有一日凌霜的婚讯传来,他在柳园万千植物的面前,轰然落下泪来。袭人躲在回廊的转角,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心中翻涌的,究竟是失望还是绝望。她没有太强烈的疼痛的感觉,有的,只是一腔无处宣泄的愤恨。

迎亲的花轿正好要经过柳园,门外的大街熙来攘往的人都停住了脚步,排成两道平行的线,观望这场盛会。

袭人看着朗清喝得微醉,从大门的缝隙中,看鲜红的颜色流水一般的滑过,锣鼓声震天,他就那么落寞地站着,近了,远了,都不挪动一下。袭人叱他,你如今再是折磨自己,她也不会知道了。

朗清听袭人一说,也喃喃地跟着念,她不会知道了,她不会知道了。然后突然间打开门向外冲去,一路都声嘶力竭地喊着,凌霜,凌霜。

【 陆 】

那以后,镇上的人都知道,柳园里住着一只女鬼。就连柳园门外热闹的大街,也骤然冷清了不少。凌霜嫁入程家,却因为婚礼上那一出闹剧,在夫家倍受委屈。

朗清终于躲在画室里,袭人一敲门,他便发疯似的扔那些油彩和画板,口里嚷嚷,女鬼走开,女鬼走开。

袭人心寒。

当日,朗清跪在轿门前,想求得凌霜的原谅。程凌两家的护卫一涌而上,对他拳脚相加。他只是跪着,额头破了,后背淤青,口里吐出一大滩鲜血。柳朗清,他也只是跪着。袭人一个柔弱的女子,劝不住,凌霜在轿内呼天抢地的喊着停手,也是无济于事。

袭人不得已,伸出了她的血红色的长指甲,她两只眼睛幽幽地一扫,媒婆的扇子便着了火。人群做鸟兽散,轿夫抬了轿子没命地跑。最后,只剩下蜷缩成一团的朗清,浑身冷颤。

袭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

再过了没几日,地府有鬼差上来,要带袭人回地府接受轮回。袭人怔怔的想,她这一番作为,究竟是什么目的也没有达到。没有朗清,没有爱,没有同心盟,没今生没来世,什么都没有了。

她看见一个黄澄澄的花灯,朱红的墨字,写着: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她忽然就明白,也许,错过一世,就已经错过生生世世了。

【 柒 】

凌霜与柳朗清,成了镇上的第二幕传奇。凉薄的江南,已没有多少人记得曾经有个富家的少爷柳朗清,与青楼女子风袭人的那些痴怨。他们如今茶余饭后所说的,是程家的少奶奶,与一个青年画师双双消失于火海,像灵异的神话传说,又像一出浪漫的折子戏。

他们说,乞巧节那天,在城隍庙起了一场莫名的火,很多来参佛进贡的善男信女们,都看见一个满脸淤青神色呆滞的女子,就那样跪在佛堂里,大火将她包裹。后来,又有惊惶的男子冲入火场。一直到大火被扑灭,两个人,烧得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朗清在北方,满眼的桃红柳绿,山色空茫。他的身边,是一个笑容浅浅明眸善睐的女子,似江南水一般的温柔。朗清怔怔地叹息,她果然没有骗我。

女子仰面问他,谁,骗你什么?

朗清但笑不答。

他始终都不会忘记,他对待袭人,是如此冰冷决绝;而袭人为他所做的一切,却令他终生悔疚。便如袭人所说,你能够一辈子记得我,那就好了。

然后她用她在阳间的最后一日,附着在凌霜的身上,让她去城隍庙,让她纵火,让她看似在众目睽睽之下烟消云散,让她有机会脱身,和朗清一起远走高飞。

她说,朗清,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你和凌霜惟一的机会。

朗清嘴上逞强,但终究还是按照袭人说的,守在城隍庙,看见火起,他便冲进去了。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似薄膜,环绕着,让他和凌霜不受大火的伤害。

恍惚间,朗清只觉得,他好象是经历过一次这样的生死的。他抱着昏迷的凌霜,脑子里溢满了水,鼻息间都是水草的味道。他忽然看见袭人,在火场的另一边,对着他,怔怔地流泪。他猛地想要伸手抓住,袭人却消失了。

