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尹厉却并不同意,最后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已经几乎是对尹厉吼出来的。

“所有人都以为我站不起来了,既然我能站着活着,我就能跳舞!忘记了又怎么样,那就重新来一遍!流血和流泪,疼痛和艰难,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尹厉本来走在我前面,正打算拿钥匙开门,听到我这话便要皱眉转身,却突然门边上的阴影里走出了个人,对着尹厉就是凶狠的一拳。尹厉没有防备,被击中了正脸,鼻子便鲜血淋漓,并很快地沾满了衣服的前襟。

那人拉住尹厉的衣服,正准备继续抡起拳头,放佛方才那一击一点不过瘾,而尹厉拿手捂住鼻子,却没有反击,他侧了侧身体,声音仍然镇定:“黎竞,别吓到她。”

26、第二十四章

黎竞的神情凶悍,捏紧了拳头,表情忍耐,但终究还是没有再打下去,他放开了尹厉,抬头看我。

一眼隔了千万年一样的厚重,仿佛我们隔了遥远的时光后的重逢。

被这样深情地望,我有些不大自在。这是一张英俊的脸,身材挺拔,不比尹厉的精致,却轮廓更加深邃,带了点异域风情,但却唤不起我的任何回忆。

黎竞显然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定定地站在一边,贪恋一样地看我,仿佛下一眼我就又要消失了一样。而我也才注意到他左手里捏着一个纸团,半展开着,露出模模糊糊的一个“嫁”字,此刻已经被尹厉的鲜血沾染而晕染开来。

那正是我那次从楼上砸下的纸团,我再看眼前的黎竞,才认出竟然就是那天被砸中的男人。他此时看着我,表情和当时一样的难以形容。

然后他用力捏皱了那个纸团,走过来狠狠拥抱了我。

我呆呆地不知道做什么反应。黎竞的这个拥抱带了沧桑和伤感,我被裹挟在这股气息里,没来由得想要叹息。可最后我也只能安抚一样地拍了拍黎竞的背。

“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好。”他的声音低沉,却带了一点颤抖,“你不会知道我被这个纸团砸中时候的心情,我抬头就看到了你,你笑的很开心,鲜活的,纸团里写着‘我嫁’两个字,那一瞬间,好像我过去的那场求婚终于得到回应。就像幻象。”

“那纸团是给我的。我正要问你拿回来。”尹厉止住了血,站在一边说道。

黎竞放开了我,转头盯着尹厉,他的眼睛里都压抑着怒火:“那不是给你的,你骗了她,你差点害死她!”

“我愿意用我剩余的人生去补偿。”尹厉明明刚被打了,此刻却丝毫看不出狼狈,他总有一种气场,让人战栗一般的镇定,他看了我一眼,“只要她接受。”

两个人僵持不下,好在最后终于把战地转移到了尹厉的房子里。

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摆出架势准备一场彻谈。实话说局势有点怪异,我有点坐立难安,对面我的两位“男朋友”对彼此都带了强烈的敌意。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我也仿佛从失忆时候的弃子地位摇身一变成了抢手货。

我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如果我以前是芭蕾女神一样的人物,是不是除了黎竞,其实迷倒海内外,石榴裙下昏倒了一片亚欧非各国人民,甚至“春天的时候开一辆大巴,带着我的一车男朋友去郊游”的愿望实现起来也指日可待?

“我要带以韵回巴黎。”黎竞的声音激动起来,“她在巴黎长大,那里对于她是更亲密的故土,对她也是更好的环境,她的朋友亲人她的过去都在法国。”

我也终于回神:“我的亲人?那为什么直到现在我的亲人都没有出现过?甚至我的中文名字唐以韵都要从我过去的朋友那里听来,那给我这个名字的人呢?”

