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再问周围士人可还另有说法,而那些人大概见刘几都已说过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请内翰指教。

于是,欧阳修徐徐说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马杀犬于道。”

六字言简意赅,颇类太史公笔法。在一瞬的静默后,公主先开口道好,围观的人群中也逐渐响起一片抚掌喝彩之声。

欧阳修再转朝刘几,和言道:“出仕入朝,无论任馆职还是做言官,无论修史还是写章疏,都应谨记‘文从字顺’四字,行文须简而有法、流畅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应怪僻晦涩。质朴晓畅,方能准确达意,让人易于理解。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道理说清楚了,不须着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辉光。”

刘几默然,似有所动,垂目沉吟,也不再争论。其余举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还在想欧阳修所说的一席话。

欧阳修又代举子向公主求情,请公主放了他们,公主虽不悦,却还是依言命皇城司侍卫放人。

待闹事举子相继退去后,公主问欧阳修:“他们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惩戒?”

欧阳修道:“治民以刑罚,虽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无所感化,于君国无益,不若晓之以理,齐之以礼,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虽如此,但此番内翰得罪的举子太多,未必个个都能受内翰感化,只怕还会有人伺机生事。我还是拨一些侍卫护送你回家罢。”

欧阳修施礼拜谢,公主微笑道:“内翰无须多礼。若真要谢我,以后就少写些诗文罢。”

见欧阳修不解,我遂于一旁含笑解释今上要公主背诵他大作之事,欧阳修顿悟,不由解颐,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连连摆手,笑道:“我是说笑的。朝中这么多大臣,我最爱看的还是内翰你的诗词文章。”

待送走欧阳修,公主上车后,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马四顾,见他展袖阔步,已走至数丈之外,忙策马追去。待驰至他身边,我下马,拱手道:“秀才妙论,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讳,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还礼,道:“学生眉山苏轼。”

我亦告诉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请教苏秀才:适才你所说李义山拜谒白乐天之事,出处为何?”

苏轼大笑,大袖一挥:“何须出处!”

原来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千百士子在侧,竟只有你一人质疑,足见先生高才。”他笑道,又稍作解释,“论事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所用,何况亦真亦假的典故乎!”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十二阑干闲倚遍 3.册礼

章节字数:3509 更新时间:08-08-21 17:31

3.册礼

回到宫中,公主先就在父亲面前告了落第举子一状,把他们围攻欧阳修之事说了,也叙述了欧阳修出题经过,只是略去她威胁刘几等人一节不提。邓都知闻后与我相顾而笑,但也都没多嘴补充这点。

今上获悉欧阳修之事,不由叹息:“这些落第士人忒也嚣张了。攻击考官,这并不是第一出。据说欧阳修前日刚从贡院回到家里,便有人从墙外扔了一卷文书到他家院中,他拾起一看,见竟是一篇‘祭欧阳修文’…”

公主扬眉道:“这等闹事的举子,不如抓一个来,杀一儆百,至少,也打断他一条腿,或关他个一年半载的,估计他们就老实了。”

“如此,他们更会口诛笔伐,连朝中大臣也会帮腔,把你爹爹形容成欲钳人口舌、焚书坑儒的暴君。”今上笑而摆首,谆谆教导:“女儿呀,这世上有两种东西万万碰不得,见了也要绕道走,一种是马蜂窝,另一种,就是扎堆的读书人。”

公主瞬目想想,忽地笑弯了腰:“真是呢,今日欧阳学士的模样,可不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么!”

笑过之后,她也没忘为欧阳修说话:“欧阳学士此番得罪之人太多,明日唱名,又有一批参加了殿试的举子会落榜,难保这类事日后不会重演。爹爹总得想个法子,别让他再被马蜂蜇呀!”

今上思忖着,微笑:“嗯,我一直在想。”

次日唱名,我们才发现,他为保护欧阳修,作了一个多么非同寻常的决定:这年凡参加殿试者皆赐进士及第,不落一人。

因此,数百人名字一个个唱出,令这次唱名仪式显得尤为漫长。太清楼上的宫眷看得兴味索然,好几位打着呵欠,低声抱怨说站得太累,而且,今年状元容貌并不怎么出色。

本届状元是建安章衡,他年约三十,老成庄重,但论容止风度,自然远不及昔日冯京。

就公主与我而言,唱名中亦有意想不到的亮点:进士第二人,是前一日曾为欧阳修辩护的那位青衫士人——眉山苏轼。

公主看来对他也颇有好感,所以在众进士于太清楼前拜谢皇后时,她特意命人多赐块饼角子给他。

皇后见状问:“徽柔也听过苏轼文名么?”

