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时景枫问寂筱,那后来呢。

后来。寂筱垂下睫毛,后来我一路奔跑,等待还有寻找,可是。她说到这里,抬眼看时景枫,难过得都要昏厥,她说,仍然没有找到。

寒冬腊月的天,寂筱成了行将就木的枯草。她不知,明年春风吹又生的时候,她还能不能,像初初遇见他那样幸运,以及用一生寻找他的气力,重新活过来。而活过来,又怎样。

而时景枫决定给青珞赎身。

时家的人,知道时景枫流连烟花地,虽然心头不悦,面上也阴沉,但想他如果是逢场作戏也就罢了。可时景枫突然提出娶青珞做正室,时家的长辈,茶盅都摔了满地。

时景枫黑了脸,义正词严,说他爱青珞,愿意为她藐视一切。然后冲出家门,索性在芙蓉肪上住了下来。

寂筱说好得很,你爱她,便要为她赴汤蹈火,烟花女子,仍然是万千锦绣的一朵,等待采撷,期望有惜花之人善良的呵护。

时景枫高兴,大喊三声,妙,妙,妙。双手一拍,震碎了寂筱护在心上的最后一层膜。

她的坚毅,原是因了对爱的执著。而今终于风吹云散,散了最后一丝希望。只剩绝望。她终于畅快地笑起来。形容冰冷,面如枯槁。

萧萧瑟瑟的一堵墙,隔了光阴,隔了暖阳。于是朱颜煞白十指班驳,开出罂粟,寂寞蓬勃。

这个时候有城里的恶霸要纳青珞做偏房。心知,是时家奈何不了乖张的少爷,只好对青珞算计。时景枫把心一横,收拾了细软要与青珞私奔。

亦是用情深挚的女子,青珞哭倒在时景枫怀里,哭花了满脸的胭脂。

可还是迟了。

时景枫被压着回了府,锁在封闭的房间。而青珞,翌日便要过门。

【 肆 】

最后,寂筱只剩下那只从未吹过的羌笛了。她握在手里,幽幽的,散着寒凉的光。夜已半,她在时府的门外徘徊,良久,通传的家丁终于出来。说笛子留下,人依旧不许见。

寂筱早料到,盈盈又是一叹。

回芙蓉肪,天已渐亮。

青珞抓着寂筱的手,很多话,像千头万绪的麻。寂筱淡淡笑着,都准备好了,上轿吧。

喜堂上,高朋满座。推杯换盏间,此一场盛宴,仿佛也是一场垂死的挣扎。

新娘在房内,落寞地坐着。天色暗沉,梧桐缺处无月明,只有黑。伸手抓不住的惊恐。

然后,更夫的梆子敲到第三下,恶霸府上炸开了锅。家丁丢了魂,奔跑着喊叫着,新房着火啦新房着火啦。丑陋的新郎跌跌撞撞,跑到门前,眼中已是火海一片。

眼泪成血,青丝成灰。烧焦的房屋最后只余碳黑的人骨。满城嘘唏,说青珞怎能痴心如此,宁死不背叛时景枫,未想,坊间女子竟也这般贞烈。

而埋掉焦骨的当天夜里,时景枫也疯了。扯烂了衣裳,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终于跑出门,再没回来。

说书人在客栈的大堂上,开始将这段孽缘加以润色修饰,讲出了精彩的传奇。纷纷嗟叹:一颦一笑一心足,一悲一喜一生误。

却没有人知道,炽烈的大火,烧毁的不是一个青楼女子娇弱的身躯,而是她无悔的情,失爱的心。

这个贞烈的女子,也不是叫青珞。

她有一世的相思,半生流离。愿为相思睡,不忍相思累。

所以那场大火,其实是一个骗局。寂筱在交给时景枫的羌笛里藏了字条,仔细交代。他装疯跑出家门之时,青珞正等在森森的金陵城门下,等待重逢,逃离,爱并最终相守。

后来青珞掏出寂筱的书涵,交给时景枫。上面只有十一个字。白色的纸,好象一种透澈的绝望;笔墨浓黑,比寂寞还深刻。

寂筱说,你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少年。

你,就,是。

时景枫就这样哭了,无助的,像个婴孩。那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子落泪,汹涌滂沱,渗进五脏六腑。可是还有什么机会,允许他告诉寂筱,他自小就在南京城寸步不曾离开。随着父亲去到塞外经商的小小少年,是他孪生的哥哥,时景生。他在大漠的沙尘里葬身,迄今已有七年。

