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氛围在空中弥漫,令此处角落仿佛被辟成两半,一半春暖花开,阳光普照;一半隆冬腊月,寒风习习,而忽纳尔便缩在那冰天雪窖里,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孤身只影,进退无路。

他是个军人,行走坐卧都透着一股英武不凡之气,现在却低垂着头颅,塌陷着肩膀,佝偻着脊背,看上去既疲惫又可怜。看着他这副模样,关素衣不知怎地,竟觉内心钝痛,揣揣难安,唯有面对木沐才会激发的母爱竟似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她想开口安慰,但方才那个话题同样也是她内心的禁忌,原以为早就忘却的伤痛,其实一直深埋在心底,只不过从未被挑起罢了。一股怨气在胸腔里碰撞,翻搅,沸腾,她却不能拿曾经的宿敌怎样,因为她现在不仅要顾及自己的名誉,还得维护祖父和父亲的官声。他们走到今天究竟有多么不易,只有经历过上辈子的她才能体会。

俯仰无愧!这四个字念出来如此容易,做出来却叩心泣血!她以手扶额,脸上满是隐忍与茫然之色,既安慰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旁人,却又不忍将这匹孤狼丢在此处不管,略一思忖,转移话题道,“上次你写信求教,我已给出答案,此次我却有一事相询。”

夫人的疑惑,圣元帝总是乐意解答,立刻从不堪的往事中挣脱,肃然道,“夫人请说,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关素衣斟酌一番,说道,“叶家那树红珊瑚究竟是怎么碎的?此前我已反复打听过此事,且还让祖父与父亲问了廷尉府的官差,又请在场的某位夫人画了舆图,详述了经过,却找不到丝毫破绽。二十多名青壮年家丁,四十多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既无人靠近,又无人启箱,且它体积庞大,质地坚硬,竟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碎成齑粉,这手笔堪称神鬼莫测。我苦思多日,终是无解。”

她用粉白透晶的指尖在石桌上来回划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案发现场的舆图,叹道,“若得不到答案,每每想起此事我定然辗转反侧,经夜难眠,还请忽纳尔救我一救。”

圣元帝盯着夫人纠结在一起的眉心与困惑不已的脸庞,这才发现世上也有她猜不透的难题,解不开的迷局。然而这非但没折损她丝毫魅力,反倒平添几分可爱。转念一想,她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恰似那枝头闹春的夭桃秾李,风华正茂,本该有许多无关痛痒的愁绪,使性谤气的顽皮,而非大多数时候表现的那般秉节持重。

她是帝师和太常的掌上明珠,虽然家教严苛,却绝不会沉郁至此。她的改变,全是被赵、叶两家一点一点磨出来的,被夫君与继子女一次一次逼出来的,她本该像现在这样,把难以解答的谜题抛给别人处理,然后安心等待……

圣元帝忽然不敢去看她澄澈的双眸,唯恐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与愚蠢会被她尽收眼底,慢慢摘掉常年佩戴的血玉扳指,温声道,“真是凑巧,夫人若问旁人,定然也是无解,但问到我头上却是问对了。烦请夫人找一个盒子过来,不拘材质。”

“莫非你要演示给我看?”关素衣冲金子摆手,“去找一个盒子。”

金子瞥了血玉扳指一眼,感觉心脏抽痛。那可是陛下手刃波斯皇帝,而后从他指头上捋下来的战利品,曾经宝贝的不得了,遇见难解之事总喜欢摩挲一番,寻求平静,这次怎么舍得拿出来毁掉?陛下也太死心眼了!

察觉到血玉扳指的不凡,关素衣连忙阻拦,“若是我没猜错,它待会儿怕是与那红珊瑚一样,会碎成齑粉?如此色艳质纯的血玉,定然价值连城,你舍得,我却舍不得,还是找别的东西代替吧。”话落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用它吧。”

“夫人的东西我更舍不得。”圣元帝将玉佩推至桌旁,想了想,捡了一块石头,“那便用它吧。我原以为这枚血玉与红珊瑚颜色最近,质地也等同,好叫夫人看得更为明白。”

“用什么都一样,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因为忽纳尔的耿直,关素衣终于浅浅笑了。

圣元帝心头的阴霾亦消散很多,黑中带蓝的眼眸泻出一丝温柔。

说话间,金子捧着一个食盒过来,行礼道,“夫人,奴婢要了一些茶点,顺便得了一个食盒,您看可以吗?”

