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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书在嘴上从不吃亏,回应说:“在黑暗的深渊里。”

何谓大笑,“我们回家去,一起跌入黑暗的深渊里,再一起看烟花。”

初四早上,何谓等上班时间到了,便先打电话去民政局预约登记,问清要带的证件,然后刮胡子洗脸,对潘书说:“你去把我的身份证找出来,在书桌中间的抽屉里。”

潘书答应了,去书房找身份证。何谓吹着口哨,打着领带。等了一会儿不见潘书出来,便找了过去,问:“是不是找不到,我来吧。”却见潘书坐在书桌前,双手捂着脸,听见他进来,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就知道,当什么事情好得不像真的,它就不是真的。”

何谓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却知道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走过去,轻轻问道:“书?”

潘书抬起头,泪流满面,“你这个傻子,你要瞒就瞒到底,就要把所有的证据全部销毁,你留着它做什么呢?这下我该怎么办?”

何谓看见她面前放着的是两张身份证。一张是绿底网纹的一代证,一张是的白色的第二代证。二代证上住址是写的这里,麦克花园,姓名是写的何谓。但他和公安局关系好,人家没收他的一代证就把二代证给他了。那张一代证上姓名是何卫国,住址是威海路张家花园十一弄3号。

何谓闭一闭眼睛,鼓起勇气过去,把她的头揽进怀里,说:“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原谅我,我们可以做天下最幸福的夫妻,一是不原谅,那我们两人都会活在真正的黑暗深渊里。”

潘书抱紧他的腰,说:“你太残忍了,把这个选择让我来做。你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做到,怎么能要求我眨个眼睛就行?”

“书,让我用以后的五十年来弥补我的过错,让我做你的奴隶,只用一个‘喳’字就够用了。”

“你不要再说这个笑话了,你也不该叫我‘书’。”潘书放开他,站起来,“我该走了。可现在我能走到哪里去?我没有家,没有房子。”

何谓抱住她,“不要走,留下来,我来照顾你。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得到你,你可以相信我是真心的。”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时接受不来。”挣脱何谓的手臂,拿起自己的包,披上大衣,走到大门边。

何谓叫住她,“书。”

“侬叫我啥?”潘书扭转身子看着他。

“襻襻头。”何谓用上海话叫她。

何谓从不说上海话,他从不说他是哪里人,一定要说,就说是无锡人。“襻”字的发音极为刁钻,不是从小说惯了的,是说不好“襻襻头”三个字的。

潘书一笑,“没想到介许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我叫啥格小名。”穿上鞋,打开门,离开了何谓的家。

第十四章 襻襻头

潘书离开麦克花园,随手拦了辆车坐上去。司机问她去哪里,她想了半天,竟是没地方可去,只好说:“过江。”

车子过了江,停在和平饭店门口,司机问:“这里可以吗?”

潘书点点头,付了钱,下车昏昏然乱走。不知不觉走到汉口路,站头上停着一辆49路,潘书看着觉得熟悉之极,便上车找个空位坐下,头靠在窗户玻璃上,一晃一晃地晃回老家。

挤过拥挤的福州路,穿过人民广场,车子在威海路上开,石门一路到了,站头停靠的是民立中学,那是她上初中的地方。潘书下车,过马路,往西不远,有一道铁门,里头就是张家花园弄堂。前头是威2幼儿园,她的幼儿园。再前头是海港宾馆,向北出口就是南京西路,出去一拐就是梅龙镇广场,第一西北利亚皮货,红宝石的点心,凯司令的西点。她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张家花园,其实没有花园,连个花坛都没有,树也没有,地是水泥地,房子是石库门,门是两扇,用黑漆漆过,被太阳晒得爆裂剥落。小弄堂极窄,只能推过一辆自行车,但主弄堂却是附近最宽的。夏天有个老头搭个棚子卖西瓜,不穿上衣,亮着肚皮,那个肚皮又圆又胖,像灵隐寺的弥勒佛。每过一阵子会有个老头来钉碗,碎成几大片的碗被他钻上几个小眼,用一把黄铜小锤敲进两枚铜钉,碗就修好了,不漏不碎。潘书要是打碎了碗,从来不扔,就等着这个老头来锯碗,她在一边看着,恨不得跟他学手艺去。

那是早些时候的事了,后来锯碗的老人不来了,西瓜棚子倒是年年搭。再后来,她去上海中学读高中,因是住读,就不大回来了,然后就是这么多年。有多少年,潘书算一算,有十五年了。是她一生的一半。她的前半生就在这里渡过。

年初四,还是节里,人家厨房里飘出炖笋干肉的香味。有走亲戚的人来,主人家迎出来,大声地说笑。潘书走进十七号,摸着黑上到二楼。这里的楼梯灯从来不亮,大家都不愿意多付一点路灯费,为这个吵了无数次,后来索性就把灯拧了,大家不用。谁家有事晚上要上下,拿个手电筒。潘书走在黑暗的楼梯上,脚抬多少高,什么地方转变,她想都不用想。不会走错,不会踏空。