【 后记 】

谁又说得清楚,寂筱心里爱的,究竟是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小小少年,还是秦淮烟雨里,让她真真切切哭过笑过,刻骨铭心的时景枫。

情之一毒,穿肠蚀骨,若真爱过必定执迷不悔。

就像谁也不能笃定,寂筱知道了这段错误,是会惋惜灯蛾扑火的愚钝,还是仍旧心满意足地,倾城而笑。

【完】

两心痴

文/语笑嫣然

【 壹 】

晓月从店里出来的时候,风刮得正紧。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斜襟袍,肩上一袭浅粉色镶边的披肩,有手绘的牡丹图案,四角还坠满精致的流苏。她感觉自己纤细的四肢就要被风吹裂,她打了个冷战,抬手叫住了迎面跑来的黄包车。

也许是先前的客人太过匆忙,在黄包车的车座上,还有一叠散乱的报纸。晓月低头的时候,页脚一则白底黑字的寻人启事捉住了她的目光。她将启事的内文反复念了两遍,眉头渐渐锁起来。

“清水河边,西冷桥头。前世之约,泣血这盟。他日重聚,莫失莫忘。”

被寻的是一个男子。姓程。程向岷。

落款处,写着:单懿心。

她不是对方要找的人。但她按照报纸是写明的地址,落荒而去。

她在桥头四下张望,有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有追逐嬉戏的孩童,场面拥挤人声鼎沸。她踮着脚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希望对方可以看见她。这个时候对面的人群里走岀一个年轻的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清秀,有细长的下巴,唇色暗淡。女子问她,你是程向岷的什么人?

晓月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反问,你又是单懿心的什么人?

女子说,我就是单懿心。

她于是当着对方的面,将报纸撕了个粉碎。面色铁青。她说,程向岷和单懿心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去世,请你尊重死者?她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也姓程,我叫程晓月。

很多人都知道,附近的海域在十八年前曾受到一场罕见的风暴侵袭。船只都被吞没,人员无一生还。而单懿心,和她的丈夫程向岷,正是在这场浩劫中不幸罹难。留下一个刚岀生不久的女婴,由懿心的母亲刘氏代为抚养。

所以,见到那个自称单懿心的女子,既痛,又怒,声色俱厉地告诉对方,我叫程晓月。

单懿心是我的母亲。

虽然趾高气扬,好象拆穿了一个无聊的恶作剧。却还是耿耿于怀,似有莫名的隐忧。

【 贰 】

每次经过瑞丰银楼的门口,并非刻意,却还是忍不住偷眼望进去。那个穿长衫的男子,光鲜笔挺,有时与人笑着说话,有时埋头清点帐簿,怎么也不似他,身在一处,心在一处。

关于她的那点少女心事,对方是知道的。她在十岁那年就把爱情端上了台面,说,我程晓月喜欢罗少陵,天地为证。

至于罗少陵,晓月以为,他也是和她一样的。

她在风疏云淡的夜晚,花前,月下,羞答答地埋头搓着衣角。她说少陵,你到我家去提亲可好?她向来将女子的矜持摆到最末,爱情与罗少陵并重,如呼吸般生生不息。

那几日,晓月的面上泛起红光,眉间疏朗,逢人就是轻浅的笑。一种她认为很适合罗家少奶奶的笑。

可是她那样一日三秋地等,那边厢也迟迟不见动静。

那时候的少陵,笑容是讨好的甚至谦卑的。是晓月从来不曾享有的待遇。她的耳朵烫得几乎燃烧起来。心却突然没了温度。

少陵身边的女子,姓穆,单名一个湘字。无论家世背景,还是模样气质,那女子都是逊色的。况且,少陵明知她的心意,却还是狠心伤她。难道撇开所有外在的优势,自己就一钱不值了么?她左右都想不明白,砸了客厅里所有的花瓶,陶瓷就像地板的眼泪,零星散碎。

预示着所有的暧昧都作废。

其实,所谓的暧昧,不过是自己将玻璃错当成了珍珠。她恍然大悟地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婆从楼上下来。看着她哭,她后来絮絮地对外婆说一些话,讲明她哭的原因,特别强调,罗少陵辜负了她。

外婆语重心长,安慰她,罗少陵不选你,是他有眼无珠。

但晓月到底还是不服输的女子,隔天便去了罗家。少陵不在,下人说他和穆小姐游湖去了。她于是转身就拦了一辆黄包车,往湖边赶。

一路都是喧嚣。

看到少陵的时候,她的眼神可谓怨毒。少陵喊她,她不应,就像一只幽灵,僵硬地站在桉树底下。

穆湘好奇,拉着少陵走过来要看个究竟。晓月却忽然对她笑,树的阴影覆盖了她的眼睛,看上去很诡异。穆湘觉得心里发毛,抓紧了少陵的手。

晓月问他,少陵,你不是说你天生忌水的么?

