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思须臾,郑重朝她伏拜,然后道:“皇后教诲,臣能听明白。但,臣还是愿意以千万个日子独处面对的流水远春,来换取她无助时一日的依附。”

觉察到她讶异的目光,我勉强勾了勾唇角:“其实,臣的愿望,也就是做一株乔木。”

…………………………………

翌日晨,宫门开启后,李纬入宫,除去冠服,跣足伏拜于福宁殿前,向今上请罪。彼时公主已随母亲回到仪凤阁,而今上将上早朝,便催促他平身,说以后再论此事,而李纬一直惶恐地跪着不肯起来,低首反复说自己侍主不周,罪无可贷,请今上责罚。今上最后很恼火,对他直言:“你快起来,否则引来众人围观,你与公主的家务事就会闹得朝野皆知,到时,就不仅仅是你们两人的事了。”

李纬这才起身,待今上前去视朝后,又来到苗贤妃阁分前,要向公主请罪。

此前李纬在福宁殿前的情形已有内臣入苗贤妃位报讯,听说他又过来,公主怒而不见,且不许母亲召见他,于是苗贤妃未让他进到阁中。李纬在阁外呆立许久后,有皇后阁内侍来,将他请去柔仪殿见皇后。

随后梁都盅与韩氏率嘉庆子、白茂先等公主宅侍女相继赶到,匆匆见过公主后,亦都被召入柔仪殿,接受皇后问询。

将近午对,今上回到后宫,亦直入柔仪殿,且将苗贤妃召了过去。

苗贤妃这一去便是许久,公主等得有些急了,不安地问我:“李玮不会跟我爹娘胡说什么罢?”

我朝她浅笑着摇笑摇了摇头,让她宽心,但私下展望我们将来,自已也觉前途茫茫,雾锁楼台一般看不到光亮。

李纬多半不会在帝后面前主动提及我与公主之事,但皇后既已察觉,必会暗中追问梁都监与韩氏等人,前因后果,一定瞒不过她。今上现在可能也知情了,那我与公主,只怕很难寻回以前那种安宁的状态。

后来,苗贤妃先回到阁中,神色果然凝重许多,摒退视应人后,便低声问我和公主是否有不适当举止。我缄默不语,而公主自然明白她意思,立即激烈地否认,不肯听母亲再就此多说一句。苗贤妃无奈,只好说:“现在我也不想追究下去,只盼这事能尽快消停,别再闹大了。无论你们之间是怎样,别人问起,都一定要统一口径,不要承认任何事,切勿露半点口风,让人抓住了做把柄。”

少顷,有皇帝身边近侍过来,宣召我入福宁殿面圣。我正欲领命,公主却拉住我,对那近侍道:“你去跟官家说,公主有事让怀吉做,不许他离开。若官家要问话,请过来问公主也是一样的。”

近侍愕然,但还是答应了,离开仪凤阁去向今上复命口一待他出门,苗贤妃便责怪公主任牲,竟公然违抗今上命令。而公主倔强地摆首,道:“我不能放怀吉走。如果他一人去见爹爹,不知爹爹会怎样责罚他。”

晚间今上亲自来仪凤阁,与苗贤妃母女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劝公主原谅驸马,夫妻日后好生相处之类,对我的态度无大异状,只是偶尔掠过我的目光有些冷肃。末了,他起身回寝殿,似不经意般,对我这样说:“怀吉,我殿中有几幅不错的书画,你随我去取了带给公主看看。”

我答应,准备随他出门,而公主立即上前,对今上道:“爹爹要赐女儿书画,随便遣个小黄门送过来便是,何必让怀吉过去取?”

此对的她像只刺猬一样格外警觉,任何关于我的事都会令她瞬间竖起身上的刺。今上看着她那戒备的眼神,大不痛快,忍不住斥道:“没错,我就是要让怀吉过去,问他几句话。你这样紧张,如此防备,被人看见,真是成何体统!”

