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等到入夜祖父才扶醉归来,但是兴致倒好,听我们讲起小祖母的委屈,他不以为然地微笑:“是那样的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陈祖父的笑里有一种阴森。

然后他便沉默了,可是他的眼光渐渐柔和下来,用呓语般的语调轻轻地说:“她是美的,很贪玩,很浪漫,也很痴情。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总喜欢打扮成农家女孩儿的模样从后花园溜出来到处逛,专逛那些卖小玩意儿的巷子。那次她忘了带钱,我偷偷跟上了她,看她在小摊前徘徊把玩,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又三番几次地回顾。我把那些玩意儿一一买下,有荷包儿,有绣样儿,还有藤草编的蝈蝈草虫儿,都是孩子玩艺儿,不贵……我跟着她,一直走出集市,追上去把东西送给她,她很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我,整张脸都涨红了,那时候太阳快要下山,到处都是红色一片,她那样子,那样子……”

开始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小祖母,但这时已明白其实是指陈大小姐。陈祖父情动于中,满眼都是温柔,我听到他轻轻叹息,顿觉回肠荡气。

眼前仿佛徐徐展开一幅图画:夕阳如火,照红了满山的花树,也照红了树下比花犹娇的女子。而那女子脸上的一抹羞红,却是比夕阳更要艳美照人的,她低垂着脸,但是眼波荡漾,写满了爱意缠绵,闪烁着两颗星于天际碰撞那样灿烂明亮的光芒。她打扮成朴素的乡下女子的模样,可是丽质天生,欲语还休之际早已流露出一个千金小姐的高贵妩媚。她手上拿着外祖父赠送的小玩意儿,不知是接还是不接,要谢还是不谢,那一点点彷徨失措,一点点惊喜踌躇,一点点羞怯窘迫,不仅完全无损于她的矜持端丽,反而更增添了一个花季女子特有的羞涩之美,当此佳人,谁又能不为之心动呢?这就是关关睢鸠为之吟唱不已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于是爱情一如参差荇菜的疯长,在那个彩霞满天的黄昏诞生蓬勃,令情窦初开的良人君子溯洄从之,左右采之,心向往之,寤寐求之……

那个时代的爱情哦,竟有这样的绯恻缠绵!

黛儿忍不住插嘴:“原来她也喜欢小玩意儿,这倒有点像我。”

陈祖父抚着黛儿的头发,痴痴地说:“不光这一点像,你长得也和她很像,像极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也就你这么大,一朵花儿的年纪……她是为我死的,这么多年来,想起这个就让我心疼。”

他的眼角微微温润,而我和黛儿早已听得呆去。

可是陈祖父的神情却在这时一变而为冷厉,恨恨地说:“你小奶奶一直想取代她姐姐,怎么可能呢?她哪里会有她姐姐那份真情?所以,我一开始就定了规矩:先奉你大奶奶的灵位成亲,然后才续娶你小奶奶,上下家人都只能喊她二夫人,永远把正室夫人的位子留给她姐姐,让她永远越不过她姐姐的头上去!”

陈祖父说最后几句话时,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听得不寒而栗。身份名位,在我们的时代尚不能处之淡然,何况他们的时代?小祖母以处女之身,下嫁于祖父,却一上来就担个续弦的名头,岂不冤枉?然而,谁又能责怪祖父对陈大小姐的一番痴心?

黛儿不以为然:“可是小奶奶对你也很好呀。你们已经一块儿过了半辈子了,没有感情,怎么会共度金婚?再说,陈大小姐再好,也是过去的人了,真正陪你同甘共苦的,还是小奶奶呀!”

陈祖父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一脸厌恶:“她?她有她的心思。她肯嫁我,不过是为了要我帮她对付自己的亲哥哥!共度金婚?呵呵,共度金婚……”他呵呵笑起来,笑声中充满苍凉无奈,令我不忍卒听。五十年,整整半个世纪,难道用五十年岁月累积的,竟然不是爱,而是恨么?