她停在二楼一间房间的门口,从包里摸出钥匙来开门。里面有一张捷克式的双人床,一只三开门的大衣橱,一张方桌,三张骨牌凳,一张藤圈椅,一只竹书架。东西不多,但还是把这间十二平方的小屋子挤得满满的。床和藤椅上盖着旧床单,是那种传统的雪青色,四角有角花,中间一朵大花,人称四菜一汤。洗得褪色发白了,老人家会撕开来做婴儿的尿布,潘书拿来覆在床上。

她说她没有家没有房子,其实她错了,原来是她忘了,这里还有她最早的家。这个家的钥匙还挂在她的钥匙圈上,这么多年都没扔掉过。她把窗户打开,换一换多少年都没有对流过的空气,再把旧床单慢慢卷起,小心不让上头的灰尘扬开。天气真好,太阳那么明亮,潘书几乎有晒被子的念头。她把大衣橱打开,取出枕头和棉被,放在床上。枕头套子是浅蓝色,绣着花篮和杂花的图案,那是她中学时暑假的手工。被面子是桃花色的缎子,织成龙凤花样,边上是翻出的白色被里,四角折成四十五度角,用鞋底线钉牢。这样的被子好多年没见过了,现在人都用被套。枕头和被子有些宿度气,应该晒晒,但不要紧,她回家了。

她拉上窗帘,脱下大衣,上床躺下,把被子盖到颔下。几乎可以听到妈妈叫:“潘潘,太阳介好,做啥不出去白相?”

还似乎听见楼下的野蛮小鬼拿她的小名起哄,“潘潘”,“潘潘”,“襻襻头”。她相信她只要拉开窗帘,伏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见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说笑。里头那个个子高高的,长相凶凶的,她从来不敢看的小头头,用不屑的目光看着她。看她这个书呆子,戴着一副六百度的近视眼镜,背着大书包,每天在他的门口经过。他靠着黑漆大门,抱着两条胳膊,有时嘴角叼着香烟,用眼睛上上下下的看她,看得她心慌害怕,每次都加快步子飞快走过。

她从没和他说过话,但知道他的大名:何卫国。知道他高中毕业了,肯定考不上大学。对潘书来说,考不上大学的学生,就是坏学生。潘书已经收到了通知单,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只要进了这个高中,大学就一定能上。妈妈和姨妈还有姨父都替她高兴,看她整天还是捧着书看,都说出去玩呀,别看书了。她不知道玩,她从来都不玩。这猛一下让她去玩,她找不到玩的方向。

暑假里,大人都上班,学生都玩去了,老人在午睡。午后的弄堂里静悄悄的,太阳热辣辣地晒在水泥地上,晒得墙面都起毛。潘书看完半套《天龙八部》,拿了去和同学交换。她为了读书考试,这些闲书以前是从来不看的。

潘书穿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小了,短了,紧了,绷在正在发育的身上,两只膝盖露在裙边下。妈妈说做一条新的,潘书说还有一个月就进新学校了,学校要发校服,做新裙子做什么。潘书从小就懂事,不给妈妈添一点麻烦。只靠妈妈一个人的工资,两母女过得紧,不过不要紧,两个人开心就好。她拿了上《天龙八部》头两本,摸着黑下楼,一出楼梯间就觉得热,汗水马上被了蒸出来,黏着细碎的头发丝,一缕缕弯曲在脖子上。

天气热,太阳毒,那些平时聚集在弄堂里的男孩子都不出来,潘书放心地慢慢走,走快了,又要出汗。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襻襻头。”她抬过头来看,何卫国站在黑漆门边,眯着眼睛看着自己。两扇门只开了一扇,他一只手撑在门上,一只手拿着一支烟。

潘书拿起书挡在脸前,偷偷笑了一下。她觉得他硬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很好玩,而对她来说,他真的是大人了。那么高,那么凶,那么气势凌人。她贴着墙边走,尽量离他远些。就要经过他身边时,他伸手抢过手里的书,不屑地问:“啥书?潘书?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输又是襻,输不起,就要襻牢。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潘书吓得不敢动,轻声求道:“还我。”

何卫国翻翻书,哈哈一笑,轻蔑地说:“武侠?你也看武侠?你看得懂吗?”

