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谁当皇帝于他们而言都无所谓,日子照样能过。正如士兵叛逃归家,侍奉父母,孔子赞其孝心,不加惩戒反而着力褒奖那般。

曾经的几大世家在中原搅动风云,引战诸侯,策划暴动,只要家族始终存在,势力不断扩张,他们根本不在乎御座上的人是谁,甚至于稍不合心意就能翻天覆地,颠倒乾坤。

百姓疾苦是什么?苍生有难又如何?他们心里只有“宗族”二字,哪会低下高昂的头颅,去看看匍匐在脚边的庶民?不,或许他们曾经垂眸过,也曾仔细打量过,否则怎会创造出“蝼蚁”这等词汇?

曾经身为蝼蚁之一的圣元帝,对腐朽而又麻木不仁的世家,自是切齿痛恨,又怎能容许他们死灰复燃?他拿起徐广志的文章略看两眼,而后面无表情地投入火盆,烧成灰烬。

几位大臣均垂眸敛目,不敢多看,免得这把火不小心烧到自己身上。

世家的时代已经过去,除了日渐衰败,分崩离析,怕是再难找回曾经的风光与荣耀。徐广志分明是个聪明人,却选择依附于世家,力图入仕,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君不见皇上近来提拔的都是寒门学子,打压的都是世家子弟吗?

众人心思纷乱,暗自危惧,关老爷子和关父却处之泰然,老神在在。他们虽然也出身世家,却非官宦世家,对功名利禄有所期待,却更看重个人修养与心中理念,只要家里的孩子们读好书,研究好学问,便没什么可操心的。

不,学习太好了反而更操心!思及此,二人偷偷看了一眼摆放在皇上手边的文稿,忖度该如何应对。依依的雅号乃凌云居士,然而她却弃之不用,重新取了一个“逆旅舍人”,可见并不想暴露身份,那么他们必得替她遮掩一二才是。

父子俩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圣元帝哪能没发现二位泰山大人的眉眼官司,心下暗笑一声,这才拿起文稿徐徐开口,“帝师,这位逆旅舍人的字迹比起您来如何?朕虽然眼拙,却能从中听闻裂帛金鸣之声,察觉锐不可当之势,更有一股嶙峋傲意跃然纸上,当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字儿吧?”

关父连忙垂头掩饰嘴角的微笑,关老爷子已是大赞特赞,推崇备至,“皇上哪里眼拙?却是慧眼独具,明察秋毫!这位逆旅舍人的字铁画银钩,矫若惊龙,不但骨架端正,更有蔚然灵韵,实乃微臣平生仅见之杰作!微臣那笔字可与旁人相较,却断不敢在舍人面前献丑。”

万没料到素日谦逊有礼的帝师,夸起自家孙女儿竟如此不遗余力,圣元帝连连呛咳,暗笑不已,想起夫人徒手劈瓜的场景,再看二位泰山,竟觉这家人个个都可爱,亦更为可敬。

待老爷子夸完一轮,停下喝茶,圣元帝继续追问,“朕曾听帝师说过,您那宝贝孙女儿也是个书法高手,与这位逆旅舍人比起来如何?”

关老爷子胡须抖动一下,似有些为难,片刻才道,“回皇上,二人当在伯仲之间。”

“哦?”圣元帝朗笑起来,“那么朕改日必要求一幅夫人佳作,还请帝师帮朕带个话。”

老爷子脸颊涨红,有苦难言。关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局外人。

逗弄了严肃刻板的帝师,圣元帝心里十分畅快,抖了抖文稿,继续道,“赏完书法,咱们再来赏文。朕猜这位逆旅舍人应为杂家学者,她字里行间虽处处提到国法,似是法家;对儒学精要却知之甚详,信手拈来,所引用的语句与典故,非数十年浸淫儒学者终不可得,又似是儒家;对历史典籍的钻研堪称通透,更总结出历史发展之轨迹,又似史学家,细细数来,当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全才!”