黎竞有些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垂下视线:“伯母在四年前就去世了,就葬在面朝舞团舞台正面的公墓里,是伯母自己选的墓地,她说要一直看着你跳舞,跳到什么都遮盖不住你光华的一天。你是她的骄傲,她是你唯一的亲人。”

他已经尽量用了缓和的语调陈述,但这个答案还是让我不能接受。

我在最孤立无援的失忆旅程里,在还不能走路的时候,曾经无数次想象过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亲人,他们不需要富有,只需要用粗糙的手轻抚我的额头,让我好在他们怀里痛快地哭出生活里的困苦。

所有的艰难,我只要这一份温情就足以,足以让我头破血流地去对抗世界。

然而现在我真实的身份浮出水面,却仍然是个孤家寡人,拒绝了求婚,母亲早就死了,既没爱人,又没亲人。

唯一有的便是芭蕾。可现在连这仅剩的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纽带,也断了。

我难过得有点不知所措。像是一截木头,烂在了心里,并不锐利,甚至有点迟钝,但还是能感觉到痛。

“你出事的时候就是伯母祭日的那一天,每到那天你便会去拜访公墓之后一个人静一静,我开始联系不上你,并没有引起警惕。”黎竞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现在希望你能和我回去,回到你该去的地方,而不是待在这个人的身边,他是个骗子,并且差点害死你。回去了我们再从长计议,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你去么?”黎竞认真地看我。

尹厉难得的非常沉默,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里甚至带了点恳求的意味。

我偏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我去。” 然后我才正视了尹厉,“我不想留着了,我不想看到尹萱。她恣意偷走了我的人生,可还冠冕堂皇享受着所有好的东西,她踩着我的人生去摘鲜花,摘完竟然还要鄙夷我,恨不得连最普通的人生都不还给我。”

“离开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打算 。我已经联系过了Frank,等手续齐整处理完颜笑这个身份,最终我还是会走,我想看看过去的自己。现在就算计划提前吧。”

尹厉顿了顿:“我陪你一起去,你没有恢复记忆,那里对你来说还是个全新的环境,总要有一些什么熟悉的东西,好让你安心。”

黎竞的情绪似乎又上来了,他充满怒意地看着尹厉。尹厉却只看着我。

我转开头:“我怕看到你会想到她。”

“而且你不用担心,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即使去了巴黎,也不会马上告发你妹妹,我还需要先拿回Alicia的身份,才能再找律师,所以你大可不必跟着我去巴黎好监视我,留在国内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活动看看再怎么包庇她。” 那种黑色的情绪又上来了。哪怕法国还有一个亲人可以让我好觉得终于找到归属感,我也不会这样说话,我只是太难受。我忍不住想伤害别人,而我只能伤害尹厉。

有时候觉得知道了现实,也并没有比不知道更好多少。

我恨尹厉,甚至想,他为什么不可以骗得再完美一点?好让我一辈子不发现。

此刻他坐在我对面,脸微微侧着,难得的拿出一根烟抽着,在一个瞬间,他似乎痛苦地闭了闭眼,但也仅仅一瞬间,再看便是什么都没有,烟雾模糊了他侧脸上的表情,我想刚才是我看错了。

27、第二十五章

十月的巴黎已经有些萧索,我走在街头,周围是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建筑。从我离开尹厉来巴黎已经半月有余,他说得很对,如今这里,唯有熟悉的法语让我觉得安心。

我走的那天他并不知情,因此连离开前的最后一面也没看到。

黎竞给我在巴黎市中心租了一套公寓,他常常来看我,礼貌而温情,Frank中途抽空跑回法国看过我一次,但大部分时候我是一个人。也是唯一一次,我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更想一个人待着。

没有了尹厉,和黎竞单独两个人,我就觉得尴尬起来,他喜欢带我去最贵最华丽的西餐厅,饭后便会邀我去听歌剧,然后我们沿着塞纳河畔慢慢走。

“就像回到了过去,那样无忧无虑。”他这样满足地笑着说,“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每当此时,他温柔的眼神便会落在我身上。有时候他会念一些诗句,都带了美丽古老的韵律。