公主说没有,也许一时也不好细说前因,便很简单地找了个理由:“我瞧他顺眼。”

这一语立即引来宫人笑,她也懒得辩解,心中无所私,神色倒相当坦然。

皇后含笑,亦顾苏轼,道:“这苏轼才思敏妙,文风跟欧阳学士有相似处。他有个弟弟,名叫苏辙,今日也是一同中举了的。如今兄弟俩在京城已颇有声名,你爹爹前几日看过他们的殿试文章后喜不自禁,特意跟我说:‘欧阳修果然慧眼识人,本届贡举选出了不少文章才学之士,其中有一双兄弟,名叫苏轼、苏辙的,皆为宰执之材,苏轼文章更为可喜。只是我年事已高,也许用不上这二位相材了,不过把他们留给后人,也不错呢。’”

公主奇道:“爹爹既如此喜欢,为何却不点苏轼做状元?”

皇后道:“这我也不知道,回头你自己向你爹爹打听罢。”

后来,公主果真问今上此事,今上笑叹:“这事说起来竟是个误会。殿试的试卷由考官先阅,再按考官建议的名次呈上来给我审批。起初欧阳修批阅殿试文章,见了苏轼文章大为赞赏,有意定他为第一人,但那时试卷糊名,他不知道作者是谁,又觉此人文风正好是自己喜欢的那一类,担心这文章是出自他的门生曾巩笔下,若点为状元,恐日后惹人非议,便抑为第二,另取了章衡的文章排在第一。我阅卷时,虽觉第二人的文章好过第一人,但转念想,欧阳学士既这样定,必有他的道理,若非有大不妥,还是尊重他的意见罢。所以,最后还是按欧阳学士的建议定的名次,委屈苏轼做了榜眼。岂料唱名后,进士入殿谢恩,我见欧阳修盯着苏轼,一脸愕然,问他原因,他才低声告诉我此事,我们相顾无语,都颇感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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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公主初封以二字美名,下降或新帝即位,推恩进秩之时改封以国名,礼遇俸禄皆有所增加。这年六月,今上进封福康公主为兖国公主。这时的欧阳修是最受今上重用的翰林学士,继知贡举之后,今上又对他委以重任,命他兼礼部侍郎,率礼院诸博士,为公主册礼和婚礼拟订仪制。

之所以要重拟婚礼仪制,是因为今上欲以前所未有的盛大规模和庄重古礼嫁女儿,而公主册礼细节更是必须着意设计的,因此前国朝没有一位公主曾行过册礼。

故此,公主行册礼之事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大臣批评,尤其是在今上进封苗淑仪为贤妃,贤妃辞册礼,而今上从其所请之后。

翰林学士胡宿为此进言:“陛下即位以来,累曾进封楚国、魏国二大长公主,都不曾行册礼,今施于兖国公主,是与大长公主相踰越。何况贤妃亦蒙殊典进秩,若不行册礼,母子之间一行一不行,礼意尤不相称。书于史册,后世将有讥议,必定会说陛下偏于近情,亏圣德之美。”

但这一次,今上并未接纳他的谏言,仍命筹备公主册礼,毫不掩饰地把他对女儿的偏爱明示于天下。

很快到了七月丁酉,兖国公主受册这天。

按制订的新仪,是百官拜表称贺于文德殿,户部侍郎、参知政事王尧臣与枢密副使、礼部侍郎田况任册使,自文德殿奉册印至内东门,此前由任内给事的入内都知前往仪凤阁,请公主服首饰、褕翟之衣,册使再于内东门宣布奉制授公主册印,内给事再奉册印入内,捧册印跪授公主,公主拜谢受册印,升位受内命妇贺,然后前往帝后殿中拜谢父母。

那日宫中内命妇早早地来到了仪凤阁外,依次排列好,等候公主出来,于庭中受册印,入内都知也准时来到阁中,宣请公主服首饰、褕翟,而之后公主久久未现身,都知诧异之下又扬声再请两遍,却也未见她有何反应。

