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冷翠忽然间就决定了,"我去见你吧,我正好要去趟威尼斯,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对了,就在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桥上碰面怎么样?"

"是叹息桥。"

"我当然知道是叹息桥,OK,就是叹息桥!"

2

一直到第二天,冷翠的心绪还没有平静,日记看不下去了,就走出房子。已经是秋天,山冈上的树有一半被染黄,层层叠叠,在碧蓝的天空下好似一幅油画。山坡上的野菊花开得尤为烂漫,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菊花香。冷翠摘了把野菊花,坐在围着栅栏的山坡上看风景,黄昏时分,伴随着教堂古老的钟声,山冈下的佛罗伦萨笼罩在一片暮色苍茫中,好似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透着神秘,美得令人窒息。

冷翠在想,姐姐让她看到这本日记,一定是希望她能替自己去桥上赴约。而冷翠能为姐姐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件事了。那个Jan,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记得这个约定,他一定会去的。那么去会会他,或许可以了解姐姐更多的事情。这让冷翠不由得对这次旅行向往起来。

晚餐后,她开始收拾行装。正收拾着,来客人了,是安娜。她是来给冷翠送食物和生活用品的,自从冷翠搬到姐姐的房子里住后,甲壳虫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各种吃的用的,一连数天,从不间断。这家伙还挺厚道的,没想要冷翠饿死。不过平常都是佣人送,今天怎么是安娜亲自送呢?

"怎么,你要旅行吗?"安娜看着她在收拾行李很是诧异。

第36节: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4)

"是的,想出趟门,去见个…朋友,"冷翠含糊地应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安娜说,"对了,安娜姐,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安娜将两大袋食物放到餐桌上,优雅地笑着说,"当然可以,干吗这么客气啊,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我要出门,可是护照在甲…在祝先生手里,你能不能帮我把护照送过来,没护照出门会很麻烦。"冷翠拉安娜到沙发上坐,尽可能地让自己表达清楚。

"你的护照怎么在他的手里?"安娜反问。

冷翠面露难色:"这个…"

"好的,没问题,我帮你去拿。"安娜很善解人意,并不往深处追问,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白皙的肌肤吹弹即破,眼角看不到一丝细纹,四十岁的女人能保养成这样着实不简单,她深褐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冷翠,"翠翠,你怎么认识的希尧,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我们认识完全是歪打正着,说来话长呢,至于他喜欢我…"冷翠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我还真没觉得,而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只是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才碰到一起的,并非是外人想象的恋人关系,以后我再说给你听。"

安娜立即展露出迷人的微笑,好似如释重负般拉过冷翠的手放到膝盖上,显得很亲密,"好,以后你把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很好奇呢。"

"我们…没故事。"冷翠感觉有点不自在,安娜的热情好似有些不合常理。她的样子无疑表露出对冷翠和祝希尧之间发生的事有着极大兴趣,但又不急于深究,冷翠看着她,感觉她闪烁的目光背后似乎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她对安娜也很有兴趣。

"你们是亲姐弟吗?怎么一点也不像啊?"冷翠傻乎乎地问了句。

安娜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表情迅速晴转阴,怔怔地看着冷翠。

"对…对不起,我好像不该这么问。"冷翠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这个女人拉下脸的样子怎么比传说中的女巫还令人心悸啊。

"你看我们是亲兄妹吗?"安娜不动声色地反问她。

冷翠被问住,一时气结。气氛陡然变得很僵。但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安娜四十了呢,在心理较量上明显比冷翠游刃有余,她冷笑着,咄咄逼人:"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去探究得太深,因为每件事情都有其最适合的存在方式,有的适合暴露在阳光下,有的则更适合静静地躺在黑暗里,那样就不会给光明中的人带来伤害。在这一点上你姐姐就很明智,她将她的一切都带进了黑暗的地底,永远的沉睡,无论她发生了什么事,好的坏的,都不会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这是她对在世的人最深厚的宽容,当然我们也会宽容她,希望她在地下安息…"

冷翠目瞪口呆,她这话什么意思?永远的沉睡?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地下安息?她是不是说,姐姐生前是个很麻烦的人,所以死了只配下地狱?冷翠顿时升腾起无名火,本来对这个女人还有好感的,经她这么一说,原有的好感荡然无存,她可能不知道,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灯呢。