这是过去我们的相处模式,我很想想起来,他也很想要我想起来,我们默契地期图用这种方式重温记忆。

可有时候我不觉得浪漫,只觉得塞纳河畔的风有点大。

而半月有余,黎竞努力地模拟出过去的场景,希望任何一个片段都是刺激我恢复记忆的导火索,然而我却迟钝得什么都想不起来。我觉得很愧疚,黎竞大概也是有点失望的,他看我的目光里,越来越多像是透过我在看另外一个什么人,带了淡淡的感伤,这样的神情让我落荒而逃。

“以韵,今晚带你去看我的画室吧,我已经把几批参加画展的画全部追了回来。”今晚黎竞的声音是难掩的欢快,他为我画了不少画,现在为了帮我重拾记忆,不惜毁约也把正在展览的几批画提前收了回来。

而即便知道了那将是一整个画室的我,在真正看到的时候我还是被震撼了。

比尹萱的练功房更宽敞的房间,画的大小不一,错落地悬挂在墙上,没有尹萱照片布局那样中规中矩,却带了不一样的风情,显得凌乱又别致,而在我正前方的墙壁上,竟然就是一幅真人大小的画。

“那是我直接画在墙上的,用了一个月才画完。”黎竞的语气带了自得和满意,“我一个月没有出门,结果画完就激动地出来找你,你被我胡子拉碴的潦倒样子吓了一跳,后来还一直调侃我,说我是不要‘脸’的艺术家。”

他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我,又转头盯着墙上的画,注视的目光柔情和煦。

画面里的背景像是一个教堂,采取了一个侧边的视角,我能看到画面里斜前方那巨大的耶稣像,各处装饰着圣诞树,神父正手持《圣经》,他的身后站着演奏颂歌的提琴手,一个金发的男孩子正弹奏着钢琴。画面里有很多人,虔诚地低着头,静谧地站在座位前,手捧蜡烛,教堂暗着,只有每个人手中的烛光照亮他们的一小片脸。但那些脸都是模糊的,只能隐约看到眉眼,只有我的是清晰的。

我站在这个画面布局的正中,捧着蜡烛,脸色沉静,闭着眼睛,仿佛在做一个隐秘的请求。看得出黎竞在我的脸上花足了功夫,阴影画得恰到好处,有一个暧昧柔和的剪影,显得睫毛长而美,表情娴静,与世无争,比起之前莫行之带我看的那张画像,这一张美得不那么凌厉,没有那么多棱角,反倒显得有些柔软和脆弱。

我想起莫行之的那句话。“画作者一定很爱画中人。”站在这面墙前,我也感觉得到扑面而来的情绪,内敛的爱意。

“画里是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样子,那是五年前的圣诞,我从南部一路到了巴黎,一个人,因为孤独,就想在教堂里和大家一起过,然后我看到了你。”黎竞的语气和缓,带了回忆的味道,“我一路在寻找灵感,我以为我不会在哪个城市定居的,但那天以后我在巴黎住了下来。”

我环顾整个画室的画,那是一个个我。我旋转的样子,我跳起的瞬间,更多的是平时不穿芭蕾舞服的我,很多个我,在不同的时间里,侧在巴黎不同街道的栏杆上,表情淡淡,但眉眼间是年轻骄傲的痕迹。

然后黎竞走过去,揭开了一幅画上的遮布,那是一幅没完成的画。

“我已经听说舞团已经和你准备签约了,你将有第一次公开的登台演出,世界将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并为你折服,我本想画好这幅画送你,但之后你就出事了,我便没法再继续下去。”

我像被那幅画蛊惑了一般地向前,伸出手抚摸画面上自己那张未完成的脸。画里我姿势有些扭曲地坐在地上,一手按住左腿,腿部的肌肉绷紧,一只脚的足尖鞋绑带已经松散了开来。黎竞画好了我所有手和腿部的细节,唯独却没有画脸上的表情,画里我只是带着空洞的脸的轮廓,仰着头。