潘书快要哭出来了,只说:“还我。”

何卫国把两本书放在手上敲打,流里流气地说:“叫声阿哥就还。”

潘书害怕起来,书也不要了,转身要走,何卫国一伸手拦住她,趁她不备夺下她的眼镜,说:“不叫,那就自己来拿。”顺手又把她转了个圈子。

潘书没了眼镜,就跟瞎子一样,使劲眯起双眼,想看清路,又伸出手去摸墙壁。哪知一摸摸到一个热乎乎的身体,吓得她赶紧缩手。

何卫国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说:“是你自己摸上来的,可怪不得我。”

潘书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觉被他抱在了怀里。这一下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放开…放开我,眼镜还我。”那只手非但没有放开她,还在她身上乱摸。潘书一手护着身体,一手去拨打那只不规矩的手。她不敢叫出声,只是拼命咬着嘴唇,急得眼泪从眼角迸出。她知道不能叫,不能喊,她只要一叫一喊,她一辈子的名声就毁了。她眯着眼睛努力想找到出路,但看出去什么都是雾蒙蒙的,而在挣扎的时候,她已经被带进了屋里,被压在了床上。她只能无声地哭,推,打,撕,咬,踢。但那双手始终环在她腰间,湿热流汗的身体压着她,滚烫灼热的嘴唇舐咬着她的脖子。潘书张嘴咬住压在她脸上的肩头,下死命的咬,咬得齿间舌尖尝到了鲜血的味道,还在往下咬,咬得她的牙根都要断了,仍是不放松。然后她觉出压着她的身体放开了,上面的人轻蔑地说:“知道你输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个小毛丫头,懂什么?”然后用命令的口气说:“放开。”

潘书松开牙齿,牙关打颤。何卫国起身离开她,说:“还你。”把眼镜往她脸上一扔,“小四眼,你以为谁喜欢跟你玩?”然后把两本书也扔在她身上,“书也拿去,你除了书,还有什么?”潘书摸到眼镜戴上,捡起书往外走,只听见何卫国又冷冷地说:“你去告诉啊,去告诉你妈,看你妈怎么说你。”

潘书吓得要死,要是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样?要是别人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她吓得出口哀求说:“不要,求你不要。”何卫国低低地爆喝一声:“滚!”拎了她的手臂往外拖,推出大黑门,“滚,不许你再出现在这里。”

潘书抱了书奔回家里。关上门,发了一下午的抖,然后她听见隔壁上中班的人回来了,她想这个样子不能让妈妈看到,脱下染上血的裙子,那血是从何卫国的肩膀上流到裙子上的,她脱下来,另换了一条,重新梳过了头,洗脸,又把裙子洗了,挂在小小的只能站一个人的阳台上,把书放在方桌上,再写一张纸条,说同学谁谁来取,就给她,她去华姨家了。她拿了一只小包,放了两件换洗衣服,从窗口上看看何卫国家的两扇门都关着,拿了包赶紧跑了。

她在华姨家一直住到开学,开学后就是住读,更加不用回去,放假也只回华姨家。她妈妈只当是女儿大了,需要自己的一间房间,她没有这个能力,妹夫家有,就让她去吧。潘书不敢回家,是她记得何卫国说不许她出现,她真的就不敢回去。她一想起那个人,就怕得要死,然后她就命令自己把这件事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才好。高中三年,她胆小怕事,不敢和男生说话,成绩只是中下。这个学校优秀的人太多,像她这样的一般初中的优等生到了这里,都不算出众。她也觉得正好,她不要别人的注目,别人把她忽视掉最好。

她以中等成绩考上了上海本地的大学,学的是商贸英语,姨父这个时候开始下海经商,一直说毕业后就去他的公司。学校里开始有男生注意她,给她留位子,借她的笔记抄,把自己的Walkman给她听,半夜到她的宿舍楼下唱歌给她听,引得整个宿舍的女生都轰笑。那个叫张棂的男生,用他的笑容和热情以及温柔和耐性融化了潘书,两人在二年级时就成了令人瞩目的一对。张棂说一毕业就结婚,潘书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对这个主意十分赞同。她已经忘了为什么要住在姨夫家,有个自己的家却是她一直的梦想。

她是真的把那一个下午的事忘了,彻彻底底忘了,甚至不记得有何卫国这个人。妈妈在她大四时患宫颈癌去世了,她办完丧事,就把房子关上了。悲伤中经过那扇黑漆门,也没想起有一个人曾经对她做过什么,那个人又去了哪里,她从此再没有回去过。毕业后她就去了姨夫的公司,把关系和户口都迁去了,又做了激光校正视力的手术,摘下了戴了十年的眼镜。半年后张棂联系好了出国留学,叫她也着手办理,她一边办着,一边在姨夫的公司混。然后有一天,张棂打越洋电话说,他对不起她,他和一个女同学有了亲密关系,他没脸再见她。

潘书放下电话,整个人就呆了。下午要见一个客户,那人磨磨叽叽,就是不肯爽快地签字。潘书脑子里还想着张棂,忽然一笑,说:“签了没?签好了我们去吃饭。”她想起和张棂一起去办签证,她也这么跟张棂说。张棂说签了,然后两人去吃了一顿日本菜,被芥末辣得眼泪花花的,张棂看她哭了,出尽百宝才哄得她开心。

对面那个男人看见她妩媚多情的笑容,一时意乱情迷,随手签下字,问:“吃什么饭?”潘书说:“吃日本菜。”吃得两个人眼泪齐流。账单上来,那人脸色变了变,潘书用半个月的薪水付了账,打车的钱都没了,坐公交车回姨夫家,一路上把脸埋在手里,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对面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声问:“阿姨为什么哭?”他的妈妈嘘一声,轻声说:“阿姨生病了,打了针身上痛,哭一下就好了。”悄悄递一叠纸巾在她手里。

那天以后,潘书成了千娇百媚的万人迷。

第十五章 襻与纽

十八岁的何卫国拿着香烟靠在门口的阴影里,无聊得浑身皮肉发痒。十八岁了,高中毕业了,干什么好呢?上大学他根本没想过,难道去前面的海港宾馆当门童?听说收入不错,一个月好拿两千。但整天就帮别人开门,这种事有什么做头?说出来不笑死人?他何卫国,拳头打遍几条街附近没人敢挡,去给人开门?

