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尹厉那个跳芭蕾的妹妹。
而她现在看我的表情却像有着血海深仇一般,虽然努力压抑,但这种对我的厌恶实在太过浓烈,还是扩散了出来。空气里的火药味一触即发。
尹厉沉下脸:“尹萱,你正要问你,你回来为什么不先通知我。”然后他把我往身后拢了拢,摸了摸我的头:“这是颜笑,我的未婚妻,你还没见过,她失忆了。”他把未婚妻这三个字咬得很重,保护的意味很浓。
而尹萱听到这句,语气里写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哥,你到底,到底在想什么?”
她似乎花尽了力气才说完了这一句,继而便满脸憎恶而又苍白地看着我,非常咬牙切齿,然后便突然神经质地笑了:“哥,你知道他也回来了是不是?现在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说完她便摔门而出,巨大的声音震得我一哆嗦。
尹厉头痛般的揉了揉眉心,他拉过我,安抚了几句,亲了亲我的脸:“尹萱一直太任性,性格也有些太偏激,她一直希望我能和她的一个闺蜜在一起,所以看到你情绪有些激烈。她这样子情绪不稳定的一个人出去我不大放心,我待会出去找她,顺带和她谈谈,马上回来,明天让她给你道歉,今晚她的表现可真是太没有家教了。”
我点了点头,尹厉复又过来亲了下我的眼睛:“不要胡思乱想,尹萱也就是小孩子脾气,你早点睡,不用等我。”说完他便拿过车钥匙出了门。
大厅里便还只剩下我空站着。
这整个过程不过十几分钟,而这对兄妹俩的对话却仿佛是邪教暗语一般,我完全云里雾里搞不清状况,但从互动来看便是高潮迭起险象环生的一个豪门秘辛。尹厉越是要我不要胡思乱想,我就越是难以管住自己的思维。总觉得我好像触碰到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像是一个漩涡,没有给我带来窥视奥秘的快感,却隐隐让我有点不安,因为我有了个了不得的猜想。
失忆卧床期间我看了不少言情小说,豪门多孽缘,三十几本豪门虐恋里,十几本是乱、伦之爱。
按照眼前种种迹象,我怕尹萱是对尹厉有严重的恋兄情节。尹萱的闺蜜之流大约是个托词,真相怕是尹萱对尹厉强烈的独占欲不能容忍我的存在。
这样的猜想不禁让我当晚辗转反侧,我不怕其余乱七八糟女人来当对手,可这未来小姑子要是变做情敌实在让我压力巨大。斗小三容易,斗小姑子做的小三难啊!
这么一想,我便越发睡不着,而明明已经将近凌晨,尹厉却还没有回来,我给他的短信也没有回,我只好爬起来开了一瓶红酒,左边的眼皮却跳个不停。
哎,真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20、第十八章
再有意识的时候我整个大脑都在疯狂地罢工,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眼睛也睁不大开,我用手揉了揉脑袋,想要伸个懒腰,才发现自己四肢酸软,脚也都麻痹了,压根没法动弹。
愣了半天,我才意识到现在我正以一个扭曲怪异的姿势坐在一个封闭的衣柜里,我的头上正挂着两三件大衣,这衣橱不大,正好容纳下我的人,但没法伸展四肢。
昨晚烦心之下我一连喝了一瓶红酒,喝得是酩酊大醉不辨东西,最后明明记得想上床,但显然当时我已经丧失了理智,所以大概此刻才会蹲在这个衣柜里。
可是我的头仍然很疼,我喘了口气,打算缓一缓再出去,却听到突然“嘭”的一声,像是门突然被打开的声音,接着便是高跟鞋走进来吧嗒吧嗒的动静。
“哥!你把她留在身边,是想毁了我么?!你明明知道她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哥,你一直知道我多恨那个人!哥,你告诉我,你说她是未婚妻的话就是为了骗她!”