那风华绝代的女子,从此,埋在朗清心底的某一个角落,是外人不能触及的。他知,她将一直在那里。因为,在偷偷坐船离开小镇的时候,朗清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茫茫的江水,似他储在身体里多年流不出的泪。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北方的小城落满厚厚的积雪,有挎着竹篮卖茶叶蛋的小女孩,睁着水灵的大眼睛望住他。

他已鬓发如霜,却忽而泪流满面。

【完】

霓裳无泪

文/语笑嫣然

他第一脚踏进傅家的大门,就有留声机咿咿呀呀的调子飘过来。园子里的绿氤氤氲氲,手一折仿佛都要断掉。

管家领着他上到二楼,留声机的声音由朦胧转清晰。门打开,女子靠窗站着,被外面的光线簇拥,似剪影,一幅柔和精致的曲线图。

“小姐,做旗袍的顾师傅来了。”管家只在门口,不进去。那女子轻微地点头:“让顾师傅进来,你先下去。”顾绍元为了应景,步子一个比一个轻,生怕冲撞了周遭的静谧。只有留声机,低低地反复。

傅家小姐萱仪冲他笑,浅浅的酒窝比春光还明媚。顾绍元望着她白皙的面庞,唇似樱,眉如画,水灵的眸子仿佛盛着一汪清泉。虽然那目光让他觉得散淡而没有焦点,但放在如此美妙的一张脸上,他仍看得痴醉。顾绍元不由得唐突了佳人,嗫嚅道:“傅小姐,你长得真漂亮。”

萱仪乍然一惊,随即莞尔,红霞已是不争气地爬了满脸:“顾师傅,你说笑了。”顾绍元摸着鼻子,尴尬地道歉:“我真是冒昧,还请小姐见谅。”可还是忍不住补上一句话来澄清自己:“但小姐确实是好看,我骗你镜子总不会骗你的。”

萱仪的脸色微变,她说:“顾师傅,你还是赶紧帮我量尺寸吧。”言语里竟有些愠色,眉也锁了起来。顾绍元有些懊悔,一边丈量一边也为自己的莽撞暗自责备。

离开傅家,萱仪的容貌在顾绍元的脑海里反复刷新。月白色的香云纱缎面,大圆襟,酱紫色包边,顾绍元回想方才萱仪描述理想中旗袍的样式,青葱的手指比划着,连骨节都是水晶一般叫他爱惜。为此,顾绍元挂念了三天又三天。

旗袍做好的时候,他再去了傅家。看着萱仪将旗袍穿在身上,站在屋子中央华丽地转着圈子,顾绍元觉得指尖都是满足。一不小心对上萱仪剪水的双眸,他慌忙低了头,眼神一阵闪躲。

萱仪的母亲上来,敲开房门:“萱儿,收拾一下,苏老板派人来请咱们吃饭。”萱仪应了一声,方才的高兴劲消失了大半。顾绍元不明就里,但望见芙蓉一样的面上轻轻皱起来的细纹,再加上对上海第一大帮会荣安堂的老板苏锦天的耳闻,他便觉得萱仪一定是不情愿了。

这女子,一定是芙蓉出自清水,入不得淤泥。顾绍元这样想着,萱仪在他脑海中的模样更是完美,仿佛白玉雕琢,没有丝毫的尘埃。

萱仪直接穿了那一身月白的旗袍去赴宴。走进大厅的时候苏以诚看得有些痴迷,觉得那般婀娜,全然不似人间。苏以诚是荣安堂的少爷,苏锦天视若珍宝的独子。平日里吃喝嫖赌,仗着帮会的势力横行,连巡捕房都顾忌苏锦天的声威,不敢招惹这位跋扈的苏大少。萱仪在傅府,深居简出,若不是去年的那场商会,父亲招待几位上海的显贵来家里吃饭,她也不会入了苏以诚的眼,从此多事。刚开始苏以诚满心欢喜殷勤备至,三天两头往傅家跑。萱仪越发受不住,终于冷了面孔下逐客令。玩世不恭的苏家少爷,头一次在怀里揣下心事。苏锦天疼他,只得搁下架子和傅家打起了交道。