公主移步挡住我,盯着父亲,镇静地回答:“我不要体统,我只要怀吉平安。如果你们认定我们有错,便会让他承担所有罪责。怀吉一无所有,如果不在我身边,谁来保护他?”

这话令今上久久无言,不知气恼、感慨,抑或是联想起了什么,他目中渐渐浮出一层水色微光。最后他黯然离去,临走前抛下一句话:“希望此事别被言官留意到…你们自求多福罢。”

但次日我即意识到他这个愿望注定会落空。

一大早,邓都知便送来一张朝报,这份颁行于朝野诸司的报纸最醒目的位置上赫然写着:兖国公主中夜扣皇城门,监门使臣辄便通奏,开门纳之,直彻禁中。”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瓦砾明珠一例抛 台谏

章节字数:2507 更新时间:09-07-05 10:38

台谏

(由:2320字)

下次今上再出现在苗贤妃母女面前,是愁眉不展的样子。苗贤妃轻声问他原因,他探手入柚中取出厚厚一叠劄子,抛到我与公主面前的案上。

我匆匆翻看一下,见台谏所论内容全是公主非时入宫、宫门夜开一事。上疏者皆是当世著名言官,包括殿中侍御史吕诲、左正言王陶,以及外放之后又被今上召回,且委以重任的知谏院唐介。

他们在劄子中引经据典,大谈谨严宫禁、杜绝非常的重要性,以及历代君王对守卫失职者的处罚方式,例如汉光武帝出猎夜还,上东门候郅悍拒不为其开门,光武帝后来从中东门入,但次日却赏了郅绊而贬中东门候;魏武帝曹操之子、临淄侯曹植擅开司马门昼出,曹操大怒,诛杀了负责宫门警卫的公车令…

其间今上侧目一瞥,见我正在看王陶的剿子,便命我道:“念最后一段给公主听听。”

我颔首遵命,念道:“然则公主夜归,未辨真伪,轨便通奏,开门纳之,直彻禁中,略无饥防,其所历皇城、宫殿内外监门使臣,请并送劾开村府。”

公主听了蹙眉道:“门是我扣开的,言官不满,直接骂我好了,为何要问监门使臣的罪?”

今上叹道:“你以为他们不想骂你?他们其实连你爹爹也想骂呢。那宫门,若非我下令,谁人敢夜开?台谏只是有所顾忌,不便明着数落我们,才拿监门使臣说事。处罚了他们,也就等于打了我们的脸,给了我们一次警告。

公主似有歉意,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问父亲:“爹爹,那你会处罚那些监门使臣么?”

今上摇摇头,明确作答:“不会。他们是奉皇命行事,我的错误,不能让他们承担。”

于是,他顶住了台谏官员们的第一轮攻击,不处罚任何监门使臣。接下来的一月中,仍不断有言官上疏论列此事,他一概置之不理口

公主在宫中住了下来,并无回公主宅的意思,苗贤妃也乐得母女相聚,天天守在仪凤阁中陪女儿,侧是皇后出宫往公主宅看过杨夫人一次,回来说:“她向我哭诉挨公主打之事,好在伤势不重,我加以抚慰后,她也勉强承诺今后不跟外人提起。但公主宅侍者不少,难免人多嘴杂,公主久居宫中,日子长了,只怕更会引起言官注意,若他们追究此事,论及公主细行就不好了。公主稍留两天,还是跟驸马回去罢,日后彼此休谅些,有话也好好说,伤和气的事切勿再做了。”

但公主并不答应,声明只要李纬及其母亲尚在公主宅,她便坚决不回去。帝后劝了数次,均未改变她主意。李纬后来又入宫几次求见公主,公主不但不见还会有激烈反应,不是失声痛哭就是怒而掷物,每每要苗贤妃把她搂在怀中好言劝慰才能安静下来。

苗贤妃为此忧虑不已,有次趁公主午后小憩时忍不住对俞充仪抱怨:“如此夫妻,不如离绝算了!”

