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越来越近。

“雪青。”他的声音低沉干涩,像久未调弦的琴声。

“你来了。”何雪青尽量用平静的声音招呼道。

两人互相打量着,一时谁也没有再开口。

短短两个月而已,何雪青觉得沈肃端的身上有一种她无法形容的变化,他的外表没怎么变,只是略略消瘦些。发生巨变的是他的气质。就像一条清澈单纯的溪流被重度污染的那种变化,他的整个人显得消沉、阴郁,又似乎在强撑着什么。

“我来了,雪青。我辞掉了原来的工作,换了手机号,我想一切重新开始,你、你愿意原谅我吗?”他沉郁的目光凝视着何雪青的眼睛,缓缓地说道。

何雪青停顿片刻,冷静而又残忍地说:“那阿姨怎么办?她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找得到这里,她也找得到。”

沈肃端的身形微微一震,他垂下了眼睛。

“雪青,那晚,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信我吗?”他继续说道。

何雪青轻轻笑了。她信,她怎么不信?江晓蓉只是想做一场戏给她看,可是,哪怕是一场假戏,已经足够了。

这场戏足以证明江晓蓉是一个是看上去无比正常的疯子,她对儿子的掌控欲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这个真相的发现,让她不寒而栗。以前,她曾听小区里的中年妇女传言某地有个极品婆婆百般挑剔儿媳妇,不让儿子儿媳同房,甚至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大闹。她当时只觉得惊悚新奇,现在,她完全有理由相信江晓蓉以后可向这位婆婆看齐。

他们就站在那里,沈肃端提议找个地方坐会儿,何雪青拒绝了。

他们先是沉默,接着是不停地说话。何雪青从来都不曾发现沈肃端这么健谈过。

他对她说他们小时候的事,有很多事,何雪青已经忘记了,他却记得那么清楚。

“那时我最喜欢过暑假,暑假里虽然也要去少年宫上课,但总有几天空闲时间。我那时最期盼的事就是你来我家问我作业题。有一次我妈刚好不在家,你来我家,我特别高兴,就给你切哈密瓜吃,结果错把南瓜当哈密瓜,你竟然没发现,我也没发现,我们俩把半个南瓜都生吃了。”

“…你的物理和化学成绩有了进步,非要请我去吃饭,我们吃的是羊肉串,结果我回家拉了两天肚子,但是我仍然很高兴。”

何雪青认真地听着,那些遥远的往事一幕幕如放老电影似的闪回在脑海里。她有时会心一笑,笑毕又觉得无限怅惘。

沈肃端一件件地接着说下去:“我刚出国时,特别不适应。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当地人还排华。那时特别特别想家。想到最后我在胳膊刻了家乡的名字…”

何雪青悚然一惊,沈肃端明锐地捕捉到她的变化,连忙改口:“不,我是说我在课桌上刻下的。”何雪青松了一口气。

他一直说,她一直听。两人从6点说到7点再到8点。从傍晚到黄昏再到夜色降临。

何雪青等他说完了,平静地说道:“肃端,请原谅我的退缩和自私,我没有勇气陪你一起挣扎在网里。我祝你幸福。也祝阿姨健康幸福。”

沈肃端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长久地注视着她。

许久以后,才低声说:“雪青,我明白了。那张网是我与生俱来的,我不该拉着你一起入网。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祝你幸福。”

他轻轻拥抱了一下她,“雪青,你是一个好女孩,你的身上有一种让人快乐的魔力。你一定会幸福的。再见。”拥抱结束,两人挥手告别。一人朝东,一人往西。

这次,他们之间是彻底了结了。

何雪青低头默默走路,突然,人行道边的花丛里窜出一个黑影,把她吓了一大跳。

她刚要大声喊人,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别喊,是我。”

何雪青气恼地挥了他一拳:“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出场都这么惊悚?”

沈千源嘿嘿地傻笑。

“餐厅订好了,咱们去吃饭吧。”

“嗯,行。”她正好又饿又渴。

两人步行到公司旁边的一间小而精致的餐厅,因为过了用餐高峰期,服务员很快就上了菜。

沈千源等何雪青吃个半饱,一边帮她剥虾一边试探道:“你们俩彻底结束了?”

