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就是这个欧阳修把他逼疯的!”张承照一向喜欢打听大臣私事逸闻,听我提连襟之事,越发来了兴致,“王拱辰和欧阳修在各自娶薛家女之前就认识了,两人以前关系还挺好的,一起去赶考,有饭同食,有衣共穿。欧阳修文才更为出众,那次科举,在殿试前的国子补监生、发解、礼部试中皆是第一名,所以很是自信,对状元头衔志在必得。殿试以后,欧阳修给自己做了身新衣裳,准备唱名之后穿,结果被同住的王拱辰先拿来穿了。估计他也是无心,还对欧阳修笑着说:‘穿了你这衣裳一定能中状元,且让我也穿穿罢。’没想到第二天唱名,得状元的竟真是穿了新衣的王拱辰而非欧阳修。此后二人虽说都不再提关于新衣的戏言,但只怕心中都会有些不自在。”

从这些年二人文章诗词来看,确是欧阳修远胜王拱辰,因一场殿试与状元失之交臂,且之前又有新衣戏言,欧阳修难免会略微介怀罢。我暗自叹息,又听张承照道:“王拱辰向官家坦承此前做过殿试的题目,虽然官家未夺他状元头衔,但欧阳修一定更不服气。而且关于王拱辰之前得到试题的途径,多年来也有很多说法,其中一种说,试题是欲拉拢王拱臣的官员透露给他的,例如吕夷简之类。后来王拱辰确实依附吕夷简,欧阳修势必更加鄙夷他。后来范仲淹执政,欧阳修就相与追随,与王拱辰更加疏远了。”

想起那层姻亲关系,我再问张承照:“他们既都娶了薛奎的女儿,平日过从甚密,纵再有嫌隙,也应该缓和些罢?”

“非也非也,不但没缓和,还更糟了呢!”张承照连连摇头,笑道:“欧阳修娶的是薛奎家的四女公子。王拱辰先娶三女公子,未过几年这位夫人去世,薛家爱惜王拱辰人才,不舍得让他给别家做女婿,便又把五女公子嫁给他做续弦。欧阳修当时便作了首诗‘道贺’:‘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这诗迅速传开,弄得天下人都知道王拱辰娶了小姨子。后来有一次,欧阳修去好友刘敞家做客,也邀王拱辰同去。刘敞当着满座宾客的面讲了个笑话:从前有个老学究教小孩儿读书,读到诗经中‘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这句时,特意告诫学生说,‘这里的蛇要读姨的音,切记。’次日,这学生在上学路上看乞儿耍蛇,不觉忘了时间,很晚才到学馆。老学究追问缘由,学生回答说,‘我刚才在路上看到有人弄姨,便驻足观看,见他先弄了大姨,又再弄小姨,故误了上学。’…”

张承照讲到这里,自己先就忍不住,直笑弯了腰。

我可以想象王拱辰听见这笑话时的心情。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已可觉察到他生性内向敏感,折腰拾笏之辱他尚且不能接受,又岂能忍受世人拿他闺门之事取笑。

“咦?这事如此可笑,你怎么没笑?”张承照诧异地问我。

出于礼貌,我对他笑笑,没有回答,继续问他:“欧阳修那时笑了么?”

“当然笑了,”张承照说,“满座宾客都在笑,他哪会不笑!也因这一笑,王拱辰自然对他更有怨气,说不定,还会觉得是欧阳修故意带他去让众人嘲笑的罢。后来行新政时,欧阳修做谏官,频频向官家上疏检举朝中小人,乃至抨击御史台官员,说台官‘多非其才,无一人可称者’。既然说无一人称职,自然也包括当时做御史中丞的王拱辰。这些年来,欧阳修与他那一干才华横溢的朋友没少拿王拱辰的文笔说事,明里暗里常讥笑他这状元名不副实,这次欧阳修更公开在章疏里这样说,所以王拱辰大怒,横下心要跟新派大臣们作对。进奏院事件后他笑着说出‘一举网尽’的话,也许是觉得多年的怨气一下子出尽了,他能不高兴么?这一网打尽的不仅是支持新政的馆阁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欧阳修的朋友们…第二年,欧阳修盗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经的下属刘元瑜弹劾欧阳修,说他与馆阁之士唱和,阴为朋比。现在想来,外甥女之事,只怕他也曾暗中做过点什么。”

