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系着安全带,林染染整个人也被往前狠狠的带了一下,然后不解的看着钱宁镇。

钱宁镇却没有看她,只是眉头紧锁,抿着嘴唇,一边狠狠的转动方向盘,生硬的掉了个头。

林染染眼角瞥到钱宁镇耳机那头连着的屏幕还在闪烁着的手机,只看到两个字——左渝。

她刚看清那两个字,屏幕正好快速的熄灭下来,钱宁镇也重新发动汽车,却是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开去了。

林染染并不在意,又重新靠在椅背上,没想到钱宁镇又一次踩了刹车,只是这次轻缓许多,然后钱宁镇转头对林染染说:“抱歉,我们今天不能去我爷爷那里了。”

林染染还没表示自己不介意,他就又说:“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很急,但,不能带你去,你带够钱了吗?自己打车回家吧,不行的话晚点我让人来接你——老王今天有事请假了。”

“啊……带够钱了。”林染染点了点头,很自觉的先下了车,关好车门,然后就静静的看着钱宁镇的汽车绝尘远去。

等钱宁镇的车已经完全见不到踪影之后,林染染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有点好笑,这里完全算是郊区了,哪来的出租车?就算有,也是极少的,何况现在才七点不到。再抬头看,天色似乎更加昏暗了,云朵们像林染染一样温顺听话,被操纵着不断增加,互相推搡着,好像要把对方挤落,然后在半空中化为无数的雨滴。

地上的路有些崎岖,四周是景色优美的田野,林染染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步行回去——反正,走一两个小时应该可以到吧,也不算太远。如果运气好碰到出租车再说吧。

至于钱宁镇说的“安排人”,林染染是完全不抱指望的,看对方那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也知道他大概马上会忘记。

为了给钱老爷子留下比较好的印象,林染染今天穿的是一双细跟高跟鞋,不算很高,两英寸而已,但小路上坑坑洼洼,沟壑纵横,没走多久脚就有点酸,因为是新鞋,脚后跟还有微微的摩擦感。而最让人不安的则是越发暗沉的天色,现在是夏天,依然多暴雨,看这样子便是将落雨的征兆了,只能希望它晚点降临吧。

然而林染染的祈祷,很少应验,大概是老天爷也忘记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吧,在钱宁镇离开的十八分钟以后,毫无预兆的,豆大的雨点忽然落下来,起先还是稀疏的,好像假如身手敏捷的话,就可以在雨中缩来缩去而不至于让衣服变湿,可后来就越发密集起来,噼里啪啦的响在周围,让人越发有种无处可逃的错觉,好像它们不是落在地上,而是直接落在你的耳膜上,活力无限的跳起舞来。

林染染的脚已经酸了,跑也没办法跑,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不知道哪里可以躲雨。

林染染干脆慢悠悠地走起来,仿佛此刻并非有大雨倾盆而落,而是绵绵细雨,是朦胧的烟雨,足以让人在雨中漫步还透露出浪漫的气息。

忽然,林染染听见一声细微的“喵”的声音,又细小又微弱,稍微不注意可能就错过了。

愣了愣,她停下脚步,眯着眼睛扫了一圈,果然在靠旁边的地方发现一个纸箱,林染染走进一点,发现里面是一个极为瘦小的猫咪,正趴在纸箱中的一团布上,有些无力的叫喊着,它太小了,大约只有一掌那么大,浑身雪白,已经被雨打湿不少,但看起来还是那么干净,哪怕有些毛发已经因为雨水结成了团。

纸箱多出的部分有字:母猫生的小猫崽,没病,好心人收养一下吧。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啊,好像只要这么一写,这么用纸箱一装,往路边一放,那个所谓的“好心人”就真的会出现,就真的会在这只大概还没断奶的小猫死之前把它带走,给予它良好的环境和关心。而短短的“没病”两个字,似乎就真的可以成为它最大的价值。

而事实是,在这样的大雨天气里,小猫已经奄奄一息,而它碰上的,只是一个眼下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林染染——假如运气再糟糕点,可能会碰到专门残害动物的变态,又或者是喜欢吃猫肉的疯狂食肉者……总之,碰到“无心人”和“坏心人”的几率,要远远大于“好心人”的出场。