“可以,拿来吧。”圣元帝接过食盒,把石头扔进去。

“等等,我得检查一下。”关素衣笑容狡黠,拿起石头看了看,掰了掰,又在桌沿轻轻磕碰,侧耳聆听硬物相击的脆响,这才满意颔首,“没错,真的是石头,而非面团捏成的假货。”

圣元帝还是头一回被人当面质疑,心中非但不觉恼怒,反而满满都是愉悦与心痒难耐。夫人果然也有顽皮的时候,这样的她,怕是连赵陆离都无缘得见吧?

“夫人要不要再查查食盒?”他嗓音里盈满笑意。

“自是要的。”关素衣已将食盒拉到眼前,不断曲指敲击,看看有没有夹层以供偷天换日,还好心好意地解释,“你见过流浪艺人玩杂耍吗?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当时真是惊为天人,花了好几个月功夫去研究他们的机关,终于一一破解。若是你存心糊弄我,这食盒里定有一个夹层,而机栝便在这手柄上,左右转动就能展示不同的层面,一层放完整的石头,一层放粉碎的石头,你想让我看哪一层都可以,于是既能让石头碎掉,又能将之复原,堪称神鬼之术。叶家那红珊瑚,我猜测它应该没碎,而是被人换走了,是也不是?”

她边说边检查,少顷愕然道,“没有机关与夹层,怎会?”

能得见夫人吃瘪的表情,圣元帝终于彻底开怀,一面拉过盒子一面朗声而笑,“原来夫人也有猜错的时候,此情此景着实罕见。”

关素衣犹不死心,检查完盒子又弯腰去检查石桌,上下左右捣腾一番,莹白的脸颊泛出红晕,更有星点汗珠沾在鼻尖,被阳光一照闪闪发亮,竟显出几分稚气与娇俏。这样的她,总算有了点桃李年华的跳脱,可爱的很。

圣元帝目光流连,经久难舍,待她坐定,皱着眉头看过来,才勉强移了移视线,把眼底的渴求与仰慕妥善收藏。

“真的没有机关?也未在放置珊瑚的地下挖了暗道?”关素衣百思不得其解,对事实真相也就更为好奇。

对上她亮如繁星的眼眸,圣元帝耳根慢慢红透,柔声道,“没有机关,亦不是障眼法,更没有暗道。夫人欲知真相,只管看我施为。”话落将石头扔进盒子,盖好盖子,手掌略微往下一压,不过瞬息便道,“好了,夫人打开盒子看看。”

关素衣连忙打开盒子,却见方才还坚硬无比的石头,现在已变成一堆粉末,里面暗藏的玄机就是再让她看千百遍也属枉然,不免叹为观止。

“怎么会呢?你如何做到的?”她顾不上男女有别,把忽纳尔的手掌拉过来反复查看。

夫人的指尖又细又白,指甲圆润优美,粉中透晶,虽因练字长了少许薄茧,划过皮肤时却能带来阵阵骚痒,越发令人难耐。圣元帝不仅耳根滚烫,连古铜色的脸庞亦泛出些许红晕,蓝黑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夫人发顶,似乎已经痴了。只需反手一握,轻轻拉动,就能把这人拥入怀中牢牢抱住,他却不能越雷池一步,只因他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轻贱,什么样的人连丁点委屈都不能受。

夫人便是后者,他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舍不得她皱一下眉头,然而他舍不得,旁人却半点也不怜惜,非但让她受尽屈辱,还整日眉头深锁不得开怀。如今他有多么痛苦困顿,便有多么懊悔自责,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眼见夫人抬起头,他立刻掩去阴沉的表情,勉强一笑。

关素衣急于知道答案,并未发觉他的异状,追问道,“你怎么做到的?快跟我说说!”