"安娜姐,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说的是,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无论是什么事情,总有大白天下的一天。上帝不可能永远闭着眼睛的!我不知道我姐姐生前遭遇了什么,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什么麻烦,但她肯定是个善良纯洁的人,我是指她的心。有些人别看外表光鲜,其实内心比阴沉的天空还黑暗,比雨天的污泥还肮脏,我姐姐不是!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血脉是相通的,骨肉间必有心灵感应,我可以以我的人格担保,我姐姐绝不是一个成心要去伤害他人的人,她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宽容,她也不会宽容任何伤害她的人,哪怕她现在沉睡,但有些静静躺在黑暗中的事情不会永远沉睡,终有醒来的一天,我确信!"

冷翠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显得很激动,双目鼓鼓地瞪着安娜,瞪得安娜哑口无言。安娜的表情很复杂,意识到有点低估了这丫头。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对方,不便久留,悻悻地起身告辞,冷翠也没有送的意思,冷冷地就两个字:"走好。"

安娜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冷翠一眼,没有说话。她都走出门了,冷翠又在背后抛出一句:"忘了给您补充一句,我姐姐人是躺在地下,灵魂却是上了天堂的,她只可能取得上帝的宽容,而上帝也必会宽容她,因为她是上帝最纯真的天使!"

冷翠想,你安娜有什么资格评价我姐姐,她即便对不住你,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宽容,因为,如果你没有给她带来麻烦,她又怎么给你带来麻烦?好刻薄的女人!都说死者为大,既已死,何苦还这么折损她,就凭这一点,冷翠觉得安娜这个女人不值得深交。

但安娜还是很守信用,第二天一大早就送来了护照。冷翠接过护照客套地说了声"谢谢",就再无别的话。安娜却露出诚意的笑容,试图挽回昨天的僵局:"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这几天希尧刚好出门,在他回来之前你把护照送回来就没事了。"

第37节: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5)

"好的,我要不了几天,先去佛罗伦萨办点事,然后去威尼斯见个朋友就回来。"冷翠见安娜主动下台阶,自己当然也不好死杠,也客气起来。

"你要去威尼斯?"安娜又表露出浓厚的好奇心。

冷翠点到即止,淡淡地说:"是,去见个朋友,没有别的事。"

"什么朋友?你在威尼斯有朋友吗?"安娜果然很好奇。

冷翠笑了笑,不作答。

她忽然有点讨厌起这个女人来。

安娜很识趣,也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就道别了。冷翠站在院子门口目送安娜远去的身影,感觉这个女人的背影远比她的脸孔真实,她的背影掩映在一片秋色中,显出隐约而深刻的孤独,她很孤独吗?应该是的。都四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是未婚,身边也没个人,孤独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冷翠感觉她的孤独更多是一种怨毒,她看人时的那种目光,即便是微笑的,也让人心底发颤。还说姐姐给人带来麻烦呢,这个女人才真的会给人带来麻烦,冷翠觉得安娜是个潜在的麻烦,还是离远点好。

而且绝对不能让甲壳虫知道她要去威尼斯,否则以为她要逃跑。她又跟文弘毅打了电话,确认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因为她这人历来没有方向感,出门就迷路,有文弘毅带着,她会感觉踏实些。不过跟文弘毅一起在桥上等Jan,会不会有些不妥?不管了,冷翠的目的无非是想转告Jan,姐姐是爱他的,她没能来赴约,不是她不愿意来,而是上天没有给她机会。

3

冷翠当天下午就启程去了佛罗伦萨市区,她先买了张地图,定好次日飞往威尼斯的机票,在路边咖啡店吃了些点心,按照事先的预约,她在去威尼斯之前得跟阿丁碰个面,商讨拍卖的诸多事宜,还有一些手续要履行。阿丁很守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准时抵达冷翠下榻的酒店,提着公文包,见面就拿出大堆的文件要冷翠阅读、签字。律师果然有律师的做派。

冷翠只能看个大概,她问阿丁:"你见过我姐姐收藏的那些名画吗?"