林染染在那只猫身边蹲下来,那只小猫大概感受到人的气息,凭着微弱的力气往林染染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凭着与生俱来的敏感,断定林染染并不是可以救自己的人,迅速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笑了笑,林染染把手边的小包拿起来,挡在小猫的头顶上方。

“挡我自己不够,挡你刚好。”林染染喃喃自语道。

那小猫大概是发现没再被冰冷的雨水拍打了,又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了头顶的包和林染染的手臂以及蕾丝花边的轻飘飘的扩口袖子。

然后它轻轻的叫了一声:“喵……”

是在谢她吗?林染染忽然高兴起来,话也变得多了:“这雨应该很快会停,到时候我再走——反正都是要被淋湿。”

林染染蹲在小猫旁边,从脚后跟不断传来的不适感一直敲打着她的神经,贫血也让她眼前不时发花,至于已经全部湿了的头顶则完全可以忽略。雨滴不断的落在林染染手上的钱包上面,然后沿着钱包巧妙的弧度流到平地上去,林染染感觉自己手上拿着一张鼓,只是敲鼓棒不在自己手上,她只能感受着那些震动,不断的敲在她心上——咚—咚—咚——

然后,终于,敲鼓的人累了,天虽然更暗了,但雨好歹是停了。

林染染嘴角微微勾出一个弧度,收回有些僵硬的冰凉的右手,一边用左手敲打着它一边抬头,却是一片漆黑的天空。

是一把黑色的伞,而伞柄被握在她身后站立的人手上,那个人身后是一辆黑色的轿车。

林染染缓缓扭头,发现那个人倾斜着举着伞,完全挡住了她和那只小猫,两人一猫之间组成了一个微妙的形状。而那个人自己的西装已经被打湿,完美的银灰色多了好几个黑色的水点,像糊开的眼泪。

林染染一点点抬头,看见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其中好像有翻腾的乌云,竟比他身后远处的天空还显得昏沉晦涩。

是周景皓。

14

14、第 14 章 ...

【16】

周景皓和林染染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雨还是在下,但听着伞背上的声音,应该的确是变小了。雨声也从一开始的响鼓声逐渐向绵密短促的扬琴声转移,居然生出几分清脆的意思来。

林染染看着周景皓,她是疑惑的,疑惑为什么周景皓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对于那只小猫来说,林染染是一个幸运的意外,而对于林染染来说,周景皓是意外,但却未必是幸运的。即便心底有微弱的声音在呐喊”是啊,是幸运的,你不高兴吗”,她也可以义无反顾的把那股不合群的想法给压制下去。

而周景皓显然没接收到她的疑惑,他斜斜的举着伞,静静的注视着林染染和她身后那只小猫,她和它同时抬着头看他,动作奇妙的一致。而林染染头发湿淋淋的,还是那么短但比刚剪完好看了一点的头发紧贴着她的脸庞,更短的额前的头发也被雨水打下来,挂在眼睛前,稍微挡住了一点她的眼睛——饶是这样,也可以发现她和身后的猫一样,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大概因为雨水的原因,显得又湿润又干净。不算浓密的睫毛被雨濡湿了,雨水顺着脸颊一路流下来,最终在尖尖的下巴那儿滴滴答答的落开。

她的衣服也被打湿,长裙整个儿贴在身上,看起来很消瘦,谈不上丰腴,更不用说曲线了。可是这样平板的身材,又反而让人心里生出一股奇怪的想法,就像刚刚他坐在车上忽然看见林染染一样,当时她是背对着他的,只是那发型和背影他认识,于是停下车,从车窗里看去,就看见一个蹲着的人,还有弯曲着的背部以及溅到了泥水的裙子下摆,手伸出来,握住一个包,平举在空中,似乎在为箱子中的什么东西挡雨。

明明是自身难保的人,却还想着要帮别人,而且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样的林染染,让周景皓忽然恍惚起来,他找出放在车上的直柄黑伞,走到林染染身后,撑伞举在她头上,就像她把包举在小猫头上一样。

然后林染染先抬起头,之后又扭过头,看见自己之后,微微仲怔了一下,看起来有点迷惘,但很快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在和林染染重逢之后,周景皓常常觉得林染染变了很多,这其中原因自然和那段自己没涉足的她的经历有关,然而此刻周景皓又忍不住想——是哪里不同了呢?明明现在这样子的林染染,可以和从前的那个她重叠起来,好像可以穿破重重时光,站在他面前似的。那么,之前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觉得她不同了?无法改变的疏离感,为什么时有时无?

