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问:“去哪里?”

他回答:“我也不知道。他在宫门关闭前会回来,你到时再来罢。”

我黄昏时再来,果然等到张先生。他风尘仆仆地,目中布满血丝,应是最近奔波劳累所致。

他看见我,即带我入他处理公务的内室,问:“是公主的事么?”

我颔首,将公主情形描述给他听,问他可否施以针灸,他说:“公主这是心病,针灸作用不大…你回去告诉她,她一定会有机会再见曹评,所以现在要好起来。多进食,自然会康复。”

“这…是骗她么?”我疑惑地问。

他淡淡一笑:“不算骗她。他们不会如愿以偿,但一定会有再见一面的机会。”

见他无意详细解释,我也没再就此问下去,但忍不住对他出宫的原因表示了好奇:“先生出宫,是跟今上病情有关么?”

他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向我透露了一点:“我去见了十三团练和富相公。”

现在的宰相是两位以前被外放的大臣,富弼和文彦博。

半年前,宰相陈执中遭御史弹劾,先论其允许逾制追封温成之事,又指他纵容姬妾殴打婢女致死,“进无忠勤,退无家节”,甚至还有人说他与自己女儿私通。这骇人听闻的事不知是真是假,但种种原因相加,最后终于导致陈执中罢相。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今上会借此机会擢用王拱辰。因他倡议追册温成之后,便被今上迁升为三司使,如以往言官在弹劾张尧佐时所说的那样,三司之位,离二府仅一步之遥。

但今上又作了一个出人意表的决定,宣布以富弼与文彦博为相,迁王拱辰为宣徽北院使、判并州。

富弼早有贤名,若不提灯笼锦之事,文彦博亦属良臣,故士大夫听见这消息皆相庆于朝。

现在听张先生提起十三团练和富相公,我已可猜到此间缘由:今上不豫,皇后与诸臣必须要考虑储君之事,而十三团练皇子身份并未确立,异日有变,须获宰相支持才能即位。故张先生连日奔波,应是为皇后传报消息,请富弼同意将来十三团练即位,同时也让十三团练作好登基的准备。

“这是皇后的意思?”我试探着问。

“富相公与皇后皆有此意。”张先生说,顿了顿,又道:“其实,现在今上若能自己决定,也只会是这样的结果。”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落花风弄清秋雨 51.针灸

章节字数:3150 更新时间:08-08-21 17:04

回去后,我按张先生的说法,对公主说她与曹评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她一听便有了反应,满含希望地问:“真的么?”

我颔首:“张先生跟我这样说…应该是皇后告诉他的。”

这句话像她妆台上的镜子,把帐帷外光源折射到了她暗淡已久的双眸中。她睁大眼睛问我可知这机会在何时,旋即又感羞涩,迅速低下两睫蔽住眸光。

我递上铜镜,浅笑道:“皇后纵让曹公子明日即来见公主,公主也愿意就这样见他么?”

她从镜中看见自己憔悴容颜,吓得惊叫一声,一把推开镜子不敢再看。

我适时地把膳食和汤药送至她面前,这次她没有拒绝。在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进餐服药之后,她怀抱着一枕关于未来的美好梦想沉沉睡去。

四更时,有人叩阁门。我那时已醒来,启步去看,见是中宫遣来传讯的宦者。

“皇后请苗娘子速到福宁殿,有要事商议。”他说,一路跑得面红耳赤,这内侍看上去亦很紧张。

苗淑仪闻声而出,与我对视一眼,目中满是惊惶之意。

“是…官家?”她声音颤抖着问。

“官家又晕倒在殿中,”内侍低声道,“太医投药、灼艾均未能令他苏醒。”

苗淑仪越发着了慌,对我说:“怀吉,快,跟我去看看。”

待我们赶到福宁殿时,大殿中已聚满了人。除了皇后和跪了一地的太医外,还有几位都知、副都知和张先生,以及这两年来常侍奉今上的安定郡君周氏和清河郡君张氏。

我还发现了秋和。她站在殿内帷幕后面,离其余人很远,姿态一如既往地不张扬,像一道淡墨勾勒的影子。

我过去问她此间状况,她压低声音道:“最近官家见宰执本是在五更之后,但今日官家很早便起身,召我过来梳头。梳好后,石都知赶在史、武二位都知之前进来,接他去内东门小殿,一面扶着他走,一面跟他说话。官家刚走到殿门边,忽然重重地喘气,抚着胸口,像是很痛苦。待我跑过去时,他已经晕倒在地。”

“石都知?”这几日陪官家赴内东门小殿见宰执的不应该是石全彬,他却为何今日一早赶来?我轻声问秋和:“你听见他跟官家说了什么话么?”

