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莫行之的出现就显得很及时和令人宽慰了。这一周来,他的日子想必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蜂拥的媒体还有莫氏的家长对莫行之轮番轰炸,然而令我也意外的是,即便是宿醉清醒后,莫行之沉默地看了一眼房子外墙上的图案,竟然觉得挺有格调的,自己酒后竟然能画出这么抽象中带着点艺术美感的东西,当即决心必须保留下来。于是现在尹厉每次进出,都要在路口见到墙上那鲜红的竖中指图案。或许这也是他来这里越来越少的原因。

莫行之这次来,显得就人模狗样多了,一派回国精英的气质,但这也仅限于他沉默地看着你时。

“什么?!你在说笑么?你是说你失忆了?!其实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前尘往事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个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未来何处的人?但是尹厉又说你是他未婚妻?”当我自我介绍完之后,莫行之便用一副受惊过度的眼神看着我。

我咳了咳:“实际上尹厉未婚妻这一段我比较怀疑,你看我和尹厉显然不大来电,何况他这么有头有脸的有钱人,至今仍是杂志上排名第一的单身贵族,要有我这样的未婚妻这么大的新闻,怎么可能之前没人挖出来过?但你也知道,我现在这样也只能先依附着尹厉生活,总之过去我们之间总是有点联系的吧。”

莫行之在我说话的当儿就一个劲得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摸着下巴来了一句:“恩,我也挺怀疑的,虽然我不大喜欢尹厉,但是他好像品味和要求还挺高的。”

我瞪了他一眼。

“我投降我投降!颜笑你别再用那种杀气腾腾的眼神看我了!Just kidding!我只是觉得,怎么说呢,你和尹厉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大像会有相交的那种,你看,你那么有意思,尹厉那么无聊。尹厉这种人就适合那种只会跟着他转,没有大脑的贵族小姐。”

然后他突然话锋一转:“你不相信尹厉是不是?所以你根本不指望从他那里了解你的过去,也不相信他给你的信息?”

我看了莫行之一眼,并不接话。

他果然沉不住气了:“你怎么不问问我可不可以帮你呢?”然后有些丧气般地继续道,“哎,真讨厌,我最喜欢别人求我的,结果你都不满足我一下。好吧,我会帮你的,回国以后难得遇到个有趣的人,而且还是非分明没有被尹厉的皮相骗去,我会帮你一起打倒尹厉的,我总觉得你的车祸就是个巨大的阴谋。”

这之后莫行之说要用我的照片去帮我登寻人启事,便给我拍了几张照片,顺带还自拍的合影了一张。临走时候也很热情地关照我要加快复健,也祝福了我能早日站起来和恢复记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他毕竟不能常来。这一走,我便又恢复到一个人的境地。眼看便要黄昏,我想也该是今天复健的时刻了。

然而每次进复健室,我总觉得沉闷并且压抑。

我相信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一刻一样无助过,那种你的双脚不再属于你的感觉,那种自己脚下的未来都无法掌控的恐慌。

我一直在借助器械做复健的走动和拉伸,车祸以后根据健康记录,我长了十斤肉,即便仍然看上去匀称,但我知道我的腿上的肌肉都变成了没有生机而松软的肉,无法支撑我前行。

按照医生的叮嘱,我每天需要做20分钟的器械运动,每天早上会有护工领着我做这些简单的运动。但我并不满意,这些循序渐进的运动收效甚微,何况他们的眼里,我能活下来便是奇迹,没有人对我能重新走路持乐观态度,也都不在乎。

从上周起,趁着尹厉不再出现在宅子里,我便偷偷开始自己加大训练量,如今每天我都要在下午继续再做20分钟复健,然而那便是极限了,我仍然需要依靠辅助才能勉强站立。

可是今天我不打算再这样依靠器械了。我想要徒手的走路,即便是非常小的一步。我知道,我谁都依靠不了,我只有我自己,我必须一个人走下去。

最开始脱离扶手的一刻,我的身体歪了歪,好在最终掌握好了重心,终于双手脱离开外物,而站立在了地上。这种感觉美好得让人心惊。我受到了鼓舞,也或者像受到了蛊惑一般,继续试图迈步往前挪动。

