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鼻子花。”潘书硬梆梆地说。

“是你眼睛花,还是我鼻子上有花?”何谓逗她,“别这样,对我笑笑,温柔一点。就像那天在电话里叫我阿哥一样的,再叫一声,好不好?”

潘书冷笑一声,“我叫侬爷叔。爷叔,侬帮帮忙好勿啦?”你不是要听上海话?那我就用上海话来叫你。“爷叔”就是阿叔,虽是尊称,却是冷冰冰的带点挑衅的意思。

“朋友,帮啥忙?”何谓贼忒兮兮地问。这句“朋友帮帮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在沪上的一句带点江湖味道的切口,最初是在“社痞”间流传,后来大多数的小青年都喜欢用这句话来标青。何谓混过街道,当然对这一套熟悉之极。若是男孩子对女孩子用这种口气,就有点调戏的意思在里头了。

潘书听得明白,心头有气,正好一根竹针打完,她随手就拿起来往他身上戳。

何谓一边躲一边叫痛,说:“你滥用私刑,君子动口不动手。”

潘书说:“好,君子就君子。”抓住他手臂,把他拉过来,分开两片薄唇贴在他嘴上,慢慢张开牙。

何谓推开她,笑道:“我不上你当,你想咬我是不是?我可不是张棂那呆子。”

“你以为你比他好多少?”潘书诡异地一笑,“阿哥,来伐?”站起来回头笑眉弯弯地闪了一下,起身便走,一径往楼上房间去了。

何谓两步赶上,在她耳边说:“你是个妖女。怎么又不生气了?”

潘书白白眼睛说:“来也来了,我还能把他们赶走?我先找你算帐,是你把他们引来的。”推开客房的门,关上,加锁,“阿哥,羊毛衫欢喜伐?”你等着,看我不“作”死你。

“当然喜欢。”何谓情急,搂住她手不停。

潘书抬起脸娇滴滴地说:“那我呢?”你等着,看我不“嗲”死你。

“明知故问。”嘴也不停。

“嗯,你抽过烟了?是不是这些天我不在,你净抽烟解闷了?去刷牙好不好?”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谓忙说:“好。”丢下她就跑进卫生间去了。

等他一进去,潘书就开了房门,从外头锁上,靠在门上等何谓发难。

果然何谓觉得不对,跟出来开门,左开右开也开不了,拍着门问道:“喂,妖女,你这是什么意思?”

潘书甜甜地说:“没啥意思,就是想要作煞侬。侬勿是会得开锁撬门吗?自家想办法。”也拍了两下门,扔下他走了。在走廊上听一听声音,左边一间房里传出幼儿的嬉笑声,便过去敲门。

有人在里头应道:“来了。”打开门,里面是一个三十六七岁女子,戴一副圆眼镜,面相温和,眼神清澈,嘴角带着些淡淡的忧愁。身形苗条,比潘书略矮一点,穿一件茶米色格子的香奈尔式直身短外套,只到腰下三寸。下身是一条深咖啡色的宽腿裤,脚下一双平底鞋。这个女子,一脸的书卷气,气质恬静,和狐狸精三字实在挂不上号。要是问起这里的两个女人谁更像狐狸精,潘书只好自认倒霉。

那女子开口道:“潘小姐?你好。很久前就听说过你了,一直没有机会认识你。我叫宋小婵,这是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叫陈卓,一个叫陈越。”

潘书点头道:“宋小姐你好。刚才在下面已经见过了,原来是卓越两兄弟。这个名字取得好,又简单又好记,又大方。”

宋小婵说:“叫过姐姐没有?”招呼两个孩子叫人。卓越兄弟把大床垫当蹦床,正跳得高兴,哪里会听话过来叫人。

潘书忙说:“叫过了,让他们玩吧。你一个人把他们带大,一定很不容易。陈总公司医院两头忙,怕是照顾不上你们了。”

