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五角的。”她得出结论,又埋头再数,少顷,又愉快地发现:“还有三角四角的!”

我笑而不语,牵被角掩好她的手,再喂她吃剥好的芋头。雪花在我青衫袖上衍化为几点薄薄的潮湿,我并不觉冷,纵然现在是深寒天气。

我爱看公主的明亮笑颜,就这样为她服役也令我满心喜悦。在这清凉的暗夜,她比那一弯上弦月更像是我唯一的光源。

“怀吉,”公主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会到宫里来?”

我一怔,不知该怎样向她说明我家中那种复杂的状况,后来只简单地说:“因为我家穷。”

“什么是穷呢?”她困惑地问。

我才意识到她目前所受的教育中还未仔细解释过贫穷的概念。

我先给了她一个最直白的答案:“就是没有多少钱。”

“我也没有多少钱啊!”公主感叹:“姐姐每天只给我十二个铜钱,要是我簸钱输光了她就不再给了,如果我赢了,也会把所有的钱都赏给和我玩的人,最后手中还是没钱,那我是不是很穷呢?”

“哦,不是…”我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词该如何诠释,“穷,就是穿不暖,吃不饱,可能连饭都没得吃,只能天天吃芋头…”

“可是芋头很好吃呀…”公主不解,这样打断我,“我以后要天天吃芋头。”

显然刚才举错了例子。我无语。从来没想到要解释清楚一个词的意思会这样难。

思量许久后,我这样告诉她:“如果有一些东西,你有,甚至有很多,但是别人没有,他们又很需要,那他们相较于你,就是穷的。比如说,公主有很多好看的衣裳,但是你的小丫头们没有,那就可以说她们比你穷。”

也许这个例子还是不够好,但除此之外,我暂时想不到还可以拿什么她见过和能感知的来解释给她听。她是出生以来皆生活在皇宫中的金枝玉叶,不可能见过真正与贫穷有关的景象,不会知道何谓衣不蔽体,何谓饿殍遍地。

她想了想,然后说:“我好像有点懂了…就是说别人家有很多衣裳,很多芋头,但你家没有那么多衣裳给你穿,也没那么多芋头给你吃,所以只能把你送进宫里?”

我苦笑:“算是这样吧。”

“那我就明白了!”她高兴地宣布,又继续跟我说她的心得,“秋和比我穷,因为我有大把玩儿的时间,她却整天在干活,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范姑娘、周姑娘和徐姑娘也比我穷,因为我有母亲在身边,而她们的生母在宫外;俞娘子比我姐姐穷,因为姐姐有昭容名号,她没有,只是婕妤,所以月钱和节庆例赏都没姐姐多…那么,张娘子要比??穷很多,因为??有皇后身份,她没有。上次她想在她的车上用皇后辇上的红伞,增加兵卫数到皇后的定额,结果被大臣们骂死了…”

说到这里她不禁笑了笑,但随即又黯然道:“可是,爹爹经常去张娘子阁中,一般只在每月朔望才去??的坤宁殿,这样说来,??又比张娘子穷了。”

这个话题我难以插言,只能保持沉默,而公主也不像是要等我开口,自己又说了下去:“爹爹呢?爹爹一定也有他穷的地方…哦,对了,经常数落他的大臣们几乎都有儿子,他却没有…”

我越发不能发表意见。最后,她终于提到了自己:“其实,我也很穷啊,我的眼睛很穷…服侍我的丫头们虽然没有我那么多的衣裳,但她们以前在宫外见过好多有趣的东西,说给我听,我都不知道…除了皇宫,我只去过宜春、玉津、瑞圣、琼林这四座园林和金明池,从来没逛过瓦子夜市,也不知道什么是酒店茶肆…我很想去州桥夜市尝尝当街水饭和玉楼前的獾儿野狐肉,也想去朱雀门看看旋煎羊白肠和沙糖冰雪冷元子怎么做,还想去相国寺烧猪院看看那个卖炙猪肉的大和尚…”

本来她前面的话颇感伤,但最后一句听得我笑了起来。相国寺烧朱院有个法号为惠明的僧人,冲破清规戒律,开了个卖猪肉的铺子,据说味道很好,其中炙猪肉尤佳,远近闻名,如今世人皆称烧朱院为“烧猪院”。按理说宫眷有前往相国寺进香的机会,只是如果要见那位荤和尚倒确实有点难。

“有什么好笑的呀!”公主蹙蹙眉,很不满,“难道你入了宫,还能想出去就出去,想见谁就见谁么?”