“夫人只钻研学问,对武人的手段一无所知,否则早就自己解开谜题了。世上有一门武技叫印掌,俗话解为隔山打牛,只需配合深厚内力,便能让外层不损而伤及内腑,亦或略过前者重伤后者,要的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那红珊瑚就是用这一招打碎,真要说破便也不值一提。”

关素衣恍然大悟,站起身绕着忽纳尔走了一圈,喟叹道,“怎能说是不值一提?这等手段我竟闻所未闻,今日真是大开眼界!照你这么说,你也是个内家高手咯?与那打碎红珊瑚的人比起来如何?”

金子骄傲地挺了挺胸,忖道:虽然红珊瑚是头领打碎的,但头领的武功比起陛下来,却还差得远呢!

另一边,圣元帝同样挺起胸膛,傲然道,“他那功夫与我比起来却是差得远了。夫人日后但有差遣,只管吩咐,我定当竭力为你办妥。我忽纳尔虽是粗人,没喝过多少文墨,论起武力却能横扫天下,只要夫人开口,断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关素衣食指抵唇,冁然而笑,“世上没有你办不了的事,又把今上置于何地?嘘,这话只在我跟前说说便罢,切莫叫外人听去。我知你跌宕不羁,豪迈洒脱,然在权贵身边当差,还是小心为上。”

圣元帝心中暖烫,既得了夫人殷切叮嘱,又与她共有这小秘密,方才那些不堪的记忆终于没再隐隐约约冒出来,而是被无限欢愉取代。

第77章 白

关素衣将石头取出来查验一番,觉得新奇又拣了几个放入食盒,让忽纳尔一一打碎。

“好生厉害!”每一次她都不吝夸奖,拊掌大赞。

圣元帝不知疲倦地陪她玩耍,只要夫人露出开怀的表情,便也心满意足了。玩了大约一刻钟,关素衣终于发觉自己有些失礼,歉然道,“你们修炼出内力,定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吧?不玩了,免得你内力耗尽,影响当差。”

圣元帝正要摆手说无碍,却听夫人低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表演了绝技,那么我也露一手给你看看。”边说边挽起广袖,架势很足的模样。

“夫人也习武?”

“非也,与你的印掌比起来不过是雕虫小技。金子,拿些大米来。”

金子领命而去,总被晾在一边的明兰撅起嘴巴,似有不满。关素衣瞥她一眼,淡道,“你还怨上了不成?在这禁宫内苑,我若是差遣你去找食盒、大米,你能顺利找到吗?敢不敢与眼高于顶的宫娥打交道?”

明兰略略一想,不由脸色惨白,嗫嚅道,“奴婢不敢,奴婢知错了,日后再也不与金子姐姐置气。”

“你能想明白就好。金子可不是简单人物,你跟她多学着点。宫中规矩森严,别把心事全写在脸上,叫人拿住话柄。”关素衣说完冲忽纳尔拱手,“小丫头不懂事,让你见笑了。”

“无碍,做下属的,谁不想在主子跟前得脸,我能理解。”圣元帝也是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自然能理解明兰的心情,又细细琢磨夫人方才那些话,心知她已对金子的来历产生怀疑,却并不处置,反倒物尽其用,静观其变。

然而她绝想不到,金子背后的主人竟坐在她跟前,还是个镇西侯府的“小侍卫”,这才毫无防备地说出那些话。夫人对他极为信任,他却……这样一想,圣元帝心中更觉愧疚,但要让他把人手撤回来却万万不能,首先他不放心夫人的安危,其次他不喜赵陆离靠近,总得有个人将他隔开。

思忖间,金子已匆忙回转,手里拎着一个小布袋,“夫人,奴婢去御膳房要了一小袋大米,您看这些够吗?”话落扯开袋口,展示给二位主子。

“尽够了。”关素衣将袋子推给忽纳尔,笑道,“你随意抓一把大米,慢慢往这食盒里倒,倒完我会告诉你方才那一抓共得了几粒米。”

“一抓一倒你就能点出米粒的数量?这绝不可能!”圣元帝眉梢微挑,兴致愈浓,捞了许多米粒慢慢往食盒里倒。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不过片刻功夫,米粒已铺了薄薄一层,凭肉眼看去密密麻麻一片,莫说顷刻间点出数量,便是一粒一粒划拉恐也要小半个时辰。

“共计六千二百五十七粒米,约二两左右。你点点?”关素衣根本无需多看,闭着眼睛就把数字报出来。

圣元帝自是不信,连明兰和金子也大感诧异,各自拢了些米,用小木片挨个儿点算,忙乎了两刻钟再相加,确定数目无误才惊叹起来,“真是六千二百五十七粒米,夫人你怎么做到的?简直神了!”