宋小婵眼框一红,上前拉了潘书的手,说:“潘小姐,你是明白人,知道我的苦。我一直怕你会不原谅陈先生,顺带连我们母子也恨上了。潘小姐,请坐。”

潘书拉了她坐下,“罢哟,陈总又不是我爸爸,我再恨他,也不至于迁怒到你身上。男人们做孽,女人们受苦。我才不会为了男人的薄情,来怪你和孩子们。世人都骂小三,其实若没有男人变心,哪里来的小三。”看宋小婵脸色尴尬,忙说:“这话不是说你,我是有感而发。我想陈总一定说过我的事,我爸爸就跟小三跑了,留下我妈一个人带着我长大。那时我已经六七岁了,记得很清楚,我爸就像着魔了一样,就是在家里坐不住。到后来甚至对我妈说:我到她那里去一趟。然后一去就是三四天。我妈装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其实我在旁边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女人自己也是有丈夫的,听说也是答应过不再和我爸来往的。但经不住我爸一直去找,到底还是和那边离了婚。回来我爸就逼我妈离婚,我妈一句话不说,跟他离了,那边两人马上就结婚了。”看着进来的何谓,说:“你还有我爸的印象吗?记不记得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何谓在她身边坐下,说:“记得。我比你大四岁呢。我记得他高高的,身姿很挺拔,打得一手好乒乓球,我们弄堂里不是有一张水泥乒乓球台吗?他只要在那里打球,就是他坐庄了,没人想赶得下他来。”

潘书说:“我记得他会拉手风琴,有时高兴了,就叫我跳新疆舞,他给我伴奏。”转向宋小婵说:“宋小姐,我是不会迁怒你的。我知道一个人心变了,怎么也不会回转来。陈总和阿姨,那是他们的事,再也轮不到我来管。”

宋小婵摘下眼镜,拿张纸巾擦泪,叹口气又戴上,说:“这下我就放心了。陈先生说你从小就没有爸爸,后来住在阿姨家,自然把陈先生当成了爸爸,陈先生又和我有了孩子,会引起你的旧伤,所以一直也没敢让你知道。他其实是真的把你当女儿的,一直跟我说你多么多么能干,他有多为你骄傲。还有你一直是一个人,也让他担心。怕会是潘先生的事情,让你心里有了阴影。”

潘书苦笑一下,“他说得一点没错,奈何就是没法避免。不知宋小姐是做什么的,我好像记得他提过一句,说你也是做事的。我却没有细问。”

宋小婵说:“我是一间民办大学的化学老师。”也苦笑一下,“这样的事,也真不像是我能做得出来的,总之,是昏了头。那一阵过得糊里糊涂,后来发现有了孩子,也不是没想过不要,哪里去医院一查,竟是一对双胞胎男孩。”

潘书看一下卓越兄弟,两人跳累了,挤在一处睡着了,几乎分不清哪只胳膊哪条腿是谁的。这么可爱的孩子,谁会舍得不要?要是换了潘书自己,哪怕躲到天边去,也会一个人把他们生下来带大。

三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只有呼吸声,还有孩子独有的甜美的气息。过了一会儿,潘书问道:“我听说这一阵一直有人在找我,是宋小姐吧?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宋小婵满脸愁云地说:“陈先生怕是三四年出不来了,我一个人带孩子,苦一点累一点也不要紧,我一直有保姆帮我的,陈先生也给我了一些安排。只是陈氏公司,没人经营不行。陈先生让我来求潘小姐,无论如何要帮忙维持下去,将来这两个孩子的前途都要靠姐姐帮助了。他说他知道潘小姐不在乎公司,身边又有何先生,更是不把陈氏放在心上。但看在一家人的情分上,潘小姐一定要出山。再帮他几年,等他出来,到时潘小姐要怎样都行。他已经这个年纪了,要是等出来后要想东山再起,怕是不可能了,因此让我来求潘小姐。”