我的心急速地跳了跳,鬼迷心窍般,我屏住了声音,大气也不敢出,继续躲在了柜子里。
接着发话的便果然是尹厉,对于亲妹妹,他的声音显然过于冷冽了:“尹萱,她是我的未婚妻,是你将来的嫂嫂,我希望你说话能注意言辞,这也不符合尹家的家教。”
“从小到大你什么都依我,以前一直也叫我早些从法国回来,难怪这一年开始便不这样提了,哈哈哈哈,可笑我还以为自己有个世上最好的哥哥。”尹萱的声音听上去恨意十足,“哥,你知道我恨了她多少年么?你明明知道的!我那些年那么痛苦,那么压抑,都是因为谁?!她简直就是个恶魔,她以前夺走了我想要的东西,现在连我的哥哥都不放过。哥,你带走她的时候我多么信任你,我知道你是要带走我的噩梦了,你是要永远把这个恶魔封印掉了,哈哈哈,没想到你竟然说真的要娶她!”
尹萱的语调急促,她甚至不容许尹厉发话便继续接着说道:“哥,你冷静想一想,就算你良心发现,想要补偿她,也尽可以给她一笔钱,送她到个我们眼不见为净的地方,找个人盯着她,只要她不恢复记忆就让她好好活着。何必把定时炸弹放在身边?何况现在黎竞已经看到了她的脸,马上法国那边可能就有消息,那边一介入,我们很难善终。她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个麻烦。”
“萱萱,你昨晚就这样任性地甚至以死相逼要我把她弄消失,我留下来陪你折腾了一夜,今天再回来颜笑就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见了,或许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黎竞和她说了什么或者来找了她,但如果你昨晚不这样乱来,她根本就好好地在我身边生活着,哪里也不会去。她的手机留在屋子里,她什么都没带走,甚至钱包衣物,我不知道现在她一个人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尹厉的声音明显也已经动了气。
“哥,这本来就是个错误,你不该隐瞒我她已经醒了过来,更不该隐瞒我她的脚已经好了。现在黎竞的生活才走上正轨,他说要想回国内找找灵感,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都会朝着应该去的方向发展。可现在黎竞看到她了!我毫无防备,因为我的哥哥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她是个应该消失的人!”
“尹萱。你已经欠了她太多!现在离开她远点。”
“像她那样的贱命,本该就死了才省心!我巴不得她死!”
“啪”异常清脆的一个耳光声,继而便是尹萱歇斯底里的尖叫:“哥,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打我!当时那种情况你都没打过我,第一次却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尹萱的这发作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发展,这番偷听下来腿又渐渐有些麻了,我曲起腿打算换一个姿势,却不料没掌握好重心,一个不慎就从衣橱里咕噜噜地滚了出来。
外面的争吵便一瞬间停了,尹萱正捂着红肿的半边脸,一双美目带泪地瞪着我,实话说他们这一番争吵信息量略大,我心里也很混乱,但良好的心里素质还是指引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我抬头解释道:“我昨晚喝多了,估计喝太高了,就睡进衣橱了,刚才醒。”
知道太多要被灭口,我还是装傻充愣的好。
然而话还没解释完,就被尹厉一个严实的拥抱给挡住了。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还好你没乱跑。”
这个拥抱很用力,尹厉背对着尹萱,而我却可以把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她此刻正用一种怨毒的眼光看着我,而我仿佛有一种错觉,我曾经承受她这样的目光无数次。
尹厉并没有提起刚才的对话一分一毫,他只是放开我,然后摸了摸我脸上的睡痕:“你下次还是不要喝酒了,我可没办法带着这样焦躁的情绪在整个房子里找你。”
尹厉帮我揉了揉脸上的睡痕,才转过头对尹萱说话:“你一夜没睡,也该累了。”
这话潜台词分明是“你该滚了”,尹萱哪里可能听不懂,她脸上腾的一阵怒意,拎着包,转身便走。
直到那高跟鞋的声音终于消失,尹厉才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脸上也显出疲惫的神色来。
我突然不忍也不想这个时候去质问他些什么。
我知道我和尹厉的恋情一直是不理智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心里一直有声音在告诫自己,他和你是不合适的。对对于过去一无所知,对于现在一无所有的我来说,尹厉有的实在太多,我在他无数次的深情里不停坚固他也爱着我的信念,却仍然不断发现那些过去疑点重重,以致残余在历史里的那些疑云损害到我们现在头顶的一片晴空。
然而爱情的滋生本来就是极其没有逻辑和理智的,我现在仍然不可救药地,不想离开他。
他和尹萱的这番话,可以让我确定他们确实参与过我的过去,并且那些回忆看上去倒不像是美妙的,而该是不堪的。尹萱对我的憎恨也让我不安,曾经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被她恨入骨髓般的诅咒?尹厉又扮演着怎么的角色?为什么我车祸失忆这么长时间,也登过无数次公告妄图找到亲人朋友,却没有一个人联系我?为什么那副油画里的人和我有着一样的脸?