“你想起了什么没有?这幅画是你在练习的时候不慎被自己的汗水滑倒,那一次肌腱拉伤,被迫修养了2个月,那2个月你都不肯见人,觉得腿会受影响,无法接受。我想把它送给你,是因为你为了成为首席的那一天,牺牲了太多,而你的光荣和血泪,我一路都拥有。”

这幅画让我觉得悲伤,而这种情绪又不知道该怎么捕捉住源头。

黎竞每走过一幅画,便会为我详尽地解释,每一幅画都带了很多共同的回忆。可惜我和黎竞也仅仅在五年前才相识,他也仅仅知晓这短短几年间的我,甚至是我的母亲,他也仅仅见过三次。

我在来巴黎的第二天便去了公墓。那是个简易干净的墓碑,在绿草茵茵的墓园里,边上开着一支刚被雨打湿的郁金香,鲜红色。墓碑上刻着我母亲的名字。Maria Tang。黎竞告诉我,她叫唐苑。

“她是什么样的人?”那时候我站在雨中,问黎竞。

那时他却显得有点为难:“我真的很难形容,我们仅仅见过三次,还几乎都只是个照面。我只知道你母亲的法语非常地道,她不喜欢多和你以外的人说话,显得很神秘,你们过得并不奢华,没有其他亲人,但是她的举手投足却像一个贵族,非常优雅。”

“你应该去见见泰勒夫人,我没有见过她,但是她是你的老师,你是她唯一的徒弟,你的母亲和她也看上去很熟悉,要是她知道你活着,一定非常开心。她一定能给你很多帮助。你也应该问问她关于过去的回忆。她是在芭蕾上离你最近的人。”

此刻黎竞大概看出我的情绪,把当天他在墓园对我说的建议又提了一遍。

我感激地对他笑了笑,然后还是好奇地问出了一直以来的问题。

“黎竞,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是我一直很好奇,如果我们的回忆一直这样美好甜蜜,那我当初为什么会拒绝你呢?”

黎竞有些沉默,过了片刻才说:“我不知道,你没有说理由。你只是说你这辈子不会嫁给我,并且告诉我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意料,因为实在是伤人的直白。我有些尴尬地为过去的自己道歉道:“对不起。”心里却想着或许过去的我真的不怎么讨人喜欢。

黎竞却没有在意,他只是笑了笑:“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此刻只要你活着,就是对我的祝福了,何况现在你失忆了,或许对我们也是新的开始。”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深情,而我却心里一跳。我没敢和他说,我两天前在我公寓楼下看到了尹厉。

28、第二十六章

尹厉就那样安静地站在路边,他的手里捧了大把的玫瑰,引来路人无数。我目不斜视地走进公寓。接连两天都如此。他不开口叫我,没有打扰,只是每天捧着新鲜的玫瑰。而我家里放着黎竞送我的香水百合,浓郁的味道,开得肆虐。

再隔一天下楼,他除了手持玫瑰,竟然在脚边放了块牌子,上面大大咧咧用法文写了:“原谅我。”

我断然不知道尹厉也会做这样的事,倒是有点不知所措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Frank帮我联系了泰勒夫人,今天便是会面。

泰勒夫人是世界闻名的舞蹈艺术家,曾经在年少时候就获得殊荣,退出舞团之后便转行编舞,曾经对外公开过不会单独收徒,而我是唯一那个破例。

此时她姗姗来迟,而我越发紧张。心中总有忐忑。

她是我解开所有谜题唯一的希望。

然而当视线里出现这位名师雍容华贵的脸,我就觉得有些手脚发凉。她显然是认识我这张脸的,但她对此的反应却不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冷静的有些冷漠。

“做个piroette on pointe和后踢给我看看。”她的语气疏离,没有问候,没有拥抱,只是这么冷冰冰的一句话。

“我失忆了。”我有些局促,“我发生了车祸,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自己,也不记得您。”

泰勒夫人这才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也仅仅是一眼,她便接着说:“把腿给我看看。”说完就径自上前摆弄我的小腿,她蹲在我面前,面色沉静严肃,一路从脚尖脚背捏到小腿,之后她让我在她面前转了圈。