身体被撕裂开来一样巨大的疼痛。

我的心准备好了行走,可身体并没有。像迈在刀尖上一样,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让我汗水淋漓,镜子里的脸和表情都被疯狂的疼痛扭曲了而变得带了狰狞,我恶狠狠地瞪着那里面的自己,喘息得像负重的老黄牛一样。我咬紧了牙,迈出自己的右脚,我能感受韧带和膝盖尖锐的疼痛,像是齿轮咬合出问题一般,每一个摩擦都让我疼到想要昏厥,此刻离我只有五米距离的支架显得那样遥远。

深吸了一口气,我继续挪动我的左脚,嘴里已经有血腥的味道,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这一脚下去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妙,我的脚后跟先着地,便是一阵酸软,继而便是撕心裂肺的疼,我试图稳住重心,但是还是失败了。

我听到自己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可真疼啊。

我已经这样小心了,却还是摔倒了。

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复健室里,我其实是恐惧的,或者说是惶恐而不安,因为每一步都不可预测,每个平凡的下一刻,都可能重重摔倒,我是多么怕疼的人啊。而所有的疼痛惶恐,只为这样艰难而缓慢,毫不优雅毫无美感地挣扎着迈出卑微的一小步。

此刻终于摔在地上,眼泪终于留下来。我仰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无声地哭。

爬起来的时候比摔的时候更疼,摔倒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些疼痛也是瞬间,然而站起来却是漫长的折磨,酷刑,当我终于站起来时,整个人已经湿透了,咸涩的汗水就那样顺着我的眉毛沾染到我的睫毛上,然后一路掉进我的眼睛里,比眼泪更灼人。

我胡乱抹了脸,这一个站立仿佛就耗尽了我的生命。然而此刻我和我的生命赌了气,摔过了,更惧怕下一次的疼痛,我的内心其实是怯懦的,然而如果这次退却,我知道我要永远失掉再站起来的勇气了。

我又迈出了我的左脚,非常微小的一步,我能感受到我腿内侧在颤抖。

当左脚终于沉稳地落在地上时,我仿佛才终于找回我的呼吸,内心是激荡的感动。我要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我终于可以找回奔跑的感觉。

这样的五米里,我摔了8次。一个人在安静的复健室重重得倒下去,再一个人在汗水和泪水里沉默地爬起来。没有人为我的坚持鼓掌没有鲜花没有灯光,有的只是我的孤独。

当我最后一次摔在那个五米的终点时候,我感觉到解脱,疼痛甚至对此时的我来说都是迟钝的,我知道我的小腿伤口可能裂开了,那里流淌着湿、热的液、体,空气里也是隐隐的血腥味,然而我才觉得这样是好的,仿佛原始的生命力,终于回到我的手中。

我蜷缩在地板上, 抱着头失声痛哭,心中的情绪在这个刹那突围,我曾经得知自己不能走路的绝望和无助,失去记忆而面对陌生世界的恐惧和惊吓,发现没有人真正需要我的失望和苦涩,故作坚强和洒脱而内心的怯懦和慌乱,对当下和未来的无所适从格格不入,在这一刻都随着我的眼泪倾泻出来。

我就这样躺在地板上,仿佛用尽一切力量一般去哭,放声地哭,我的委屈和艰难困苦,我那些没有人分享和诉说的惊惧,在这场漫长的自我格斗里,我终于把那个懦弱的自己杀死了。

为这个五米留的血和泪,我感到由衷的感激,所有的伤痕都是勋章。我知道,我一定会站起来,并且像所有人一样健康地奔跑,我可以做到。

然而大约压抑的久了,眼泪一开闸就收不起来,我甚至弄不清到底是欢喜的泪水还是痛苦的泪水,只是继续伏在地上哭,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哭到呼吸都一抽一抽的,甚至开始打嗝了。

这下很不舒服,我只是晃悠悠地从地上试图爬起来,可是之前耗费了太多气力和精、血,此刻怎么都爬不起来了,我一边打嗝,一边在地上来回几次之后终于作罢,就四肢大敞地决定在地板上再躺一会儿,这个过程里我侧着头望了一眼镜子。