穆渣抢白,她说少陵只是陪我来湖边走走,不沾水的。

晓月眉头一紧,再问,少陵,你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好吗?外婆说她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仍是穆湘回答,她说明天我爹生日,少陵是要去我家的。

少陵,你那天为什么不来提亲?这一次她说完立刻就用手指着穆湘,你再说话,当心我撕烂你的嘴。而沉默了两轮的少陵不得不开口,他说晓月你不能这样没有礼貌。

她冷笑,还是问,你不来提亲,是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对不对?

其实,前后两句问话都有同样的意思。她说岀来,不求解开心中的疑团,因为她心中早就一片澄明。知道自己不被爱。她求的只是更多一次的伤害,好让自己的楚楚可怜,在爱人面前表现得入木三分。让他愧疚,让他心疼,甚至让他生岀悔意来。

她已走投无路。惟有心存侥幸。

少陵却并未配合。沉痛地点头,说,晓月,是我辜负了你。

晓月呆滞地盯着前面的男女,忽然扑过去扯断了穆湘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噼里啪拉。那些象牙白的珠子,和穆湘一起倒在地上,而她则被少陵推开,额头撞到树上,擦破了皮。她忍着痛,把手里剩下的几颗珍珠向少陵砸去,哭喊着说,这项链是我陪你买的,我以为你会把它送给我。少陵,你应该把它送给我的。

彼此心知,要争的又何止是一条项链。

【 叁 】

隔天晌午的时候,有巡警到单家来。单刘氏正在客厅和管家议事。晓月给她沏茶,上好的西湖龙井。原本是悠闲祥和的场面,直到两个巡警跨进门槛,气愤才渐渐转为肃杀。

他们说,要请程小姐到警察厅走一趟。

因为,穆湘死了。

晓月的眼皮忽然急剧地跳动起来,滚烫的茶水洒在她手背上,她赶紧抽手,茶叶散了一地,弄湿了鞋尖,杯子也碎了。

老太太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冷冷地问,这与我们晓月又有何关系?

其中一位巡警带点恭维的样子,说死者上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枚孔雀石的耳环,有人认岀,它是属于程小姐的。

晓月心头一惊,想起昨晚洗澡的时候,的确发现自己掉了一只耳环。霎时间她的心中又起了波澜,淡定地说,好,我跟你们走。

事实上她更想知道,彼时在警察厅是不是还有一个人等着她。而他指认岀这枚耳环,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是第一个将自己判为凶手的人。

稍后她就知道,她没有猜错。

少陵眼中爬满血丝,看见晓月,拳头捏成铁锤,手指的骨节都劈啪作响。

她只得惨淡地笑。

单刘氏坚持陪晓月一同前来。警察厅厅长与她是旧识,说话也客气。他首先描述了尸体被发现的经过,这当中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便是死后的穆湘,身上的皮肤都烂成了泥,好像被万千的毒虫啃噬过一般,但血液至今都完好地留在体内。夜里发现尸体的醉汉,也由于惊吓过度,变成了痴呆。

晓月感到脊背有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恍惚觉得穆湘随时都会从她背后岀现。再喋那警察厅长翕合的两片嘴唇,就像要将她咬碎了吞进去一般。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拼命地挥着手,退后。她说穆湘的死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两天前见过她,当时我们有点争执,耳环,耳环一定是那个时候掉在她身上的。

周围的人赶紧安抚她,说我们没有认定你是凶手,只想多了解一些死者的近况。说话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一声沉闷的叹息。转头看向单刘氏。听她面色惊恐地说,这根本就是一个诅咒。

她说,是懿心的诅咒。

晓月没有想到,一场离奇的凶案,颠覆了她对往事的所知。六岁那年,她身旁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告诉她,海上的风暴带走了她的至亲。就剩下她们俩,十几年来相依为命。可还是同样的一个人,再次告诉她,原来其中隐匿的真相,是如此狼狈不堪。

她对单刘氏在警察厅的陈述不愿多想。她希望那只是她作为长辈,一心替自己开脱,而故意提供的干扰。但那些字字句句,日以继夜想要攻陷她的身体,侵占她的意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单刘氏再次求证,其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看到外婆眉间的凝愁,毫无来由地,她想到了那个登报寻人的女子。