说到这里停一停,拉住潘书的手说:“我从春节里起就在找潘小姐,上班后又往公司打电话,他们都说不知道潘小姐去了哪里。后来陈先生说去找何先生,何先生是潘小姐的未婚夫,一定知道潘小姐在哪里,我这才转去找的何先生。何先生让我等他回音,我就等着。昨天何先生对我说不如就来出苦肉计,潘小姐心软,一看见两个孩子,就没办法了。我就带了两个孩子跟着何先生来了。潘小姐,我只比你大七八岁,不敢让两个孩子叫你姐姐,我叫你做妹妹好不好?陈先生公司的事,我一点不懂,我一生都在学校里,外边跟我就是两个世界。潘小姐要是不帮我,我和两个孩子真是没办法了。”

潘书把何谓狠狠地瞪一眼,拍拍宋小婵的手说:“那你现在还在寒假里吧?难得出来散散心,就好好在这里玩一下。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去吃饭吧。我在这里发现一家店,他家做的鸡豆凉粉是全束河最好吃的。”

宋小婵说:“不了,我刚才在飞机上吃过了,再说孩子们也睡了,我想趁这个时候休息一下。潘小姐和何先生一定有很多话说,你们去吧。”

潘书确实有话要和何谓说,便不再客气,说:“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跟老板娘说,她很和气的。老板娘也做得一手好菜,你要是不想出去吃,请她煮点东西也不错。”

宋小婵说:“好的,谢谢潘小姐。”

潘书点头笑一笑,和何谓告辞出去。

第二十一章 嗲妹妹

潘书推着何谓下楼梯,让他走下两级,然后伏在他背上,两手抱住他脖颈,弯起双腿扣在他腰间,把脸贴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何谓就势背起她下楼 ,说:“你就作死我算了。”

“才没有,我还没开始呢。”潘书偷偷地笑。

“要怎样才算是?放着婚不结,硬要跑到天涯海角来不算?放着活人不要,硬要跳崖不算?放着大老板不做,硬要当女招待不算?放着家不回,硬要住客栈不算?放着老公不爱,硬要给他打毛衣不算?如果这些都不算是作,那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才是。”说话间到了楼梯下,站住,把她放在上两级梯上,头向后靠,正好搁在她胸间。

潘书诧异地说:“我还真没觉得是在作,不过被你这么细细数落,倒有几分像了。”

何谓点头:“不作而作,绝顶高手。潘侠女,你是最强的,我甘拜下风。”停一停,自己笑了起来。

“笑什么?”潘书拉拉他耳朵问。

“我笑那天我抢下你手上的《天龙八部》,其实我想跟你说,我有全套的金庸,你想不想看?我还想问你,你喜欢谁,乔峰还是段誉?我想跟你说,我们可以一起谈谈金庸,我们会有共同话题的。”

潘书听了心里又酸又甜,抱着他的脖子不放手,下巴枕在他肩上,说给他听:“我想看。我喜欢乔峰。我们一直有共同话题,我们废话无数。阿哥,侬听得进伐?”

“嗲妹妹。”何谓转身抱起她,让她的腿环锁在自己腰间,“我们一定要去吃饭吗?我一点也不饿。不过可以换个说法,我饥渴难耐。”

潘书大力点头,“我饿了,我们一定要去吃饭。我苗条得很,腰只有一尺七八,我不用减肥。”

何谓把手掐在她腰间,“我以为只有一尺五。我什么时候用手来量,都是只有两虎口多一点,这多出来的一点,只要用点力挤一挤,就合拢了。”抬头看她,眼睛灼灼生辉,“小阿妹,阿哥欢喜侬,侬晓得伐?”