这些怕都不是偶然。我清楚地记得他曾经笃定地说过尹萱和我从未见面过,尹厉在骗我。而或许从最开始我睁开眼从病床醒来时候,等待我的便是一个骗局。
这样的认知让我浑身发冷,前一刻我还沉浸在被求婚和恋爱的幸福中,这一刻仿佛却被告知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只要谁往前一步,伸出手戳一戳,这个幸福的幻影气泡便会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站起来,不去看尹厉的眼睛,放松自己的声音:“你也不用因为尹萱不给我道歉就打她啊,多伤人自尊,何况打人不打脸。我本来在衣橱里睡得好好的,就被你们一个耳光声吓醒了。她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又不是和她结婚。”
我无视尹厉的表情,只装作自己对于他们的对话一无所知般的打了个哈欠:“衣橱里弄得我腰酸背痛,我去床上再睡会儿,待会下午还有课。”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尹厉听完我这些话似乎眉头也舒展了开来,表情也放松了许多:“这次是我不对,对尹萱的态度是急躁了点,以前太宠她了。我待会送你去学校。”
我摇了摇头拒绝:“没事,今天和吴梅一起去,正好讨论下一个论文的事。”我的脑袋还有宿醉的后遗症,而我也没想要现在要怎么面对尹厉,心里乱的很,实在只想一个人冷静冷静,好在尹厉也没再坚持。
我知道我这样甚至对自己的过去都怯懦的人是可耻的,尹厉很可能只是个骗子,那些深情的眼神和充满爱意的话语可能只是道具,可我的心情大约只能用卖火柴的小女孩来形容,明知道那些温暖的家人丰盛的食物都只是临死前擦亮火柴带来的幻想,却还是眷恋着那么一丁点的温暖而不断地擦亮火柴,直到最终死在自己的幻想里。
我从车祸到现在,从无法行走的苦闷绝望到对陌生现实的恐慌担忧,唯有和尹厉在一起相知相恋的这段时光让我觉得快乐,对于真相,我无法可想。
而我的镇定大概真的让尹厉以为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对我什么时候回家下午的行程更关心了些,他第一次显得有些腼腆的紧张:“晚上能早点回来多陪陪我么?”
我点了点头。
21、第十九章
到学校也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却没料到一进教室,几乎是所有的眼睛都刷的看向了我,其中尤其以苏琳琳的眼神最肃杀,我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好在教授很快进来了,这节是法语听说,大家也都安静下来。
可教授讲了一些上次作业的注意事项竟然也突然话题一转,问道:“今天是不是有一件大喜事呀?”然后便眯着眼睛盯着我,这才发现大家也都开始表情各异地盯着我,而我却有些莫名其妙。
“恭喜订婚!”喜好浪漫的教授做出了一个艳羡的表情,朝着我用法语恭喜道。
同学们这才也都嘈杂起来,大家也都用法语说了同样一句话,一边还祝福般的拍着手。
面对这样的场景,我突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而大概我这样茫然的表情触怒了苏琳琳,课间休息时她便走过来语气颇为讽刺地道:“以后是不是要叫你尹太太了?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一点看不出你三两下不仅勾搭上了尹厉,还动作这么快,让人家愿意为了你发婚讯公告。”
“婚讯公告?”