那股尴尬劲儿消散后,老爷子连连点头,嘴角含笑,仿佛很是享受。关父与几位大臣偶尔附和一声,并未露出异样。

圣元帝爱惜不已地抚摸文稿,叹道,“朕想把这位逆旅舍人请来宫中面谈,若是能劝说她入仕,亦或待在朕身边为朕筹谋,真乃人生一大幸事!”瞥见老爷子瞬间僵硬的面容,他笑着安抚,“当然,朕绝不会为她而冷待帝师。中原人有一句话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帝师大人对朕的教导,堪比君父。”事实上,他的父亲从未看过他一眼,更何谈抚育教诲?帝师和太常为他所做的一切,远比君父多得多,他此生此世都不会忘。

关老爷子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一张老脸皱得像风干的橘皮。

圣元帝这才作罢,假装遗憾地摆手,“可惜朕派了许多人去打探,都未寻到蛛丝马迹,可见这位舍人并未有入仕的想法。那就让她自由自在,闲云野鹤地过吧。帝师,朕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您说这‘逆旅舍人’四字究竟是何意?”

关老爷子大松口气,解释道,“逆旅乃客舍、旅店的意思。语出《左传僖公二年》:‘今虢为不道,保于逆旅’。舍人有两意,一为旅店主人;二为世家门客。然她既雅称逆旅,可见舍人取前者之意,谦呼自己不过是个开客舍的小掌柜,一介庶民而已。”

圣元帝沉吟片刻,摇头道,“开客舍的小掌柜?朕觉得不对。这‘逆旅’二字依朕看当从浅表去解,意指自己是个逆向而行的旅者。”

话落略微停顿,语气笃定而又感佩,“老子有一箴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朕每每思及,莫不嗤之以鼻。若无人独挑大梁,朕如何称帝?天下如何太平?反其道而行之,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则雄主立矣,将帅出矣,百姓存矣,于是盛世可期。故‘舍人’之意尽显,非为客舍主人,实乃舍生取义,敢为人先!”

他定定看向关老爷子,喟叹道,“这位逆旅舍人的胸襟与气魄,真是令人拜服!”

“逆旅舍人”四字还能这样解释?关老爷子对自家孙女极其了解,满以为这不过是她随意取的化名,没有丝毫特殊含义,却不想皇上竟将之美化,掰扯出这样通天的道理来,心下不免好笑。

但他也不反驳,只是沉默点头。其余几位大臣笑赞皇上慧眼识珠,学问渐长,慢慢消除掉他对徐广志和世家的不满,而后见机告辞。

----

关素衣略躺了半个时辰,梦见一个小娃娃攀着自己喊娘亲,一脸泪水的醒过来便再也睡不着了。待在赵家实在难受,看见赵纯熙和赵望舒更是心如刀刮,她匆匆洗漱一番,直接回了娘家。

踏入帝师府,与母亲说了会儿话,她终于平静下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字。临到傍晚,快到饭点了,她正准备解开腕间的铅块,就听外面传来老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好你个小狐狸,背着我偷偷学习诸子百家!这不仅是你爹教的,还有你那外祖父和外祖母吧?”

关素衣推开窗子,笑盈盈地看着老爷子,“祖父,孙女儿学问做得好,您不高兴吗?”

“高兴,太高兴了!”关老爷子佯怒的表情猛然一收,捋着胡须哈哈笑起来,“你是不知道啊,皇上几次问我认不认识逆旅舍人,我差点就憋不住说那是我孙女儿!思及你隐姓埋名,怕是不堪俗人搅扰,这才按捺住了。你做学问就做学问,瞒着我作甚?难道以为我也是徐广志一流,只认儒学,必要扼杀诸子百家不成?那不是文人,是暴徒!”