“老师,有什么问题么?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

做完这些她的脸色便冷了下来:“我想我们没有谈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叫我老师。我不承认你是Alicia。你没有跳舞的腿。”她抬起头看我,语气却像在宣判死刑,“没有两条有力的腿的人,终其一生也不能成为一个在舞台上惊艳观众的舞者。你现在的腿,成为不了一个职业的舞者。芭蕾史上没有任何一个舞者有这样软绵绵无力的腿。”

她的粗暴态度让我愤懑和委屈:“可我就是Alicia,您是明白的!我可以重新跳舞!我不怕苦!”

“很多时候光有态度是不行的。你光有跳芭蕾的心,却没有跳芭蕾的腿。每个舞者都为了舞蹈甚至可以付出一生的心血,牺牲了所有,但最后能站在巅峰里俯仰世人接受万众朝拜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

“我很惋惜。Alicia是我非常看好的舞者,但是现在事实就是这样,没有芭蕾的Alicia不是Alicia,你不是她。”

我的心里乱成一片,我差点不明不白地死掉,艰难地活在骗局里,觉醒了想要找回过去,却发现所有人不再需要我。

没有了跳舞的腿的我,一无所有。

我忍住就要滚落的眼泪,不甘地问道:“那为什么过去的我连一场公演都没有?为什么过去拥有那样条件的我,连站在世人面前的机会都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连曾经灿烂过的回忆都没有留给我?我从来没机会知道过去的我可以做的多好。

泰勒夫人听了我哽咽的语气,似乎有所触动:“那是你母亲要求的。一个舞者从最开始的初登台,到最后在舞台闪耀,是漫长的岁月。她不希望你被外界的过早的盛名所累,也不喜欢那些无穷无尽的舞会,法国贵族的男孩子来分散你的精力,外界总是太多诱惑,很多比你更有天赋的女孩子,过早把自己的艺术生命夭折在浮华里。”

“你应该独自舞蹈,直到那个成熟的时刻来临,展开你的双翅,再也没有谁可以束缚你,遮盖你的华彩。”她仿佛默念着什么词句一般说出这句话,“你确实是我见过最有资质最坚韧的舞者,我说过的,假以时日,你将把我们都甩得远远的,可也或者是我的欠考虑,你作为我徒弟的出现太过夺目,媒体一开始围追堵截。我和你母亲同样的担忧,过早的媒体曝光会让你浮躁。”

然而那个成熟的时刻没有到来。我还是夭折在一场车祸里。

泰勒夫人垂下了目光:“你曾是我们的秘密种子,可现在已经没法发芽。”

她这句话说得笃定而毫无余地,仿佛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个芭蕾的容器,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我要重新跳舞。请您继续教导我跳舞。”

泰勒夫人却摇了摇头:“你现在还记得芭蕾的什么呢?我不教授不能在芭蕾历史上留下痕迹的舞者。更不会从头塑造一个没有前途的舞者。你甚至一点基础都没有。我不想看到笨拙的Alicia。印象里的你,将是永远有精准动作的你。”

“也或许这样反而不残忍,你从来没有在众人眼里出现过,从来没有享有众人的期待,也不会有那么多观众因为你现在的落差而失望伤心。对你反而没有压力。这于你反而是善终。”

然而这真的不残忍么?我的艺术生命,对于这个艺术圈子,竟然是蜻蜓点水般的短暂停留,时光可以掩埋一切,它终将和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所以也不存在被抹杀。

“所以您只认得跳舞的Alicia,而我什么不是?您不觉得这样对我不公平么?这怎么对我是善终呢?!假设我从前闪耀过,是不是此刻就应该死了也好比变成了不能跳舞的废人?您不觉得这样自私么?”