关素衣指指耳朵,指指眼睛,笑道,“无他,目光犀利,耳朵灵便,”复又指着眉心,“运算力强悍罢了。我平日喜好摆弄算盘,却不过是个装点,手里拨弄,答案早已浮现脑海,然慧极必伤、智多近妖,都非好事,故往昔多有遮掩。”

“原来如此!”圣元帝恍然大悟,对夫人不免更添几分爱重,拱手道,“夫人放心,在下绝不会将此事告知旁人。”

“说了又怎样,谁会信你?”关素衣笑得狡黠而又明艳,叫圣元帝看痴了去。为收敛胸中澎湃的爱意,他摘下一片细长的兰花叶,哑声道,“夫人才气天赐,令我等凡人望尘莫及,忽纳尔就再表演一个绝技投桃报李。”

关素衣定睛看去,却见那软塌塌的叶片竟不知怎的竖立起来,边缘闪烁着幽绿寒光,似由木质转为金属,锋利非常。她还来不及惊叹,就见忽纳尔指尖微动,将叶片疾射出去,咚的一声钉在不远处的假山上,入石七分。失去内力支撑的叶片由坚硬转为柔软,尾端被风儿一吹便左右摇晃,确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花叶无疑。

关素衣立即跑去查看,试图将叶片抽出来,却不小心将之拽断,不由啧啧称奇,“忽纳尔,你说你能横扫千军,我现在终于信了。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你不是人……”

圣元帝表情愕然,却听夫人顿了顿,继续道,“而是行走的兵器。”话落挑眉灿笑,眸中满是调侃戏谑后的恶趣。

这样的夫人真是可爱透顶,叫圣元帝又好笑,又心痒难耐,正打算再展示一些武技,却见她慢慢挽起袖子,语气兴味,“好吧,既然你已使出绝学,那么我也不能藏私,这就把十成功力逼出来,叫你大开眼界!金子,拿一个西瓜来。”

无所不能的金子只好再跑一趟御膳房,拿来一个两斤重的西瓜。现在虽是春日,皇家温泉庄园里却能产出四季水果,西瓜并非什么稀罕物。

关素衣并指成刀,在西瓜中部比划,忽然高抬手腕狠狠一劈,只闻“啪啦”一声脆响,瓜皮应声裂开,露出艳红的瓜瓤,汁汁水水溅得到处都是。莫说圣元帝看呆了,连金子都有些回不了神。虽然早就听说过夫人此等绝技,但亲眼得见,冲击力还是非常巨大。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静雅秀美的夫人高挽衣袖,徒手劈瓜的模样。然而真正见到了,却丝毫也不觉得粗俗,反倒从她大开大合的举动与璀璨夺目的笑容中体会到无尽的豪迈与肆意。

她可以傲骨嶙峋,可以贤淑端庄,更可以侠气纵横,英姿勃发。每一个她都那般灵慧,叫圣元帝怎能不爱?错过夫人,必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最深沉的苦痛。他呆呆看着,面上不显,心间却早已被酸涩与不舍填满。

关素衣却毫无所觉,捡了一块瓜送进嘴里,又递给忽纳尔一片,催促道,“愣着做甚,赶紧吃吧,待会儿宫宴开始,我们用膳,你就只能干看了。金子,明兰,你们也过来垫垫肚子,省得待会儿难受。”

“谢夫人!”圣元帝接过瓜,慢慢吃了一口,眸光闪烁,心绪烦乱。

明兰和金子欢欢喜喜接了瓜,躲去角落里啃。几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便耗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宫宴临近,关素衣走到湖边洗了手,叹道,“走吧,躲完了清净,该去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了。”