关素衣连连应诺,心情瞬间愉悦起来。

关老爷子继续道,“皇上这人着实有趣,略喝一点文墨就爱在别人跟前摆弄,你当他如何解‘逆旅舍人’四字,真是恨不得说出花儿来……”慢慢将未央宫中的对话详述给孙女儿,然后走入书房,朝桌上一看,却见雪白夹宣上跃出一行游龙般矫健的字迹——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无悔!

“还真让皇上说中了?”他哑然片刻,这才震惊地朝孙女儿看去。

关素衣内心的震撼与动容不比祖父少。她绝想不到,世间能真正理解她,参悟她的,竟是这位曾经令她百般看不上的帝王。是了,时光回溯,沧海桑田,她能改变,焉知旁人不能改变?

这位帝王并不昏聩,恰恰相反,还十分有胆有识,英明神武。上辈子已经远去,该舍弃过往,放眼当下才是。

她眉宇间的郁气彻底消散,一字一顿道,“若有幸得见陛下,依依当引为知己,把酒畅谈。”

第84章 情书

关老爷子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孙女儿。孩子一直在他身边长大,性子究竟如何,没人比他更清楚。她的确骄傲,不屈,脾气执拗,却绝没有这等气魄。

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无悔!这句话看似简单,却暗藏了甘死如饴的决绝。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最大的忧愁恐怕就是后宅纷乱与拈酸吃醋,又哪儿来如此悍然不顾的孤勇?嫁入赵府后,她难道还经历了不为人知的苦难?

老爷子脸色骤变,诘问道,“依依,你老实跟我说,赵家人究竟待你如何?”

关父也眸色黑沉地走进来,一面拿起女儿的字幅观看,一面强忍心悸,“赵陆离欺负你了?”

家人为自己操心了一辈子,这一世关素衣惟愿他们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又哪会诉苦?她连忙挽住祖父胳膊,笑道,“即便当初他还是镇北侯,也没能从我手里讨到便宜,现在已经是个庶民,还能拿我怎样?祖父,爹,你们放心吧,我在赵家过得挺好的,下仆畏我,儿女敬我,婆婆与妯娌护我,两个妾室关在东府,根本见不着面,魏国再没有比我过得更舒坦的主母。”

“那便好。”关老爷子深深看了孙女儿一眼,确定她没说谎话,也就放心了。

关父却不大相信,正欲仔细盘问,外头忽然跑来一名仆妇,气喘吁吁地道,“老太爷,宫里来人送东西了,您快去前院迎一迎吧。”

三人走到前院,就见上回送东西过府的小黄门满脸堆笑地行礼,“见过二位大人,见过夫人,奴才奉命送赏赐来了。”话落摆了摆袖子,让他们看自己身后。

这回还是六口大箱子,用红色的封条贴着。仲氏了然道,“是不是上回送错了,皇上叫你来换?”

“回夫人,上次没送错,而是少送了几箱,奴才这儿有礼单,您点点?”小黄门将长长一份单子递给仲氏,待她点算完毕就告辞走人。

这回的赏赐真是送到心坎里去了,一箱为寿山石、青田石、昌化石、巴林石等极为贵重的石材,品相与色泽一个比一个不凡,对于酷爱雕刻印章的老爷子来说是绝顶的宝贝;一箱为古董字画,俱是名家真迹,随便一幅都足以叫外头那些文人雅士抢破头。关父呼吸粗重,心脏狂跳,人已经扑到箱子边去了;余下四箱皆是世上少见的孤本绝本,种类繁多,科目庞杂。

关素衣再难保持优雅淡然的仪态,深吸一口气才走过去,觍脸道,“娘,您上次说补送我嫁妆的事还算数吗?”