苗贤妃在庭中统领内命妇,不便擅离,遂目示我,让我进去看看。

我入内之前先问了公主门边侍立的侍女,她们说公主早已梳妆好,但不知为何,又懒懒地躺下,也不肯着礼衣钗冠。

公主穿着衬褕翟的素纱中单,侧身朝内躺在床上,发髻由司饰精心梳过,倒仍是一丝不乱。

我过去轻声唤她,她也没有转身,只是闷闷地说:“我不想行册礼,你出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散了罢。”

我自然未从命,道:“公主欲免册礼,之前便应力辞。而今诸臣及命妇皆已就位,公主闭门不出,是失礼之举。”

“你道我之前没有力辞过么?是爹爹怎么都不同意。”她侧首看我,两眸暗无神采,“我就是不想出去,你让他们走,我不管了,大不了,回头你帮我写个谢罪的章疏交给爹爹。”

我微笑道:“臣只是伺候公主起居的内侍,草拟章疏不在微臣职责之中。”

“咦?你不是曾请我迁你为翰林学士么?“公主起身,对我裣衽作万福状,道:“烦请梁内翰为本位草拟一篇谢罪表。”

我就着她话头应对:“公主诏命于理不合,臣不敢代拟表章,谨封还词头,望公主恕罪。”

她抚掌笑:“你连朝中大臣那点臭脾气都学会了!”

我但笑不语。她犹不死心,忽然又道:“你不是说,为我捉刀代笔写字作文都是快乐的么?你还说,你愿意为我做所有我想让你做的事…”

自那天晚上跟她说出这些话后,我们的关系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似比以前更亲近,但彼此又都默契地不再去讨论这事,这是她首次提及当日我的言语。随着这话重现,雨夜中两人相依的暖意好似春风拂过我心头,那恬淡的喜悦如酒一般令人微醺,幸而,我残存的理智尚能提醒我拒绝她的诱导。

“哦?臣这样说过么?”我若无其事地反问。

“当然,你当然说过!”她立即肯定。

我薄露笑意:“臣何时说的呢?”

“那天晚上,下着雨,我在哭,后来你进来…”她微怔,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便住口不说了,莹洁如细瓷的面上有一层绯色隐隐透出。

我故意忽略了她的异样,轻描淡写地说:“是么?臣不记得了。”

然后转首唤来门边的笑靥儿和嘉庆子,吩咐道:“服侍公主更衣。”

“我说了要更衣么?”公主不满地顶我这一句。

我含笑应道:“兖国公主册文是欧阳内翰写的,臣猜公主一定会有兴趣出去听听。”

“总不过是一些溢美之词罢了,有什么好听的呢?”公主叹了叹气,虽这样说,却还是任侍女将她扶到梳妆台边,戴上九翚四凤冠,饰以九株首饰花,再穿上大袖连裳的深青褕翟,系白玉双佩,加纯朱双大绶…

终于将那一层层隆重的服饰披戴上身,她对镜自顾,忽然朝镜中身后的我笑了:“瞧我这样子,像不像七夕那天任人摆布的磨喝乐?”

我无言以对。

她转身正视我,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一句令人感伤的话:“他们也把我当泥偶,包装成一个花花绿绿的大礼物,然后,就该拿去送给那傻兔子了。”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十二阑干闲倚遍 4.出降

章节字数:2890 更新时间:08-08-21 17:32

4.出降

嘉祐二年八月戊申,兖国公主出降。那日凌晨,秋和亲自为她化盛妆,以螺子黛画出倒晕眉,将金缕翠钿贴在她两侧笑靥处,两弯月牙真珠钿饰鬓角,颊抹斜红,额绘鹅黄,一笔笔勾勒好了,再在两眉间加一朵精心攒成的云母南珠花子。加上戴九翚四凤冠和金箔点鬓的时间,仅头部的装饰,就花费了两个时辰,这其中,也有不少的时间是用来掩饰公主眼周异样的痕迹。

而公主很配合地坐着一动不动,直到严妆之后穿好褕翟,系上金革带和绶玉环,目光才越过侍女宫人搜寻到我,问:“好看么?”