我们还想再问,像陈大小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祖父又为什么会突然远离,还有,祖父究竟是怎么样被小祖母的柔情打动的,陈曾祖父又为什么要反对祖父与祖母的婚姻等等等等。可是祖父的酒劲却已翻了上来,口齿渐不清楚,黛儿只得唤上海厨娘来伏侍他睡下。

晚上,我做了梦。

朦胧中,看到有女子怀抱婴儿走近,面目模糊,但感觉得出十分清丽。我问:“你可是陈大小姐?”

这时候电话铃声响起,导游说:“要出发了。”

嘿,如此刹风景!

伤痕累累的西大街

回程飞机上,我同黛儿说起我的梦。

黛儿叹息:“我渴望这样的爱情。”

“哪样的?是你祖父对陈大小姐刻骨铭心的爱,还是你小奶奶对祖父那种无怨无悔的爱?”

“都渴望。因为他们都是那样地强烈、震撼、缠绵,与痛苦。”

“痛苦?你是说你希望痛苦?”

“是的。”黛儿望着我,认真地说,“小王子说,当你给一朵玫瑰花浇过水,它就不一样了。爱也是这样的,你得为它做点什么,它才是属于你的。我渴望有一天,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不仅能让我快乐,而且能让我痛苦。他得让我为他流泪,伤心,痛不欲生。那样,我才会爱上他,把整个儿的心交给他。”

我望着黛儿,她的眼里充满着对爱的渴望,是一只鲸游在金鱼缸里的那种不足与渴望。

她不是没有爱,只是不满于她所得到的爱。

她想要得更多。

她想要整个大海。

虽然那里也许充满风浪,但那毕竟是大海。

回到北京,黛儿收敛了许多,连穿着打扮也不比以往暴露,变得淑女起来。然而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别有一种风情。

一天上古文欣赏,黛儿穿了件半袖翠绿色衬衫,同质地窄腿七分裤,袖口与裤管均密密地绣了一圈儿花边,平时飞散的长发今天梳成两只麻花辫子搭在胸前,辫梢还系着绿绸带的蝴蝶结儿,清灵秀丽得就像刚从民国时期的旧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连古文学老教授都被惹得频频从讲义上抬起眼来。

我忍不住叹息:“黛儿,如果我是男人,我真的也会被美色所迷。”

怎敢再骂那些迷恋黛儿的男人爱得肤浅?美色当前,谁又是深沉的智者?

她变得沉默,更变得忧郁,一双大眼睛越发漆黑如星。而且疯狂地迷上电脑,拒绝了所有追求者上门,一下课便揣着上机卡躲到电机室里做网虫。

开始我以为这一切的变化是为了阿伦,但是不久便发现自己错了。

傍晚,窗外阴雨如晦,黛儿在宿舍里大声朗读安徒生童话《雪人儿》:“雪人儿看到了火炉,那明媚的火焰正是爱情的象征,没有一双眼睛比它更加明亮,没有一个笑容比它更加温暖,它照亮了雪人儿的心,于是那颗心变得柔软而痛楚,它感觉到身上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它不了解,但是所有别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会了解的。”

黛儿抬起头问我:“艳儿,你了解吗?”

“了解。小心防火,危险勿近。”

黛儿没有笑,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艳儿,如果我想去西安工作,你会不会帮我搭线?”

“去西安?为什么?”我惊讶地停下笔,毕业考在即,我连年优秀,可不愿在最后关头痛失晚节。但是黛儿的提议太过奇突,我知道她父母是早已计划好要她一毕业即出国的,怎么竟会忽然想到去西安?

“因为子期不愿意来南方。”黛儿低下头说,“他说他父母都在陕西,不方便远离。”

“子期?子期是谁?”

“子期就是子期呀。”黛儿责备我,“还是你帮我牵的线,怎么倒忘了。”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香港咖啡座的那次邂逅,恍然大悟,“是他呀,你们后来联系上了?”

“我和他一直都有通信。”

我这才知道黛儿天天去机房是为了同高子期网上聊天,不禁叹息:“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儿。”

黛儿低下头:“在遇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爱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她说得这样温柔缠绵,我亦不由认真起来。“那么,现在进行到哪一阶段了?可有谈婚论嫁?”