里面的我眼睛红肿,鼻涕眼泪满脸,头发散乱,脸颊发红。很难看。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对着镜子里模样糟糕的自己咧了咧嘴。

然后我笑不出来了。

顺着镜子,我看到门口站着的尹厉。他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也不知道他不声不响在门外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他见我看到了他,便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忍不住往角落里缩了缩。他的身上有一种太强烈的压迫感,我觉得不安全,以及隐隐的畏惧,尹厉不是个温柔的人,他只是礼貌。

他走到我跟前,蹲了下来,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深深看着我。 这个当儿我还在打嗝,便把脖子缩了缩,眼睛也下意识地闭上了。

然后我感觉有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非常温和,带了点小心翼翼地轻轻抚摸。然后这只手顺着我的后脑勺停在了我的背脊上,轻柔地帮我顺着气。

我打着嗝,抬起了头,惊讶地看了尹厉一眼。他并不在看我,我只看到他垂下的睫毛。

他说:“你会没事的。”

我没来由地便有些烦躁,声音瓮瓮地回答道:“难道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说,你站不起来也没事,因为我会是你的腿这种台词的么?你会没事的?荆轲去刺秦王前太子丹也说他会没事的。”

我这样说只为了色厉内荏地虚张声势,并不指望尹厉有什么有建设性的回答。

却不料他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了我,眼睛深邃:“我不会做你的腿的,因为我知道你会站起来的,颜笑。”

我突然有些恼怒,隐隐的,是我的内心被他窥视的感觉。即便我不知道尹厉站在门口站了多久,但他必定听到了我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

而一个男人能在这样的哭声里静静地站着,本身就让我觉得浑身发冷。

尹厉真的不爱我。

然而此刻他的动作却称得上是温柔的,他翻开我的裤腿,那里是青紫的伤痕,还有晕染开来的血。

这只是小腿上的伤,等尹厉拿剪刀剪开我裤子,膝盖周围的伤痕才是惨不忍睹,随着裤子往上卷,尹厉的动作却并不再那么温柔,而是带了一点暴戾。

我制止了他检查伤口的手,他这才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却有些阴翳。我只好讪讪地又收了手,然后示好地垂下了眼睛:“你轻点,我疼。”

这之后尹厉便不再和我说话。 私人医生开始给我处理伤口和青紫,而复健专家骨骼专家和创伤外科的医生绕着我的床站了一圈。在确认完我没有大碍之后,他们便很有默契地跟着尹厉出了房门。我听到他们在外面似乎在争吵着什么,并且非常激烈,因为不时便有“不行,这个方案太激进了。”这样的语句传进来,我却懒得去从这些只言片语里试图拼凑还原出真实了。

我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但我却满足并且安心,仿佛一台老旧的机器,终于找回了运作的韵律。

我闭上眼睛,嘴角漾起微笑。

尹厉再次进来时候我警觉地睁开眼睛,可嘴边的笑意却有些收敛不过来,他大约是看到了我对着天花板傻笑的模样,愣了一下。

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自若和高高在上。

“颜笑,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我会在欧洲,等我回来如果你能站起来了,那么我就给你办今年秋季H大的插班入学手续。”

不等我做出任何狂喜的表示,尹厉便退出了房间,我只看到门关上那一刹那他侧脸的轮廓。优美却仿佛千里之外。

哎,我永远不知道尹厉心里在想什么。

然而我也并不真心关心尹厉在想什么。有钱人的脑沟回大约和我都是不一样的。

但能上学这件事对我却是个莫名的激励。莫行之也说这真是尹厉难得的仁慈。

“算算你的年纪,应该是大二或者大三,但真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专业的。”莫行之这样对我说过。

自从尹厉去欧洲之后,莫行之就只来那一次,更多时候,我是在电视新闻或者报纸杂志里看到他。莫氏正式由他接手了。

而对于他所问的问题,我其实也是好奇的。但是并不敢去问尹厉,我的过去仿佛是个荆棘丛生的迷宫,我怀揣着跃跃欲试的心站在入口,却没有真正的勇气迈出第一步。

这个迷宫仍然在一片迷雾中,我努力过,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里只是一片虚幻的灰色的空蒙。