何雪青头也不抬:“你听了多久?”

沈千源言语支吾:“其实我没来多久,一直在看蚂蚁搬家,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看《动物世界》。”

何雪青嗤之以鼻。

沈千源积攒了十来个虾仁,笑容满面地上贡给何雪青:“旧的一篇已经结束,可以考虑掀开新篇章了。”

何雪青毫不客气地把虾仁全吃掉,说道:“不好意思,我是一个略保守的人,现在还没心情开始新篇章。”

沈千源循循善诱:“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心情呢?只要新的足够好,没有什么旧的忘不了。”

何雪青叹了口气,盯着对面大言不惭的人:“他是你堂哥,你不觉得尴尬吗?”

“为了真爱,尴尬算什么。”

“你的家人不反对吗?”

“反对有用吗?我从小到大听到大人的话吗?”

何雪青无言以对。

自从跟沈肃端面谈之后,何雪青觉得自己算是彻底放下了过去。她每天认真工作,每到周末或是去骑车,或者是健身,或是去逛街。她跟于非非及她的同事们时不时地小聚一下。

沈千源也常跟他们一起去登山、运动、游泳、野餐、打网球,一个夏天下来,何雪青白皙的面孔晒成了好看的蜜色,沈千源则晒成了古铜色,他把他们的照片上传朋友圈,苏格拉敏立即过来取经,问何雪青怎么晒的。

于非非则在下面说:“我怎么觉得你变年轻了?”

何雪青回道:“我本来就不老嘛。”

沈千源则犯贱地回道:“我觉得我变熟了。杜拉斯张爱玲曾经曰过:爱让人年轻也让人成熟。”

众人:“…”

工作顺利,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有搞怪逗逼小室友,没有亲戚催婚,何雪青终于感受到了世界的善意。但是很快,她就乐极生悲,不,是应该是乐极生囧。

白冰给她打电话时带来了家乡的最新消息:拆迁的事基本定了,老厂区的房子每平米补偿六七千元。回迁房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但小区里的人们肯定地认为一定有。有些人已经快疯了,有的人家为了多赚些补偿款,竟然准备在原来房子的基础上多盖两层,其中就有朱近明和他姑姑一家。

拆迁的事何雪青倒也不奇怪,上次视频通话时爷爷已经告诉她了。

但接下来白冰的话却让何雪青震惊了。

白冰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何雪青忙说:“冰冰,咱俩谁跟谁,你有话就直说吧。”

白冰松了口气:“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昨天见到孙阿姨了,她跟我说,你爷爷跟她介绍的那个张阿姨,他们…雪青,你很可能要有一个新奶奶了。”

何雪青的心不由得一沉,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第三十二章润物细无声

爷爷今年只有69岁,他当过兵,平常又喜欢锻炼,身体十分硬朗,看上去也就六十出头。而且爷爷生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年轻时是个帅哥。再加上他是厂里的技术骨干,退休金也高,何家家境也不错。当年奶奶刚一去世,就有不少人来做媒。爷爷气得把那些人都轰了出去。

何雪青心里自然不愿意爷爷给自己找新奶奶,她一是觉得对不起奶奶,二是怕生事端。但后来年纪渐长,对人性多了些认识,特别是自己十分忙碌没时间陪伴爷爷时,她觉得爷爷找个伴她也能接受。

可是,她不由得想起了孙阿姨转告白冰的话,那位张阿姨人不错,五十来岁,挺扑实能干的一个人。但是,她有一个不消停的儿媳妇和没主见的儿子。这件事是孙阿姨从她儿媳妇的嘴里听说的,现在两人八字没一撇,她儿媳妇已经开始惦记何家的房子和家产了。这让何雪青不得不警醒。虽然她相信自己的爷爷,但身边发生过太多老房子着火的事。

何雪青思索再三,决定试探一下爷爷。

她拨通了爷爷的电话,何爷爷十分高兴:“怎么,又想爷爷了?前天不刚打过吗?”