俞充仪思付着建议道:“他们是官家全力撮合的,就此离绝终究不太好,官家也不会答应。不过,若公主与驸马分开个一年半载,让两人冷静冷静,仔细想想日后相处之道,倒是个可行的法子。”

苗贤妃唉声叹气:“现在官家和皇后都在劝公主回去与驸马和好呢,公主只怕在我身边都待不长,又哪里能与驸马分开那么长时间?”

彼时都知任守忠奉了今上之命,在仪凤阁中探看公主情形,听苗贤妃如此说,便趋上前来道:“要公主与驸马分开一年半载倒并非难事。若苗娘子果有此意,臣即刻前往公主宅,找驸马说说,让他自请离开京师。”

苗贤妃诧异道:“你能说动他离京?”

任守忠笑笑,欠身道:“苗娘子静候佳音便是。”

任守忠随即迅速前往公主宅。也不知他对李玮说了些什么,翌日,李玮果然上疏自劾,列举了一些事例,说自己奉主无关,恳请今上责罚,给予外任。

在苗贤妃极力赞成及任守忠从旁劝导下,今上从李玮所请,决定降他为和州防御使,命其离京外任。

今上宣布降李纬官的诏令那天,苗贤妃早早地遣了内侍守在朝堂之外,一待今上散朝便将他请了回来,欲问他详情。但结果在她意料之外一一今上递给她那卷未能颁行的降官制书,道:“在司马光引导下,堂上御史台和谏院官员一起进言,坚持要我收回了皇命。”

那对公主尚在内室弹箜篌,不知今上到来,苗贤妃也未让人请她出来见父亲,先急切地压低声音追问今上,他便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经过:“我让内臣在朝堂上宣读了李纬的降官制书,台谏先是一阵沉默,然后陆续有两三人站出来,又问我公主非时入宫,宫门夜开,可曾处罚了监门使臣。我便说使臣奉命行事,并无罪过,朕不欲追究。他们便继续进言,出列的人也越来越多,都要我处罚监门者。我始终不允,正在两厢对峙时,坐在殿角执笔记录的同修起居注司马光忽然掷笔而起,阔步走到殿中,环视着众台谏官说:“监门使臣失职,是该处罚,但重点并不在此,而在于兖国公主罔顾宫禁之严、非时入宫的缘由,你们为何不直言?”,

苗贤妃听得心惊,瞠目道:“他把话题引到了公主身上?”

今上颔首,苦笑道:“他在殿上慷慨陈词,矛头直指徽柔,说她一向不孝顺家姑,不尊重驸马,骄恣之名闻于朝野内外。听说在此番入宫之前,公主还曾与家姑打闹,以致殴伤杨氏,不但全无傀疚之意,反而夜扣宫门,入诉禁中,完会无视宫禁周卫、君父安危,若此而不禁,其后必将为常…”

说到这里,他着意看我一眼,才继续道:“司马光还说,‘公主夜扣宫门后,外人喧哗,咸有异议,皆称公主宅内臣数多,且有不自谨者,公主与夫家不协,或为内臣离间所致,陛下不可不为之深虑。如今非但要处罚公主所历皇城宫殿内外监门使臣,而且公主宅所有衹应使臣朝廷都应取勘,重行责降,以肃禁卫之事及皇室家风。公主失德,而李玮事公主素谨,并无大过,如今是非分明,若降罚李纬而维护公主,于情于理都有失公允,皇帝偏私如此,将何以示率天下?”

我垂目不语,苗贤妃也是好一阵无言,末了才问出一句:“司马光如此无礼,官家也不骂骂他么?”