秋和道:“起初他说的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后来走远了,我便听不见了。刚才皇后也问过石都知,他说只是跟官家交流养生之道,并不曾敢多说什么。”

我抬头看看石全彬,他面无表情地垂目站着,脸上看不出一丝异状。

这时俞充仪也赶到了,皇后遂开言对苗、俞二人道:“官家骤然晕厥,药石无灵,太医束手无策。适才茂则建议施以针灸,但须在脑后下针,太医无一人敢如此治疗。茂则在御药院多年,亦学过医术,此前曾给人治过这种病,为免延误治疗时机,遂自荐为官家施针。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位娘子面面相觑,一时未应,而石全彬倒从旁开了口:“脑后穴位非同小可,若稍有闪失,轻则失明,重则不堪设想…娘子请慎重考虑。”

听了这话,二位娘子更不敢轻易表态,面露难色,默然不语。张茂则见状,上前对她们说:“娘子请放心,这种症状臣并非首次见到,亦曾多次为患者于脑部施针,从无失手。若针灸之后伤及官家,臣愿领凌迟之刑。”

石全彬漠然顶了他一句:“咱们这种卑贱宦者的命能跟至尊天子的相提并论么?”

也许是怕他们冲撞出火气,俞充仪立即于此时对皇后道:“妾与苗姐姐都只是官家嫔御,事关重大,皇后在上,不敢多言,但请皇后做主。”

苗淑仪也附和道:“对,对。请皇后决定,我们听命就是了。”

“如此说来,你们对针灸一事并无异议?”皇后问。

二位娘子愣了一下,但还是颔首称是。

皇后再顾周、张二位郡君:“你们也是后宫娘子,说起来,也属皇帝家人,对我的决定可觉有不妥之处?”

虽然很犹豫,二位郡君最终也表示同意皇后决定:“一切但凭皇后圣裁。”

于是皇后当即对张先生下令:“茂则,入内室,以针灸为官家治疗。”

张先生领命,正欲入内时听见武继隆吩咐左右关闭福宁殿前宫门,他当即转身,朗声道:“事无可虑,为何要掩宫门,以使中外生疑?”

武继隆一噤,旋即又命去关宫门的内侍回来。

经皇后允许进内室的人少了一些,除了张先生,只有苗、俞、周、张四位娘子和要为官家解开发髻的秋和。

我与其余众人在厅中等待。张先生开始治疗,未知结果如何,卧室内外都是一片寂静,无人有一点多余的举动,我也保持着静止的站姿,好似拈着金针刺向今上脑后的不是张先生而是我自己,生怕动一动,便会刺破那根非同小可的续命丝。

后来打破这死水般沉静状态的,是一声惊呼。仿佛是在毫无准备之时乍见恐怖景象,那人的声音中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与不安。随后响起的,则是两三声女子尖叫。

我不及思索,立刻奔入卧室,见今上披散着头发站在床前,手握一柄利刃,直指他面前的张茂则。地上,散落着金针数十枚。

而张先生静静看着他,右手兀自拈着一枚长针。

几位娘子被吓得面无人色,已缩至室内一角,只有皇后朝今上迎了上去。

“官家,茂则是在为你治疗…”皇后尝试着向他解释。

今上丝毫听不进去,手臂一横,利刃又对准了皇后。

“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让我死么?”他缓缓说,看着皇后,适才面对张先生时的怒色消去了少许,目中泛出一层泪光,“我以你为妻,让十三娶滔滔,你犹未安心…好,那我就带着你的人上朝堂,你想知道什么,我就让你知道…你给我绳索,我便甘领束缚,这还不够么?可你为何还不放心,私下做出这许多事来,宁愿相信那个阉人都不相信我?”

“是我不相信你么?”皇后此刻亦颇为动容,有泪盈眶,“你如果相信我,会让我这二十二年来如履薄冰,随时准备应对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奇耻大辱么?但凡你对我多点信任,你我夫妻何至于此!”