“那么苏子美呢?”我又问他,“虽然他主持进奏院事务时可能有议论侵及御史台的时候,但似乎并未攻击过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说王拱辰弹劾苏舜钦主要是为令杜衍罢相,但若无私怨,王拱辰怎会对今上让苏舜钦削籍为民的决定都不满,坚持请求今上杀了他?”

张承照点头道:“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呢!其实他们以前私交也不差,也是结识多年的了。当年苏舜钦进馆阁做集贤校理,还是王拱辰附范仲淹议,联名荐举的呢…讥讽王拱辰的话,苏舜钦似乎也没说过,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开刀…”他想了想,忽然倾身过来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见学士们正聚坐闲聊,正说到王拱辰害苏舜钦的事,有位学士说:‘他对苏子美这样狠,莫不是子美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

我没有再接他的话。回忆王拱辰风仪,只觉十分惋惜:外表那么清雅脱俗的人,竟陷入意气之争,放不开那点心胸,终致为公议所薄。面对如今的处境,不知他会否因当初的一念之差而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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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在张贵妃建议下,今上命皇后率众宫眷赴宜春苑赏花,并请外命妇同往,午间赐宴于苑中。

这日席间,张贵妃对一位默默坐着、神情寂寥的官员夫人尤为关注,特意遣身边内侍过去问候夫人,宴后赏花,又邀那夫人同行,并亲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颜悦色地与她交谈,和蔼友善的神情简直令那夫人受宠若惊。

张贵妃娘家的几位诰命夫人常入宫,我是认得的,而今日这位夫人却很面生。贵妃少见的待客热度令我觉得异常,于是让张承照去打听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带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张贵妃的用意。

不久后宫中发生的一件事从另一角度证实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说想吃青梅果子,而仪凤阁中已没有了,张承照遂自己请命前往御膳局取。过了好半晌才回来,呈上青梅后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讶异道:“你怎么掉眼泪了?”

张承照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公主面前,哭道:“臣没用,在外受人欺负,给公主丢脸了。”

公主便问他:“谁欺负你了?”

张承照道:“适才臣从御膳局取青梅回来,途经内东门,见前面有几名小黄门推着个小车堵在门前,走得慢腾腾的。臣担心公主久等,便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几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让我过去。’谁料他们跟吃了火药似的,回头就骂了臣几句。臣还想跟他们讲道理,就说:‘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办事的,公主还在等着我复命,还请小哥通融一下,让我先过去。’哪知他们竟大声嚷嚷:‘我们可是为张贵妃做事。公主怎么了?公主能大过贵妃?说起来,贵妃还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听,顿时无名火起:“放肆!他们真敢这么说?”

张承照啄米似的不住点头:“是,是,确是这样说的。臣听了也生气,就跟他们理论,说公主连对苗淑仪都只称姐姐,她张贵妃哪来的福分敢说是公主的娘。他们说不过臣,竟想动手打臣,臣一着急,手挡了一下,不小心把一个车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来。这时贾婆婆从宫内赶来,正好看见,顿时恶向胆边生,劈里啪啦批了臣的面颊数十下,说:‘这里面装的可是连宫里也没有的宝贝,砸碎了你十条贱命也赔不起!’”

“啊?她竟敢打你?”公主蹙眉怒道,“这个肥婆子,越来越可恶了。”

“可不是么!”张承照声泪俱下,“臣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只是看他们如此蔑视公主,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今日敢打臣,明日还不知会对公主怎样呢…”

公主受他一激,当即拍案而起,正欲说什么,我止住她,道:“公主,暂且忍忍,想想官家教你的话。”

她一愣:“什么?”