“现在晓得了。”潘书收紧手臂,抱住他的头,“何谓,看到那两个孩子喜不喜欢?反正我是喜欢得不得了。我们回去也要一个好不好?双胞胎不太可能,但是我们两个都是独生子女,可以生两胎。而且你还很有钱,不怕罚款,那我们甚至可以生三个。”

“好。”何谓抱着她往楼上走。

潘书又说:“回去我们就结婚,我在家里当全职太太,一心一意养宝宝。”

何谓开始还是满腔的蜜意柔情,走了一半回过味来,停住脚步,借一点房间窗户里漏出的灯光看着她,见她脸上一脸的得意笑容,也笑了起来,“你又在耍我了,是不是?你这个妖女。”

潘书故作正经地问:“我到底是侠女还是妖女?说清楚。”

“当场报复非君子。你不过是气我用苦肉计逼你回上海,你就来个上屋抽梯,将计就计。到时你回是回了上海,却躲在家里不出来,让我怎么面对宋小姐?”松手把她放下,“我利用宋小姐和两个孩子诱你回去,你就要让我下不来台,还要让我当面承认是我做错了。你的报复心也太强了,做人要厚道。”最后一句是学着张国立在电影《手机》里的四川话说的。

“做人厚道对别人是好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潘书嘻嘻一笑,转身下楼。

何谓只好跟上,“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又加一句。

潘书吊着他的膀子问他,“我一个家庭妇女,只管在家做饭生孩子,外头方不方便我才不用担心。最多不方便的时候我叫你做司机,送我们到东到西。外面的事打交道都由你去,我躲在你身后,你给我遮雨挡太阳。你不愿意吗?”

何谓被她弄得啼笑皆非,摇头道:“看来是我做错了,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能逼你就犯,没想到反捆住自己的手脚。潘小姐,我知道你的厉害了,你就放过我,好不好?”揽了她的腰,走到青石板路上。一边水渠里的水流得哗哗的,挂成串的红灯笼和一盏盏的的六角宫灯照着路面,夜晚的空气里有夜来香的花香,还有暖融融的春意,四肢百骸都伸展舒适,像是徜徉在薰风里。“你在这里把每家店都吃过一遍了?去哪家?”

潘书说:“你要来一出《逼宫》,我只好还你一出《金蝉脱壳》。我们两个是斗惯了的,不斗就没意思了。”指着转角的一家店,“诺,就是这里。”跨过一座只有两步宽的石桥,走进店堂里,坐下来,和店主聊了两句,要了饭菜。

店主送了酒菜来,何谓倒上啤酒,替她也满上,说:“一次解决一个问题,我不贪心,我早就学会了要慢慢来。”

“你这次解决了什么问题,我怎么不知道?愿闻其详。”潘书举起酒杯和他碰一下,“为了健康。”

何谓也和她碰杯,说的却是:“为了幸福。”先喝了半杯,才说:“你肯拿过去开玩笑,说明你是真的原谅了我。我最担心是这个,其他的都不重要。”隔着桌子抓起她放在桌上的手,“要是有一点点芥蒂,就会变成祸患,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定时炸弹。我开始瞒着你,就是想要你心里没有一点过去的阴影,这样我们可以干干净净从头开始。但有现在的结局,我更满意,这样你会对我放心,不用猜疑我为什么对你好。我也不用再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被你发现。若是整天你猜我,我怕你,总有一天会生了嫌忌。我们分开了十四天,不过能让你放下心结,再多十四天我也愿意。”

潘书听了眼里慢慢蓄满了泪水,觉得他的每一个句话,都熨贴无比地钻进她的心里,比她自己能想到到的,说得出的都要合她的心。“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你离开我的那天我就原谅你了。死守着过去一点用处都没有,苦的只有自己。”她眼里是泪,脸上却是笑。

何谓拉长衣袖吸去她的泪,“都原谅了还不肯回来?让我一个人在上海吹冷风,你在这里晒太阳。真是最毒妇人心。”

“你会吹冷风?你公司的暖气比别的地方都高两度,我每次一去都要脱衣服。”

“我故意的。”何谓得意地说:“我就等你脱衣服给我看。”

潘书气得做势要打他。

何谓伸手捉住她手,说:“你肯给我打毛衣,我就知道你是原谅我了。我今天打开房门没看到你,以为你又跑了,等看到这件衣服,才放下心来。”忍不住又开玩笑说:“你的手段高超,这件衣服就是猪八戒试穿的珍珠衫,穿上去就脱不下来,越挣就越紧,会变成绳子捆住我。”

潘书扑嗤一声笑出来,“阿哥,你越来越长进了,红楼西游都看,你还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学问?你这几年原来是躲到什么地方去读书去了?”