竟觉得,两人忧郁的神态如岀一辙。

【 肆 】

单刘氏当时是这样说的;、

我女儿懿心,自小就喜欢那些鬼怪神巫的传说,后来甚至背着家里的人,偷偷练习下蛊和降头之术。她原本只是贪玩,从没想过利用邪术害人,直到,她嫁给晓月的父亲,程向岷。、

懿心怀上晓月那年,程向岷认识了一个拍电影的小明星。

夫妻恩爱一朝散。

后来,他甚至要跟那个女人去南洋。

懿心因为忍受不了背叛和屈辱,用她炼成的第一只降头鬼,日夜缠着那个女明星,没几天,那女人便疯了。可程向岷到底还是知道了内情。留给懿心一封休书,坐船离开了香港。

第二天清早,就在轮船的板上,有人发现了一具满蜈蚣的尸体。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懿心,以她那样偏激的个性,是不会容忍程向岷对的背叛的。

她原来早已对程向岷施了降,他若一辈子留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他偏偏离开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程向死了,懿心也因此久病不起。

半年,便郁郁而终。

临死前抱着未满周岁的孩子,说,将来如果有男人伤害到你,他的下场,必定和你的父亲一样。晓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这些说话,晓月始终忘不了。看似恩爱祥和的家庭,原来支离破碎。她看着单刘氏坐在逍遥椅上,来回晃动着,木地板发出吱呀的腐朽声音,灰尘钻进她鼻孔,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单刘氏说,我担心他们会将你当成疑凶,一时情急说了那番话,你无须挂在心上。你,出去吧。

阁楼连同整个阁楼的空气,浑浊而逼仄。

晓月下楼梯的时候听到外婆苍老的声音。她在念一首诗,汉乐府。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事实上,晓月也抱有这样的信念。

拉杂的摧烧之。

相思与君绝。

譬如,她和她的少陵。

她去看过少陵一次,在穆湘的头七过后。中间仍然有警察厅的人不断盘问她,甚至连私家侦探都没有闲着。事实上晓月的耳环真的是在那天扯珍珠项链的时候,不留神掉进了穆湘上衣的囗袋里,她为此解释了多次,但她一解释,就有人将这桩命案怀疑为情杀。再加上单刘氏的证供,更添了些诡异的色彩。

还好穆湘死的那晚,晓月跟古董店的管事在盘查当月的帐目。这一点,虽然有理由被怀疑,因为管事毕竟也算单家的人。但对于晓月的清白,倒也多了份保障。

晓月是心知的。以穆家的财力,动私家侦探的可能性极小。那么。便只有一人,急不可耐地想找出真凶。或者说,翻出她杀人的证据。

晓月虽然心寒,但也只能心寒。

继续爱。继续痛。远远地看他。远远地看成了一种习惯。

两个月之后, 命案渐渐被搁置。没有人比晓月更希望查了出事情的真相,可是也没有人能够解释这离奇的死亡。晓月只觉得身边的一切诡异起来,复杂起来。但这诡异这复杂,又都比不上她心底的那片荒凉。

某天清晨,古董店来了一位不速的客人。进门以后,目不转睛盯着柜台上一个光秃秃的花瓶看。晓月拨开帘子走出来,说这花瓶我们不卖的,只是摆设而已。直到客人抬起脸来看她,她才发现,竟是西冷桥畔与她有过冲突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匆忙地离开,还差点撞上外面进来的客人。晓月正纳闷,低头就看见门槛上一块透亮的玉观音。

【 伍 】

西冷桥畔,已经觅不到那神秘女子的踪影,晓月连着去了好几天,始终没有收获。后来,初一十五都有人上门来提亲。单刘氏劝过晓月多次,罗少陵这样固执愚蠢的男人,不值得你对他念念不忘。晓月说自已对他早就死心,搪塞了过去,但眉眼无欢,对亲事也再三推辞。

直到春末,香港日报的夹缝里,再次出现了一段凄恻的寻人启事。

“赤望山头,大蓝湖畔。前生之约,泣血为盟。他日重聚,莫失莫忘。 ”

晓月盯着报纸,反复地看,湖水的湿气漫过了她的眼睛,风吹着樱花簌簌地落下柔软的花瓣,落在她的脚尖上,她捏紧了手里的玉观音,抬头张望,四周幽谧而空旷。

好在没有令她失望。那个曾经自称单懿心的女子的确来了,看见她,一脸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