摸爬滚打?夫人用词真是风趣。圣元帝心内好笑,亦步亦趋将她送至岔路口,本打算默默看她离开,胸中爱意激荡难以自持,竟不知为何坦露了心声,“夫人稍等,我有话要说。”

关素衣转头回望,目光温柔。

“夫人,我心悦你。”话音刚落,九尺高的大汉已仓惶垂头,耳根红透。

关素衣直过了好几息才参悟这句话,脸上浮现愕然的表情,随即冷了面色,一字一顿道,“那么忽纳尔想必也知道我已嫁人了?为我的闺誉与关家家声,还有你的仕途着想,这番话便当你从来没说过,我亦从来没听过。日后不要再私下见面,更不能传递书信,免得泥足深陷,终不可拔。”

圣元帝明亮的眼眸点点熄灭,渴盼的表情被懊悔与绝望取代。当夫人毫不犹豫地转头,快步离开,他想追却又怕毁了她,进而毁了她倍加珍视的关家,不得不死死压制双腿,像困兽一般在原地徘徊。

他心中满是愤怒、不甘与苦痛,想嘶吼,想砸烂眼前的一切,却知道那只是徒劳无功地挣扎。他原本可以拥有夫人,却因为自己的愚蠢与刚愎,硬生生错过了。他无比痛恨自己,更痛恨叶蓁和赵陆离,眼珠不知不觉已经红透,隐有浓烈杀气滚滚翻涌。

忽然,快步而行的夫人停住了,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慢慢转过身来。她站立在铺满彩石的小径上,两旁是繁花锦簇与盎然绿意,头顶春日普照,光影斑斑,其飘渺之姿与清沁之气仿若谪仙。

她冰冷的脸庞忽然绽开一抹温柔至极的微笑,双手抱拳,慎而又慎地弯下腰,行了一个大礼,惋叹道,“今日种种非失格失礼、轻薄戏弄,而是一片真心,一点真情,我自当铭刻心底,妥帖珍藏。然花落人去心已远,此山水不相逢。从今以后望各自安好,彼此珍重。”

历经两世,忽纳尔是头一个为她等候,为她烦忧,为她答疑解惑,全心呵护的男子。从他手足无措的举动,渴盼倾慕的眼神,以及被拒后的深沉苦痛可以窥见他的真心真意,情起情由。

这份深情厚谊对孤寂的她而言何其宝贵?然有话云: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在错误的时间遇上错误的人,他们的结局唯相忘于江湖罢了。

第78章 入套

当夫人严词拒绝陛下,然后转身离开时,金子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陛下负手而立,头顶是璀璨的春光,却照不进他幽深的眼眸,他先是愣愣看了一会儿,随即不受控制地跨前一步,仿佛想追,却又不得不克制,而后急退,似在痛苦挣扎。

退又不能退得太远,唯恐失了夫人身影,他最终站定,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却让人无端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悲哀。周围的花朵、馨香、鸟鸣,似乎已渐渐离他远去,他双拳紧握,双目发红,显然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金子忽然感到很难受,前所未有的难受,这样的陛下她从未曾见过。她总以为他是坚不可摧的,哪怕被父亲遗弃;被族人扔进兽群;亦或几个兄弟联起手来欲将他诛灭;更甚者困于万军之中插翅难逃……他都能凭借自己的双手杀出一条血路。

他的心从未让人走进过,哪怕你救了他的命,除却一腔感激与相应的回报,绝无法得到更多。直至此时,金子终于明白自己想错了,陛下并非金石,怎能不受伤害;亦非草木,岂能无情?恰恰相反,他一旦用心用情,会比任何人都深沉,也比任何人更显脆弱。他是帝王,却也是血肉之躯。

眼见陛下眸中的光彩一点一点熄灭,金子不敢再看下去,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悲哀,以免被夫人察觉。此前,她是极佩服夫人的,似她那般刚强聪慧的女子,堪称世间罕见,然而现在,她却陡然生了怨气。

倘若今日换一位凡俗女子,下意识的反应便是羞怯逃离,而非沉稳理智地说出那等绝情话语。逃了,陛下便不用受这锥心刺骨之痛;逃了,陛下就能保有几分念想。哪似现在,前路后路均被斩断,竟已是咫尺天涯,恍如隔世。

那自己今后又该何去何从呢?还要待在赵府,守着夫人吗?