“还装什么装啊,几乎是今天所有报纸的头条,我想不看都不行。”苏琳琳这么说着便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丢到我面前,“你自己看吧,不过尹厉竟然肯做到这一步,真的是让人跌掉眼镜匪夷所思。”
苏琳琳的动作很大,报纸便在我的眼前摊开,露出头条的一大个角,巨大的一排红字边上附着尹厉搂着我的一张照片,那上面我们正交互看着对方在微笑,尹厉正提着我的书包,我们手拉着手,情状亲密。
我把报纸展开来,便看到图文并茂绘声绘色地报道。
尹氏“太子”订婚,婚约者颜笑笑颜如花。经知情人透露两人已同居多时,将于近期完婚,被疑奉子成婚。
在这段描述的旁边还放了三五张照片,有陈清烟的,也有严歌,而她们的照片通通被印成了黑白色,甚至还做出了从照片中间被撕裂的效果,只有我和尹厉的那张合照是彩色,配上整个新闻报道,显得我十分春风得意。
吴梅这时候也凑过来,满脸好奇:“原来你上次带来吃火锅的人那么有钱,哎,对了,颜笑,今天上课前就有一堆记者来找我们采访呢。”
这一个课间我便被蜂拥而来的同学甚至同校的好事者围观了个彻底,而下课后更有同学来告诉我学校的正门现在赌满了记者。
这件事让我心烦意乱。
尹厉在他康复后的那次酒会上就公开了我和他的关系,我和尹厉同住也从来没有避人耳目,之所以之前报纸上从来没有我和他的传言,不过是因为他不想。他觉得时机不对,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如今所有的主流媒体一改之前缄默的态度,大肆报道,倒像是种情妇造势,造成一种既定事实,又一次把我贴上“尹厉未婚妻”的标签。
我原本想要忽略尹厉和尹萱的对话,忽略曾经有疑点的细枝末节,只要尹厉能够给我时间,甚至只要他足够耐心,耐心到配合我演下去,让我能继续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然而现在他却仿佛来不及一般地收网了。这真不是一个聪明的举动,甚至不像是尹厉的作风。
我和他的感情已经横生枝节,他该给我时间去慢慢修复,而非粗暴武断的为我做出决定推着我往前走。他的这些做法都让我觉得无措和难受。我爱尹厉,可现在我越发无法相信他。
他不知道我要下多大的决心,去忍受心里的那份惶恐和好奇,去制止自己了解过去的自己,亲手把近在眼前的真相掩盖,这种感觉仿佛是抹杀和否定过去的自己。没有人会体会里面巨大的落差感和不安定感,就如在平地上行走,下一步却直坠悬崖,我能清晰地体会到那种恐惧感,对未来的不确定,对过去的害怕。有几晚上我甚至都没法睡着,食欲不振,却还拼命地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我是那么需要他,需要他为我这样的愚蠢和固执增加信心,好让我更加愚蠢地沉溺在这一刻。可是他的步调却乱了。
这让我开始想要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东西。我也有一颗躁动的好奇心,现在已经无法用理智去压抑。
而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下课后因为前门记者的围堵,我打算从学校废弃的一个小门溜走,没料到却遇到了之前的外国人Frank。
他看到我便笑了:“我看到今天报纸上你的脸了,正门都是记者,我想你会走这里,我等你很久了。”然后他望着我继续道,“虽然你的性格真的和那个人天差地别,但是你们的脸让我仍然不相信这是个巧合,甚至上次我都已经说服自己放弃了,可临走时你骂的那句法语,却让我觉得这或许不是我在做白日梦。”
他这一番话已经是用法语说的,声音听着有些激动的颤抖:“我知道你能完全听懂我在说什么,我调查过,你是法语系的,你的法语发音很地道,我觉得这不是巧合,你能给我看看你的脚踝和脚背么?”
我心中疑云密布,但这次到底还是把裤子挽起了一截,脱了袜子把脚伸给他看。
我的脚一直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有些畸形,显得脚背有些宽,甚至可以说粗壮,对面的外国男人果然惊异地看着这样一只脚。我只好解释道:“是车祸的原因,所以脚可能受伤变形了,导致现在很多鞋子我没法穿,只能定做。”
他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再看我的脚,脸上的表情却再也不一样了,可以称得上神情狂热地道:“是的!这不是我做梦!是你!一直是你!感谢上帝你还活着!我最亲爱的Alicia!”
然后他终于缓和下了情绪:“不,亲爱的,你的脚怎么可能不好看呢,这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美的脚,你的伤疤都是你的荣耀,这不是因为车祸变形的脚,这是一双跳芭蕾的脚啊。”
我想起尹萱的芭蕾舞练功房,突然觉得有些什么细节正在串联起来,本能地反驳道:“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我对舞蹈一无所知。”
Frank却步步紧逼:“我认得你的脚,我甚至可以通过脚踝就认出你。我在台下整整看了你十年,每次都坐在第一排,你在歌剧院舞团跳了十年,我就看了十年,我一直在拍一部关于芭蕾舞者的纪录片,我追踪着你的成长,而你也是我近十多年来看到的最棒最有潜力的芭蕾舞者。”然后他手忙脚乱地拿出一个包裹,“你可以看看这个,里面是我给你拍的未完成的纪录片,还有一些关于你的照片和报纸报道。你就是Alicia。不会错。你根本不属于这里,我在看到那个报纸报道的时候,就觉得这不会那么简单!”