仲氏,“……”

----

吃罢晚饭,拖着四口大箱子回到赵府,关素衣心满意足地喟叹,“我终于理解祖父和父亲为何那般喜爱皇上了,他的好处果然就在这‘土豪’二字。游历了那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就没见过比皇上更慷慨大方的。这些书怕是有几千册,足够我建一座书楼,然后躺下看个十年八年,如若日后他的赏赐都是这些,那我次次都得回去沾一沾光才是。”

看见夫人窃喜的表情,金子暗忖道:夫人您可想错了,是帝师大人和太常大人沾了您的光。这些物件都是陛下送给您的,他熊,不敢,所以只能迂回行事。

主仆几个正欢欢喜喜地清点书册,外面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回头一看却是赵陆离。他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探问道,“听下人说你今日回帝师府去了?二位泰山身体可还康健?”

关素衣将他引到内室,不冷不热地道,“还似以往那般康健,多谢关心。你这是从老夫人那里来?应当吃过晚膳了吧?我搬了几箱东西回来,屋子很乱,着实失礼了。”

赵陆离分明听出她在撵人,脚下却像生了根,不肯挪动半步。他压了压涩意满满的胸口,叹道,“素衣,实在是对不住,今日我一个不慎,竟把你的原稿弄丢了。”眼见她摆手,似要说没关系,他急忙续上,“我努力弥补,却发现自己总是做错。今日我隐在人群中,看他们夸你,赞你,拥戴你,我的心里又甜又苦。甜的是如此优秀的女子是我的夫人;苦的是我却不知珍惜,差点把你弄丢。素衣,难道分府之后,你打算永远与我这样过下去?你不想与我圆房,做真正的夫妻,然后共同养育一个孩儿吗?他若是能继承你的聪明才智,将来一定很有出息,他……”

对赵陆离来说,这些都是他对美好生活的想往;对关素衣而言却不啻于食人魂魄的梦魇,令她痛不欲生。她额角布满汗珠,正想让他赶紧闭嘴,金子却端着一个茶盘进来,也不知脚下绊到什么,稀里哗啦全倒在他头上。

她一个劲儿地赔罪,诚惶诚恐地擦拭,眼里满是泪光,仿佛快哭了。赵陆离不好与妻子的心腹丫鬟计较,只得依依不舍地回东府换洗。

“把两府的隔门锁了,谁敲也不准开。”关素衣狠狠吐出一口气,这才从荷包里取出一粒蚕豆大的金珠,抛给金子,“做得好,这个拿去玩儿吧。”

金子受宠若惊,忙跪下道谢,忽见窗外斜斜飞来一只鸽子,先是落在窗台,然后不怕生地跳入书房,站在笔架上,一面歪着脑袋打量关素衣,一面叽叽咕咕地叫,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关素衣觉得它十分灵动可爱,便也并不驱赶,待沉郁的心情稍退才认真看了两眼,却见它脚踝上绑着一根细细的竹管,竟是一只信鸽。她脑中已有猜测,从竹管内取出纸条慢慢展开,先是一叹,继而暗道果然。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略显生涩却又力透纸背的字迹将这首世间第一情诗缓缓写下。

那人悲伤的表情,满是挣扎的眼眸,想追却又不能追的身影,仿佛就近在咫尺,令关素衣更为心烦意乱。她本打算一个字都不回,但想了又想,终是提笔写道——高鸟能择木,羝羊漫触藩。物情今已见,从此愿忘言。

看着鸟儿扑簌簌飞走,飘忽间落下几根雪白的羽毛,她敛去眼底的寂寥与落寞,慢慢把自己藏入血红夕阳的暗影里。

-----

圣元帝抬起手臂接引信鸽,喂给它几粒粟米,这才取下竹管,小心翼翼地抽出纸卷。

“高鸟能择木,羝羊漫触藩……”他一字一字咀嚼,一刀一刀锥心,苦笑道,“夫人好狠,竟是劝朕忘情移情吗?她就一点儿也不为朕所动?”正难受的无以复加,窗外又飞来一只信鸽,叽叽咕咕地跳到御案上。