今上一哂:“我怎么骂?骂他什么?他说的是朝臣公认的事实,听起来句句在理,我也无从反驳,而且,他话音刚落,便有言官司附和,最后每个台谏官都出列为李讳说话,直到我同意收回降官的命令,他们才暂时闭上了嘴。”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瓦砾明珠一例抛 放逐

章节字数:5289 更新时间:09-07-05 10:38

放逐

(由:4694字)

经台谏力争,今上次日宣布,李玮免降官,只罚铜三十斤,留京师。公主闻讯不乐,越发坚持不回公主宅,而此时的她尚未意识到,更值得忧虑的事将接踵而至。

司马光当头棒喝后,言官们都把公主一事的焦点从夜扣宫门转移到了公主宅中状况及内臣问题上。先是谏官吴及弹劾任守忠“陵铄”,即欺蔑驸马都尉李纬,吓得任守忠不敢就公主之事再多发一言,然后,其余言官继续细论“公主宅内臣数多,且有不自谨者”。御史台听闻风声,开始调查张承照与笑靥儿一事,随即将证据若干私下呈交于皇帝御前,今上遂下令将张承照贬守皇陵服杂役,又把笑靥儿送往了瑶华宫。而都监梁全一不待台谏弹劾,自己便先行向今上请罪,称自己督导失职,以致公主与夫家不协,张承照之事失察在先,处理不善于后,实有负主上重托,万不敢再居高位食厚禄,恳请皇帝降责。今上亦顺势处罚了他,削去其兖国公主宅都监之职,在都城外另选一设有内侍差遣的远小偏僻处,命他前去监当。

梁都监为人和厚,这些年来尊重公主驸马,又善待宅中祗应人,原无过错,此番全是为我们所累。我对他满怀歉意,闻讯后立即找到他,向他下拜致歉。而他挽起我,淡淡笑笑,道:“我早知公主与驸马的情形,却未能善加规劝,出了事,也是一味隐瞒庇护,确实未起到都监的作用。如今受罚,并不冤枉…例是你,以前的事我多说无益,现在只望你能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样做。。。。。。。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你所能做的也只有设法逃生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这是一场火灾,那我无异于纵火者之一,今上不会当作一切都未发生过地放过我,何况,无论张承照还是梁全一,都不会是言官司攻击的真正目标,他们的矛头迟早会对准我

事实的确如此。随后两日宫内开始流传台谏对我的弹词,虽然没明着指出我的名字。

他们说,公主宅勾当内臣职务虽重要,但以往给予其礼遇过甚,使其非但不与家臣同列,还与驸马平起平坐,乃至奴婢视之亦如主人…他们还说,如此重任竟让未及而立之年的内侍担当,实在有欠考虑,而如今这勾当内臣年轻,又言行不谨,颇有轻佻之处,例如在公主宅中不着内臣服饰,在外人面前以都尉自居,甚至离间驸马与公主,以致其夫妇失和…

目睹张、梁二人相继离开后,公主显然也意识到了我面临的危险,她变得空前紧张,整日守在我身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尤其是今上过来时,她那么戒备地盯着他,仿佛他是手握大刀向我走来的刽子手。

后来她竟然不眠不休,因为担心有人会在地睡眠的时候把我带走。今上听说公主整整两日未合眼后,终于忍不住又来看她,而公主见他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爹爹,你是来抓怀吉走的么?”

今上默然,须臾,摇了摇头。公主很是怀疑地注视他,忽然双睫一颤,落下泪来:“爹爹,你会伤害怀吉么?”

今上叹道:“你把我当年的话都忘了么?不要对某些人太好,如果你想保护他。”

公主移步至父亲面前,屈膝跪下,仰首含泪看他,拉着他袖子恳求道:“女儿知错了,女儿会改,只要爹爹放过怀吉。。。。。。。如果爹爹答应不伤害他,那我愿意回公主宅,无论李讳母子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与他们争执了。”

今上低目看女儿,微蹙的眉头锁着一千声叹息。怜惜地拨了拨公主额前几缕散发,他温言道:“好,爹爹答应你,决不伤害怀吉,你且放宽心。”

“真的?”公主半信半疑地问。

“那是自然,爹爹何曾骗过你?”今上道,又微笑劝她,“两天没睡,你气色不大好,快去歇息罢。”

公主拜谢,徐徐起立,但看起来仍有些不放心,迟疑地站在原地,久久不去。

今上便又转顾我,道:“怀吉,你也去收拾一下,明日随公主回公主宅。”