但十八岁了,不好再厚着脸皮吃家里了。他翻一翻枕头底下藏着的一本花花公子,看得他浑身涨痛,卷起来塞回去,点一支烟,站在门口发呆。午后阳光晒得他发昏,这个时候他看见“襻襻头”从黑乎乎的门洞里出来,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裙子,太阳晒在那裙子上,小姑娘就像浑身发着光,刺得他眼睛痛。

“襻襻头”小名叫“潘潘”,“襻襻头”这个绰号是他取的,“潘潘”和“襻襻”这两个音在沪语里发音并不相似,但他就愿意这么叫她。“襻襻头”。他是无锡人,跟无锡亲娘长大,无锡人管奶奶叫“亲娘”。亲娘把纽扣洞叫“纽襻”,打个结叫“牵只襻”,搭扣叫“搭襻”,一切可以挂东西拴东西的,都叫“襻襻头”。

潘潘是公认的弄堂里最好看的小姑娘,皮肤雪白,白得透亮,细得像瓷。每次她经过何卫国的身边,就像有一朵闪着光的云飘过,身上还有洗发水香皂花露水爽身粉的香味。潘潘像瓷器,像玻璃瓶,像水晶吊灯,像一切容易打碎的东西。越是易碎,就越是想去碰。因为怕打破,就不敢,因为不敢,就生了许多幻想。

潘潘自己不知道,她在弄堂里的男孩子们心里引起怎样的幻想。她只是每天轻手轻脚地上楼下楼,轻声细语地说话,微笑有礼地和邻居客气。她和她的妈妈,都是那么小心谨慎地和邻居们相处,从不吵架,从不高声说话。潘潘的妈妈是一个小学老师,潘潘每天很乖地做功课背书。他在楼下,都可以听见她在小阳台上背英文背课文,声音好听得像鸟儿唱歌。

潘潘没有爸爸,何卫国又鄙视又可怜。潘潘从来不看他,何卫国又气又恨又仇视。潘潘每天像云一样地飘过,让他看得牙痒痒,手也痒。潘潘功课那么好,邻居都说这个小姑娘考上了上海中学,将来还不知怎么有出息。

潘潘将来不知怎么有出息。上海中学,他从来没想过世上还有上海中学那样的地方,可以把他的“襻襻头”带离他的视线。而他,高中毕业了,没有前途,将来只能去宾馆当门童,门童能当到二十五岁吗?

潘潘浑身发着亮光地走过来,看见他像是在笑。他看不清,她戴着大大的眼镜,显得一张脸那么小,她用书捂着鼻子,像是在掩着他身上的汗臭。何卫国被激怒了,第一次朝她说话,“襻襻头。”他叫她的绰号,他给她取的绰号,他从来没有当面叫过她,但是她知道这是在叫她。

她抬起头来看他。

潘潘就在他的面前,近得可以听得她的呼吸声。几缕黑色发丝缠在她雪白的颈项上,被薄薄的汗水黏住,何卫国心里有只手在替她拨开。那只手没有去拨那些汗湿的碎发,而是抢下她手里的书,他听见他用极为不屑地口气说:“啥书?潘书?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输又是襻,输不起,就要襻牢。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潘潘像是被他吓住了,她开口轻声道:“还我。”没有叫他的名字,好像他没名没姓。何卫国,卫国。这么俗烂的名字,哪里有潘潘好听,哪里有潘书文雅,哪里有“襻襻头”可爱。

何卫国怒冲冲翻翻书,哈哈一笑,轻蔑地说:“武侠?你也看武侠?你看得懂吗?”原来你也看武侠。你喜欢谁,乔峰还是段誉?我们可以谈谈金庸。我有全套的,你要不要看?小姑娘,肯定觉得书生王子段誉好,乞丐头头的乔峰臭也臭死了,就跟他何卫国一样。他何卫国,也就是个小流氓小瘪三。