我提醒她:“深呼吸。”

公主不由失笑,怒意退了些去。

我转首对张承照道:“他们虽蛮横,但你也未必无一点错罢?必是你看他们只是小黄门,用呵斥的语气命他们让道,才激起他们不满的。”

张承照有一抹转瞬即逝的羞赧,然后还想狡辩,我扬手示意他闭嘴,道:“我请求苗娘子调你过来,可不是想让你为公主惹是生非。后宫与别处不同,一点小事,都可能闹得无法收拾。若你不知收敛,妄图借公主声势四处招摇,不如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罢。”

这是我首次以如此严厉的语气跟他说话。他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公主,哀求道:“公主…”

公主此刻似乎也明白了,作势深呼吸,然后笑对张承照道:“爹爹让我生气的时候深呼吸,再想一想。现在我想通了,不生气了。”

张承照颇失望,也不再哭了,看看公主,再转顾我,忽然又说:“其实,我是想起当年张娘子和贾婆婆陷害你的事,才更咽不下这口气。大家都是辛苦为公主做事,凭什么要被她们打来骂去往死里整呀!”

公主听了这话,眼睛又睁大了:“你说什么?张娘子和贾婆婆陷害过怀吉?”

张承照立即响亮地说是,我想制止他,但公主却转而命我住嘴,令张承照说下去,于是他不顾我阻拦,把当年琉璃盏之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公主。

公主听后很安静,没有明显的怒气,垂下眼帘思索片刻,忽然追问张承照今日之事:“贾婆婆说你碰倒的箱子里装的是宫里也没有的宝贝,你可知道是什么?”

张承照回答说:“后来她打开查看过,是一个酱红釉色的大花瓶。”

“酱红釉色?”公主想想,道:“莫不是定州红瓷器?听说定窑瓷器红色的极少,烧制不易,颜色深浅极难把握,所以很贵重。爹爹不欲宫中用物过奢,已下令不许定州进贡红瓷器。张娘子这花瓶又是从何而来?”

张承照道:“瞧那架势应是从宫外运来的…也许是她那从伯父张尧佐寻来讨好她的罢。”

公主不语,眼眸悠悠转动着打量四周,须臾,笑着吩咐张承照:“你去后苑给我摘一束梨花,然后再找个白色的粗瓷花瓶插上。”

张承照愣了一下:“用白色的粗瓷花瓶?”

“对。”公主道:“花瓶越难看越好…最后有破损的缺口,如果没有,你就砸一个出来。”

张承照迅速摘来梨花,但寻那符合公主条件的花瓶倒颇费工时。最后终于跑出去,在一个厨娘的房间里找到了,砸好公主需要的缺口,欢欢喜喜地插上梨花献给公主。

公主把这花瓶摆在阁内最显眼的地方,以致今上一进来时就发现了。

“这梨花开得倒好,只是瓶子不配。”今上说,“花跟瓶子都是白的,但又不是一个色调,花儿雪白,越发显得瓶子脏,且又有缺口,甚是碍眼。快去换一个罢。”

“女儿哪有可换的花瓶!”公主没好气地回答,“爹爹明明有好的定州红瓷花瓶却不给我。”

今上奇道:“爹爹哪里有定州红瓷花瓶了?福宁殿你常去,难道曾在那里看见过么?”

“福宁殿是没有,但宁华殿有呀!”公主拉着父亲的袖子嗔道,“爹爹偏心,赐定州红瓷花瓶给张娘子却不给女儿,女儿当然只好随意找个破花瓶来插花了。”

今上眉头一皱:“宁华殿有定州红瓷器?”