“没有。”黛儿的眼中竟难得地有了几分忧郁,她略带彷徨地说,“我已经决定去西安找他,我想天天见到他,你帮我好不好?”

“可是,你爸爸妈妈会同意吗?你原来不是打算一毕业就出国的吗?”

“原来我不认识子期。”

“这么说,你的前途将为子期而改写?”

“我的一生都将为他改变。”黛儿很坚定地说,“男人和女人的恋爱是一场战争,谁先爱上谁,谁就输了。我输了,我愿意!”

“我愿意”,这像是新婚夫妇在教父前永结同心的誓言呢。我诧异,黛儿这回竟是来真的。她眼中的光焰炽热而坚决,有一种燃烧的姿态,令我隐隐不安。谁看过雪人的燃烧?那样冰清玉洁的一种毁灭,便如黛儿的爱吧?

回到西安,我立即着手四处张罗着给自己和黛儿找工作。

父亲说:“其实何必到处应聘呢,唐禹那儿正缺人手,你们两个一起过去帮忙不是正好?”

我却不愿意继续仰唐家人鼻息,只肯答应介绍黛儿给哥哥做秘书。

哥哥起初还不愿意,怕刚毕业的大学生没经验,可是见到黛儿照片,便立刻满面笑容地答应下来,理由很简单,“凭黛儿这张脸,根本不需要任何经验,只要她肯在陪我见客户时多笑两下已经比什么都强。”

事情就这样说定下来,约好黛儿过完“十一”即来西安上任。

我自己,则应聘到一家杂志社考取了一份见习记者的工作,月薪三百大元,可是一天倒要打卡四次。人家说时间即是生命,可是记者的生命恁地不值钱。

在大学里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已经不能再忍受寄人篱下的感觉,找到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藉口要陪黛儿,向父母提出租房另居。

母亲原本颇不乐意,但见我意思坚决也就算了。

搬家那天,我请父母吃了顿饭,郑重表示我搬出唐家并不代表会忘了他们,今生今世,他们都是我最亲最近的父亲母亲。

饭后自然又是唐禹送行,不过这次更为彻底,一直将我连人带行李送到西大街的新居。

西大街是一条老街。

老,而且穷。满面风霜,衣衫褴褛。路面都打着补丁,十余步的距离,可以看到修自不同时候的五六种砖石。房屋只有两层高,路灯也黯淡,只照得见眼下几步远。

说是“新居”,不过是对我这个“新客”而言,其实房子只怕已有半百年纪。

可是房租出奇地低。这一条优点足以抵过其他十条缺点。只是委屈了黛儿,那么光芒灿烂的人偏偏要住进这样黯淡无光的所在。

住进来第二周,父亲突然上门拜访。

幸好我前一天刚刚备下几种生活必需品,于是烧开水沏出茶来,又下厨弄了几味小菜,总算不至十分怠慢。

父亲叹息:“艳儿,你长大了。”停一下,又问:“有没有想过开始寻找生身父母?”

我立刻回答:“您就是我亲生父亲。我不必再寻找第二个父亲。”

父亲便不再说话了。我知道他们还在为我的搬家心生芥蒂,言谈越发谨慎。其实亲生儿工作后搬出与父母分居的也很多,只是人家便不必担我这些心事。

饭后,陪父亲沿着西大街散步。

街道很破,许多老房子都拆掉了,可是又没有拆干净,露出钢筋水泥的内脏,十分奇突。店铺多半冷清,稀稀落落摆着几件过了时的商品,不知卖不卖得出,没有人关心。橱窗也马虎,仿真模特儿被剥了衣裳,无尊严地裸露着,胳膊腿上一片青紫,连着手腕与臂的螺丝有些松动了,露出黑色的铁锈来,看着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整条路,都是伤痕累累的。

路边的树也老了,一色的中国槐,早已绿荫成盖,于路两旁遥遥招呼着,越来越亲近,几乎连接起来,遮蔽整个天空。有一棵树,拦腰处奇怪地肿出一大圈来,成球状,足有本身两个粗厚。