阿丁先是一怔,显出几分意外,随即摇头说:"没见过,只听她提起过,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是很想知道那些画的下落,如果找到那些画,就不必变卖姐姐的房产了,这可是姐姐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谁知我这么没出息,还不起债,只能拍卖…"冷翠说到这黯然神伤起来,眼眶一阵泛红。

"冷小姐千万别这么想,钱财这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你姐姐的画估计是被变卖了,要不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阿丁安慰说。

"难道我姐姐生前没有跟你透露一点画的下落吗?"

阿丁目光闪烁,蹙起眉头,盯着冷翠有些不悦:"冷小姐什么意思,怀疑我私吞了那些画?"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你跟我姐这么好的关系,怎么会这么做呢?我是心情焦虑,实在是舍不得拍卖姐姐的房子。"冷翠连忙解释。阿丁怔怔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没有吭声。办完公事,他拎起公文包就走了,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冷翠也有些不悦起来,什么嘛,就是随便问问,也这么敏感。

晚上,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悲泣:"我最近老是做梦,梦见你姐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哭,我想看她的人,看不到,就听见她在哭…翠翠,你姐是在怨我啊,怪我当年抛弃了她,可是…当时若不把她交给你小姨带出国,她肯定就不属于我了,会被她父亲那边的人夺走,这么多年了,我一想起这事就恨不得死,翠翠,你有没有去到你姐姐的坟上去看看啊,我可怜的孩子,居然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报应,真是老天的报应…"

"妈,你别这样。"冷翠最怕母亲谈到姐姐,心里很不好受。

"我欠你姐啊,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不完,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听到你姐刚出生时揪心的啼哭声,我拼命去回忆她当时的模样,可是记不清了,越是去回忆越是模糊,做母亲的不记得骨肉的样子,天下还有这么悲惨的事吗?"母亲在电话那边越哭越厉害,冷翠劝了好一会才让母亲止住哭泣,可是母亲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对了,你有没有见到你小姨啊,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有没有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给我消息…"

一直到深夜,冷翠的心情都很不好。母亲的惦念和悲伤让她揪心。如果母亲知道姐姐真实的遭遇,后果会是怎样,冷翠根本就不敢去想。她将姐姐的日记带在了身边,翻阅着日记,如同翻阅姐姐过往的人生,虽然伤感,却真实得如同感受到姐姐的呼吸。而姐姐在一篇日记中再次提到了那些去向不明的画--

1999年12月9日 星期四 佛罗伦萨晓园

我知道母亲来找我,还是为了爸爸的画。我这样落魄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难过,而是假惺惺地表示"关心",要我该丢手的就丢手,说,"你其实可以过得很好的,干吗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第38节: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6)

"我本来就可怜,父亲早逝,母亲嘛,哼…"我理都不愿理她。

"碧昂,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欠你。"母亲还振振有词。

我反击道:"我也不欠你,非但不欠,还被你剥夺了一切,你剥夺我什么我都毫无怨言,谁让我碰上你这样的母亲呢,但是你剥夺了我的爱情,连上帝都不会原谅你!"

母亲冷笑:"是你自己失去了爱情,关我什么事?"

"是我自己失去了,可却是你背后伸的黑手,"我看着这个女人,恨到不知道怎么去恨了,"但你不要太嚣张,上帝不会永远闭上他的眼睛,你会遭报应的,而且我也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爸爸的画交给你,因为你根本不配拥有那些画,你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母亲最后扫兴地回了巴黎。

而我缩着身子游走在佛罗伦萨的街头,饥肠辘辘,几乎要昏厥。最后实在是疲乏得不行,瘫坐在一家杂货店的屋檐下,当自己已经死去。我做梦了,梦见爸爸对我露出慈爱的微笑,可他看着我的样子还是很难过,说,"小葵,你要撑下去。"

我也对自己说,撑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至少要撑到五年后去叹息桥见我今生最爱的男人Jan。

Jan,自从那天林荫道上遇见他后,我再也不敢回山顶的家,我知道他肯定守候在那里。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不过想起过去的种种,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毕竟真爱过,到现在还爱着,爱,可以给我温暖,哪怕我颠沛流离。

但是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躺在天使之翼我所熟悉的房间内。Jan就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温柔伤感地看着我。"你生病了,昏倒在街头,警察在你口袋里搜到了我的电话,我这才将你接回家。"Jan跟我解释说。

我无力地看着他,别过脸,眼眶轰的一热,就要落下泪。

我说:"我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