公主点头:“是呀,很多人都看见了。”

今上骤然起身,迈步出门。公主追过去,待不见父亲身影,即回头顾我,俏皮地朝我吐了吐舌头。

翌日,宫中所有人都听说了今上在贵妃阁中怒砸定州红瓷器的消息。

据说今上一进宁华殿贵妃阁即四处打量,似在找寻什么。后来看见张贵妃刚摆出来的红瓷花瓶,问她此物从何而来,张贵妃回答说是王拱辰所献,今上大怒,斥她道:“我曾告戒你勿通臣僚馈送,你为何不听!”言罢即提起柱斧将花瓶砸碎。张贵妃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谢罪,今上便让她跪着,好半天后才让她起来。

“爹爹会这样生气,我都没想到。”公主后来对我说,“其实我只是想让他骂张娘子奢侈,会引来宫中人效仿,不许她用那花瓶,给她添添堵,也给你出出气。”

我为她拈去附在她眉梢的一点飞絮:“公主不必为臣做这些事。琉璃盏之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何况当时,也并未对臣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公主摆首道:“可是,一想到她那样欺负你,我就很生气,比她欺负我时还生气。”然后,她一握我的手,认真地说,“以后谁再欺负你,一定要让我知道。我知道你会深呼吸,可是我就是想保护你。”

(待续)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沧浪之水濯我缨 30.朝报

章节字数:6716 更新时间:08-09-13 15:37

30.朝报

三天后,张承照把一份朝报送至我面前,很高兴地告诉我:“官家让王拱辰回瀛州了。”

朝报是由进奏院编辑的新闻文卷,记录皇帝近期的诏旨、起居,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战报等,经枢密院审核后,进奏院再传抄誊写,报行天下,传给朝中诸司及各地官员阅览。

我展开今日这份一看,见上面所列昨日新闻中第一条便是:“礼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龙图阁学士王拱辰离京,兼高阳关路安抚使,仍知瀛州。”

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今上既然已知他向张贵妃进献定州红瓷器之事,盛怒之下必不会再留他做京官。

真是可惜,他其实并不像个佞臣。我心下感叹。也许是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见张贵妃主动示好,故投桃报李,何况他一定知道此前所为会在中宫心里留下何等印象,于是以一份厚礼流露他对后宫之主的倾向,怎奈做得太明显,犯了今上大忌。

朝报所载消息极为简略,章奏也只取几句重要的。再往下看,大多是某人罢去,某人迁除,某人入对之类,稍微特别一点的,是关于殿试的消息:“上拟于三月乙巳,御崇政殿,试礼部奏名进士。”下面罗列了礼部奏名前十名进士名单。

张承照凑头过来,一边瞟朝报,一边观察我脸色,须臾,道:“现在的朝报都不好看了,什么事都用一笔带过,毫无细节。如果是苏舜钦提举进奏院时,写王拱辰离京这条,一定会在下面叙述今上怒砸定州红瓷器的事。这礼部奏名的进士,也多半会在每人名字下面附加一两句介绍…”

他这话倒没说错。当年苏舜钦主编朝报,对重大事件叙述甚详细,语言简洁,但又能讲清前因后果,有时甚至于后附以评论,不过也因此被人弹劾,说他妄加议论于朝报内,然后上进呈皇帝,下传播四方,既是越次言事,也是企图为君代言。最后今上命中书门下与枢密院拟定朝报模式,进奏院不得妄改,于是朝报便成了如今这样简单的样子。而苏舜钦被构陷到除名勒停,“永不叙复”的地步,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他主持朝报工作,遴选新闻及章奏内容倾向新政一派,从而得罪了不少人。

我搁下报纸,问张承照:“你怎会拿到今日的朝报?”

他笑道:“我今日有事去找在进奏院侍奉的兄弟,见他正在整理朝报,准备发送到诸司。我瞥见上面有王拱辰的消息,想你一定感兴趣,就顺了一份来。”

我不禁一笑,却还是没忘告诫他:“以后别再随意拿了,我们现在在后宫做事,被人知道我们看朝报可不好。”

他摆手道:“你放心好了,以我的身手怎会被人发现?只要你不说…”

话音未落,却闻一人陡然推门进来,扬声笑道:“我可发现了!”