这我还真是无言以对。自从入宫后,我的确再没出去过,那些市井瓦肆,人间烟火,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已经越来越模糊。

“唉,”公主叹了叹气,十分烦恼,“怀吉,我们都被困在这里了。”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恁时相见已留心 11.云影

章节字数:4661 更新时间:08-09-13 15:34

次年春,张美人的女儿幼悟病势加重,到了四月,太医表示回天乏术。今上忧心如焚,先封幼悟为邓国公主,过了几天又进封为齐国长公主,位列福康公主之上。但这样的冲喜仍未能驱病消灾,不久后,噩耗遍传中外:齐国长公主薨。

听到这消息,福康公主立即哭了起来。她虽然厌恶张美人,但对张美人的女儿和养女毫无敌对之意,甚至还很喜欢跟她们玩,对幼妹的殇逝,她是真的感到伤心。

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说:“我想去看看幼悟。”

我犹豫,想起了那次巫蛊事件。

她显然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哥哥,”这次她这样称我,显得尤为严肃,“我从来没有诅咒过幼悟。”

我颔首,对她呈出一丝温和笑意:“我知道。”

但是张美人未必会知道。当我把公主的意思转告苗昭容,请她指示时,昭容也叹道:“徽柔这时候去,可不等于是自己撞到张娘子刀尖上么?”

她暗托入内押班王昭明询问今上意见,今上命公主翌日再去,并为幼悟服缌麻。

幼儿未满八岁夭折,属于无服之殇,家人本无须为其服丧。官家要求皇长女为幼女服缌麻,其实于礼不合,显得幼悟丧礼尤为崇重,也颇委屈福康公主,但公主并无怨言,次日果然服缌麻前往临奠。

张美人的翔鸾阁院内青烟袅绕,一群僧人列坐诵经,张美人守在幼悟灵柩前,想是之前已哭得太多,此时双目红肿,神情呆滞,毫无生气。今上伴于她身边,不时出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频频拭泪。

当张美人看见苗昭容与福康公主时,像是蓦地苏醒过来,勾着唇角冰冷地笑:“第三次了,你们还不满意么?”

我跟着公主进去,听见这话,一时未解,尚在琢磨,张美人凌厉的目光已朝苗昭容母女直劈了过去:“安寿死了,宝和也死了,现在你们连幼悟也不放过!我知道你们恨我,那就让官家杀了我好了,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

安寿公主和宝和公主是皇第三女与皇第四女,为张美人所出,此前也都先后薨逝。听张美人意思,像是怀疑这三个女儿皆死于非命。既有布偶之事,她遂把所有怒气都倾于公主及苗昭容身上了。

她越说越愤怒,起身直朝公主冲了过来。官家忙离座拉住她。

公主眼泪夺眶而去,连连摇头,道:“我没有害过幼悟,我没有害过哪位妹妹…”

张美人完全不听她分辩。公主的出现给了她宣泄怒火的理由,她继续哭骂,诅咒所谓害她女儿的人,骂了一会儿又悲从心来,回身依偎着官家,开始一桩桩地回忆三个女儿临终前的事。

随着倾诉的持续,她的表情渐趋缓和,语调也开始变得柔和:“…幼悟很乖的,怕我伤心,最难受的时候也不喊疼,见我落泪,就伸出小手来帮我擦,说:‘姐姐别哭,面花儿掉了。’…到了后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小脸通红,还努力朝我笑…我就这样抱着她,抱着她,她脸贴在我胸前,手还抓着我的衣缘,身子却越来越凉…”