在周景皓去B市后没多久,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林染染为什么不做作业,那大概是因为要做事吧,而那天晚上自己去她家的时候,看见她在做什么,那也绝不是什么模型,而是可以赚钱的手工活,至于临近中考的时候,自顾自的做塑料花,也绝不是因为好玩,而是为了赚钱吧。

对于那个时候的自己来说,并没有办法想象或稍微思考关于钱的问题,他从小不是花钱铺张的人,父母给的钱也足够多,偶尔买书或者少年都喜欢的模型,还可以多出一笔钱存起来,但等去了B市之后,就渐渐明白钱到底有多重要,他们所代表的并不只是书本或玩具,还有更多更多,它甚至可以否定掉一个人或让另一个人风生水起。

明白这一点之后,他便很为从前自己的鲁莽感到抱歉,稍微想一想就能回忆起那时候林染染脸上复杂的表情,但即便是这样,也不可能说出来,哪怕他每周给林染染写信。在离开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明白林染染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她从来不对他说什么,每次他教训林染染的时候,林染染都从不用那些完全正当的理由回答他,而是维持着不屑一顾的表情说“我就是这样,干嘛啦?”

自己给她写那么信,也从来得不到回复,就连她辍学以及母亲生病的消息也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得到了,之后他就不提那些事情,也不要求林染染回信了——至于上次坐在车上的时候问起,其实也只是半真半假的希望得到一个回复罢了,然而林染染的回答让他惊讶,她这么直接的告诉他,没钱。就好像她真的不在意了一样……但是林染染不高兴或者不舒服的时候,是会抿起嘴巴的,这一点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变。

越是接近,就越觉得她陌生,可同时也越来越多的发现那些和以前一样的部分。

周景皓看着林染染,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但很快他就恢复常态:“还蹲在这里淋雨干嘛,上车吧。”

林染染瞥了他身后的车子一眼,又见雨虽小,但暂时没有停下来的预兆,于是点点头,慢慢的站了起来,结果一阵晕眩感来势汹汹的冲进脑膜中,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林染染整个人往后倾倒,两英寸的鞋跟在此时便忽然变得高耸起来,站在上面的林染染仿佛在悬崖上踩高跷,底下云腾雾绕深不见底,就这么笔直的将要掉落下去。

周景皓眼明手快的伸手扶住了林染染,已经浑身冰凉了的林染染便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息贴在自己背上,它是有形的,是一个微张着的手掌,让人忍不住打起哆嗦来。

林染染虽然还头晕目眩的,但感知却因为闭上眼睛的缘故更加灵敏了,她知道那是周景皓的手掌,便下意识的往前靠了靠,似乎想要脱离那个手掌以及横着的整个手臂,周景皓也想起来林染染的病,收回自己的手,只用伞柄有些艰难的带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倒下去。

就这么不尴不尬的过了一会儿,林染染终于感觉那些积在脑袋里的晕眩感有条不紊的散去了,于是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了谢。

周景皓把伞给她,让她先上车,自己则微微倾□子,把装着小猫的盒子给抬了起来。

林染染举着伞看着周景皓,说:“这是做什么?你要送它去流浪猫中心吗?那也好……”

“你不要带它回去养吗?”周景皓也不解。

林染染皱了皱眉头:“当然不要。”

周景皓不明白那个“当然”是如何搭配“不要”的,微微侧了侧头。

“我怎么有能力,负担一个生命。”林染染简洁的说。

假如带回去,那么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照顾它什么的就不说了,但是属于这只猫自己的生老病死,就完全不是林染染可以轻易接受的。自己没有能力,就不该去负担没办法做的事情。倘若她现在就走,或者等一会儿再打电话给流浪猫收养中心倒是可以,但让她自己养猫,却只能害猫害己而已。她知晓自己没办法承受这个,将来若是不得已又要再将猫送走,那才是最可恶的。