白福见皇上久久没有反应,这才走上前取信,认出竹管上的标记,低声道,“陛下,是沈大人寄来的。”

沈大人便是金子,暗卫里的二号人物。圣元帝忙打起精神阅览,苦痛的表情慢慢被欢喜取代,少顷竟脸颊烧红,悸动不已。原来他的理解是对的,逆旅舍人真是那个意思。

自从认识了夫人,遇见疑难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设想——若夫人在此处,她会怎么办?渐渐的,他的思维与夫人越来越像,情也越来越浓,直至现在心有灵犀,一点就透。他很少阅读道家典籍,更不熟悉老子的言论,却忽然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夫人欲将他引为知己,殊不知,她早已是他的红颜知己。

一阵接一阵难以抑制的欢喜过后,他脸色由红转黑,冷笑道,“伤了夫人的心,现在便拿孩子弥补,赵陆离想得倒美!”转念忆起自己污浊不堪的出身,本就少得可怜的优越感竟荡然无存。

赵陆离再如何混账,至少能给夫人一个孩子,而他呢?他能给夫人什么?但若让他放弃,心中便似刀割一般疼痛,恰如跌落悬崖的旅人,哪怕两只手臂死死抠入岩石,待力竭之后终有一死。

他遮住脸,五官狠狠扭曲,想哭却没有眼泪,想吼却又不能,除了暗自煎熬,别无出路。沉默了近一刻钟,他哑声道,“伺候笔墨。”

白福大气都不敢喘,轻手轻脚地铺好宣纸,磨好浓墨,将御笔递过去。

“夫人将吾比作高鸟、羝羊,将自己比为凡木,漫藩,实乃谦言自贬,令人痛心。愚虽不才,然自诩情深,愿做凤凰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梧桐不栖,正如此生此世非夫人不娶。夫人可以怨我,恨我,只求莫要远我。忽纳尔敬上,祗颂玉安。”

圣元帝写完尺素藏入竹管,而后放飞信鸽,在窗边站了大半夜,确定夫人未曾回信,这才闷闷不乐地躺下。

另一头,关素衣看着手里非卿不娶的情信,心中既好气好笑,又感动莫名,本打算赶紧烧掉,免得落人把柄,却不知怎的没能下手,只好找一处稳妥的地方收藏,想了想,终是没写回信,却难得一夜好眠。

第85章 难产

自从第一只信鸽飞来以后,关素衣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忽纳尔的尺素,有时候甚至一日几封,不是情诗就是告白,还有些生活中的琐碎片段。她很少回信,被缠得狠了才会写上一句两句,且都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但那人仿佛看不懂,略消沉一天,隔日如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日,白鸽又送来一封情信,关素衣一字一句念诵,冷笑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分明刚才还让李姐姐把我邀出去,躲在角落看了半个多时辰。”

“夫人您也发现了?”金子替自家陛下感到丢脸。那做贼一样的动作竟让夫人看去,待夫人得知他身份,还不一世英名扫地?

“九尺高的人杵在那儿,除非瞎子才看不见。”关素衣抖了抖纸条,叹道,“罢了,只要不让我为难,且随他去吧。你看他这笔字儿,倒是大有长进。”

“是,写得越来越像夫人的字迹了,忽纳尔大人倒是挺好学的。”金子笑着点头,伸手接了情信,藏入暗匣里。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暗匣早已装满大大小小的纸条,怕是再过不久便得换个大点的箱子。

明兰忧虑道,“小姐,您还是把这些东西烧掉吧,免得被人发现,说您,说您……”她脸颊通红地垂头,似是羞于启齿。

关素衣经历过上辈子的诬陷,自然明白其中厉害,但只要一想起忽纳尔总是荡着浓浓爱意的眼眸,和那一句“此生此世非卿不娶”,她就无论如何也硬不下心肠。活了两辈子,这是她得到的第一句告白,第一个不舍,也是第一次守护。如果可能,她真的想将它好好地,妥帖地珍藏,而不是一把火烧成灰烬。

她再如何刚强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难道就不允许她心中有一处柔软而又温暖的所在?难道就不允许她偶尔疲惫的时候,有一份想起来就能绽开微笑的美好记忆?