“舞蹈本来就是独占的艺术,芭蕾更是自私的舞蹈。如果你是过去的你,你将比我体会更深。每一个舞者,为了成为首席,都必须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抢占所有观众的目光,这就是芭蕾的表达。”

泰勒夫人看我的眼神带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你连这都忘记了,一个舞者,要足够冷酷才能用脚尖支撑住自己的重量。要足够冷酷才能支撑住所有观众目光的审视。芭蕾从来是残忍的艺术,你现在不仅没有跳舞的腿,连跳舞的气质都一并失去了。你不是Alicia,你不是一个舞者。我不承认你。”

她这样单方面结束了对话,只留我一个人在原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这是失忆后我第一次对芭蕾有深切的体会,我不甘心,即使想不起来,我也不甘愿,我怨恨,这样深重的被否定感让我痛苦憎恨,我第一次想要让自己重新站在舞台上,接受万众的膜拜,鲜花掌声,都是我的,我想要的不仅是过去的回忆,过去的梦想,而是我应得的荣耀。而这情绪又是矛盾的,我又同时怨恨着自己的过去,怨恨那些只为芭蕾而在我身边的人们。

这样的怨恨汇集成对尹厉和尹萱的恨。

我第一次对尹厉歇斯底里。他还是如我离开时一样站在楼下,我冲着他大叫。

“我恨你!你们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蹲下来抱头痛哭。

“我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需要我!”

路过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们对峙,好奇地看着我用陌生的语言冲着一个手拿玫瑰的男人大叫。然后这个男人走过来抱住了痛哭的我。

尹厉紧紧地抱住我。

“我需要你。”他这样说,并加深了这个拥抱的力度。

那个晚上尹厉上了楼,我的情绪失控,他耐心安抚我。

有点可笑,可是我笑不出。像一场闹剧,只有加害人需要现在的我,我恨着加害人,但也需要加害人。

“颜笑,不论你是谁,你都会拥有全世界的。我保证。”我在入睡前隐约听到他这样朝我允诺。

那夜巴黎下了雨,我的梦里便是这样连绵的雨水。

那是铅笔色一般灰蒙蒙的场景。幼年的我背着书包走过长长的甬道,风在吹,雨点偶尔打在脸上。我一路踮着脚前行,用脚尖试着站立着缓慢行走。挺起胸膛,扬起脸,脸上是忍耐但疼痛的表情,我脚上的并不是芭蕾的足尖鞋,而只是一双普通的洗得发白的布鞋。那不是适合用来练习脚尖站立的鞋子。

可是我能感受到自己蠢蠢欲动的脚尖。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双这样的白布鞋,鞋尖上都是两个洞,那是被我回家路途上靠着这样踮脚行走穿坏的。

然后很多纷繁的片段闪过,夹杂着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夹杂着那些起舞的片段,我甚至能记得那种肌肉紧绷的感觉。

我感觉得到,我对于芭蕾的执着。

这一夜我一直做着梦,第二天醒来甚至好有些头疼,环顾四周,满室的百合被换成了玫瑰。

尹厉并不在,我看到他留在桌上的字条。

“我出门帮你买食材熬粥。”

翻开手机,是黎竞的好几个未接来电和短信,关照我今天联系了几个芭蕾评论家,他们曾经看过我的练习舞,叫我下午一起去拜访,另外今天有一个新开的画展,还有新上映的歌剧,他已经定好了VIP的票。

我突然对这样的现实有点厌倦。

我还没找回我,就要被强行要求做我,这样的感觉让我有点烦躁。

对于尹厉不明了的复杂情绪又让我觉得无措。

我呆呆地坐着,十分钟后才终于站起来,开始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个人身份证件。

我直接冲去了机场。买了一张回国的机票。

比起憎恨和报复,现在更重要的是我自己。我不应该活在任何人的保护下,我有我自己的轨迹。

尹厉和黎竞,泰勒夫人,Frank,都不能左右我的人生。

五年前的我已经消失了,五天前的我也不见了,我就是此刻的我。

我不想让尹厉和黎竞知道,只在上飞机前给两个人的手机都发了短信。

我在飞机上默默地告诉自己,巴黎,我会回来的,母亲,我会回来的。以不一样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