今上身体微颤,恍恍惚惚地凝视着皇后,须臾,恻然一笑,摆首叹道:“二十二年,真无趣…”

语音未落,已扬手,转腕,把手中的刀对准了自己…

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立即几步抢过去,欲止住他。怎奈所处位置离他有些远,眼看着他手挥下,正恨自己力不能逮时,忽有一人从今上左侧冲去,在他利刃触及身体之前抓住了他的手。

竟是秋和。那画面有一瞬的静止,令我发现以上印象不甚准确。确切地说,是秋和冲过去,一手抓住今上的手,另一手…牢牢地握住了那片锋利的刀刃。

艳红的血从秋和的手中潸潸而下,滴落在此时宁静的空间,一点一点坠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今上和众人一样,惊讶地看着她,那短暂的一瞬未有任何反应。直到我从他手中夺过刀,他才重又有了意识,推开上前相扶的侍者,阔步奔出殿外。

而秋和像是这时方觉出那钻心的痛楚,弯着腰将手压于怀中,抑制不住的呻吟和零碎哭音从她咬紧的牙关逸出,她身子一斜,倒于地上。

苗淑仪与俞充仪忙上前扶她坐起,皇后当即命后面赶来的邓保吉:“快宣外面的太医进来,给董娘子包扎!”

虽然处于这混乱状态中,我仍注意到了,她刚才称秋和为“董娘子”,且说到这三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今上跑出福宁殿后石全彬、武继隆等人已去追他,甚至连周、张二位郡君都奔了出去,而现在,皇后再顾张先生,吩咐道:“平甫,你快去看看官家…”

张先生答应,立即去追。我也紧跟在他身后,循着今上奔跑的方向,一路赶去。心跳异常地快,有模糊的预感:那未知的前方,还有更大的风波会袭来。

这预感没错。今上的目的地是内东门小殿。时值五更,宰执已进殿,我们追上他时,他已握住了出来接驾的宰相文彦博的手,扬声说出一句话:“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落花风弄清秋雨 52.燕泥

章节字数:3261 更新时间:08-08-21 17:04

燕泥

周围宰执闻之色变,惟文彦博容止平和,但问今上:“陛下何出此言?”

今上抚胸,急促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与大臣…密谋,要让十三…做皇帝…”

当说到“与大臣密谋”时,他恍恍惚惚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至文彦博一侧的富弼身上。富弼一凛,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但那话语终于还是未能出口,他最后朝今上垂目欠身,保持沉默。

“他们想…杀了我…用针…用针刺入我脑中…”今上语音越来越弱,身体也不住向下滑,左右内侍忙上前搀扶,而后今上闭着双目,呈半昏迷状态,口中呓语喃喃,皆零碎纷乱不成句。

文彦博命人先扶今上入内东门小殿休息,再传太医,然后一顾面前众人,问此间缘故。我见张先生默然不语,便赶在石全彬等人开口前对文彦博说:“适才官家晕厥,寻常投药灼艾法无效,张先生建议以针刺脑后穴位,众太医不敢行此术,张先生为免延误治疗时机,才自荐施针,并非如官家所说,是欲伤及龙体。”

一旁的安定郡君亦证实:“确实如此。张先生施针片刻后,官家醒来,侧首看见张先生正拈针要刺他头部,便很惊惶,把脑后扎着的针拔了,迅速起身,持刀相向…可能误以为是张先生…”

她于此止住,未说下去,但语意已很清楚。文彦博沉吟,再问清河郡君:“是这样么?”

清河郡君颔首:“不错。针灸之前,张先生不许人掩宫门,若有异心,当不会如此坦然。”

清河郡君一向温厚良善,侍奉帝后态度恭谨,与其姊大大不同。如今听她这样说,我亦稍感安心。

清河郡君又朝文彦博一福,道:“官家违豫日久,望相公为天子肆赦消灾。”

文彦博亦向她一揖:“这是宰臣职责,彦博敢不尽力!”

然后,文彦博转朝张茂则,道:“以后侍奉主上,勿令他看见金石兵刃,针灸用的针也暂且收好。”

张先生恻然一笑,未曾答话。

此时有内臣自殿内出来,对文彦博道:“官家又在唤相公。”

于是文彦博与其余二府官员皆入内面圣,而适才扶今上进殿的石全彬则又出来,直直地走到张先生身边,道:“适才官家指你谋逆,虽此事未必属实,但为避嫌疑计,平甫可否容我等往你居处一观?”

这意思是要搜查张先生居处,看是否有谋逆的证据。

武继隆见张先生仍沉默着,便也对他说:“我们共事多年,自知你当不至此,但官家既那样说了,宫中人多嘴杂,难免有妄加猜议的。最好还是让我们去看看,将来若有人胡说,我们也好为你辩白。”

张先生僵立于萧瑟寒风中,目光散漫落于前方不确定的某处,良久后,才开了口:“茂则但凭二位都知处置。”