好在我的腿确实在飞速的恢复。尹厉走之前让那群专家给我重新制定了复健计划,而我每天又还是会自己多锻炼半个小时。

而这些复健的时间,是我一个人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无关尹厉,无关莫行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今再也不会有那天那般的狼狈和难堪了。

在尹厉给我的2月之期的尽头,我终于可以不再疼痛难忍地迈出步伐了。即便姿势仍然不好看,走路也并不行云流水,甚至只能走上个一小时,但扔掉一切辅助可以自由行走的感觉,却比什么都来得甘甜。

只是午后在有阳光的院子里慢慢地走上半小时,就让我对生活充满了简单的感动。

也因为腿脚方便了,我便生出了许多多余的精力。比如尹厉的这个房子,原先我的活动区域是只能局限于一楼的,如今便对那楼梯上的房间充满了好奇心。尤其是尹厉书房边上那个有着雕花大门的房间,门把手上那些精细的花纹纹路里似乎都写满了诱惑,仿佛从心底的,有个声音在召唤我。打开它,打开它。

我甚至没有任何内心斗争就遵从了内心的指令。

可惜打开门的第一眼我便失望了。

只是一个宽敞的大屋子,有很多窗户,墙壁上却是嵌满了落地的镜子,折射出无数的光和影, 仿佛滞留下了阳光。我在这片刺目的光里眯起了眼睛,而空气里的气味和阳光下的尘埃,也预示这个屋子怕是被废弃不用很久了。

我走了进去。

这才注意到在满墙落地镜的上方,都悬挂着照片,从孩童到少女,从眉眼来看,都该是同一个人。她穿着芭蕾舞裙,在人生不同的年纪里摆出不同的舞蹈的姿势,踮起脚尖的,仰着美丽的脖颈的,在空中做着飞跃的,很多个被静止下来的舞蹈的瞬间。

很美。

透过这些照片,我都能感受到那些被凝固下来的动感和韵律。一路从屋子的门口走到屋子的尽头,便仿佛是这个女孩子舞蹈的一生,从年幼的带了懵懂的眼睛,到后来神情高傲而贵气的脸。

屋子尽头,是一副这女孩的油画,取代了照片。那里面她穿着华服,摆出所有贵族应该有的姿态,正坐在画中间,脸上带了若有似无的笑。这是一副家族性质的肖像画。这也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张她没有穿着芭蕾舞服的图画。

这幅画被悬挂得很高,我必须仰头才能看到。画中的人那眼睛却仿佛是直直地对着我,盯着我,甚至是瞪着一般的错觉。

我不记得这张脸,但是这样的表情却让我不舒服,极其不舒服。

和尹厉不同的脸,相似的表情。凌然的倨傲的不可接近。

我对着一副画感到了胆怯,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这转头的一瞬间,才在屋子的另一头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

是一个非常大的储物柜,打开的时候灰尘呛得我咳嗽起来。

然而这柜子里却是些让人感兴趣的玩意儿。

最下层放着很多舞鞋,有新有旧;中层挂了很多套大小不一的芭蕾舞裙;而上层却是一大排奖杯,形式各样,质地不一。

这个屋子看来是个用来跳芭蕾舞的练功房。

我带了点打量地又回了次头,那副巨大的油画还在俯瞰着我,带了点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我突然心里生出了点恶作剧的念头。

我转身对着连绵的镜子转了个圈,然后单脚歪曲,做了个谢幕时的鞠躬,还在空中拉扯了下我那不存在的裙子。整个屋子里那女孩的气息便仿佛暂时的被驱散了,我重新感觉这个空间仿佛又属于我了。

而面对着这些镜子,我才发现,我在屈膝做鞠躬动作时身形竟然也非常优美,腿虽然好得还不利索,但小腿处又终于有了力量的线条。

这个发现让我暂时忘却了周遭,我模仿那女孩照片里舞蹈的姿势,连连对着镜子摆出了很多相似的造型,这竟然都非常成功,而我玩乐的心一出现便一发不可收拾,终于踮了脚拿了橱柜上层的一个水晶质地奖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

然后我面朝夕阳,对着镜子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奖杯,模仿所有得奖人一般用带了哽咽的语气大声道:“谢谢大赛组委会给我这个机会!谢谢我的爸爸妈妈谢谢我的老师谢谢CCTV!谢谢所有人!”