潘潘像是哭了,只说:“还我。”当然,小流氓小瘪三,不配和水晶玻璃谈。

何卫国摔打摔打书,想要戏弄她,说:“叫声阿哥就还。”叫我阿哥,“襻襻头”,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潘潘看不起他,阿哥不肯叫,连书也不要,转身就走。裙角飘起,扫在他的腿上。何卫国心里的火忽啦啦地烧起来,烧得他浑身发涨,烧得他脑子发昏。他昏头昏脑地拦下她,取下她的眼镜,眼睛那么大,睫毛那么长,眼神那么慌张,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这下你会重视我了吧,叫我阿哥。还不叫?“不叫,那就自己来拿。”带她转了个圈子,白亮的裙子飘起来。小腰那么细,小胸脯胀鼓鼓。脸上的绒毛像家乡无锡的水蜜桃。

潘潘眯起眼,伸手来摸他的胸膛,何卫国浑身的血都往上冲,抓住她伸出的手说:“是你自己摸上来的,可怪不得我。”拖住她就往自己房里走。

潘潘细细声说:“放开我,眼镜还我。”声音那么好听,口气喷在他脸上,比什么洗发水花露水都好闻。何卫国把脸埋在她肩窝里,使劲闻她的香气。手掌弯成杯形,罩在她的小胸脯上。那么小,那么紧,比花花公子上的女人们小得太多,小得他不敢用力,像是捧着一只水晶杯。它太容易碎了,小心不要碰碎它。他把手往下滑,滑到她的腰里,那么细的腰,双手一合就可以合拢。

“襻襻头”,你是纽襻,我是纽头。

为什么这么痛,痛得他一下子醒了。是潘潘,潘潘咬他的肩,咬得出了血,眼里的泪水顺着脸流进血里。她在他伤口上撒盐。

何卫国清醒过来,被潘潘的泪脸吓坏了。水晶杯碎了,到底还是被他亲手打碎了。何卫国吓坏了,潘潘要是告诉了别人,他死路一条,他硬起心肠说:“知道你输不起,就不跟你玩了。你一个小毛丫头,懂什么?”命令她说:“放开。”

潘潘松开牙齿,浑身打颤。何卫国放开她,把眼镜还她,“还你。”你成绩好,你上上海中学,你前途无量,我去当门童。哼哼,早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小四眼,你以为谁喜欢跟你玩?”书还她,我有整套的金庸,你要不要?“书也拿去,你除了书,还有什么?”“襻襻头”,你有纽襻,你绊住我,永世不得超生。“你去告诉啊,去告诉你妈,看你妈怎么说你。”别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就让它永远埋在心底。

潘潘像是吓坏了,哀求说:“不要,求你不要。”何卫国放下心来,我们两个的事,别人不需要知道。然后他说,“滚,不许你再出现在这里。”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管得住自己,在品尝过她的柔软她的温软后,当她再经过他的身边,他要怎样才能不伸出手去触摸?

潘潘裙子上溅上了他的血。他的血,他的心。潘潘走了,他在门缝里看见了,她换了一件云彩般的裙子,风一样飘走了。他抬头看她的窗口,她的阳台,那条有他血的裙子被她洗得干干净净,挂在那里等风吹干。等到晚上,乘风凉的人都散开去睡了,他爬上她的阳台,把那条白裙子偷了下来,仔细叠好,藏在他的枕头里。没人的时候拿出来看,原来那不是白色的,上面还有一朵一朵的小花,就像一朵一朵的云。

潘潘从此没有回来。他见不到她,浑身难过。他找碴打架,见谁不顺眼就打谁,打得整个静安区都知道有个何卫国,打起架来不要命,打得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服软,叫他哥。卢湾区的小子们不服气,找上门来打,也被他打下。打得求饶,说,哥,你打我们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去把南市区的教门打了。我们全部管你叫哥。

那一架打得厉害。他大小架打过无数,拳头练得比砖头硬,但教门的人比他还硬。人家是吃牛羊肉长大的,他是吃大饼油条泡饭长大的。人家一身的紧肉,他全身是骨头。但他们没有“襻襻头”离开过,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心痛,他们不知道水晶杯碎在手里是什么滋味。他被他们打得浑身是血,他们也被他打得骨折。双方罢手言和,声明井水不犯河水。

那一架打完,所有的小流氓小瘪三小混混管他叫哥。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知道再打下去就离白茅岭劳改农场很近了,离“襻襻头”就更远了。恰好这个时候街道通知他征兵,他一口答应,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底离开了上海。

部队真是个好地方。像他这样的一块顽铁,也只有军队这样的地方能把他锤炼成利刃,使他脱胎换骨,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操练,拉练,在太阳下站一下午。他不怕。再苦再累他都不在乎。操场上太阳底下有四十多度,别的人汗下如雨,他没有,他有云罩在他头上。夜间站岗,他一站一夜,只要他站岗,他后面的人都可以睡到天亮。他有“襻襻头”陪他,他巴不得有这样的夜晚让他可以整夜整夜的想她。她长大吗?脸上还有泪?她的胸她的腰在他的手里,她的牙齿咬进他的肉里,她嘴唇吻着他的肩。唇齿相依,血肉相连。她是他的纽襻,他的羁绊,她早就深植进他的血液里,她是他血里的毒,命里的蛊,非她本人不能解。