这餐晚宴,傅老爷和夫人倒是吃得心安,皆以能攀上荣安堂内里沾沾自喜。却苦了萱仪哑巴吃黄连,笑容艰涩。满桌的佳肴,入了口,也食难下咽。

母亲开始探口风,没事就在萱仪耳边吹吹苏以诚的名字。萱仪左耳进右耳出,置若罔闻。苏以诚重又开始对她主动,以各样的理由邀请她。萱仪固执,从未跟他踏出家门半步。

苏以诚终究是压不住他的少爷脾气,这般委屈,他哪里能够全部吞下。他说:“我这么对你,就是想你能接受我。我从没有对一个女子如此认真。你何必这么拒人千里。”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萱仪靠着窗子:“你说,阳光是什么颜色的?”苏以诚顿时错愕。萱仪嫣然一笑:“回去吧,苏少爷,有很多事情,你做不到。”

苏以诚面露愠色,在萱仪旁边站了好久,犀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然后他转身离开,砰地一声将门关上,灰尘因这剧烈的震动而杂乱地飞舞起来。萱仪嗅到陈旧的腐朽气息。自小,她的嗅觉便灵敏异常。

三天后,母亲说苏家的人来提亲了,轻言细语地规劝萱仪顺了两老的意。

“能有一个归宿,终究是好的。”

“被苏少爷看上,也是你的福气。”

“以后,有苏家人照顾你,我们也就放心。”

萱仪低眉顺眼,心里却极寒。她不知道,是怎样的一段姻缘,前路茫茫。

她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整三天,穿着顾绍元做的旗袍,手指一遍遍抚摸香云纱轻柔的面料。第四天,上海的街头便传开了一个消息,荣安堂的少爷苏以诚,将会和一位盐商的女儿成亲,霎时间媒体也做了铺天盖地的报道,躲在傅家大门外的记者更是不可胜数。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萱仪,很想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一贯作威作福的苏少爷收了心。

萱仪的眉头,一日比一日皱得紧。

天未亮,萱仪就趁着人少出了门。走的时候她和母亲说要去找师傅做一件旗袍当嫁衣。母亲说:“天还黑着,我找翠钿陪你去。”萱仪摇头,发出清幽的叹息:“天黑不黑,于我有什么两样。”于是就径直出了前院。母亲望着她日渐单薄的背影,心头一酸就落出泪来。

黄包车停在顾绍元的店铺门口,萱仪小心地下得车来。她听见顾绍元喊她,傅小姐。她迎着声音来的方向点头,她说:“你这么早就开店了。”顾绍元指着天上红亮的朝霞:“你看这太阳都出了大半了。”

萱仪的腿有些发抖,她无心抬头看什么初升的太阳,摆出镇定的模样只往顾绍元的店铺里走。进门的时候她的鞋跟子撞到门槛,身子一晃就跌在地上。手肘擦破了皮,她觉得冰冰凉。

“傅小姐你没事吧?”顾绍元丢下手里的针线赶紧去扶她,就此抓了她的手。直到起身,萱仪柔软的手仍是在顾绍元手心里放着,一个不松开,一个也不抽离。仿佛这一次的相握就是一生,谁都不舍得。那温暖,让萱仪忘记了疼痛。她说:“我来找你做旗袍。”

顾绍元笑着:“你何必亲自跑一趟。”

“不,”萱仪急急地打断他:“这旗袍。很重要。我要。拿它做嫁衣。”她把一句话吞吐着碎成几段来说,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要消失。但顾绍元还是听得明白,加上外间的传言,他原本在数天前就辗转反侧的心,此时终于酝酿出疼痛的感觉。

但他疼了痛了哪怕心还要碎了,他都不敢要这尊贵的小姐知道自己一个旗袍匠的痴心,他觉得他的痴心就是妄想。他转身拿出货架上一匹鲜红的真丝缎子:“傅小姐,你看这颜色和质地,你喜欢么?不如你随意挑,我想我一定会为你做出世上最美的旗袍,让你成为举世无双的新娘。”

萱仪知道自己期待的决不只是顾绍元这样一句话。但她也知道,除了这样,彼此再没有路径可寻。她到他面前,不是要一个寒心的拥抱,也不是策划一场惊天的潜逃。她就是想站在他面前。站在顾绍元面前。让她知道她心爱的男子在这里,在她即将出阁的炎夏真实地存在着。

她背转了身去。

“我不知道月白是怎样的颜色,香云纱又是如何,只是小时候听母亲说了,单纯喜欢那些美丽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搭配,穿在我身上究竟好看不好看。我从出身,便是看不见东西的。”

顾绍元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他和萱仪说到镜子,她的脸色就转变。他恨极了自己的疏忽,没能看见她隐忍的伤。

但若他看见,又能怎样。他问:“苏以诚知道吗?”