我们都有一惊,好在很快发现进来的是公主。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伸手问我要朝报:“给我看看,否则我就告诉别人。”

我只得把报纸给她。她垂目一阅,先就看到王拱辰那条。看完,她有些困惑地问我:“这个王拱辰是不是好人?爹爹跟我说过他请辞状元之事,直夸他诚信,但他送张娘子那么贵重的花瓶,又不像是好官干的事呀…”

世道人心,在她如今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黑白两色,对朝中士大夫,她也只会用“好官”或“坏官”来加以区分。所以她的问题令我颇为踟躇,一时难以寻到合适的解答方式。

倒是张承照先开了口:“公主,听说官家这两日让你背诵《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

“是呀,”公主很苦恼地说,“好难背啊。我背了一天,似乎记住了,但睡了一觉后起来,发现那《岳阳楼记》我脑子里只得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醉翁亭记》更惨,只记得太守乐来乐去,为什么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爹爹还要我明日背给他听,怎么办?我好想撞墙呀!”

张承照躬身倾听,不住作同情状,但随后说出来的话对公主来说简直像是威胁:“公主多保重,背书也不能累着,否则明天怎么继续背《沧浪亭记》呢?”

公主大惊:“还要背《沧浪亭记》?”

张承照道:“不错,臣琢磨出官家给公主背诵的文章是怎么选的了。”

公主忙追问:“那是怎么选的?”

张承照一指朝报上王拱辰的名字:“这王拱辰害了谁,官家就让你背谁的文章。”

公主愕然。张承照又继续解释:“当年王拱辰弹劾范仲淹的朋友滕宗谅,说他贪污公使钱,令他谪守巴陵郡,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把范仲淹也贬到邓州去了。第二年滕宗谅修好岳阳楼,便特意请范仲淹写了《岳阳楼记》。然后王拱辰又指使下属和朋党弹劾欧阳修,一次没参倒,又来第二次,终于把他贬到滁州去了,结果欧阳修在那里写下了《醉翁亭记》…所以接下来,官家一定会让公主背《沧浪亭记》,因为苏舜钦跑到苏州去写这篇文章,也全拜王拱辰所赐。”

公主听了,一声叹息:“这王拱辰真讨厌。”

张承照立即点头应道:“确实讨厌。若他没鼓捣出这么多事,公主现在哪还需要背这些文章呢?所以公主应该清楚他是好官还是坏官了吧?”

公主笑道:“害我背这么多文章,当然是坏官了!”

这理由听得我忍不住笑,但还是向公主说明:“公主,大臣的好坏不能用让你背书的多少来区别,人之善恶也不是仅以一两事就可以判定的。何况恶人一生中可能会做几件好事,而好人这辈子也难保不会做出一点伤害到别人的糊涂事。王拱辰勤学、诚信,这些都是他的长处,以前曾有一些为人称道的政绩,请辞状元和引皇帝袍裾进谏甚至已传为佳话,但后来对新派大臣的攻击,尤其是进奏院一事他做得过分,既属朋党之争,也是为泄私愤,害了大批馆阁名士,现在和将来,都会有很多人因此骂他。”

公主好奇地问我:“时不时地听人说起进奏院之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王拱辰是怎么害苏舜钦等人的?”

“臣以前在前省伺候,常听文臣议论,这事来龙去脉臣很清楚!”张承照不待我回答,即兴高采烈地开口对公主道。

公主也就吩咐他:“那你说罢。”

张承照便开始叙述:“当年范相公招引一时才俊之士,聚在馆阁…公主知道馆阁是做什么用的么?”