何雪青笑笑:“想爷爷就打了呗。现在入秋了,您注意点别感冒了。”

爷爷朗声大笑:“没事没事,我身体好得很。”

何雪青试探道:“爷爷,家里还好吧?张阿姨怎么样?”

“很好,一切都好,你张阿姨人非常勤快。哦对了,我见她生活艰难,你收拾出来的旧衣裳之类的,我都送她了。”

何雪青笑着说:“送就送呗,反正我也准备捐出去的。”

“嗯嗯。”

两人唠了一会家常,何雪青觉得该问这个问题了,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偏偏爷爷也没有想说的意思。

爷爷见她今日有些吞吞吐吐,便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你是不是交了新男朋友,不好意思告诉爷爷啊。”

何雪青开玩笑道:“哪有那么快,爷爷您不会交女朋友了吧?”

爷爷怔了一会儿,笑骂一声:“你这孩子没个正形,玩笑都开到爷爷头上了。”

何雪青决定不再拐弯抹角,字斟句酌地说道:“爷爷,我真的听说你和张阿姨…”接着她将从白冰那儿听来的话加工了一下告诉爷爷,然后又说:“爷爷,我以前不懂事,反对您再婚。现在逐渐明白,儿孙之情是代替不了夫妻之情的,您要想找老伴,只要对方人好,又合您的意,我是不会反对的。”

爷爷沉吟了一会儿,说:“傻孩子,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我哪有这个心思?我现在只想好好陪着你,等你有了好归宿,我也就放心了。再过几年我就该下去跟你奶奶团聚了,我们这异地恋也该结束了。我真要找了,你奶奶还不骂死我。到了下边,两个老太太争我一个,怎么分啊?”

何雪青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爷爷想了想又说:“哦,我明白了,这肯定是她儿媳妇儿子的意思。上个月他们来过一回,说要看你张阿姨,我总不能不让人来是不?她那儿媳妇一看就十分精明,到了家里,眼珠滴溜溜地转,我看着就不喜欢。后来教训了他们几句,让他们以后多多孝顺老人。他们当时表现不错,吃了一顿饭就回去了。我估摸着是因为拆迁的事闹的,有些人就跟没见过钱似的,一听到有赔偿款又有回迁房,啥歪点子都来了。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事我会处理好的。”

过了两天,爷爷又打来电话说,阿姨的儿媳妇儿子确实有这方面的意思。那老太太人老实,爷爷一问她就照实说了。爷爷向她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多给了她一个月的工钱,又帮着她介绍了一个好东家,把她体面地给辞了。

何雪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想着爷爷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在家,心里不禁又有些自责。

家里的事解决后,何雪青的心思又继续放回到工作上。每天早出晚归,忙碌不堪。

她时常遇到李思云,李思云几次要请她吃饭都被她婉拒了。

到了周末,沈千源有事出门,何雪青一个人在家,忽然听到门铃响,她通过猫眼往外看,见是李思云。

她正迟疑着,却听李思云笑着说:“我知道你在家,你不会把老同学拒之门外吧?”

何雪青只好打开了门,客气地请他进来。

李思云打量了一眼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客厅,不由得出声感叹:“女孩子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我家里就挺乱的。”

何雪青笑着说:“也不一定,家里一般都是室友收拾的,我还跟以前一样,对生活不太讲究。”

“哦,是吗?”李思云听到她提到室友,眉头不由得一皱。

何雪青让他坐下,顺便倒了一杯茶水放到他面前。

李思云面带微笑打量着何雪青,感慨道:“雪青,几年不见,你变化很大。”

“我们都在变。”

李思云摇头:“是都在变,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往好了变。”

何雪青笑笑:“你是肯定往好了变的,比以前更成熟稳重了。”

李思云看着何雪青的眼睛,试探道:“雪青,我跟杨乐分手了。”

“杨乐?”何雪青想了片刻,才从记忆的仓库里搜索出这个人。杨乐是她隔壁宿舍的,两人算是熟人。大学时一直对李思云有意。后来,李思云追了何雪青一年,何雪青拒绝后,杨乐苦追李思云,两人在毕业前夕终于在一起了。当时还有同学替何雪青打抱不平,何雪青倒无所谓,毕竟杨乐又不是第三者。毕业后,她回了家乡,这事就慢慢淡忘了。