官家搂着她,轻轻侧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我们暂时看不到他神情,但见他两肩微微颤动,应是在强忍悲声。

张美人最后的话也听得我眼角湿润。除却外表那一层张狂,此时的她亦不过是个悲伤的母亲。

公主拭着泪,走上前去,欲燃香拜祭,张美人却又在一旁冷冷开口:“公主请回,我想幼悟现在不会想见你。”

公主挨近她两步,仰面看她,带着一向不施于张美人的诚恳:“张娘子,我…”

她应是想向张美人解释什么,但张美人立即打断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出去!”

公主含泪看官家:“爹爹…”

官家叹气,挥手道:“你回去罢。”

公主仍不走,泣道:“爹爹你听我说…”

“滚出去!”张美人又怒了,盯着公主的缌麻之服看了看,又道:“这丧服也不必假惺惺地穿了。你就算穿十重斩衰,又能赎清你的罪孽,换幼悟回来么?”

这句话略略激起了公主的情绪,她站直,蹙眉冷道:“我没做过你说的事,无罪可赎。”

“够了,徽柔!”官家忽然扬声呵斥,“出去,快出去!”

公主愣愣地看看父亲,见他面色冷峻,浑不似平日慈爱模样,她双睫一低,又有两串泪珠坠出,一转身,快速跑了出去。

我与韩氏及一干仪凤阁的宫人相继奔出,追到翔鸾阁外,公主止步回头,怒喝一声:“都站住!跟着我的统统斩首!”

众人无奈停下,公主又继续朝前跑。这时韩氏拉拉我衣袖,朝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我明白她意思,迅速追过去。

后宫也就这般大,她跑来跑去,最终还是又来到了后苑,倚着一块山石坐下,放声痛哭。

我知她满心委屈,现在哭一哭倒是好的,便没去劝她,只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很快发现,又站起来跑到另一处坐下,继续哭。我再跟过去,她也知道,这次只瞪了我一眼,没再换地方。

她哭了许久,且是毫不顾忌姿容的小孩哭法,涕泪交流,又没带手绢,便引袖来拭,很快袖子湿了半截。待她又要拭鼻涕时,我走到她面前,弯腰伸手把自己干净的袖子送至她眼底。

她看看,也不客气,拉起我袖口就擤了擤鼻子。

那鼻子拭得如此坦然,惹得我笑。

她“哼”了一声,眼睛乌溜溜直瞪着我,问:“你干嘛像个影子似的跟着我?”

“…我不是像影子,”我这样回答她,并没考虑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先是盯着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双眼一亮,跳起来跑到无花影树荫的空旷处,并腿站直,双手亦垂于身侧,抬头平视我,尽量保持不动,说:“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后一片金色阳光,并无阴影。原来现在日头高照,恰逢正午,她以这种收缩的姿态直立,自然是几乎看不见影子的。

“影子在哪里?怀吉在哪里?”她笑问。

我朝她微笑,并不回答。

“笨呀!”她为我下结论,随即告诉我她认为合适的答案,“你可以这样说:‘影子在公主脚下,怀吉在公主心里。’”

她在阳光下天真无邪地笑着,并未留意到我彼时的震惊。我想她根本没觉出这语意里的暧昧,只是当一个事实来陈述,例如,云朵浮于烟波上,杨花飘在宫墙里。

带公主回到仪凤阁,她午后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厅中,问我公主在后苑时的细节,我说了一些,至于“影子”一节,自然略过不提。

当时俞婕妤也在,听后叹道:“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姐姐你脾气也忒好了,若换作是我,被张娘子这样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诘她一下:‘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呢!自从你得宠以后,怎么这宫里新生的孩子没一个长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难道她发疯,咱们也跟她一般见识么?话说回来,她也可怜,女儿生三个没三个,心情自然好不了,话说得难听点,我们也就暂且忍忍吧,犯不着这时候跟她争辩。”