萱仪就想起那天,苏以诚说他不在乎的时候信誓旦旦的模样,心里有几分凄凉。她问顾绍元:“你在乎吗?”

顾绍元倏地怔忡,他看着桌面上鲜红的绸缎,嘴唇张开,又闭合。他低下头,终于选择沉默。萱仪缓缓走出铺子,顾绍元想扶她,伸出的手却停在半空。他只好双眉一挤,硬是把呼之欲出的液体生生逼了回去。

他以为自己贫穷而卑微。

萱仪是他的珍珠翡翠黄金玛瑙,珍贵得叫他害怕去承担。

他爱得刻骨,又绝望。

成亲的前一天,顾绍元捧着做好的旗袍去傅府。他看见新娘房里琳琅的嫁妆,白玉一般的人儿如今憔悴不少。他第一次当面喊她的名字,萱仪,却只说出一句:“旗袍我给你放桌上了。”

“等等,”萱仪起身:“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顾绍元闷声不吭地杵在那里,看着萱仪一步一步靠近,直到那双他曾握住的手,柔软地碰到他的脸,彼此心头都是微微一颤。

萱仪淡淡地笑着:“你原来是这副模样。”千丝万缕的话到最后就剩这一句,萱仪撤回停在他脸上的手,安静站着让他一步一步地走,脚跟在地板上轻扣,她好象闻到风带过来的各种布匹混杂的味道。她悄悄吸了两口气。

成亲的那天,一切都奢华隆重。上百桌的酒席,露天摆着。上海不少的名流显贵,碍于苏老板的面子,真心假意都来贺喜。好事的记者也端了相机在人堆里喀嚓喀嚓拍个不停。一直想目睹这位苏太太风采的人,也都横着竖着眼睛从人缝里打量萱仪。

萱仪因为眼睛不方便,一直就较为沉默,只有在苏以诚拉着她去给人敬酒时,她才挪动一些步子,随即又回到母亲身边温顺地坐着。她的鲜红斜襟旗袍,裹得她一度觉得难受。

鞭炮燃起来的时候,噼里啪啦的声音响遍了整个场子。沸腾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尖叫,极其惊恐。但宾客太过喧哗,谁都没有注意。直到一个腹部鲜血淋淋的保镖跌跌撞撞倒在场子中央的红地毯上,这场喜事就乱了套。

人群开始四下奔跑,像散了的沙。

萱仪听见母亲喊她,伸出手去,旁边哪里还有人。她全身发抖地站在那里,周围是慌乱拥挤的人群。撞到她,她的步子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颠簸。她像一根漂在水面的稻草,恐惧爬满了全身。苏以诚歇斯底里地喊她,声音被人潮推得辨不清方向。

当萱仪的手指终于碰到苏以诚,听见他说我在这里在这里。她竟又仿佛嗅到些布匹混杂的气味。惊疑间她突然听见耳边灌起呼呼的枪声,然后她就被人推了一把,扑倒在地上,松开了苏以诚的手。

周围拥挤的人群再次发出惊恐的尖叫,像退潮的海水,留出萱仪附近极小块圆形的空地。她嗅到鲜血的味道。腥浓而粘稠。她觉得胆战心惊,魂都要散掉,脑子轰然一转便晕了过去。

上海在那个时候是歌舞升平的乱世。

婚宴上血腥的祭奠,轰动了这座不夜城。报纸大篇幅地报道,说苏以诚因为私吞烟土,与日本人起了冲突。混乱中竟然出现一个裁缝替苏以诚挡了那颗要命的子弹。子弹直接穿过心脏,裁缝的血竟然比新娘的嫁衣还要红。他定是觉得委屈,死了也不闭眼,目光刚好落在新娘的旗袍上。有人伸手替他抹下撑开的眼睑,他眼睛里的水刷地就挤了出来。而傅家小姐萱仪,或许是惊吓过度,变得精神恍惚,死活不肯脱下她一身鲜红的旗袍。

报纸到这里就没了下文。人们都不明白,为何这个裁缝要拼了命去救苏以诚。一时,种种猜测便像传奇那样精彩。但谁也没有说中,这个裁缝救的不过是一个女子毕生即将依傍的丈夫。这女子叫傅萱仪,而这个裁缝叫顾绍元。没人知道,曾经有一段深切的爱,如灰尘,满布他们忧伤的眼睛,和始终开不了的口。