说这话对,他是和颜悦色的,甚至还对我微笑。我欠身答应,苗贤妃顿时笑逐颜开,亲自过来搀扶公主,道:”没事了,没事了。姐姐早跟你说过,你爹爹宅心仁厚,不会怪罪怀吉。你不相信,现在知道了罢?快进去睡睡,你这两日没合眼,脸色蜡黄蜡黄的,连头发没光泽了…”

公主被母亲搀扶着引入寝阁,步履徐缓,一步一回头,走到门边时略停了停,回眸着意观察我们,见我们均无异状才肯继续前行。

公主走后,今上挥手让众人退下,唯独留下了我。待室内只剩我与他二人时,他对我说了句掷地有声的话:“我可以不伤害你,但我不能不处罚你。”

这是我能猜到的结果。我没有惊讶,也没有跪下求他从轻发落,只是低首,应以最简单的一个字:“是。”

“我必须处罚你,给台谏一个交待,否则,不久后御史台可能会再拿出一堆证据质疑公主的品性操行。”今上说。

我迟疑一下,还是低声说明:“公主与臣,是清白的。”

今上牵出一点冷淡笑意:“没有张承照那样的事便是清白么?你与他,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分罢了。”

我垂目,无言以对。他亦并久无话,过了好一阵方又开口,宣布了对我的处罚结果:“明日我会下令,把你逐出京师,配西京洒扫班。”

西京洒扫班隶属内侍省,设有“洒扫院子”一职,专用以安置责降宦官,是在西京洛阳大内服差役,位遇卑下。而西京大内基本上是沿用隋唐宫城,国朝皇帝很少去,年久失修,在那里供职的一般都是失宠的宫人或犯了事的内侍。对入内内侍省的宦者来说,去那里已无异于严重的放逐。

然而今上这样决定,显然已经是手下留情。若按台谏的意见,恐怕不会让我活下来。

我向今上跪下,拜谢如仪。

“其实,无论台谏是否留意到你,我都会处罚你。”他保持着漠然神情,又道,“你不是愚笨之人,这一点,从公主夜扣宫门的那一天,你就应该会想到罢?”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如果你足够聪明,大可在台谏尚未指责你之前先行请罪,找个侍主失职之类的理由,辞去勾当公主宅之职,自请远离公主,受的处罚便会轻些,或许,还能留在东京。你却未这样做,莫非心存侥幸,以为公主可以庇护你么?”他问我。

我恻然一笑,断断续续地说:“不是。从夜扣宫门的那一天…也许还更早,臣便明自,迟早有一天,臣会为自己所为付出沉重代价,将不得不离开公主…如果公主见不到臣,她会很难过罢…既然离别终究是要到来的,那就让它尽量来得晚一点…所以,臣不愿先行请罪,希望多守护公主一些时日,直到被勒停放逐的那一知…至于罪罚轻重、放逐地远近都不重要了,反正不在公主身边,哪里都是一样的。”

听了我的回答,今上以一种耐人寻味的复杂眼神上下打量着我,须臾,忽然提及张先生:“你是张茂则的学生,我曾以为,你跟他很相似,如今看来,你从他那里学到的,不过是皮毛而已。”

我欠身道:“臣一向愚钝。”

今上凝视着我,起初的冷肃神情如冰水消融一般开始变得缓和:“那么,你应该庆幸你的愚钝。如果你学足了茂则十成十,又做出如今的事,那我一定会杀了你。”顿了顿,他却又摆首一叹,“不过,若你真修炼到茂则的程度,又岂会让事态发展到如今这地步?”

我并不接话,只听他继续说:“但也正因为你与他并不相似,我对你才有这一分顾惜…步步为营、明哲保身固然没错,但人生始终如此,也很乏味罢?”