当金子陷入迷茫时,却见夫人停住脚步,踌躇不前,少顷,终于转过身,用最虔诚的姿态行了一个大礼,语气温柔,目中含笑,却又仿佛随时会掉泪。原来她并非无动于衷,原来她也能感受到陛下的真情,只因他们有缘无分,没能相逢未嫁时罢了。

错不在她,而在命运,更甚者,此时求而不得的陛下,正是导致她陷于不幸的罪魁祸首。他们的结局乃陛下一手书写,又能怪得了谁呢?

金子心中闷痛,既为陛下遗憾,又为夫人伤怀,却最终偏向了夫人。她看上去那样刚强,但这绝不是别人能肆意伤害她的理由。陛下早知道赵陆离是怎样的人,当初就不该轻易把一个女子推入火坑。

那时的他,恐怕万万没想到这把火不但灼伤了夫人,更会将自己烧成灰烬吧?

连“花落人去心已远,此山水不相逢”的话也说了出来,陛下这回总该死心了。金子略微抬头,去看陛下表情,却见他暮气沉沉的眼眸重又燃起星火,灰败的脸色迅速点亮,一下就融入了暖洋洋的春光里,变得欢喜而又雀跃。

这是怎的?金子大感讶异,待要细究,夫人却转身走了,于是只能匆匆跟上。离开老远,她忽然扶了扶额头,终于想明白其中关窍。说陛下死心眼吧,他倒挺能自我安慰的,竟只把夫人前半句听进耳里,自动忽略了后半句。

夫人前面说了什么来着?“今日种种非失格失礼、轻薄戏弄,而是一片真心,一点真情,我自当铭刻心底,妥帖珍藏”,瞧这珍惜的态度,温柔地抚慰,怕是顷刻间就把深陷地狱的陛下拉回了天堂。

一言可定生死,夫人对他的影响已如此巨大了吗?不,早在很久之前他便对夫人俯首帖耳了,如今一悲一喜皆为夫人掌控便也并不出奇。那么自己日后还能在夫人身边当差?陛下又该怎么处理这一团乱的关系呢?

当众人谈笑晏晏,饮酒作乐时,金子默默站在夫人身后纠结,既为自己的前途,也为夫人的将来。瞧陛下那情根深种的模样,这次拒绝了,怕是还有下次,说不定最后干出强抢人妻的事来。

胡思乱想间,宫宴很快结束,众位贵女并未盼来圣上亲临,颇有些遗憾,但能饱览宫中春色,倒也不虚此行。临上车前,金子终于得到上头指令,让她继续守着夫人,断不可让赵陆离碰她一根毫毛。

任务对象若换个人,金子必定头疼一番,哪有不让人家正经夫妻行房的?但夫人却格外不同,既已对赵陆离寒了心,便绝不会屈就分毫。看她长居西府、划清界限的架势,怕是打算与赵陆离当个挂名夫妻而已。

哎,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焉知某人嫉妒的眼都红了!金子默默为赵陆离和陛下哀悼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夫人上车。

“先别动,等等我祖父和父亲。”想起无缘降世的孩子,关素衣心情沉郁,并不想回到赵家面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车夫恭敬应诺,伸长脖子往宫门里看。因臣属与女眷是分开饮宴,各自回转,故等了大约一刻钟才见关家的马车不快不慢地驶出来。

“依依,你祖父说你一准儿在宫门口等待,为父这便提早出来了。”关父掀开车帘朗笑,关老爷子冷哼道,“说了让你少喝点,免得依依苦等,你还不信。”

“都是儿子的错,儿子贪杯。”关父无奈拱手,末了冲女儿挤眼,让她帮忙打圆场。

关素衣满心郁气尽皆散去,趴伏在车窗上逗趣几句,惹得老爷子抚须而笑,多云转晴。一家人前后驾着马车朝帝师府行去,入了角门,边走边聊。

“皇上今日有些反常,忽而敛眉哀叹,似乎苦大仇深;忽而抿嘴窃笑,似乎喜不自胜,还将我请到御前设了食案,硬要我陪他喝酒,复又将你祖父邀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关父拧眉道。