“心情不好就可以乱咬人了?”俞婕妤不以为然,又道:“我家崇庆没了的时候,我可没想到张口乱说她是被人害死的。”

崇庆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闻言黯然道:“可不是么,最兴来薨时,我哭得多伤心,但也没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兴来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时,今上曾梦见神人相告:“最兴来。”故以此三字为皇子小名。豫王资质端硕,今上非常喜爱,可惜未足半年即薨,今上与苗昭容悲痛欲绝,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儿子,苗昭容泫然欲泪,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说这些干什么?倒惹姐姐难过。”

苗昭容叹道:“不关你事。我们姐妹同病相怜,说什么彼此都明白,无须解释。”

俞婕妤点头称是,感叹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这么远?宫里像她这样嚣张的主儿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边有聪慧贤淑的大家闺秀,也有温柔和顺的小家碧玉,却为何如今偏偏宠这么个破落户?虽说她是有几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么?”

“你入宫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个缘故。”苗昭容向她解释,“张娘子原是先帝沈婕妤的养女,后来又入了章惠皇后宫。官家小时为章惠皇后抚育,对她极为孝顺,成年后亦不忘晨昏定省。张娘子那时年纪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发现她养的小白兔死了,喉头有伤,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有人对她说,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时有只小耗子从她脚边跑过,她见了怒从心起,提着裙子满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进来,见这情景,从此便对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纳了她。”

俞婕妤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官家就是喜欢她这点小性子。”

苗昭容略一笑:“或许在他眼里,这便是宫中女子少有的真性情罢…后来又有人跟张娘子说,那小兔子其实是被嫉恨她的小姑娘杀死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以后,张娘子的疑心病便生了根,稍有不顺意处,便怀疑有人害她。现在女儿没了,她不疑心反倒怪了。”

俞婕妤想想,又道:“但先前,她确实在后苑搜出个布偶…”话未说完又忙转而言道:“她这么张狂,想必宫里怨恨她的人确也不少。惹出这种事,说到底,还是因她自己不懂事。”

苗昭容摆摆首,低叹道:“谁知道呢…”

此时昭容又留意到我,遂吩咐道:“刚才官家遣人来问公主好些了没,你去张娘子阁中回禀官家罢。”

我颔首答应。俞婕妤见她们聊张美人事时我一直侍立在侧,特意微笑叮嘱道:“可别向旁人提起我与苗娘子说的话。”

我尚未回答,苗昭容已先开口对婕妤说:“这你大可放心。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却比很多老宫人都还稳重呢。又一心一意地服侍徽柔,我只把他当自己人。”

我再至翔鸾阁,张美人已不在院内,应是哭得久了,被人搀扶入内休息。官家见我进来,立即招手命我靠近,细问我公主情形,状甚关切。

这时有一群内侍列队而入,皆手捧数疋紫罗。官家转朝院内做法事的僧人,道:“众僧各赐紫罗一疋。”

宫中做法事,众僧例赏有定制,紫罗不在其中,应是官家推恩特赐的。

僧人们纷纷谢恩。不想官家话锋一转,竟认真嘱咐他们:“来日你们从东华门出宫,须多留意,要把紫罗藏在怀里,别让内东门司的人看见,否则,台谏会有文字论列。”

众僧答应,相互转顾间却不禁流露出诧异神色。两侧宫人自然知道官家一向是怕谏官的,听见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发现官家神情不对,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吓了回去。

他本来对众僧说话是和颜悦色的,但提及“内东门司的人”时目色便冷了下去。语罢,脸上仍清冷萧索,犹凝寒霜。

一听“内东门司”我立即想起了张茂则先生。联系此前我在官家面前提到他时官家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张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为他掌宫禁人物出入,见官家多赏了人财物,便去告诉谏官?

内东门司离中书门下及诸馆阁很近,要与外臣联系非常容易。可再一细想,官家却也不是经常随意破格特赐财物予人,张先生应该也不会为这种事惹皇帝不快。我这样疑心,相当幼稚。但官家不喜张先生,又是为何?