父亲说,那是树在疼。比方树还在幼年时被勒了铁丝,那么就会在伤处不断分泌树汁,日复一日,逐渐增厚。

我的眼前忽然显出一幅景像来:树长了舌头,软的,湿濡的,含羞带痛地,于静夜悄悄吐出,一下又一下,舔舐自己的伤处。伤口结了痂,渐渐愈合了,却留下一道疤,日益加固,终于成了今天的模样。

树,也是有记忆的。

我不禁低下头去。

父亲说:“其实在历史上西大街曾经是很显赫的。隋唐时候,这一代地处皇城中心,西大街为皇城内第四横街,钟鼓楼都在这条街上。宋、元、明、清,历代官府都集中在这里,所以名副其实,又叫“指挥街”,等闲人是不能轻易踏入的。只可惜后来城市中心东移,原来位居广济街迎祥观一带的钟楼便被迁走了。奇怪的是,钟楼搬迁以后,原先钟楼上的景云钟就再也敲不响了,而西大街也一年年败落下来。”

父亲再度吟起那句诗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吟诗的时候,眼睛看着我。我知道他又想起我的身世来了,忽然之间,我觉得与西大街亲近了许多。隋唐,皇城,第四横街……这些名字听起来都好熟悉,好亲切。也许,我真的会在西大街上,有所奇遇破解我的出身之谜也说不定吧?

送走父亲许久,仍觉得心中坠坠。眼中总是浮现出那棵树来。

幼时的伤,是内伤,用尽一生也不能愈合。

我和树一样,都忘不掉。

黛儿来西安那天,我和哥哥一起到火车站接车,在站台上见到衣冠楚楚的高子期,虽然这之前不过一面之缘,且又经年未见,我还是把他一眼认了出来,毕竟男人长得像他那么英俊清爽的不多。

难得的是高子期也还记得我,满面春风地招呼:“唐小姐,好久不见。”

我为他和哥哥做介绍,强调说:“高子期,黛儿的男朋友。”

子期笑了一笑,而哥哥脸上一呆。

这时候车已进站,子期小跑两步赶上前去,哥哥小声抱怨:“你没说过黛儿已经有男朋友。”

我故做不解:“这同应聘秘书有关系吗?”

“空通”一声,火车停稳,黛儿出现在车门口,见到子期,欢呼一声跳下车来,两人就当着满世界表情不一的眼睛公然热吻起来。

哥哥嫉妒得脸都红了,悻悻说:“色情男女!”

我笑:“应该说性情中人才是。”上前拍一拍黛儿肩膊,“喂喂,留点口水说话好不好?”

黛儿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又大惊小怪欢呼一声,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笑着推开她,“去去去,同男朋友亲热够了,把剩余热情施舍在我身上,才不稀罕呢。”顺手拖过我哥哥,“这是唐禹,你未来老板。”

唐禹反正没份献殷勤,索性板起脸来做足一个老板应有的戏份,微欠一欠身,庄重地说:“欢迎陈小姐加盟敝公司。”

黛儿眯起眼一笑:“没想到我会有这样年轻英俊的一位老板。”

哥哥脸上不由又是一呆。

接着我们一行四人去香格里拉吃自助餐,说好了唐禹请客,可是高子期不做声地到柜台把帐结了。

我对他更加好感,称赞说:“这才是绅士风度。”

唐禹仍然莫名其妙地吃醋,“嘴乖腿勤而已,导游的职业病。真奇怪为什么女人都喜欢小白脸。”

我笑:“吃的好没来由的醋。哥,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吹了。”

“为什么?我听说她条件不错,还是个什么经理呢。”

“妈妈对女强人不感冒,说她比我还像男人,我要是娶了她,将来准没好日子过。”唐禹悻悻说:“看着吧,下次我非找个女人中的女人,胸大无脑那种,白纸一张,随我涂点。”

我大笑。

经此一役,唐禹对黛儿再不抱暇思绮念,坦坦荡荡只拿她当女秘书看待。黛儿反而诧异,对我说:“难得有男人在我面前这样正人君子,你们唐家的人个个不同凡响。”

我笑:“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西安城的地底下埋了那么多的皇帝,滋养出的子民又怎能没几分皇家气派?”