周景皓听了林染染说的话,点了点头:“那好,我带去养吧。”

“……”林染染沉默片刻,没有再发表意见,两个人一起上了车,周景皓开车,林染染和那只纸盒都在后座。

林染染微微低头,看见那只小猫大概是感受到了车内较为温暖的环境,有些惬意的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的颤动,像两只白色的蝴蝶正扑棱着翅膀。然后它又用前爪搭在眼睛上,大概是在睡觉,模样极为可爱。林染染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

“对了,我不擅长起名字——你帮它取个名字吧。”周景皓透过车窗前的镜子看见这一幕,便说。

林染染愣了愣,说:“就叫……小白吧。”

周景皓的嘴角上扬——看来林染染比他还不会起名字。

林染染敏感的感觉到周景皓的笑容,皱了皱眉头,不甘心的补充一句:“或者……咪咪。”

周景皓的笑容弧度便再次扩大,最终干脆笑出声了。

周景皓和钱宁镇不同,钱宁镇一年四季挂着微笑,对他各式笑容林染染都已经很习惯,可周景皓常板着脸,但对自己似乎也笑的不少,只是笑容大多也很淡薄,并不似全然真心的笑容,而像这种会发出声音的笑,更是少见。

只是,居然是用来嘲笑自己的……

林染染看着那只因为周景皓的笑声而被惊动,微微抬起头,小心的打量四周一圈,发出一声微弱的猫叫,发现没什么事情,又慢慢的把头埋进两只前爪里的小白猫,忽然觉得它实在很呆,它好像一直都在重复被惊醒——叫唤——睡觉的过程呢……

于是林染染再次开口:“叫小呆吧。”

周景皓一点点收敛笑容,说:“好。”

又过了一会儿,周景皓问道:“是和钱宁镇一起来见钱老爷子的?”

“嗯。”

“可是怎么半途把你放路上了?”

“不知道,接了个电话。”林染染语气淡淡的,表示她是真的不怎么在意。

周景皓说:“他也没派人接你么。”

“大概忘记了吧。”其实“大概”两个字,也完全可以去掉啊。

周景皓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说:“还好我今天也准备回去看一看。”

“你家人也住那里?”林染染有些惊讶。

“附近,那片地方风景好环境好风水好,老人家都喜欢。”

“哦。”

因为害怕两个人会感冒,所以周景皓一上车就开了制热的空调,微醺的暖风在整个汽车内环绕,好像是一个个小型的龙卷风,在人的皮肤上调皮的打着卷。等周景皓和林染染都不再说话,小猫也已经睡着了之后,整个车子里就只听见空调发出的轻微风声了,和外面透彻清响的雨声交映成趣,倒似一个天然的不怎么动听的乐曲了。

终于周景皓把林染染送到别墅楼下,林染染谢绝了周景皓让她拿伞的好意——这么近,有什么好撑伞的……

倒是走之前,林染染客客气气的对周景皓道了别,又对箱子里还在睡觉的小猫说了句小呆拜拜,小呆居然仿佛受了感应一般,猛的抬起头,对正要离开的林染染叫了一声,声音软绵绵的,林染染以为它舍不得自己,心中无端一软,谁知道小呆叫完之后,又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接着继续睡觉了。

“……”猫是独立,不亲人的动物,这一点,林染染今天终于完完全全的见识到了,也为自己难得的“自作多情”惋惜。

下了车之后,林染染进了屋子,先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等出来之后,一向没什么作用的手机在此时忽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简讯,林染染打开,内容是:假如洗完澡了就多吃点糖类,你贫血太严重了。

是说她开始刚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摔倒的事吧?