他在军队里学到了从前没接触过的知识,让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打架的粗汉。潘潘读上海中学,上大学,前途无量,他要和她比肩。同时他的义气让他交上了朋友,这些朋友后来成了他的贵人,离开部队后帮他起家,助他成功,让他有了足以自傲的资本。带着这些资本他回到他的出生地上海,白手起家。他打听“襻襻头”的下落,原来也在同行,只是成了千娇百媚的妖娆女人,男人没人逃得过她的笑靥酒涡。

何谓不相信。那个纯洁轻灵得像镶着银边的云朵一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成为这样的女人?难道在他心苦自持的时候,她却夜夜笙歌?那一天她找上门来,浅笑轻语,要他打八折,把场地借给她。何谓怕得说不出话来。她为什么能这么平静地面对他,像对一个陌生人。她是在试他,还是根本不屑于找旧账?他呆视她,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这么多年过去,她变了好多,但他还是第一眼就知道他命里的魔星来找他来了。

那个瘦小的女孩子长成美丽的女人了,皮肤依然雪白,像名贵的瓷器,眼镜不见踪迹,那一双大眼睛毛茸茸的,长睫毛忽闪忽闪,闪得他心摇神驰。她长高了一些,他清楚地记得他把她抱住的时候,她的头只到他的胸口,现在她站在他面前,脚下一双细高跟鞋,让她几乎和他平视。他贪婪地偷看她,胸脯饱满,腰肢柔软,他想他的一只手怕是罩不住了,光是这么一想,心里的火苗就呼呼的往上窜。他一直知道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这十多年他在心里描摹了她无数次,但没想到她长大后会变成这个样子

然后他看见她微微一笑,如春花绽放,艳丽无比。她笑盈盈地说:“何先生,你的地方放着也是放着,借给我们开个会,你有收益,我们也落个便宜。你也来啊,我们一起跳舞。何先生这么年轻有为,行里谁不佩服?你要是能来,就是我们的荣光了。”

何谓从不知道“何先生”三个字这么好听,那天夜里他搂着她在幽暗的舞池里慢舞,左手握着她纤腰,右手托着她的柔荑,香气蕴绕。她的腰还是那么细,双手一合就能合拢,而她的胸则软绵绵沉甸甸,靠上来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她整个身子裹在一件黑色细肩带的长裙里,像罂粟花一样的美丽,像鸦片一样的诱人。她轻声跟他说笑,打趣,挑逗,调情。他怎么都不相信那个只会读书的小丫头长成这样了。他偷偷观察她,远远揣测她,慢慢接近她。一点一点,一次一次,他确定她是把他忘了,忘得彻彻底底。他震惊得不敢相信,那么多年,她已经长在了他的心里,成了他的一部分,她却早把他忘了。

但他同时又庆幸。老天帮忙,他可以从头来过。上一次他做错了,这一次他会做对。他不在乎她有过多少情人,只要她愿意要他,他就可以把其他人都赶走,让她成为他一个人的。她是纽襻,他是纽头。总要扣在一起,才算美满,才是结局。

那一天刘齐当她的面叫他“卫国”,他吓得心跳都要停了,而她却丝毫不见疑心。他仍是不敢大意,把他自己看中的一块地送给她,所有的资料也奉上,她只要肯走,他没什么不能送的。也就是那一天,他确定她是不记得他了,那他可以拥有她了。他放下所有的事,去北海陪她。他不知道他哪里做对了,让她动了心,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只要她愿意接受他,他就会让她爱上他。这一次一定是要爱。要她心甘情愿。

那一夜他把她拥在怀里,像两把汤匙一样睡在她的闺床上,欢喜得他几乎眩晕。而她背对着他,幽幽地说,“和我谈情,只和我谈情,只要你对我好,我所有的感情都是你的”,何谓听得落泪。万幸是在夜里,万幸她看不见他,不然他不敢面对她。他从不知道他的眼睛还有这个功能,会在快乐到极点时落泪。他不敢动,让泪水慢慢自然干却。

他以为幸福就在眼前,没想到她会被请进检察院。那两天他快疯了,这些天来他一直睡在她的身边,一下没了她,让他觉得身体少了一个部分。明明没少,怎么就那么痛?他不惜动用所有的关系,威胁利诱,恐吓逼迫,甚至和十五年前打过架的教门中人去谈,教门的人不肯,说过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没犯你,为什么要叫我们按你的去做?他则发狠地说,淮太不行,你们去徐太。我管你们去哪里,只要让淮海路安静七天。他不惜与虎谋皮,也要换她出来。让他可以抱着她,让她睡在他的身边,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这一次他不需要再等,他的“襻襻头”几乎是和他一样的急切。在被无法控制的事情左右过命运后,生命和激情实在太珍贵。不想再浪费,不想再错过。而他的“襻襻头”在他耳边说,何谓,你是我的第一个。