“说了什么?”关素衣好奇追问。

“说不该给你赐婚,倒叫你堂堂一品夫人,配了个戴罪之身的庶民,愧对我与你祖父,更愧对你,喝得多了还问我要不要请旨和离。”

关素衣愕然道,“赐婚是他的主意,和离也是他的主意,这位帝王还真是,”略略一想,摇头莞尔,“还真是个土皇帝,全由着性子来。”

关老爷子不得不替自己学生说几句话,“他的确是土皇帝,诸事不懂,然他有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纳谏如流,用人不疑,知错能改。既听得进朝臣甚至庶民的建议;又用得起白屋寒门,积弱贫士;且还能反躬自省,幡然改途。登基至今虽犯了些错误,却都及时弥补,只要持之以恒,不忘初心,将来必成一代明君。你说他土,焉知他的长处恰在这‘土’字儿上。”

“父亲说得对。”关父亦深有同感,“皇上的确有很多不足之处,但只这三点,便足以盖过前朝任何一位君主。只要你言之在理且真心为百姓考虑,他便会采纳,完全有别于那些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的贵族。他让咱家和离,也是实实在在怕耽误了你,亦折损了帝师府的尊荣。”

关素衣眨了眨眼,万没料到圣元帝在祖父和父亲心中竟能博得如此绝佳赞誉。犹记得上辈子,他登基初期手段生嫩,根本弹压不住世家与宗亲,大大小小闹出不少乱子,及至后来暴动四起才指挥重兵碾压全境,杀了许多人,堪称血流成河、白骨露夜,才终于治住朝内朝外。

这辈子,他没耗费一兵一卒便分化了相权,压制了世家与宗亲,令皇权攀升顶点。这些改变并非因为他换了本性,而缘于他有了更好的谋士,更眼界开阔的臣子。祖父和父亲的确功不可没,但下决断的人终究是他,所以眼前美好的一切,也都有赖于他。

关素衣忽然就消除了上辈子对圣元帝产生的偏见,轻笑道,“这位陛下倒是挺接地气的。”

“初时看他,似乎像个脾气暴戾的武夫,但相处久了便知他其实很随和。我与你祖父已当面拒绝了他的提议。咱们关家不是那等见异思迁、薄情寡义之辈,既然赵陆离已经知错,总要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依依觉得然否?”

“自然。”关素衣不想提及赵家,草草带了过去。

关父察觉她面有异色,却又不好追问女儿后宅之事,只能隐下不表。说话间,三人已行至书房,关父忽然拊掌道,“若你今日不来,我差点忘了一件乐事。快进去,我刚得了一篇奇文,正待与你共赏。”

关老爷子亦兴致勃勃地道,“你还记得尚崇文吗?”

关素衣记忆力强悍,脱口而出,“二十四师兄尚崇文,与祖父一样都是口拙之人,平时只知看书,甚少言谈,性格似乎有些阴沉。”

“他哪是阴沉,而是外简内明。前些日子写了一篇策论,送与我指点,我细观之下惊为天人,忙把他叫来探讨,问答之下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更有高瞻远瞩与开阔格局,实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文。我与他再三修改再三探讨,然后呈给皇上阅览,又推荐他入三司担当要职,不日便会下发明旨。你过来看看,也好跟着进益。”

关素衣兴致高涨,接过文章如饥似渴地拜读,而后心猛然下沉。这遣词用句,行文习惯,怎越看越像徐广志的手笔?不好,祖父和父亲怕是入套了!

第79章 解套

上辈子,徐广志以擅长策论而闻名,每有锦绣文章必定被他的门生传扬开来,大加追捧。关素衣闲得无聊也经常拜读,及至后来发配别庄,绝了生路,便像入魔一般逐字逐句钻研,以比较他与祖父、父亲胜在何处。

说句实话,他的确笔扫千军、文采斐然,若以行文论资排辈,当属佼佼者中最顶尖的那拨,从提出论点到步步验证,再到抛出结论,堪称环环相扣、精彩纷呈。而他的笔法太过特殊,因此只看了一个开头,关素衣就能肯定这必是他的文章无疑!