上辈子太苦,这一世她想品尝一点点甘甜,如此而已。

见小姐不知怎地,忽然陷入迷茫,眼角还隐有泪光闪动,明兰立刻慌了神,摆手道,“哎呀,是奴婢多嘴,暗匣藏得好好的,哪里会让人发现。金子姐姐别愣着了,赶紧把它收起来吧,日后这书房咱们得看好,不让旁人随意进来。”

金子忙把匣子收起来,见夫人心情还是不好,转移话题道,“夫人,您听说了吗?叶家人除了叶繁和宫里的叶采女,其余全死光啦!”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叶蓁,早就一贬再贬,成了最低贱的采女,连个稍微得脸的宫女太监都不如。

“嗯?怎么回事儿?”关素衣果然回神,拧眉追问。

“也不知他家得罪了谁,竟放毒蛇把幸存之人全咬死了!”

“全被毒蛇咬死?据我所知,叶家余下那些人虽说都判了流放,却不在一个地方,边境各处都有,这里三两个那里三两个,想把人找全一个个杀死可不容易。”

“是啊,所以前后几乎耗费了五六个月时间。第一个叶家人被咬死的时候,当地衙役还以为是意外,随便用草席裹了埋掉,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全死光了才有官员觉出蹊跷,派人去查,如今已上报朝廷,怕是会大力搜检一番。”

“五六个月时间全都花在找人、杀人上,如此循环往复,若是没有深仇大恨,谁愿意耗费这等心力?叶家得罪的这人不简单啊!”关素衣沉吟道。

可不是嘛!从手法上看,正是当年追杀陛下那人!金子眸光闪烁,暗暗咬牙。

思忖间,外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随后便是一阵闹闹哄哄。明兰走到外面打探,一会儿功夫便回来了,不屑道,“原是叶姨娘听说家人俱亡的消息悲痛欲绝,无论如何也要去边关祭拜,目下正跪在正院求老夫人开恩,放她出行。”

金子冷笑道,“当初叶家人流放出京的时候怎不见她悲痛欲绝,现在倒嚎起来了,怕是想让老爷陪她一块儿去吧,就算去不了,也得让老爷看看她的孝心,好生安慰一番。”

“安慰着安慰着,就可以滚到一处了。”说起旁人,明兰一点儿也不觉得羞耻,竖起两根大拇指互相碰了碰,笑容猥琐。

关素衣拧了拧她脸颊,叹道,“弟妹已经七个多月了,身子越发沉重,总让她这样吵闹可不行。走,过去看看。”

一行人还未走到正院,哭嚎声就已止息,关素衣入了内堂,却见赵纯熙和木沐正陪着阮氏,老夫人头疼,已回房歇了。

阮氏似乎很高兴,招手道,“熙儿越来越能干了,三两句话就撵走了叶姨娘,叫我和婆母得了清静。她还给我带了福记的酸枣糕,大嫂快过来尝尝。”

阮氏之前害喜害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就好福记的酸枣糕,关素衣哪能与她分这口吃食,忙笑着推掉,而后抱起木沐,捏了捏他鼻尖。几人坐下慢慢聊天,大约一刻钟后,阮氏忽然抱着肚子呻吟起来,襦裙飞快打湿,染上的却并非羊水,而是鲜血。

“快去叫稳婆和太医!太医若是来得慢就去街上找几个大夫。快快快!”旁人还处于惊骇之中,关素衣已迅速回神,一面指派下仆各处行事,一面让赵纯熙把木沐带出去,转而命令道,“金子你精通医术,先替弟妹看看。”

金子不敢耽误,一把将百十斤重的孕妇抱起来,稳稳当当送入内室。不过须臾,阖府上下便闻风而动,却又丝毫不乱,稳婆和大夫先后找来,太医果然有事在身,慢了一步,从早晨折腾到子夜,却还是一筹莫展。

产房里,阮氏尖叫哭喊的声音慢慢降下去,太医隔窗问道,“不行了,保大还是保小?”