“胡说,我从不看红楼,这么娘娘腔的书怎么是我看的。你别诋毁我的人品。”何谓跟她胡扯。

“那你书架上的红楼放着干什么?”潘书笑问。

何谓说:“你不知道我们是乡下人洗脚上田开公司,当然要买上四大名著充门面,就等你来我家时好骗你上当。至于西游,那个是真的看得熟,我小时候就倒背如流,并且不是看的电视剧。”

“原著?”

“笑话,我怎么会去看原著,”咳嗽一声说:“当然是小人书。”

潘书笑得绝倒,又问:“那《死水微澜》呢?”

“那个是真的看的原著了,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何谓收起笑容说:“我担心我回到上海你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那我的一切心苦都是白搭。还好,你还是一个人。我其实觉得很奇怪,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没结婚呢?你身边的男人都没长眼睛吗?不过我得到的消息就比较伤我的心了,你的名声真的不太好。”

潘书瞪着他,面露不快,“你一个小流氓,敢说我的名声不好?”

何谓不理,接着说:“你的名字比较特殊,重名的人少,稍花些工夫一找就找到了。我不但查到了你在哪里工作,还查到了你上的哪所大学,做过些什么,交过几个男朋友。”一看她的脸色,忙说:“你别生气,我也是管不住自己。我查到你在大学参加过话剧社,排过几出戏。除了《死水微澜》还有《北京人》《雷雨》。那两出戏我知道,死不死水的我就没听说过了。我再查,才知道是一本小说,我就找了来看。你的生活多姿多彩,我总要知道一点才能和你说得上话。”

潘书被他深情感动,反过手去握住他的。

何谓却问:“怎么想起排这出戏的?又没什么名气,还不是剧本,花的工夫比别的都多。”

潘书笑一笑,说:“我们看了成都话剧院的这出方言话剧,觉得真是好,就弄来了本子,试着排。可惜不会说四川话,出来的效果一点不好,那次演出真是失败。不过你刚才说了一句四川话,倒是很像,你是怎么学的?”

何谓说:“我当兵的时候,排里有个人是四川人,我跟他学了几句。”

“你是怎么想起去当兵的?”潘书问。在调过情,吵过嘴,睡过觉,差一点点结了婚,又闹别扭,又和好…所有情人间做过的事都做完了之后,他们才想起来去了解对方的生活,成长的过程,虽然迟了些,有总比没有好。本来他们的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过程前后颠倒,也就不足为奇了。

何谓嘿嘿一笑,说:“啊,这事又和你有关。好像我没有一件事和你没关系。”

潘书用筷子头敲敲他的碗,说:“别胡说,我早躲得影子都没有了,你要编也编得合理一点。”

何谓摇头笑道:“不骗你,是真的。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和人打架,打得我差点成了黑帮老大,我一想这事不好,还是赶紧脱身吧,去了白茅岭你就更加不会睬我了,然后就当兵去了。”

潘书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招来店主结了账,说:“我们回去吧。”

何谓揽着她的肩头,潘书搭着他的腰,两人像那两个有名的暹逻连体人一样的走在古镇窄窄的街道上,残月清风,深巷无人,此时此夜,心无纤尘。何谓轻声在她耳边说:“嗲妹妹,和我一起回上海。这里虽然好,不是我们的家。我知道你为了我带宋小姐来生我的气,要想好好的让我吃点苦头。我是做多错多,怎么都是错,你就不要再逼我一路错下去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你饶了我好不好?”

潘书轻笑,“我还没开始呢,怎么你就求饶了?”

何谓说:“不要得寸进尺,你再作死作活的作,我就把你捆了打包,直接寄回去了。”

“你贩卖人口。”

“你罪大恶极。”

“你真无耻。”

“你真没良心。”

“良心几钿一斤?”