无懈可击的妆容美轮美奂,只是那沉重钗冠和多层礼衣束缚得她举步维艰,姿势僵硬,使她成了我此生所见最华丽的磨喝乐。

好看么?我还是对她笑,说:“当然。”

欧阳修与礼院诸博士拟订的公主婚仪颇循古制,令驸马家用雁、币、玉、马等物,陈于内东门外,再由入内内侍送入禁中。清晨驸马李玮乘马而来,至东华门内下马,礼直官引其入内,立于内东门外,躬身西向,以待公主。

公主先往福宁殿拜别父亲。今上自己兀自悄然拭泪,却还是微笑着连声劝公主:“别哭别哭,秋和今儿给你化的妆很美,可别哭坏了。”

此时公主的卤簿、仪仗已陈于内东门外。从福宁殿出来后,公主在数百宫人簇拥下,缓缓来到内东门,升厌翟车。

厌翟车驾赤骝六匹,车厢是赤红色,饰以次翟羽,御尘的布幔幰衣是紫色,垂红丝络网、红罗画络带、夹幔锦帷。车厢内外有金饰,间以五彩,两壁有纱窗,四面雕有云凤、孔雀,刻镂龟文,顶轮上立着一只金凤,横辕上则立凤八只。车内设红褥座位,有螭首香匮,设香炉、香宝。整个车身金碧辉煌,精致得像个精雕细琢的首饰盒。

美丽的磨喝乐在左右侍女搀扶下进入这个首饰盒,门帘随即垂下,完成了礼物的最后包装。

俟公主升车,李玮再拜,先引马还第。待吉时到,公主车驾启行。仪仗行幕最前方,有街道司兵数十人,各执扫具和镀金银水桶,前导洒注,称为“水路”。其后是两列着紫衫,戴卷脚幞头的侍者,担抬着公主那数百箱嫁妆。之后跟着的,是数十名乘马的宫嫔,皆着红罗销金袍帔,戴真珠钗插、簇罗头面,两两并行于道路左右导扇舆,这一行列名为“短镫”。再往后,便是数十名陪嫁随侍的宫人内侍和公主及后妃车马。

公主厌翟车前后用红罗销金掌扇遮簇,方扇四面,圆扇四面,引障花十枝,烛笼二十盏,行障、坐障各一。皇后乘九龙檐子亲送公主,苗贤妃与宫中有品阶的内命妇亦乘宫车紧随其后。车马队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一路行去,京中人潮涌动,观者如堵。

此前我亦获推恩进秩,阶官升至内侍殿头,帝后商议后决定,给予我一个新的职务——勾当公主宅,统领公主陪嫁宫人内臣,及掌管公主宅内具体事务。此刻我着青色公服,骑马行于公主车驾之侧,许是服色与前面着褐衣的内侍不同,我引起了围观者的特别关注。

“这位郎君穿青绿衣袍,莫不是驸马?”有人指着我这样问。

国朝男子婚礼礼服是用与自己品阶相称的公服,若无官,便穿绿袍,故这人有此猜测。

立即有人驳斥他:“好没见识!驸马都尉是从五品,应该穿红袍。这小郎君细白面皮,脸上无须,多半是服侍公主的黄门官儿。”

问话那位愈发好奇地盯着我嬉笑,道:“原来是个阉人!看他眉青目秀的,可惜了…”

我置若罔闻,略略挺直了腰,目不斜视,面不改色,继续策马前行。

仪仗队列前进徐缓,迁延一个多时辰,才至公主与驸马的新宅第。李玮早已在大门前等候,俟公主降车,有赞者上前引驸马向公主长揖为礼,迎接公主入内,公主行至寝门前,李玮又揖,并导之升阶,请她入室盥洗。

公主重理妆容之后,婚礼掌事者请公主与驸马对位而坐,李玮又再向公主一揖,才与公主同坐,对饮三次,再拜,然后接受皇后所赐的御筵。

御筵共九盏,一一行过后,皇后与诸内命妇惜别公主,起驾回宫。公主最难舍苗贤妃,一路追至院中,拉着母亲衣袖泪落不止。苗贤妃亦很伤心,但也只能含泪带笑安慰她说日后可经常回宫,母女见面并不难。在内臣催促下,贤妃咬牙推开公主,疾步出门,匆匆上车而去,没有再回顾女儿。