“爹,你当真与尚崇文探讨过这篇文章,且他对其中精要烂熟于心,对答如流?”关素衣再三确认。

“自然,每次讨论过后他都能提出更精妙的观点,然后与我一起修正。”关父察觉不对,拧眉道,“依依怎会这样问?莫非此文有问题?”

“爹,这篇文章绝不是尚崇文的手笔,而是徐广志的。十日辩论想必你们也去看过,可仔细回忆他的每一句话,从简明扼要、一针见血的开端,到论据迭出的中游,再到发人深省的结尾,这种环扣式的行文乃他特有的手法。爹,您赶紧派人去调查一番,我怀疑尚崇文已经与他联起手来,意欲给你和祖父下套。”

关老爷子目露精光,沉声道,“把文章拿来我再看看。”

关父一面派人去暗查尚崇文最近的行踪,一面与老爷子细细看文,果真找出许多痕迹。尚崇文的笔法他们自然熟悉,却对徐广志的行文很是陌生,但听过他十日辩论的人都会对他的渊博学识留下深刻印象,故也不是全无凭据。

这篇文初时看来确有尚崇文的风格,但深入研读,其骨架精髓均为徐广志的手笔,里面对“格物致知”的理解,完全符合徐广志曾在十日辩论中提出的观点,却因只涉及一两句,未能引起旁人注意。

关老爷子和关父乃当世文豪,最擅长以文观人,又岂会漏掉种种疑点?之前不察一是因为对门生极其信任,二是压根没往阴谋诡计上想。如今被关素衣揭破,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好个尚崇文,每次都对答如流,可见与真正的笔者探讨协商过,这才送到我跟前来。如今我已举荐他入仕,倘若日后传出窃文盗名之事,我与你祖父不但会摊上任人唯亲、欺君罔上的大罪,还会落得个文名尽丧的下场。关家千年声誉,便都毁在我们手里了!”关父痛心疾首,拍案大怒。

关老爷子却稳如泰山,沉声道,“急什么,且等下面的人拿到切实证据再说。对文人而言,窃取文名之罪堪比斩首,可令他永世不得翻身。丑闻一旦爆出,我们关家倒霉,尚崇文定然也万劫不复。你说他为何肯赔上自己的前程与声誉?定是被徐广志握住了要命的把柄。顺着他背景深挖,必能找到线索…”

关父很快冷静下来,拱手道,“父亲说的是,儿子再派些人手去查。索性皇上还未发下明旨招揽尚崇文入仕,徐广志若要报复,此时并非最佳时机,咱们还有力挽狂澜的时间。”

“知道便好,去查吧。”关老爷子看向孙女儿,宽慰道,“今天多亏了依依。你那些师兄弟们,包括你爹,捏一块儿都没你能干,果然还得我亲自来教才能成材!”

“祖父,您老是夸我呢还是夸您自个儿?”关素衣哭笑不得,复又追问,“若是找不到切实证据,咱家怎么办?”徐广志那人极其奸猾,既已把尚崇文摆在台面上当替死鬼,必不会留下牵扯到自己的证据。想治他很难,上辈子叶蓁、赵陆离,甚至于秦凌云先后与他交手都未能伤他皮毛,其手段诡谲可见一斑。

关老爷子半点不怵,淡然道,“若此次抓不住他尾巴,那便下个回合见真章。但尚崇文那里定然留下很多蛛丝马迹,毕竟徐广志事后也要戳破他剽窃之罪,证据都是充足的,咱们直接从他手里拿便是。”

“拿到之后呢?”关素衣犹不放心。

“拿到之后我自会呈报御前,参你爹失察之罪。”关老爷子一字一顿道。

失察之罪?这可比任人唯亲、欺君罔上、盗取文名三罪减省多了。父亲弹劾儿子,儿子再站出来悔过,关家的名声不但不会折损,还会更上层楼。从此以后,关家就是大公无私,忠君爱国的表率,而皇上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定也不会重罚,顶多闭门思过、减免俸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