他以为她发现了,发现他是她的第一个,但是不是。他是她的第一个,她的身体在他的身下展开,软炀,紧窄。他丝毫没察觉到她痛不痛,他只感觉到自己浑身都痛,从身到心。痛得他差点要放弃。以他黑暗无比的想象力,十五年来从不停止的想象,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是这么的痛。“襻襻头”,上次我做错了,这次我会慢慢来,一定要做对。

潘潘温柔地攀着他,轻轻地吻他,吹气在他耳边:“说你爱我”。他爱,他爱了她一辈子,他认识她有多久,就爱了她多久。而他也终于等到了她的爱。她一定是很爱很爱他,才会把这个夜晚变成天堂。他这才知道,当年他伤她有多深。他以为即使那些传言都是假的,以她和张棂的关系,也会有过激情的夜晚。但她却没有,所以张棂的背叛才让她那么痛苦,所以她才说,我们四年多的感情,抵不上别的女人的一夜?所以她才会问:何谓,你有过多少女人?她是在乎的。有人伤害过她,有人背弃过她。她还问:你不问我?她有足够的骄傲,她不怕他问。

她说她看到了焰火升腾,烟花绽放。而他何尝不是?这个女人,值得他用所有的一切来爱,他愿意双手捧着跪在她面前,只怕她不要。

但他百密一疏,在他最欢乐的时候,他的出生地出卖了他。她就算忘了曾经有过的伤害,也不会忘了她的出生地。他们两人的出生地,他们曾经是邻居,一个楼上,一下楼下。在她的窗口看得见他的房门,在他的房间看得见她的阳台。

那一年夏天,最热的八月午后,他十八,她十五。他做了最错的事,她逃避了半生。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流进他的伤口里。他成了她的梦魇,她成了他的毒瘾。

她说: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时接受不来。

过去了十五年他都要得到她,这份真心真到不能再真,但她一时接受不来,她接受不来一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虽然她爱他。

第十六章 奢侈品

何谓站在十七号的楼下,抬头看着那扇窗户。窗户开着,窗帘拉着,风扑扑地吹着花布窗帘,掀开一点,又合上,又掀开一点。像他无数次抬头看的时候一样,让他看一点,又不他看全,让他想了又想,在无边的想象中,去和潘潘相爱。

那一年的八月到十二月,从夏到冬,他每天晚上抬头看她的窗户,她的阳台,就是看不见她。她真狠心,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临去军队的前一天,他又一次偷偷爬上她的阳台,用一把薄刀撬开阳台门,溜进她的房间,家里没人,她妈妈去她阿姨家了,他打听清楚了才上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上她家,家里简简单单,跟别的人家也差不多,只是非常干净,没有别的人家放着的那些没用的纸箱、篮框、瓶罐、杂物。一张双人床占了房间一半的地方,那是她和她妈妈睡的,他不敢去碰。旁边一只竹书架里放着许多的书,他怕那也是她妈妈的,还是不敢碰。

他总带走她一点东西才肯离开,他总不能把她的白底花裙子打进背包,带到部队吧。

最后他在窗户下的方桌上看见她的一张照片,压在桌面玻璃底下,玻璃底下还有一方挑花的桌布,白底的布上绣着小菊花,看着就像是她的手工。原来她不光读书好,还会做这些。又是读书又是做针钱,难怪她要戴近视眼镜。她怎么就不玩呢?

绣花桌布上压着她的照片,她就站在一树桃花前面,小脸笑得也像花一样灿烂。那大概是她今年春天去公园拍的,没穿校服,身上是一件黄色的毛衣。那件毛衣他见过她穿,明晃晃的像是太阳光。他抬起玻璃,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又从阳台边的水落管子上翻了下去。

那张照片他拿到照相馆去过塑,陪着他走南闯北,等他回到上海开始创业后,这张照片和她的旧裙子放在一起,锁在他的箱子里。要是早知道那张身份证会惹祸,他也会把它们锁在一起。它们本来就该在一起,都是从前的东西,张家花园的记忆。

这次他不用爬阳台了,从黑洞洞的楼梯走上去,拉拉灯绳,没有灯亮起。他对这里不熟,旧式房子的楼梯上多会放一些杂物,他怕踢着,便摸出打火机来打着火照亮。上次来是爬的阳台,看准了不会错。这次走楼梯,转弯抹角,辨不出方向。

二楼有一扇门虚掩着,他从门缝里看进去,看见一角花布窗帘在飘,那就是这里了。他收起打火机,推开门。她连门都没关上,失魂落魄到这种地步。窗帘拉着,但太阳很明亮,透过洗薄的旧花布,房间里一览无余,跟他多年前偷着进来时一个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潘潘睡在床上,盖着散发出陈年宿味的被子。过了这么多年,她总算是回来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比外面还冷。外边还有太阳,里边只有冷风。

他关上门,又过去关上窗,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伏下身去亲她的脸,她脸上泪痕斑斑,冰凉冰凉。他轻轻叫她:“书。”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襻襻头”和何卫国都已经成了回忆,她是他的“书”,他是她的何谓。“书,这里太冷了,当心睡出病来。你怎么一有事就睡觉,总也睡不够?”