李思云低头看着茶杯,慢慢说道:“受我舍友的影响,我当时觉得女生喜欢一个男生就该以他为中心,什么都听他的,就该贤惠勤快。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还是独立自强的女生更适合我。一个没有自我、不肯给男人独立空间的女人真的是太可怕了,让人想情不自禁地逃离。”

何雪青淡淡一笑:“其实对女人要求太多,对自己没要求的男人也蛮可怕的,反正我是见到就跑。”

李思云微微一笑,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一丝赞赏:“雪青,我记得有位师兄跟我说过,就算不看你的脸,光跟你聊天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就像下棋时遇到水平相当的对手一样,酣畅淋漓。”

何雪青客气地说:“你现在拍马的功夫提高不少。”

“我是真心的,对你没必要虚伪。”

他说着,把椅子往前拉了一下,身子往前倾了倾,试探道:“雪青,你有没有觉得,有时两个人相遇太早也不是一件好事,那时候我们还不够成熟,还太过自我,不懂得为对方考虑。”

何雪青正要回答,忽然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沈千源回来了。

他拉开门的同时就开始高兴地喊道:“公主殿下,本骑士回来了,给你带来了好吃的冰激凌。”

他进来一看到李思云,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李思云笑着说道:“你好,我过来看看雪青。”

沈千源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先去把东西放到冰箱里,然后坐到何雪青身边的沙发上。

李思云的态度十分亲切随和,好像上级询问新来的下属似的。

“工作还顺利吗?”

“太顺了。”

“有没有老员工欺负你?”

“我不欺负他们就算好的。”

李思云微微一笑:“环宇公司是业内的佼佼者,公司制度福利十分完善,只要好好干会有出头之日的。”

沈千源似笑非笑:“李主管好好干吧,祖国的未来就靠你们这些栋梁之材了。”

李思云笑而不语。

两人是明显的话不投机,李思云略坐一会儿就礼貌地起身告辞,他再次邀请何雪青:“我能请你吃顿饭吗?”接着他又补充一句:“今天是周末,你不要告诉我你没空。”

沈千源替她回答:“你真猜对了,她是没空,她已经答应我的邀请了。我今晚亲手给她煎牛排。”

李思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何雪青对沈千源说,“你可能不知道,雪青最讨厌别人替她做决定。”

沈千源眼巴巴地看着何雪青,两手一摊:“那你做决定吧。”

“不好意思,思云,我们昨晚就商量好了,咱们改天再说吧。”

李思云讪笑了一下,一点也不气馁:“那就改天。祝你们周末愉快。”

说完,他礼貌告辞。

李思云一离开,沈千源便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何雪青无奈地看着他:“你怎么每次见了他都是斗志昂扬?”

沈千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这是大自然的规律,雄性为争夺雌性必须要斗。”

“你说什么呢?”

沈千源怕她生气,连忙转移话题:“好吧,我跟他是雄性,你是女性。我去给你拿冰激凌。”

他们今晚的晚饭是是意式培根焗面、日式烧鳗、煎牛排、水果沙拉,再配上一瓶红酒,还有沈千源亲手烤的饭后甜点。沈千源意外的大方,竟然主动提起要给隔壁的邻居送一份尝尝。

李思云更加意外,沈千源将托盘递给他时,淡淡说声:“这是我亲手做的。”

送完东西后,他心情十分愉悦。

不得不说,这顿晚饭吃得十分愉快。

饭后,沈千源还抱着他的吉他弹奏一曲助兴。

转眼间,夏去秋来。秋天一到,他们去野炊,去采摘,去踏秋。日子过得更加斑斓多彩。

不得不说,沈千源确实是一个十分会玩有情趣的人,跟他在一起绝不会无聊。

他精神旺盛,活泼好动,把日子过得活力四射。

他干什么都喜欢别出心裁。

他送了何雪青一件定制体恤。

体恤背后印着:白雪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