我的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越发对自己满意起来,便弯下了腰,又做了几个鞠躬的姿势,这才直起腰,仿佛觉得不够,还朝着那莫须有的观众抛了几个飞、吻:“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啪啪啪”仿佛为了应景一般,身后响起了掌声。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做多想,继续傻兮兮地对着镜子说道:“谢谢大家的支持!我永远爱你们!”之后便开始叉着腰哈哈哈大笑。

然后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果然等我僵硬的转身,便看到尹厉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我都不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只是硬着头皮虎着脸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进门都没有敲门的习惯么?!”

“门是开着的。”

我不甘心,又指着墙上挂满的照片指责:“都是这个屋子风水不好!挂这么多照片,进来了人都变傻了!和中邪了似的!哎!我看着这照片里的人就浑身不舒服,脑子都乱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尹厉没出声,我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正见他望着墙上的照片出神,我心里大叫不妙,我这个傻叉,这女孩的照片能出现在尹厉的家里,必须是尹厉心中真正魂牵梦萦的人啊!

尹厉的目光终于看回到了我身上:“颜笑,你第一眼就不喜欢她么?”

我梗着脖子笑道:“其实就是我这个人妒忌心重,看见比我好看比我有钱比我优雅的就浑身不舒服。”然后我加了一句,“你看,连你都爱慕她不是么?光这一点就会另很多人憎恨她了。”

“我不爱慕她。”尹厉从我身上收回目光,又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女孩,神色倒确实不像是爱慕,反而像在深思些什么。

这下我便又大胆起来了:“是啊,其实你不爱慕她是有眼光啊。”

“哦?”

我好心给尹厉解释道:“你知道么?跳芭蕾的女孩都是平胸!你看这女的多瘦啊!这胸!纯平彩电啊。太惨了!还好你不喜欢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在平胸里找。”

我的思维里已经认定这个女的估计是尹厉的前女友了,对于前任,大部分人心里都希望对方离开自己以后过得越发凄惨的,为了拍尹厉马屁,我自然是不惜贬低别人的,何况我也真的不怎么喜欢照片里的女孩。

尹厉似乎很赞同地点了点头:“恩。”

我邀功地对他笑。

他也对我笑了一下:“她是我妹妹,尹萱。”

我哦了一声,犹如五雷轰顶,头皮发麻地继续扭转态度道:“就算是平胸,还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啊。你看,跳芭蕾的,这气质就是不一样,多高贵!”

尹厉看了我一眼:“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然后他看我的神情出现了些迷惑,“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指的是过去的我,顿时有些自暴自弃地回道:“反正我现在就变成这样了。你刚才都看到了吧?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蠢货,像个跳梁小丑,是不是?”我不了解过去的自己,这让我挫败,刚才那一番对着镜子自娱自乐的行为,在尹厉这样的人看来,估计就是自恋的卖弄了,我有些泄气地想。

尹厉楞了楞:“我并不是说你现在不好,只是你过去并不是这样的。”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垂下了目光,我知道他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可我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好奇:“我以前认识你妹妹么?”

尹厉皱了皱眉,我知道我的问话已经逾矩了,但是他还是礼貌地回答了:“不,你们不认识,从来没见过面。”

“她一直在欧洲,这几年都没有回国过,我这次去欧洲,除了公事也是去看她。”

我哦了一声,目光从尹萱的照片上收回来:“她在欧洲是在跳芭蕾么?”