苏锦天多方辗转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却指萱仪为丧门星,硬逼着苏以诚将她送回了傅家。萱仪也不吵闹,就日日抚摸着旗袍上的绣花,喃喃自语:“原来你是这副模样。”

眼泪再没有下来过。

【完】

浮生劫

文/语笑嫣然

沂葩,西南边陲小镇,于川东北。民国初年,传有僵尸出没,原住民陆续搬迁。时隔三年,仍旧难以平息。

【 拒婚 】

三年前葬礼上发生的事,我是知道的。

玉庭对乌驿杨如是说。

她的眸子看上去有些浑浊,说话时目光闪躲。她的短袖收襟旗袍,很巧妙的环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有富贵优雅之气,却独独少了点神韵。对这些,乌驿杨是不在乎的。他一早就表示过,他对玉庭的爱,天地可为证。起初,玉庭都是笑笑,敷衍着过去,直到乌驿杨备齐了礼金,到江家下聘。她才知,有些事情,她不该当作儿戏。

彼时,乌驿杨就站在玉庭的面前,盯着她,两眼灼灼如火烧。他问她,为什么会这样?玉庭的嘴角,还有新鲜的人血未干,像一朵盛开的腊梅。她叹一口气,回答他,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何不能嫁给你了吧。

不。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乌驿杨发了疯地摇着玉庭的肩膀。一个歇斯底里,一个僵如枯木。

她说驿杨,是真的。那些传言,未必不可信。沂葩镇的确有僵尸。三年前葬礼上发生的事,我是知道的。

【 殡葬 】

江家在沂葩镇,家世最为显赫。其经营的蜀锦尤其出色。很多外地的商户,不辞千里,跋涉这坎坷泥泞的山路,便是慕江家的名而来。为此,江家的两位少爷,玉南和玉北,难得统一了意见,希望举家迁入成都。江老爷却始终反对。

江老爷皓柏已是花甲之年,自小就在沂葩镇长大,江家的祖坟也在镇外的鹧鸪山上,蛮荒也好,破落也罢,他对小镇的感情之深,他人已不可企及。所以,江玉南好言相商,江玉北无理取闹,江皓柏,不动分毫。

民国六年。农历九月初三。亦是江皓柏的七十寿诞。他没有等到。初一的午夜,江家传出一阵猛烈的嚎啕声音,似鬼哭。

江皓柏卒死。

尸体放在棺木里,摆在灵堂上。屋内灯火辉煌。鸦雀无声。

葬礼在第六天举行。也正是那一天,鹧鸪山上风起云涌。出殡的队伍,人人都有些心悸。就在落葬的那一刻,四个大汉小心翼翼地放下棺木,只听砰的一声,先是麻绳断裂,棺材砸在地上,打了个滚,盖子便突然开了。

哭喊。惊叫。四下逃窜。

据说有年纪大一些的老者,甚至因为目睹了这场尸变,活生生给吓死了。镇上谣言四起,说江老爷从棺材里跳出来,像传说中的僵尸那样,一步,一跳,两手笔直的伸向前方。他们说,他的死也许另有隐情。他死不瞑目。

沂葩镇的僵尸传说由此展开。那些匆匆搬离的住户,大多宣称,曾在半夜亲眼看见一个上下翻飞的人影。不管怎样,死伤的确是有的。尤其是更夫,或者倒夜香的老妪,脖子上有两颗陷进去的牙齿印,血被吸干,面皮褶皱,像砸碎的烧饼。

【 空穴 】

此时,此地。民国五年,沂葩镇。

乌驿杨觉得自己像发了一场梦,梦醒,他的世界时光倒回了四年。

他不由得笑自己。还记得当初碰上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听他跟自己说,他懂得用法术引导世人穿越过去和未来。他不信。冷冷地将他拂开。但为着一个他所深爱的女子,他折回了禅院。苦苦哀求下,老和尚方才答应,送给他一枚穿越时空的黑玉班指。

他在梦里,有个声音萦绕一直将他缠绕。他听见玉庭对他说,我就是在那时,被我父亲咬成了僵尸的,他心痛如割。他发誓一定要阻止这场变劫的发生,让他和玉庭无阻隔地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