见我许久未出声,他又这样问我:“离开京师之前,你还有什么愿望么?”最后对我呈出的微笑不无善意。

我举手加额,朝他郑重下拜行大礼,然后道:“臣只希望,不要让公主看着臣离去。”

…………………………………

翌日,公主很早便起身,很安静地等待侍女收拾行装回公主宅。我依旧按她的意思,穿上一身文士衣服,让小黄门们也为我整理衣物文具,仿佛真要随行回去。

我一一查问宅中宫人今日所司事务细节,力求一切做得尽善尽美,连公主车辇内悬挂的银香球也亲自逐一摸过,看焚香的温度是否合适。

当朝鼓之声从垂拱殿传来对,我正执着香箸,调整一个烟气过重的香球里的香品。听见那沉沉鼓声,我不由一滞,想起了放逐我的皇命即将在朝堂上宣布,手中的香箸便一点点低了下来。

“怀吉!”,公主忽然在我身后唤。我手一颤,所搛的香品掉下来,落在我托着香球的左手手腕上,有些烫,我忙缩回手,香球随即迅速垂落,几层机关在摇摆中相触,发出一串细啐的银铃声,就像公主此时的笑声。

“你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她以肩掩口,笑着问我。今上特许苗贤妃今日送她回去,有母亲在身边,公主看上去心情还不错。

“哦,臣只是想,车中的香球颜色暗了,回去该换下来擦洗。”我面不改色地回答。

她仍明亮地笑着,又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含笑做倾听状,但她说的内容却未入耳,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有一声低叹:“多么美丽的笑颜,可惜我再也看不见了。”

………………………………

护送公主回宅的依然是皇城司的人,但今日随行的内侍尤其多,因为其中一半人另有任务--行至中途时押我离开,送出城外。

我还如往常那样,策马随行于公主车旁。出了宣德门,沿着朱雀街行至相国寺附近时,引导皇城司内侍的都知邓保吉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会意,旋即悄然勒马掉头,准备离开。

但似有感应一般,公主蓦然掀帘,惶惶然唤我:“怀吉,你要去哪里?”

我停下来,看着路边前去相国寺进香的三五行人,找到了个借口,于是转身应道:“公主,臣想去相国寺,为公主买点炙猪肉。”

她疑惑地观察着我,而我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令她无迹可寻。少顷,她也笑了:“那炙猪肉确实味道不错,但你要买也不必亲自去罢?随便叫个小黄门去也是一样的。”

我浅笑道:“不一样。猪浑身上下那么多肉,他们不知道哪个部位好吃,不会选。”

这话听得公主不禁格格地笑开来,也终于答应:“那好,你去罢。不过天色不好,像是要下雨了,你得快去快回,早些赶上我。”

我自然应承。她眨了眨眼,又道:“我不吃肥肉,要净瘦的。”

我含笑道:“炙猪肉还是半肥瘦的好,带些油脂口感更佳。”

“不要!”,她坚决地摇头,“吃了肥肉会胖。”

周围的人闻声皆笑起来,倒弄得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赧然嗔道:“笑什么笑什么?还不快走!”

她手一垂,容颜隐于帘后,车辇复又启行。

我侍马而立,目送她远去,然后转身对留在我身边,等待押我出城的邓都知说:“怀吉有一不情之请,望都知应允。”

“说罢。”邓都知道,看我的眼神颇有怜悯之意。

“都知可否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相国寺买点东西,待我出城后,都知再带去公主宅,交给公主?”

他应该能猜到是什么,亦有一叹:“好,我陪你去。”

………………………………

到烧朱院门前时,邓都知率皇城司诸内侍停下,在外等候,让我一人进去。

这日守在院中做生意的不是大和尚惠明,也不是我曾见过的他的徒弟,而是一位体格健壮的妇人。一见我走近,她立即站起身,很热情地招呼:“郎君是要买炙猪肉罢?现在恰好有一匹刚烤好的,还烫手着呢!”

我入内挑选,一边查看一边随口问她:“惠明大师不在店中么?”

“别提那个老不死的!”那妇人左手叉腰,右手摇着一把大蒲肩,恨恨地道:“他昨日中午喝了一坛老酒,就在床上挺尸,直到现在还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