不等赵陆离和老夫人反应,关素衣已斩钉截铁地道,“保大!”谁也看不见她的指甲已抠入掌心,汩汩流血。

已命悬一线的阮氏忽然痛哭起来。作为当事人,她的感觉比太医还清晰,保大已无可能,不如用自己的命换孩子一条生路。她拼尽最后一口气,大声喊道,“嫂子,得您今日一句‘保大’,我便是入了地府,转世投胎,也绝不会忘了您的恩情。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羊水未破,血已流尽,断然救不回来了!我最后求您一次,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我的孩子!来生我愿替您当牛做马!”

关素衣泪如泉涌,嗓音狠戾,“莫说这些浑话!保全了自己,将来想生多少孩子没有?太医,别听她的,赶紧救人!”

“哦哦哦,微臣这就施针!”太医连忙回神,抽出银针让金子扎穴。

阮氏还不死心,哑声呐喊,“我真的不行了,嫂子您就答应我吧!只要是您答应的,断没有做不到的。嫂子,我现在谁也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只信您一个……”

然而话未说完,一股鲜血就狂涌而出,终于耗尽她最后一丝生命。她双眼暴凸,表情不甘,仿佛死不瞑目。

察觉屋里忽然没了动静,关素衣浑身冰凉,满心惶然。命运难道真是不可违抗的吗?她费尽心机保全阮氏,却还是留不住她?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满身是血的金子、太医、稳婆从里面走出来,哀痛道,“二夫人走了,孩子,孩子也没保住。”

老夫人瞬间软倒下去,赵陆离连忙搀扶,泪珠滚滚而落。几个孩子被锁在正房,并未得到消息,也不知如何恐惧焦虑。关素衣却只是愣了愣,然后义无反顾地踏进产房。

浓郁的血腥味几乎能把人熏晕,阮氏就躺在被血浸透的床褥上,眼珠死死盯着门口,似乎有无数呐喊,无数祈求,无数渴盼,却再也不能诉诸于口。

“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我的孩子!”她临死最后一句呼唤总在关素衣耳畔响起,令她心如刀绞,痛不可遏。她跪倒在床边,颤手抹下阮氏的眼睑,却接连三次未能如愿,只好去整理遗容,擦洗遗体,让阮氏走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夫人,这些活儿还是交给奴婢来干吧。此处血腥气太浓,怕会冲撞了您,快回去好生洗洗,稍作休息,等这里忙完了奴婢再去叫您。接下来还有丧事要办,您一定得补足精神,免得撑不下去。”虽然知道夫人胆魄过人,重情重义,绝不会在意产房的血污与死气,金子却不得不规劝。

若夫人因此染了病,陛下怕是会比她本人更难受。

关素衣手掌覆在阮氏鼓胀的肚皮上,感觉底下有什么东西踢蹬了一脚,表情先是诧异,继而沉思,最后转为决绝。她直勾勾地朝金子看去,双目像燃烧着两团烈火,能把人灼伤。

“你懂武艺,且擅医术,对吧?”她沙哑的嗓音里暗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惊涛。

“是的,夫人您想做什么?”金子心脏狂跳了一瞬。

“找一把刀来,我要剖腹取子!”她一字一句缓缓开口,亮如寒星的眼眸告诉旁人,她没疯,反倒前所未有的清醒。

第86章 妖魔

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准备帮忙擦洗血污的明兰吓得腿脚发软。她勉强稳住身形,冲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几名仆妇说道,“夫人要亲自给二夫人整理遗容,你们都下去吧。对了,把绣娘叫起来,让她连夜赶制寿衣,二夫人还等着穿。”