尚在胡思乱想,没听见官家唤我。直到他略略提高声音再唤我名字,我才如梦初醒,肃立听命。

“走,去仪凤阁,我看看徽柔去。”他说。

(待续)

注:章惠皇后即真宗杨淑妃,与章献明肃刘皇后一起抚育仁宗赵祯。仁宗称刘后为“大??”,杨妃为“小??”。章献遗诰命仁宗尊杨太妃为皇太后。景佑三年薨,追谥为庄惠皇后,之后改谥号为章惠皇后。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恁时相见已留心 12.酿梅

章节字数:2718 更新时间:08-09-13 15:35

回到阁中,两位娘子仍在内饮茶,见官家进来,忙起身相迎。

官家问公主情形,苗昭容答说:“适才在午睡,现已醒了,但还赖在床上不肯起。”

公主年幼,官家一向与她亲近,尚无诸多顾忌。听昭容这样说,便顺手从几上拿了一碟御膳局新进的端午香糖果子酿梅,说:“我去跟她说说话。”

昭容答应,唤了我与一位名叫嘉庆子的小侍女,命我们在公主门边伺候。

“嘉庆子”原指唐时洛阳嘉庆坊内生长的李子,果实甘鲜有盛誉,故称嘉庆李,传至国朝,嘉庆子便成了蜜饯李之美名。公主有四大小侍女,都是七八岁,名字皆为公主所赐,全以她喜食之物为名,其余三位分别名叫笑靥儿、韵果儿和香橼子。

嘉庆子是今年新来的,初次入阁时公主在喝粥,韩氏请公主为她赐名,公主看了看,问她姓什么,小丫头回答说姓姜。彼时公主口中正嚼着一片辣脚子姜,一听便乐了:“那你就叫辣脚子吧!”

苗昭容听了含笑反对:“她若真改这名儿,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公主倒也没坚持,说:“那我再想想。”

我见她眼睛滴溜溜地在满桌小菜上打转,皆是莴苣、麻腐、姜豉、辣萝卜、芥辣瓜儿、生淹水木瓜之类,最后又瞟向一旁的膳鱼包子,担心她又给人家小姑娘取出个艳惊四座的名字,遂借换空碟杯盏的机会,把一碟嘉庆子搁到她面前。

果然这激发了她的灵感:“你就叫嘉庆子好了,我可爱吃了。”

公主爱吃甜食蜜饯,但如今正在换牙,苗昭容很少给她吃,官家此时取酿梅是为哄她开心。

公主躺在床上,此刻显然是醒着的,听见官家进来,立即转身朝内装睡。

官家在她床头坐下,把酿梅递到她鼻下,微笑唤她:“徽柔,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来。”

公主一动不动,也不答应。官家便又笑说:“是刚做的端午酿梅,蜜都从梅皮里流出来了,再不吃,搁久了味儿可不好。”

酿梅是时令香糖果子。端午前都人以菖蒲、生姜、杏、梅、李、紫苏切成丝,以糖蜜渍之,纳入梅皮中制成,味道酸甜清香,公主向来大爱,况一年中只有端午前后可得,偏偏苗娘子又不多给,所以此时官家施于她的是莫大诱惑。

公主肩微微一动,心里定是在痛苦挣扎,但最后终于把持住,竟无反应。

官家叹了叹气,似自言自语,“睡得真熟啊…”随即转头唤嘉庆子过来,把手中碟子递给她,说:“酿梅赏给你了,你自己吃,或与笑靥儿她们分都行。”

嘉庆子很高兴地接过,然后才想起要行礼谢恩,官家笑着挥手:“罢了罢了,快去吃罢。”

再看看公主,见她并没有睁眼的意思,官家便起身,口中道:“公主既然还睡着,那我先回去了。”

一壁说,一壁轻轻走至一侧帷幕内,隐身于其后。

公主许久没听见动静,略略转过身来,右眼先睁一条缝儿,没见着官家,遂睁大双眼坐起来,确认官家不在眼前,一掀被子跳下来,鞋都未穿便跑到门边探头往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