后来我将这番话转述给老哥,唐禹得意,从此越发矜持。

唐禹的皮包公司原本发际于我那一十五只金镯子。如今三年之期已过,唐禹却一直不提赎回的事,我心知事情有变,也只好不问一字。难得公司渐见规模,有闲时我曾专门去参观过一次,写字楼里租用着小小一个套间,传真电脑也都还齐全,书柜里装满大部头封面烫金的商业书,不知是用来看还是用来摆设,但总算已经上了轨道,我那镯子也就算没有白奉献一回了。

转眼冬至,黛儿在秘书岗位上已经驾轻就熟,虽然不会十分出色,却也胜任有余。

我也从见习记者转为正式工,收入大幅度增高,虽然薪水仍然三百,但是加了编辑费,按版面支取,多劳多得,应付日常消费已经绰绰有余。

可是随着我文笔的越磨越快,文章的品味却越来越低,用黛儿的话说就是:挖人家墙角以为自家稻粱谋。

没办法,不知怎的如今期刊圈盛行一股所谓纪实风,各大报刊都在四处搜求案例奇闻,拳头与枕头齐飞,暴力和色情共舞,翻开杂志来,满眼所见不是杀人,就是乱伦。古人云: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连写着“盗泉”两字的水源都认为不洁,渴死不肯饮用。而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辈枉为文人,遇盗泉岂止饮水,简直甘之如醴,以诲淫诲盗为己任,想来真令人志短。

我负责的是娱乐版,每天挟了相机四处采访花边新闻,渐渐与各影视公司混得烂熟。

导演戏谑:“其实唐小姐眉清目秀,如果肯演戏,何必采访人家,自己就是现成的大明星。”

说得我心动起来,便也想客串一回,过一把戏瘾。

导演答得爽快:“好呀,最近有个电视电影的本子,青春片,讲大学生的,你年龄正合适,就演女班长好了。”

但是本子拿到手,才发现统共三句对白:“我叫张洁,暂代班长。”“没关系,你睡下铺好了。”“老师好。”

完了。

制片还要开我开玩笑:“还有名有姓的,不错了呢。”

不错,主角好过配角,配角好过龙套,龙套里有名字的好过没名字的,没名字中露正脸的又好过侧脸的……一个半小时的片子里,人物早被分了三六九等,等级森严,羡慕不来。

我于是为了三句台词辗转反侧,想方设法出奇制胜,硬要从平凡中见出不凡来。

这件事除了黛儿我没有告诉其他人,通场三句台词,小到不能再小的角色,有何颜面启齿。

但自己的心里是兴奋的,日复一日地扳着手指算播出时间。

一日自片场回单位,刚刚上楼,听到同事张金定抑扬顿挫的男中音:“唐艳?我们杂志社没这个人。我是新来的,不清楚,或者已经走了吧……”

一阵气血上涌,我真想推门进去大吵一顿,但立刻意识到吵架不是办法,最关键的,是我绝对占不到上风。

张金定者,今年27岁,和我同时进入杂志社,是主编在工作会上公开评价最有发展前途的两个编辑,故此敌对也最强。最近社里有消息说新买了几套住房,除了照顾管理人员和老编辑外,另有一套是奖励新编辑的,而这新人之中,又属我和张金定可能性最大。张某家境清贫,世世代代培养出这第一个大学生来,难得考入文化单位来,自觉鲤鱼跃龙门,恨不得以社为家,刻苦非凡。加之新近交了女朋友,对那套房子正是志在必得,因此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扑杀脚下而后快。

在他的心目中,女友是女人,女同事却是老虎,尤其与自己同工同酬同等职位的女同事。

可是正因为对方已经出此下策,如果我接招,就等于把自己和他划了等号。而且他是男人,可以骂脏话,我却不能,骂了,就是泼妇。

男女同工同酬,女人却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压力和管束,真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