公主悲泣不己,几欲哭倒在地上。乳母韩氏忙着力相扶,我亦想上前搀扶,不料有一妇人倏地闪出,抢在我之前从另一侧挟住了公主。

那是公主的婆母,国舅夫人杨氏。

“公主莫再哭了。如今你虽与苗娘子分开,但既进了我家门,便同我的女儿是一样的,我会像你娘那样,好好疼你。”杨夫人笑对公主说。

公主呜咽着,蹙眉看了看她。杨夫人盯着她面容,摇头道:“啧啧,哭成这模样,胭脂都花了…”

一壁说着,一壁牵过袖子,就要去给公主拭泪,公主厌恶地决然侧首避过,她却还不放弃,依然笑着说:“满脸都是泪,来,娘给你抹干净…”

公主左右躲避,颇有怒意。我立即唤过几名侍女,命他们扶公主入室补妆。此时有一人阔步赶来,对杨夫人一揖,道:“国朝仪制,公主见舅姑是在三朝后,夫人此刻不宜与公主叙谈。”

说话的,是公主宅都监,我年少时的老师梁全一。他这些年在前省供职,已升至供奉官。公主出降,照例要选老成持重的供奉官级内臣去做公主宅都监,职责是指导公主与驸马行止,观察他们起居状况,定期通报皇帝。梁全一品行出众,有良好声誉,今上选择公主宅都监时,觉得在后省供奉官中无法觅得合适人选,我便向他举荐梁先生,今上亦欣然接纳,很快下令,任命梁全一为兖国公主宅都监。

现在杨夫人听梁都监这样说,只好作罢,悻悻退往后院。心里大概很不自在,她边走边道:“这皇家规矩就是多,娶个媳妇,当家姑的想早些看看都不成…”

相较杨夫人过度的热情,驸马李玮表现得相当稳重,略显拘谨,一举一动都完全听梁都监与赞者吩咐。此后在与公主行同牢礼时,连咬那一块羊肉时他都很是小心翼翼,不时看赞者,像是担心所咬的幅度不符仪制。

而公主在此过程中一直面无表情,且不曾抬眼看看她对面的夫君。

我与随行的宫人内臣始终侍立在公主身边,直到夜间新人入寝阁,才相继入席,领受公主喜宴。

忙碌了一整天的宫人们此刻终于松懈下来,一个个笑逐颜开,又是猜拳,又是祝酒。真是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独我在其中心不在焉。

我凝视公主新房的方向,却又不敢就此深思。为掩饰此际的失神,我揽过一大杯嘉庆子此刻斟满的酒,仰首饮下。

这个干脆的饮酒动作引发众人一片喝彩,张承照当即又上前敬我一杯,我亦不推辞,含笑一饮而尽。这越发激起了他们探试我酒量的兴致,几乎每人都斟了酒请我饮,我来者不拒,喝下面前每一杯,转侧之间见梁全一对着旁人敬的酒面露难色,便走过去,接过那酒,笑对敬酒的人说:“梁都监不能多饮,这酒我代他喝了。”

于是,我又多了一重继续痛饮的理由。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善饮的人。数十杯醇酒入愁肠,终于换来我意料中的大醉。

公主现在…怎样了?

在那烈烈酒意蔓延入脑,抹去我最后的意识前,我模糊地想。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十二阑干闲倚遍 5.初夜

章节字数:4689 更新时间:08-08-21 17:32

5.初夜

这一夜不曾安稳深眠。脑海中掠过的零碎梦境杂乱无章,一幅幅似是而非的景象晦暗不明,像少时我在画院整理的画学生笔下的底本草稿。唯一清晰的是心底灼热狂燥的感觉,仿佛有烈火在燃烧我的五脏六腑。我在这混沌梦境里奔跑,直到有一种清凉的湿意碰触到我脸部发烫的皮肤。

那清凉触感持续了许久,一点一点,好似盛夏山间偶遇的泉水迸到了眉间。

我在这令人愉悦的凉意中睁开眼,面前一段红袖拂过,继而映入眼帘的是公主美丽的容颜。

“你醒了?”她微笑说,又用手中的棉质巾帕拭了拭我的额头。

瞬间的愣怔之后我迅速坐起,转首一顾,见我身处公主宅内自己的房间榻上,天色还只蒙蒙亮,庭户无声,而房中除了公主,便只有服侍我的小黄门白茂先侍立在门边。

我在剧烈的头痛中艰难地思索,渐渐想起昨天的事,不免又是一惊,未及行礼,先就问:“公主,你为何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