林染染原打算不回,但忽然想起什么,从二楼的房间里微微撩开白色的窗帘,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发现了依旧停在楼下的汽车。

于是她慢慢打字回复:嗯。你快点回去吧,小呆该饿了。

周景皓接到短信之后,倒也不如何的哭笑不得,只是回过头,把原本被摆在后座的箱子小心翼翼的搬起来,然后放在了副驾驶座上。尽管他的动作已经尽可能轻柔了,但小呆还是被弄醒了,于是仰起脖子,看了一眼他,又喊了一声喵,接着又疲惫的合上眼睛,团了团身子,蜷成了一个白色的小毛球,继续睡去了。

周景皓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发出来的声音里还是隐隐带了笑意:“……真是呆。”

然后转了转钥匙,发动汽车离开。

林染染在二楼,终于看见那辆黑色的汽车离开,于是转身拿吹风机一边吹头发,一边从抽屉里翻箱倒柜的找出几个巧克力,往嘴里丢了几颗,苦中带甜的味道迅速充满口腔,滑而不腻的触感围绕着舌头打了几个转。

脑袋里忽然像多出一架老式放映机一样,播出了黑白色断断续续的画面,一个经典的老电影里的经典台词,也带着杂音响起来:“明天……就像盒……的……巧克……你永……知道下一个……味……”

15

15、第 15 章 ...

【17】

在林染染辍学后唯一的好日子,大概就是母亲居然寻得第二春,而且对方条件很好,居然是母亲工作的工厂的厂长。

对方也是离异了的,老婆出车祸而死的,有一个比林染染大几岁的女儿,在国外读书——其实对方条件好这件事,只要单单提出“在国外读书”就足够让人信服了,毕竟在那个时候,又是那样落后的小镇,估计全镇也没几个人可以去国外念书,何况还是从高中就念起。

母亲因为眼睛有点不好,所以属于她的活总做的很慢,有几次厂长来,就看见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做活儿,偶尔与母亲交谈,互相了解之后,两个几乎算是天差地别的人就这样慢慢产生了情愫。

林染染还记得那段时间母亲天天都很高兴,平日里对她总是阴阳怪气的现在却也能用真正的笑脸和她说话了,有一回甚至还捧了一小束罕见的玫瑰回来,那时候母亲跟她手里的玫瑰一样,面色红润,眼角上挑,嘴巴都合不上,整个儿人都透露出一股得意和幸福的味道来,仿佛可以从眼角微皱的鱼尾纹里荡漾出香甜的滋味。

一开始她问母亲,母亲总是不答,后来终于松口,说有可能要帮林染染找个爸爸了。对于这点林染染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接下来母亲又说,对方很有钱,家里的生活条件肯定可以改善,林染染也可以不必做事,而去上学了。甚至,可能不用住这里,而是可以搬去对方很好的房子里。

要住哪里林染染没什么想法,但是听闻可以上学,便不由得也高兴起来,而且见母亲也好多了,好久没发病,便也替她高兴。

第一次见到厂长的时候,母亲是精心打扮过了的,她只有一盒已经过期了的粉饼,还有一根厂长送的口红,她拿粉饼往脸上使命的刷了,厚厚的一层白色挡去了她所有的皱纹和苍老,只是一笑起来,那些粉就深深陷入皱纹里去,白的不可思议,那个虽然很贵但颜色过于鲜艳的口红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对劲。

可毕竟脸上是有发自内心的笑容的,林染染一边这么想一边打量那位厂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头发微秃,肚子微微鼓胀,人也不高,大概也就比母亲高半个头,两个站在一起,一个极瘦一个极胖,还是挺怪异的。但他脸上的笑容是谦和的,看起来挺慈祥,是个好人的样子。

她妈妈一开口,声音便是跟以往完全不同的柔和:“染染,这是杨叔叔,叫人啊。”

后来林染染得知,厂长叫杨岳。

林染染乖乖的对那位杨叔叔说:“杨叔叔好。”

她也下意识的做出温顺的模样,如同母亲一般。

那位杨厂长于是也很高兴,拍拍林染染的肩膀说小姑娘真乖,林染染的母亲大概忽然觉得女儿越发顺眼起来,在这个简陋的家里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愉悦。

后来没多久杨厂长就真的和林母领证了,并且把林染染和林母一起接到了他家里去,同时还着手办起了两个人的婚事,并准备找点关系,让林染染插班去高中,如果实在不行就先耽搁一下,来年再重新念,今年就先在家里自学。

至于杨厂长的女儿却一直没回来,因为机票毕竟还是太贵,据说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次。