公主道:“馆阁就是史馆、昭文馆、集贤院和秘阁,在其中供职的人负责修史、修书和管理书籍文献等等,有时也会向爹爹讲解经义。”

“不仅如此,”张承照解释说,“馆阁还兼训生徒,是朝廷储材擢用之地。任馆职的人,往往几年后即可致身两制,做知制诰、中书舍人或翰林学士,再往上升,还有可能入二府,做宰相或枢密使。也正因这样,要入馆阁异常艰难。通常是取进士前五名,放到外地先做几年官,前三名一任回,四五名要经两任,回到京中,经朝廷重臣荐举,再由皇帝下旨召试,又考一回,过关了才能入馆阁任职。当然,除此外还有岁月酬劳,特恩除职的,但本朝礼眷文士,官家尤其重视科举,如今非进士出身不能得美职,所以馆阁中人也由此分出了等级,进士出身、又经召试的自视甚高,往往比那些特恩除职的的狂傲放浪。”

公主微笑道:“苏舜钦那些人,一定是考进去的进士了?”

张承照点头,继续说:“对。苏舜钦原是相门世家子,他的祖父苏易简是太宗朝的状元,官至参知政事,父亲苏耆官至工部郎中。他原本因父荫获得过一个县尉的官职,但他不屑为些末微官,辞职而去,参加贡举,中了进士。后来经范仲淹荐举,应召试获馆职,除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入馆阁后他结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像他那样考进去的有才望之人。这些人都支持范相公国策,虽然皆是君子党,但素日疏狂惯了,指点江山,睥睨权贵,又常嘲讽御史台官员不学无术,越发激怒了与范相公、杜相公失和的王拱辰。何况馆阁为储材之地,现今与他作对的士人,很可能是日后的朝廷重臣,所以他一直想把馆阁名士贬逐出京,但苦于未觅到对策,直到后来进奏院开秋季赛神会…”

“是每年春秋两季京城里的人开的那种赛神祭祀会么?”公主问。

张承照道:“是。都人借此开宴聚会原是习俗。苏舜钦那时就按进奏院惯例卖了一批故纸,自己又出了十千钱,准备宴请他那些馆阁名士朋友…”

“是只请考进去的那些吧?”公主笑道。

“没错。”张承照顺势奉承,“公主真是冰雪聪明,一猜就中!当时有个太子舍人,名叫李定的,也想参加进奏院的赛神会,但被苏舜钦一口回绝,还笑对他说:‘食中无馒罗毕夹,座上安得有国舍虞比?’馒罗毕夹,是蕃人羊彘肉饼;国舍虞台,指的是国子监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员外这些用来荫补高官子弟的官职。言下之意是,我们宴会只请清流雅士,你这样像蕃人肉饼那样上不得台面的高官子弟就不必参加了。”

公主大笑:“把人比作蕃人肉饼,这让李定脸往哪搁呢…他咽不下这口气,一定会报复了。”

张承照拍掌道:“可不是么!李定怀恨在心,虽未去参加赛神会,却在宴席中安插了眼线。那些馆阁名士也不谨慎,酒酣之时,史馆检讨王洙命人召两军女妓杂坐作乐,殿中丞、集贤校理王益柔更即兴作了首《傲歌》,诗中有两句说:‘欹倒太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公主听后顿现怒色,斥道:“想让皇帝去扶他?这也真不像话!”

张承照旋即自擂一耳光,道:“臣一时不慎,直言转述,请公主恕罪。”

这一句公主听了尚且恼怒,今上闻说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了。我此时欠身,劝公主说:“此乃王益柔少年狂语,原是无心之过。”

好在公主急于听以后的事,倒没就此多作计较,摆手说:“算了,反正后来他也吃到了苦头。承照继续说罢。”

张承照遵命,又道:“李定的眼线刚听到这句就出去告诉了他,李定当即去找王拱辰,转述此事。王拱辰迅速入宫面圣,举报进奏院之事。官家大怒,立即命皇城司去捕捉宴会上的人。当时汴京街道上都是手持兵器、骑马急驰去捕人的内侍,臣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城喧然,大呼小叫的声音连宫中都能听到。”

“全捉到了?”公主睁大眼睛问。

“那当然,”张承照眉飞色舞地说,“那些馆阁士人都是书生,哪能反抗!不一会就全被抓到牢里去了。然后王拱辰率御史台弹劾苏舜钦监主自盗,王益柔谤讪周孔,王洙等人与妓女杂坐之类,要求官家一一治罪,甚至请官家诛杀苏舜钦和王益柔。而韩琦力谏,说陛下即位以来,未尝做过诛杀士大夫这样的事,一旦遽如此,必将惊骇物听。”