“斤斤计较,像是读过书的人说的话吗?”

“读书?什么书?”

“潘书。”

“何谓潘书?”

“嗲溜溜的就是潘书。”

第二十二章 眼儿媚

宋小婵在束河住了三天,除来的那天外,此后几天她都不再提要潘书回公司的事,每天只是带了卓越兄弟到附近游玩,在客栈里就和他们唱儿歌,背唐诗。卓越兄弟疯闹痴笑,跑跳缠磨,耳朵都要被他们吵聋了,头也吵得生痛,宋小婵只是好脾气地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不拦不管,等他们疯够了,没力气了,靠着她东倒西歪地睡下,再一个一个抱上床睡觉。

她从不高声,也不喝斥,偶尔拍几下手,示意他们吃饭喝水什么的,两兄弟听见她拍手,就乖乖听话,按指令行事。潘书对这个女子的敬意越来越大,她好像看到了当小学老师的妈妈,对班级里的顽皮孩子也是这样指挥若定。当年她妈妈也是一个人把她带大,如今这个小女子也要一个人把两个儿子带大。男人做孽,女人受苦。潘书算是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瘦了。有两个三岁的儿子,谁能胖得起来,才奇怪了。

饶是这样,潘书还在犹豫要不要回陈氏公司。上海是要回的,她和何谓已经有了默契,但要不要去陈氏,还是真的呆在家里,她还拿不定主意。在闲散了这一个月后,再想起上班这件事,居然成了畏途了。她不想再和外头的瘟生们打交道,不想去设计院、规划局、城建办、卫生局、气象局、房地局、监工局、消防局、环保局…一个又一个机关机构去磨,一个又一个橡皮图章去敲,一顿又一顿的酒桌饭局,秃顶啤酒肚的男人,莺莺燕燕的小姐吧女…

她在何谓第一次向她求婚,甚至还没有想过她会结婚的时候,就提过一个要求:要何谓每天晚上回家吃饭。当时她只是脱口而出,现在回想起来,这却是她一生焦灼的直接反映。没经过思考,没仔细掂量,她下意识把这个当成婚姻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经过小时候父亲一去几天不回,以及从此抛妻弃子的伤害后,她一生最大的梦想原来就是一家人能天天在一起吃晚饭。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家庭最简单最基本、最充满希望,最宽容最低下,同时也是最严苛的一个要求。

要有多少的爱,才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为家人做每一顿晚饭?要有多少的爱,才能让一个男人推掉所有的应酬,回到他本来应该在的地方?这么简单的要求已经成了奢望了吗?

她不敢保证何谓能做到,一但去经营陈氏,自己能不能做到,都会是个问题。如果两个人都忙,怎么呵护婚姻,养育宝宝?她和卓越兄弟玩得越久,当母亲的愿望就越强烈。她知道她的生理时钟已经在提醒她,基因开始振荡,身体已经做好了准备。当妈妈和管理一个公司,怎么能同时都做得好?

她问何谓:“你是真的想让我去陈氏?以前你不是要我辞职的吗?怎么又变了?”

何谓说:“那是以前,你在陈氏做一个小职员,累嘛累死,还要被男人乱看。现在你是自己做老板,用不着再像以前那样拼命。你看我,不是放手让下头的人去做,自己爱上哪里上哪里?我要你回去,是想让你负起责任来。一个人要有责任感,才可以让人放心。我要不是把你当成我的责任,我们能有今天?”

“我要是忙起来,就顾不上我们了。你请宋小姐来,手段是辣的,主意是妙的,这个点子一出,已经有了结论:我输定了。你知道我知道,包括宋小姐都知道,我是一个心肠软的人,不可能看着两个孩子不管。”

这时两人坐在露台的躺椅上,潘书打着毛衣,何谓反倒躺着,晒着太阳,拿着线团玩无聊地问:“你又在打什么?不会歇歇?”