几名仆妇怕染上晦气,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赵陆离已经搀扶着老夫人回正院,又把太医留下诊脉,免得她受不住这等刺激。

明兰确定院子里再无外人,这才压低嗓音规劝,“小姐,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人死为大,您就让二夫人好生安眠吧。这事若传出去,别人不会体谅您是为了救孩子,反倒会怪您冒犯鬼神,行妖魔之事。更甚者,他们还会借机弹劾老太爷和老爷,败坏关家千年声誉。人都已经死了,须得尽快入土为安,这个时候您可千万别犯糊涂,所幸您是官宦人家的贵女,否则这等触怒神灵的行为放在平民女子身上,非得被烧死不可!”

“你以为我在犯糊涂?”关素衣直勾勾地盯着她,“我关素衣这辈子所做的每一件事,心里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人死为大,的确如此,然而还有另一句话叫人命关天。我今日剖了弟妹,虽亵渎了遗体,却顺应天道,顺应良知,我问心无愧!祖父和父亲非但不会怪我,还会支持我。”

她也曾做过母亲,虽然才几个月,甚至未能如愿把孩子生下,该了解的事项却都一清二楚。她手掌覆在阮氏肚皮上,感受着底下的脉动,哑声道,“羊水未破,孩子还活着,我若是将他连同阮氏一块儿入葬,等于杀人。金子,还愣着作甚,拿刀去!”

金子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连忙跑到自己房间,拿了一柄吹毛断发的弯刀。她没敢问夫人为何知道自己懂武,转念一想她那般聪明,哪能瞒得住,倒也很快释怀。

“夫人,真的,真的要动手吗?”平生头一回拿起刀不为杀人,而为救人,金子内心无比紧张,竟不知不觉抖起来。

关素衣用力握住她手腕,嗓音里满是警告,“拿稳点,莫胡乱摆动,剖浅了看不见胎儿,剖深了又会伤到他,你得仔细衡量。你杀过人吧?了解人体的构造吧?”

对上夫人洞若观火的眼眸,金子不得不点头,干涩的喉咙连丁点唾沫都咽不下去。明兰“啊”的低叫一声,而后面露胆怯。

关素衣毫无表情的脸庞终于绽开一抹微笑,这才放开她手腕,柔声安抚,“很好,杀过人这事儿就好办了。剖吧,凭借你以往的经验往下剖,别犹豫,孩子等不起。”

金子快哭了,心中把陛下骂了百八十遍,说什么保护夫人,阻隔赵侯爷,任务很简单。哪里简单了?她连自己什么时候被夫人看穿都想不明白。凭借杀人的经验去救人,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救,这么薄的一层肚皮,一刀下去没准儿就把孩子切成两半,亦或者切断了手脚,那还不如让他跟随母亲一块儿下葬呢!

脑子已乱成一锅粥,她只能根据刀刃的触感一点一点划拉,忙活了几刻钟才终于把孩子安然无恙地剖出来,用棉布迅速擦掉浑身黏液,又在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嘹亮的哭声响彻天际,金子忙裹好襁褓,手足无措地抱着他,满心都是惊惧与焦虑过后的狂喜。上天啊,她把他救出来了,她亲手把他从母腹中救出来了!这比打了十场胜仗,杀了上万敌军还痛快!

明兰也忘了恐惧,走过去不住地看。

“夫人,您抱抱他吧,是个带把的小子,身上很健全,中气也足,来日必是一员猛将!”金子激动万分地说道。

听见第一声啼哭时,关素衣就已经蒙了。她神情恍惚的接过孩子,像上一世演练了千次万次那般慢慢调整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他的小嘴儿一开一合,还在发出嘤嘤的哭声,小手一触及她衣襟就牢牢握住,像是有了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