对张先生那清和雅静的居处而言,此番搜查无异于一次空前的浩劫。二位都知带来的小黄门翻遍了房间每一个角落,以至满地狼藉,凌乱不堪,没有一件什物还在它原来的位置。

不过他们没有找到一件足以证明张先生有谋逆之意的证据。本来我担心他们会翻出一些臣子的章疏副本,或者那卷废后诏书,但也没有。

转念一想,自迁领御药院之后,张先生跟随官家上朝,大小政事皆听得清楚,原无必要再存章疏,而那卷诏书,张先生想必已倒背如流,平贼一事后他越发谨慎,应该也不会留在房中。

其间搜到卧室时,石全彬曾发现三个加锁的大箱子,要张先生打开,张先生却不愿意,说:“茂则敢以性命保证,这里面只是些私人物品,绝无违禁之物。”

石全彬根本不信,见张先生执意不开,即命人强行撬开锁,冲上去查看,旋即失望——其中所藏的,只是千百卷写满字的纸张,只字片言,不像尺牍那样具体言事,没有明确的意义,皆作飞白书,功力不等,纸张新旧不一,应是练字之后留下的废纸。

石全彬犹未死心,把每一卷都展开看过了,却还是没发现有任何谋逆之语。于是,只得朝张先生勾了勾嘴角:“原来平甫亦爱翰墨。”

一无所获之下,抄检的人搜去了张先生房中所有的刀刃利器,包括裁纸用的小刀和针灸用品,最后石全彬说了声“得罪”,即扬长而去。

待他们走后,张先生弯下腰,开始一卷卷地重新将那些飞白残篇收入箱中。我和他身边的小黄门从旁相助,四五人一齐动手,却也过了数刻才完全收拾好。

我们欲继续为张先生整理被翻乱的什物,他却摆首,道:“我乏了,想休息一下。你们先回去罢。”

他面色暗哑,两眸无神,确似疲惫之极。我们遂答应,退出屋外让他休息。

我准备回去,走了几步后忍不住回头,见张先生正自内关门,手扶房门两翼,在合拢之前,他侧首朝中宫的方向望去,目中泪光一点,意态苍凉。

我一怔,隐隐觉得此中有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何感觉。最后还是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行至内东门下时,上方忽有什么东西坠了下来,打中我的幞头之后滚落于地。我垂视地面,看见一小块泥状物,再抬头观望,发现那是门廊梁上旧年燕巢散落的燕泥。

就在这刹那间,我悚然一惊,立即掉头,飞速朝张先生居住跑去。

他房门紧闭,我高声呼唤而不见他应声,于是更不敢耽搁,退后两步,纵身一踢,破门而入。

奔至内室,果然见到了我猜想的结果:梁垂白练,而张先生头颈入环,已悬于梁下。

我当即上前,一面托抱住他双足一面扬声唤人来。周围内侍顷刻而止,见此情景皆是大惊,忙七手八脚地把张先生解下,扶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胸口,须臾,见张先生咳嗽出声,大家才松了口气。待回过神来,又有人跑出去找太医和通知在内东门小殿的宰执。

太医很快赶到,救治一番后宣布张先生已无大碍,开了方子,又嘱咐了这几日照顾他的细则,再收拾医具,回去向宰执通报详情。

张先生苏醒后,平日服侍他的小黄门皆泪落涟涟,问他为何出此下策。而他黯然闭目,侧首向内,并不说任何话。

少顷,有立侍于内东门小殿的宦者来,传讯道:“文相公请张先生至中书一叙。”

我与此前闻讯赶到的邓保吉扶张先生起身,左右扶持,引他至中书省。这时其余两府官员大概还在内东门小殿中,中书内惟文彦博一人,一见张先生,他即出言问:“你做过主上所指的谋逆之事么?”

张先生摇了摇头。

文彦博又再质问:“既未做过,你为何在此非常时期行这等糊涂事,让人以为你畏罪自裁?”

张先生垂目而不答,邓保吉见状,遂代为解释:“因为官家语及皇后,平甫或许是自觉连累了中宫,所以…”

文彦博摆首,对张先生道:“天子有疾,所说的不过是病中谵言,你何至如是?”

见张先生仍不语,文彦博容色一肃,振袖指他,厉声道:“你若死了,将使中宫何所自容?”

张先生立时抬首,似有所动。与文彦博默默对视片刻后,他向面前的宰相深深一揖,适才被损伤的咽喉发出残破低哑的声音:“茂则谢相公教诲。”

文彦博点点头,唤过门外侍者,命道:“去请宫中众位都知、副都知过来。”

很快地,众大珰接踵而止。文彦博目示张茂则,当众说:“今日之事已查清,所谓谋逆,是天子病中谵言,并非实情,茂则无罪。请都知告诫左右,勿妄作议论,日后若有流言传出,定斩不贷!”

他神情严肃,顾眄有威,众大珰不敢有违,皆伏首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