“是的。”尹厉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做停留,“跟我来书房,我有事情要问你。”

然后他领着我出了这个屋子,我看到他给门上了锁,那些让光影缭乱的镜子便被隔断在门内,这个芭蕾舞房便重新陷入尘埃。这一刻我的心里出现一种奇怪的情绪,明明这并不是一个让我舒服的屋子,此刻心里却带了点失落,也不知从何而来,扫兴之下我便只能把这归结于生理期前期综合症。

之后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尹厉到了书房。这倒是我第一次进来,和想象中不同,尹厉的书房倒并不简洁,摆了不少古玩,雍容大气。

他走到书桌前抽出一份报纸丢在我面前:“这是怎么回事?”语气里没有责备,眼睛却紧紧盯着我,没来由的我便缩了下脖子,然后又畏畏缩缩地伸长抬头看了一眼他丢在我面前的报纸。

那上面是一幅占了半个版面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面一行大字“寻人启事”,我心里揣测着,大约是莫行之帮我登上去的。

然而我再仔细一看那照片,却差点没昏过去。

确实是我的照片,正坐在轮椅上,正是选了一张我最丑的照片,眼睛甚至都正好在半睁半闭的瞬间,而等我颤抖着拿起报纸细看,才发现这个后现代艺术一般的寻人启事下面,除了一行联系电话之外,还有这样一行标语:“我从噩梦中醒来,却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那些昨日我已无法掌控,而会有谁,来牵起我的手,带我走过今天,走向明天,告诉我我的名字和宿命。我,一直在等着知情的你,带我找回失去的美好。”

我拽着报纸咬牙切齿。

“颜笑,我给报社打电话问过了,这个寻人启事是莫行之登的,而且是他亲自写的标语,留下的联系方式也是他的。”尹厉一边说着一看着我,我周身不舒服,仿佛是被蛇盯上的猎物。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的莫行之,但是,颜笑,你对我抱有的敌意太深了。宁可相信莫行之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心里骂着尹厉,对于我这样一个失忆的人,他和莫行之难道有分别么?不都是我完全陌生的人?可是嘴上却不敢如此表达:“你这不是日理万机么,我是怕麻烦你啊!而且我怎么会知道莫行之做事那样不靠谱。”

“我们确认曾经相爱并且订婚,但即便是这样,你也并没有和我讲过你的家人,我们都说过会给彼此尊重的距离,因此我并没有问过你,只期待有一天你会主动告诉我,而你车祸之后,我也多方试图联系你的家人,但却没有头绪。”尹厉一边说着,一边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会和报社那边联系,交涉删掉莫行之的寻人启事。颜笑,或许不应该这样说,但也许,你的家人可能已经不在了。还有,即便你不记得了,但你还是我的未婚妻。”

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不敢不敢,我配不上你,你看我没你妹妹那么高贵有气质,没严歌那么漂亮,也不聪明,又没什么特殊技能可以吸引你的,你当年看上我一定是个错误。”

我看尹厉没什么反驳,便清了清嗓子继续了下去:“其实吧,我也没想过耽误你的青春,看你现在对我的感情也明显是淡了,我腿脚也灵活了,按照我的想法,你就给我个分手费和精神损失费,咱们就两清了,自此各走各的路。我呢,也继续去找找自己的家人,也或许他们出国了呢!”

这次尹厉笑了:“颜笑,你怎么就知道我现在对你感情淡了呢?”然后他拿了我的手,强行按到他的左胸膛上,“你是怎么知道的?恩?这样么?”

因为尹厉的这个动作,我和他的距离贴近了太多,我不习惯这种亲近,超出了我的安全范围,尹厉的气场太强,我感觉到压迫,独属于尹厉的男性气息太过强烈,而按在他胸膛上的手掌,也仿佛燃烧一般灼热,我清晰的感觉到手掌里传来的脉动,却分辨不出是来自我本身,还是来自尹厉。

尹厉就那样看着我:“颜笑,你不想从我口中听到关于你的过往,我尊重你,我任由你自己去编排,可以不做任何干涉,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排斥并且极力抹杀我,你甚至宁愿去亲近一个不知底细的莫行之,却不会想到依靠我,这不公平。”

尹厉的语气并不是充满控诉的,他像是个掌控黑暗的帝王,从来不会出现受害者一般软弱的姿态。他只是冷静地陈述,可眼睛幽深,仿佛真有一种可信的力量,让你觉得真是错待了他,而他此前的万般不热情,也已经是他对你的厚爱和恩宠了。

我觉得迷惑,我不明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