潘书低声说话,“你怎么来了?你总能找到我的,是不是?不管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

“你没地方可去,还能去哪里?再说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就一定会回来。”何谓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里。

“何谓你有多爱我?爱到不怕翻出旧事?你怎么就这么大胆,敢和我谈感情睡觉,你就不怕我发现,还是吃准我发现了也不要紧?我真是猜不透你的想法。我早说过你会算计我,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我早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你怎么就不肯忘了呢?兜兜转转,还是不肯放过我。”潘书从打湿了的睫毛底下看他,才一个早上,他就落了形。

何谓把她脸边被眼泪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我认识有多久,就爱了你多久。你现在知道我那个时候就爱你了,是不是?你那么骄傲,那么优秀,你读上海中学,我只会打架。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情人,每次你从我面前经过,我就想抓住你,抓住你一通乱摇,想怎么对你好,”

“你对我的好,原来就是那样的?”潘书觉得好笑,她真的笑了一笑。

“是的,我对你的好,就是那样的。我就想抓住你,咬你,舔你,撕你,想用手把你捏碎,或者干脆和你打一架。我想你想得手发痒,既然不能捏碎你打你,就只能去打别人。”

“这是不是最好的恋爱表白?能得到这样的爱,死也值了。”

何谓吻她的脸,吻她的唇,“那时年轻,身上只有蛮劲,不知道别的。你看我现在不是会了吗?会花很多工夫讨好你,会和你调情,会慢条斯理地做爱,让你看到烟花开。”烟花开,黑暗的深渊,天堂般的夜。“我等你长大,你也让我长大。我给你世上最长久的爱,我认识你多久,就爱了你多久,从来没停止过。书,只要你愿意,我多得不得了的感情都是你的,你一下子就发财了,十五间屋子都放不下。”

潘书轻笑,“你又抢我的话。”

“不,是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十五间屋子的爱,那岂不是太奢侈了?”

何谓吻她的嘴角,吻她的笑容,“爱本来就是世上最奢侈的东西,用强夺不来,多少钱也买不来,只能搭上全部的时间、一生的性命、包括血包括泪。用这样的精力去做事,人类可以上火星了。但我们偏不愿意,我们就要和喜欢的人纠缠不休,什么也不干,斗嘴闲扯,睡觉做爱。”

潘书听得落泪,说:“何谓,我认识何谓的时候没这么爱哭,怎么和你扯上关系就整天只会哭了?”

何谓答:“患得患失。”

“你真的记得?我说的话你都记得?”潘书问,“那我现在说的话你也要记住。”

“只要你说,我一定会记住。”

“何谓,上海的冬天太冷了,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更冷。我要到束河去晒太阳,这一次你不要跟来,好不好?”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何谓一震,脸都白了。

潘书别开脸,说:“你不会因为说你一直爱我,就忘了你做过什么?何谓,我那年只得十四岁,我上学早,十四岁就初中毕业了。你对一个十四的孩子产生那种想法,做出那种事情,是不对的。”

“我知道我知道,”何谓哄她说:“所以我们见面后我就一直等,等你自己愿意,心甘情愿和我做爱。你记不记得我一直在对你说的?我要你的真心,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的真心。”

潘书哭出声来,“何谓,你的要求太奢侈了,我们两个人,要去说爱,那只能是看得见摸不到的奢侈品。”

“可是我真的爱你,爱得你心都痛了。”

“可是我不能爱你,我不能爱一个差一点强暴了我的人。”

何谓心灰,放开她,“你要是一直只记住这个,那就是硬要让我们不好过。本来我们可以很幸福,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结婚了,我们可以坐飞机飞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渡蜜月,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办得到。”

潘书听出他声音里的寒意,冷得她怕,反过来抱住他,“可是我忘不掉,我一闭上眼,就看见我吓得要死地从这里偷偷溜走,我怕你再次抓住我,我怕你会讲给别人听,我好长一段时间走路都怕看见影子。何谓,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何谓看着她,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痛苦得脸都缩小了,像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女。他爱了她那么久,等她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只要她说,他就能办到。他点点头,“好,我等你。你知道我总是等你的。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潘书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绳索一下拼命点头,“好,我听你的。”

何谓却又不急着走了,重又坐下,抱住她一下一下的亲她,亲得她闭上眼睛,何谓伸手解她的衣扣。就算这里冷得像冰窖,有他的热情,他也能让潘潘暖和过来。事情从什么地方开始,就要在什么地方结束。上次没有做完,这次就要补上。

潘书任他的手在她身上肆虐,用她的温柔化解他的烦躁和恐惧。她完全感觉到了他的烦躁和恐惧,就像她看到他脸上的焦虑和狂喜一样。当何谓在她怀里安静下来后,她想,原来我是这么的爱他。我竟然不忍心看到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何谓替潘书订了去丽江的机票,又开车送她到机场,在安检口旁若无人的亲吻她,像是一出好莱坞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