公主点头道:“他们虽然是狂妄放肆了点,但也不至于要让他们掉脑袋。”

张承照道:“公主真不愧是皇帝女,与官家想的一样。后来官家将苏舜钦除名为民,其余名士皆贬官外放,馆阁顿时为之一空,好长一段时间内要修书、修史、解经都找不到合适的人,朝报也停了许久。因一时找不到那么多进士中出类拔萃者补入馆阁,官家又有意惩才士轻薄之弊,王拱辰之党遂承意旨,援引了几个朴纯无能之人进去…”

公主忽然双目一亮,问:“那个杨安国,就是这时候补进去的么?”

张承照笑而颔首:“对,对,那个活宝就是这时补入馆阁的。”

我一听杨安国名字,也不禁想笑。这人才疏学浅,言行鄙朴,每次为今上讲读经义,常杂以俚下廛市之语,以致宫内侍臣中官,一见其举止,已先发笑。一日,他为今上讲解“一箪食一瓢饮”,操着满口乡音说:“颜回甚穷,家中只有一罗粟米饭,一葫芦浆水。”另外一次,又讲《论语》中“自行束?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一句。?是干脯,十条为一束。古人相见,必执贽为礼,束?乃贽之薄者。这句话原是说,“从带着束?薄礼来求见的起,我从没有不与教诲的”。而杨安国的解释则是:“官家,昔日孔子教人,也须要钱的。”今上闻言一哂。翌日遍赐讲官,其余众人皆恳辞不拜,唯杨安国坦然受之。这些事早在宫内传为笑谈,连今上在为公主讲解《论语》时也曾含笑提及。

“此中可笑之人不只有杨安国,”张承照又道,“馆阁内剩下的彭乘也是个妙人啊!进奏院之事后,翰林学士出了个缺,官家想从馆阁文臣中选一个补进去,实在找不到太好的,就挑了年纪最大的彭乘。后来他为官家拟文章诰命,遣词用句尤为可笑。有次一位守边关的元帅请求朝觐,官家召来彭乘,跟他说了自己的意思,让他草诏回复,后来彭乘在批答之诏中这样写:‘当俟萧萧之候,爰堪靡靡之行。’”

公主大为不解,颦眉问我:“这句话好晦涩,是什么意思呢?怀吉你能懂么?”

我微笑道:“臣也只能猜测。或许他是想说,等天气凉了便可启程。”

张承照笑道:“就是这意思。官家的原话是:‘等到秋凉时,你就回来罢。’这诏书传出后,生生笑倒了几个翰林学士。那彭乘还挺爱用这一句式的呢。后来大臣田况知成都府,那时西蜀正在闹灾荒,田况刚入险峻的剑门关即发仓赈济,然后上表待罪,彭乘又拟诏批答说:‘才度岩岩之险,便兴恻恻之情。’又成一时笑料。今年彭乘得病死了,他的同僚王琪为他写挽词,还忍不住讥笑了他一下,在挽词中写道:‘最是萧萧句,无人继后风。’”

公主伏案笑了半晌,才道:“原来这几年翰林学士中也混有这样的乌合之众。追究起来,也是那王拱辰的错。”

也正因这点,令王拱辰更为天下才子名士所指摘。国朝颇重文章词学之士,鉴于真宗朝馆阁中有不少学识浮浅之人,今上特意指示:“馆职当用文学之士名实相称者居之。”为此提高入馆阁的条件,一时所选皆为天下精英,故本朝人才辈出,许多大臣既有政声,亦有文名,足以流芳千古,为国名臣。而进奏院之事导致馆阁取士原则更改,虽多了纯朴持重之人,但殊无灵气,凡解经,不过释训诂而已,更有杨安国彭乘之徒混迹其中,长此以往,于国于社稷总是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