林染染住进了杨厂长的房子里,环境什么的的确很好,也有小院子,但却是和自己家那种破破烂烂的完全不同,而属于她的专门的房间,竟比以前自己家客厅加上房价还大好多,床很大,至少可以翻两个身,被子也是软绵绵舒舒服服的,大概是晒过了,带着一种阳光的焦味,和自己家里又小又潮湿的床完全不同。还有刷成了白色的书桌和书柜,干净的墙壁,以及头顶的日光灯……

对那时候的林染染来说,大概和仙境很接近了吧,而入住的时候,她又想,以前周景皓住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吧?到B市去,住的则是更好的地方吧……

一切都蒸蒸日上的时候,本该和母亲一样喜气洋洋的杨岳却一天比一天愁容满面,林染染好几次听见他和母亲之间在说什么,说到最后又会变成争吵,越到后来,母亲本身的那种偏执别扭的个性就越会暴露出来,她歇斯底里的大吼,杨岳也会回吼,但之后又变成了温声细语的道歉。

林染染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知道,母亲和杨岳的婚礼暂时是没办法举办了,看杨岳那个样子,大概也完全没有记得要帮自己托关系进学习的事情。

然而那时候她对这件事还是抱有极大希望的,反正也不用做事了,就干脆每天捧着书看,还把以前没时间写的作业全部做了上去。她的老的房子还没卖掉,所以林染染每个礼拜也要回去一趟,准时拿信,她打算等自己确定下来可以回学校了之后,就回信给周景皓,让他寄到新的地址去。

可没等林染染回信,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她那个只住了一个月左右的新房子,被查封了。

林染染感觉到左脸上忽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和炙热感,她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居然保持着吹头发的姿势发起了呆,并且回忆起了那段时间……把吹风机关掉,林染染叹了口气,用冰凉的手揉着还在发烫的脸和耳朵,往床上躺去,感觉有点晕。

也许,或者说“果然”——果然是着凉了吧?

林染染皱着眉头把脸埋进被子里,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的卷起来,也不顾头发还没全干就径自睡了起来。

这一觉睡到半夜,林染染睁开眼睛时就觉得眼皮子忽然重了许多,不舒服的感觉非但没好点,反而似乎更严重了,连鼻子都堵着了,太阳穴和后脑也都突突的疼,林染染摸了摸后脑,想起来自己当时是头发没干就睡的,只好无奈的爬起来,结果脚刚挨着地板,整个人又背对着床倒了下去,脑袋陷进柔软的枕头里,浑身一阵一阵的发软。

林染染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漆黑的天花板上正有好多杂七杂八的颜色在绕着圈,转来转去的,好半天那些颜色才消失掉,林染染才又一次吃力的站了起来,且成功走出房间,去了一楼,找出似乎摆在那里很久了的医药箱,随便拿了一盒治感冒发烧的药,捡了几粒丢进嘴里,然后昏昏沉沉的上楼去,没多久又因为感冒药的副作用而睡着了。

并且因着感冒药的原因,睡的不够踏实,做了个梦,梦里倒没出现什么任务,也没出现她小时候的场景,就是她软倒在一大片的粉蓝色云朵上,不管怎么想努力站起来也站不起来,好不容易她无比狼狈的半跪半爬着往前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非要往那个方向去,反正就是盯着虚空的一个地方,使劲使劲的想要过去,哪怕是用爬的方式。

一点点接近了,再接近了,似乎伸着手就要够着了,却忽然有刺眼的灯光从四面八方打过来,笔直的汇聚在她的双眼上,刺的她猛地闭上眼睛,同时脸上也传来冰凉的触感——

这感觉太真实了,绝非是做梦。

林染染被惊醒,一睁开眼,就看见钱宁镇的脸,他脑袋后面是天花板的顶灯,已经被打开了,黄色的灯光从玻璃里照出来,像是专门帮钱宁镇照亮这个房间似的。林染染不适的眯了眯眼,旋即立马清醒过来,发现一个更严重的事情——钱宁镇的手是搭在她的脸上的。

她终于知道梦中忽然的光线和冰凉的触感是哪里来的了。

钱宁镇也足够自觉,很快就把手缩了回去,说:“你脸和额头都很烫,应该是发烧了。”

林染染听出他声音里浓浓的疲惫,再看了看床头的小钟,显示时间是已经三点了,从钱宁镇起点抛下她离开,已经足足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看样子,他大概一点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