潘书说:“给我自己结一件开襟长外套,开春就好穿了。后果你考虑过没有?我要是出手为他们做事,就没法兼顾我们的孩子了。”

何谓反问她:“就算我没有这么做,你真的会袖手旁观?你是一个冷心冷肠的人吗?除夕那天你就担心过他们,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你都是他们的姐姐。我相信你见了孩子会心软,但即使没有这两个孩子,你们公司一百多人,你就甩手不管了?我不过是帮你快点下决心而已。也给你搬张梯子,好让你有里有面地下楼。将来烦起来,你尽可以拧着我的耳朵说:都是你,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潘书真的拧着他的耳朵说:“都是你,我只找你算账。前面你答对了,后一个问题呢?”

何谓笑说:“我相信凭我们两个的能力,这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人手要是不够,多请两个阿姨就是了。半夜那一顿奶我来喂,你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书,你别忘了,你是老板,我是老板,我们两个要是想带着孩子去办公,没人敢说话,你难道怕人炒你鱿鱼?”

“好像就没有让你觉得难的事?”潘书放开手,拾起毛衣来打。

“有,怎么没有?”何谓拿起线团帮她放线,“把你追到手,是我这辈子最难办到的事。”

“这样你才知道要珍惜。”潘书丢个媚眼过去。

何谓伸手捂住她眼睛,说道:“不许大白天的乱抛媚眼,也不知道会被哪个不相干的人捡了去。”

“夜里厢墨墨黑,侬叫我俏媚眼丢给啥人看?”潘书接口说,“不是浪费吗?”

何谓还没回答,就听有人哈哈哈哈笑个不停,笑声越来越近,像是有人在上楼来。

潘书骂道:“非礼勿视,非礼不听。又不是说给你听的,你笑个什么?十三点腔调,快点出来。”

话音刚落,就见赵薇薇露了露脸,说:“那是可以看了?那我上来了?”旋风般的卷到两人面前,看了看何谓,“切”了一声,失望地说:“我当是哪个何先生,原来就是东林的何总。这有啥好瞒的?是个人都知道了。我们办公室的女孩子都在说,潘小姐把东林何总吃得死死的,就看什么时候宣布了。”

潘书吓一跳,问:“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薇薇挤过去坐下说:“我当你躲到这里来,是又换了个人,才不愿意说的。谁知还是他,一点新鲜感都没有。我们甚至打了赌,赌你什么时候会结婚。”转头向何谓说:“何总大概不记得我了,我叫赵薇薇。年前在你那里开年会,我不是问你要过名片吗?何总推说正好发完了,就是不肯给我。”

何谓忙说:“是真的发完了。赵小姐你好,又见面了。”

潘书嗔道:“你问他要名片做什么?还有,你刚才说什么打赌的,是怎么回事?”

赵薇薇哈哈大笑,“你急什么?我不过是看中了他的梅花阁,想借他的地方请朋友吃饭,拿了何总的名片,好磨着下头的人打折。你当我是看中了何总?我们都知道何总是你潘小姐的。”

潘书用竹针敲她一下,笑骂道:“又胡说,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你们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件事。”眼风瞟一瞟,眉梢眼角都是风情。

赵薇薇抓住她肩膀,摇着她说:“瞧,瞧,瞧,就是这样。每次你们在一起说话,你都是这样,骨头轻得来没四两重,还敢说没有什么?旁边的人谁看不出来?你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潘书瞪着她,“没有吧?我对谁都是这样的,你不是说我会放电吗?我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没有对他另眼相看过。”问何谓说:“你觉得我对你青眼有加吗?”

何谓起身离开,冷冰冰地说:“我是乡下人,不懂什么是青眼有加。”

潘书愕然,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生气,因为她说对谁都这样,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没有对他另眼相看,也没有青眼有加。她看着何谓,第一次发现他是真的在生她的气。两人真真假假不知拌过多少次嘴,每次何谓都会先来哄她高兴,这还是第一次给她看脸色,而且还是在旁人面前。两个人你瞪我,我瞪你,一时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