我不敢去接那个包裹,脑袋里也杂乱一片,仿佛我终于在车祸失忆后接受了自己是颜笑,一个普通的法语系大学生的设定之后,突然一群人冲出来告诉我,我们和你开了个玩笑,你根本不是你,你来自另外的世界,然后又要给你安上另外的身份。
Frank看出了我的抗拒:“在你看完这些资料之后,如果你还能毫不存疑地活下去,那我也不会打扰你的安宁。但我希望不论怎样你都至少对得起你自己,曾经的你是以芭蕾为最大梦想的,而1年多前你的突然失踪也疑点重重。”
我恍惚道:“我不懂跳芭蕾,我是在这里出的车祸,伤了腿,躺了大半年。”
“不,你不是,我不知道这些是谁和你说的,但我们是在巴黎你公寓门前的小巷里发现了你的大滩血迹,却找不到你的人或者尸体,这一年来只能宣布失踪,很多人都觉得你已经死了,可我不。我知道你是多么坚强的女孩子,你不会抛下你的梦想随随便便就轻易死了。”Frank的眼睛里闪动着光,“你是我看过最闪耀的舞者,我们曾经约好过,我的纪录片要一直拍下去,直拍到你跳不动的那一天。”
他把包裹再一次郑重地递给我:“你是她。我也会立刻联系你在巴黎的老师和警方,泰勒夫人比我对你更熟悉,更能告诉你一切。警局里也存有你的DNA血样。”
“不,请等等。请给我点时间,我现在也有现在的生活。”我说出这些话也觉得十分吃力,因为手中接过的包裹,仿佛千斤重,沉沉地压在我的心脏上,让我每一秒的搏动都压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Frank点了点头:“我看到了新闻上你订婚的照片,你现在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但亲爱的,我只提醒你一句,我不知道谁给你编造了你现在的身份,但如果你真的是她,那么这些欺骗就不是巧合。”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道:“这是个谋杀。”
他那样的眼神惊心动魄。而我的心里也凄惶而无助,是的,假设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一切可能不止是个自杀,而是个谋杀,精心制作,以谋杀掉我的艺术生命,谋杀掉过去跳着芭蕾的我,并且它成功了。
我本来以为我的人生将是一片坦途,尽管失去了记忆,但却有尹厉,如普通人一样有着简单的生活,可仿佛命运和我过不去,从那幅画作出现,尹氏兄妹争执,到如今Frank对我身份的笃定,一切都乱了套。
多么可笑,我回到了一年多前刚从车祸的昏迷中醒来的境地,世界仍然是陌生的,甚至让人恐惧的,尹厉极可能仍然是不可信的,甚至是敌人,而我也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只等待着旁人给我套上陌生的社会角色。
可我心里知道,世界又已经是不同的了——
22、第二十章
我恍惚地回到家,途中收到尹厉的电话,他的声音仍旧温柔,带了点无奈地告诉我,今晚怕是要留在S市,赶不回来。
“你要乖乖的,明天早上给你带S市的特产糕点。晚上早点睡。”我握着听筒,那个瞬间却想丢盔弃甲,我只想对着尹厉歇斯底里地大哭,像任何一个不讲理的小孩一样,他们的年幼的人生里,最大的事也不过眼泪一场。
然而人最大的无奈便是成长,我必须像一个理智的成年人一样按捺不表,压抑住巨大黑色的情绪,告诉他,恩,好的。然后抬起头独自面对这个空阔而冰冷的房子,想下一步我该做的事,像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
几乎动作机械的,我把Frank给我的那些旧报纸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了一遍。那些报纸都泛了黄,大凡是些法国主流媒体的文艺评论和通稿,最久远的日期是在八年前的某一天:前歌剧院舞团首席领舞,现芭蕾届泰斗级的名师泰勒夫人,十年来首次收徒,舞者是一位亚裔,Alicia Tang,报道里附上了泰勒夫人对未来学生的评价,“她生而为舞者,而我毫不怀疑,有一天她必将超越我,并把我们都甩得远远的。”
离现在时间最近的一条新闻就是一年多前关于Alicia的失踪,报道里称她刚和歌剧院舞团签约完毕,下个月将正式成为歌剧院舞团的首席领舞并进行第一次对外登台演出。
我茫然地看着报纸里女孩冷艳傲然的侧脸,觉得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我还是什么都记不得。
Frank给我的包裹里报纸非常少,几乎都是录像带,录像带的背脊上都标着录像的时间。我随手拿起其中的一卷。
影碟机里开始出现一段跌宕的镜头,接着便是一张脸的放大,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头发盘在头上,穿着一身黑色练功服的女孩,对着近距离的镜头淡淡地笑了笑,然后便坐下开始穿足尖鞋。
她的身高看上去与我一般无二,但整个人却比我更瘦,身上肌肉的线条也更分明。我看着她神情轻松地靠着脚尖站立起来,摩擦舞鞋,压腿,站起来跳跃,落下,跳跃,落下,旋转,不停旋转,只有足尖鞋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她在充满阳光和镜子的屋里跳舞,像一道光,舞步从容,充满了力量和美。那高高扬起的脖颈白、皙,充满了优美的弧度,像是正要起飞的天鹅。
“芭蕾不仅是一种舞蹈,更是一种人生态度,你用脚尖站在地上,你站得比自己原来能够的更高,你看这个世界的眼光也应该更高,作为一个芭蕾舞者,永远永远要用你所能够达到的最高姿态去生活。我们生而骄傲高贵。”
“在你旋转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而是永远记住,盯紧一个目标,只有盯紧一样东西,你才能保持重心的稳定,你的渴望和梦想,都只来自于这一个目标,就是芭蕾,外界再多诱惑,你也只有这样一个要紧盯的目标,你和融入到你本体的舞蹈。你就是舞蹈本身。”
我的脑海里没来由得想起这样两段话,仿佛它们本来就在我的记忆里休眠,只是一不小心被唤醒了一样。
录像带里的女孩仍然保持着高贵的姿态在跳着古典而高雅的舞步,她的眼神不软弱,不温柔,而是带了流动的艳丽和矜持,画面是安静的,只有她不停跳起落下的声音,她偶尔停下来擦干净身上和地板上的汗水,防止被自己的汗水而滑倒。
然后她终于跳得累了,停下来,脱下舞鞋,露出伤痕累累,带了水泡的脚,开始活动脚趾。
我的眼光停驻在这一个画面上。
那是一双和我几乎一样的脚。与刚才优美的舞步相比,简直算得上丑陋,而图像里的女孩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镜头,毫无言语,只是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镜头,我仿佛有一种坠楼般的失重感,她扬起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虽然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却好像挑衅一般,隔着屏幕与我对视。录像到这里便停了。
我仿佛被蛊惑一般,翻出另外一个录像带。
这次录像里的女孩子似乎更长大了些,脸上化着妆,不再是穿着简单的练功服了,而是换上了要登台演出的芭蕾舞裙,裙摆美丽,缀满了钻,镜头采用了一个远景和近景交错的结合,她站在后台的帷幕里,轻轻扭动着脚踝,在地板上划出暧昧的阴影,睫毛低垂着,显得静雅而安宁。然后镜头一转,音乐已经响起,她像一只蝴蝶一般飞到了场中央,舞步翩跹,庄重又轻盈。
接下来的是她的独舞,一段变奏,她的肢体在黑暗和光明交接的舞台上仿佛是流动的,我看着镜头里的人,仿佛自己也置身在那个舞台上,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去诉说,每一个动作都是上一个动作的延续,每一个舞步都是我内心最隐秘欲、望的表达,我的痛苦我的泪水,我的欢笑,芭蕾带给我的,和夺走的,别人不能理解的激烈挣扎,最后都汇成一个个精准曼妙的舞步。
我如痴如狂地把所有的录像带按着时间倒序看了一遍,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便仿佛时光倒流一般,从自信青春的,倒退回青葱稚嫩的,直到脸上还带着未长开的懵懂。
每一个片段里,每一个芭蕾的舞步里,都带了浓重的感染人心的力量,那是一种快要晕染开来的渴求,以芭蕾为全世界,以芭蕾为人生的欲、望。强烈到足以让任何一个陌生人动容。
和其余纪录片不同,这些录像里被拍摄主体是缄默的,但却没有任何一个录像能比这些诉说更多,芭蕾舞者是用她的身体在表达的,她抛开所有的羞怯,将真实的自己公开,而我只能看到强烈的,她眼睛里涌动的,不死的梦想。
我的内心像被巨物撞击一般,脑内还是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在不断回响,我坐在沙发上,用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腿,那双不好看的脚不断提醒着我,那是我的过去。
我和她真的是一个人。
我又拿出最开始的那卷录像带,放进影碟机里重新按了播放键。
第一次的观看只是怀着惊讶和窥视的心情,仿佛在尘封的记忆里寻找过去的自己,甚至像是窥视一个陌生人的人生,并且在一瞬间就被那些精彩的舞姿所吸引了,而这第二次的观看却沉重的多,我觉得无法宣泄一般的难受。
镜头里舞姿越是曼妙越是高难度,我的心就越是如坠地狱一般的寒冷。那个屏幕上将真实的梦想和对芭蕾的热爱盛放在脚尖的人,和如今对于芭蕾除了观赏没有任何爱情的我,简直就是绝佳的讽刺般的比照。
我只觉得心间一片空茫,仿佛在很早之前自己已经死了,那些过去曾经视为生命的梦想和执念,如今却在这个躯壳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更可悲的是我甚至连那种梦想被从自己身上鲜血淋漓地剥离的痛感都没有了,因为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忘记了对于舞蹈的诺言,忘记了脚尖的痛楚,忘记了血与泪,荣耀与挣扎,也忘记了我自己。
我不是我,而只像一个偶尔占据了这个身体。
23、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我是在旅馆柔软舒适的床上醒来的,身上盖着蓬松的毯子,大约已是中午,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来,我睁开有些红肿的眼睛,抓了抓头发。
昨晚那些录像看下来已然是深夜,我在长久的默然和不知所措的迟钝中终于清醒过来。
我需要离开尹厉。
事情正在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发展,我乱如一团的过去马上就要真相大白。尹厉给我的,怕是一个早就设计完美的骗局。我知道我可以选择按捺情绪,韬光养晦然后装疯卖傻地在他身边收集证据,扭转自己的被动地位,但我觉得害怕,一个你依赖并且抱有爱意的人,一夜之间打破了我所有的认知,我没有办法在他面前那样冷静,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知晓着一切渊源,却仍然能缄默着披着虚假的表情容忍我生活在他的安全距离以内。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
既是自保,又是逃避。
于是那晚我便收拾了东西,打算匆匆忙忙从尹厉家里卷款跑人。电视里这种时候为了消除踪迹不被对方发现,都是不用信用卡银行卡的,不然取个钱就暴露地点了。可惜我实在太没有长远眼光,如今身边除了尹厉给的几张副卡,竟然没多少现金。
好在最后从尹厉家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收获颇丰,扛了很大一袋东西。里面胡乱塞着一些能保值的玉器首饰水晶,甚至还有一个价值不菲的金镶玉烟灰缸,要不是嫌携带不便,我恨不得连尹厉放在过道里的清代花瓶也搬走,然后再撸光他墙上所有张大千朱耷的真迹。
他欠我一段人生,我拿得理直气壮。
而一路往长途汽车站赶的时候,我也模模糊糊想着,或许这对于我也算个和美的结局。我当年第一次入住尹厉那金光灿灿的家,便是恨不得把他家镜子上镶银的边框都敲走,然后逃离尹厉。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尹厉大概意识到了,等我到了汽车站,手机上已经显示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并且他此刻还在继续坚持不懈地打着。我望着屏幕闪烁,最后还是接了起来。
在周遭的嘈杂里,他声音里的急切也显得有些隐约而不真切:“颜笑,你在哪里?”他这样问。
那一刻我正灰头土脸顶着疲惫的脸,背着Frank给我的“过去”,和从尹厉家弄来的“赃物”,手里攥着几百块钱,站在川流的人群里。 周围提着行李的人不停走过,蹭过我的肩膀,我的身体,我在这种间接的推搡里左摇右摆,像一条被激流打昏头的蠢鱼。他们的脸上都带了急切而明显的动机,他们都在为什么而奔走,不停驻。人声鼎沸,热闹而混乱。对面的店铺玻璃上只映出我仰着脖子看车次,年轻而茫然的脸。
我在哪里呢?这一瞬间连我自己都恍惚了。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