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揭穿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然后缓缓地说:“女人是不是天生就喜欢做鸵鸟?”

书璐垂下头,不做鸵鸟她又能做什么呢,难道问他:你那天晚上为什么跟我上床?你对我有意思吗?

“如果我说…经过那天晚上之后我不是跟你玩玩而已,你相信吗。”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

“我…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那么做,有没有想过我那天晚上为什么那么做。”他看她的眼神很严肃。

她也看着他,眼里好像有一层薄雾般,过了很久才说:“我——”

又一阵爆竹的巨响盖过了书璐的声音,客厅那只古老的大挂钟此时“当当当”地响起来,告诉每一个人千禧年的到来。

当所有的响声渐渐消失的时候,书璐轻声说:“我…我该回家了。”

元旦的下午,书璐独自来到图书馆,人很少,她在一排排书架中转来转去,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图书馆将她与喧嚣的现实生活隔离开来,让她拥有短暂的宁静。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岩井俊二会安排一个在图书馆白色窗帘后若隐若现的“藤井树”,大概正是这个镜头让“藤井树”成为大多数女孩子心目中神秘的白马王子,否则他也只是一个害羞而懦弱的小男生吧。

她想找一些关于新世纪的书,但是转了很久都一无所获,她靠在书架上,忽然觉得自己心不在焉。既然无法集中精神,就随便挑了几本。她回到座位上坐下,对面的人把一包饼干放在她面前。

“小曼…”书璐愣愣地说。

“很意外吧,”小曼有点得意地笑,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很用功吧。”

书璐有点哭笑不得:“你没事做?”

“没事做就要来图书馆吗,那你岂不是天天没事做。”她嘴硬地回答。

“我跟你不同,来图书馆就是做事。”

小曼咬了一口饼干:“好吧好吧,我承认你比我有上进心,我承认我是失恋了才想来调节一下情绪。”

书璐把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她小声点。

“你在找什么。”小曼东张西望后,压低声音问。

书璐也学她压低声音说:“组织上说不能告诉你。”

小曼翻了个白眼,说:“现在你讲的笑话跟那个‘教授’一样冷。”

书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不过她马上清了清喉咙,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他不是‘教授’。”

小曼没有反驳,眯眼看着她。书璐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但仍强作镇定地开始翻面前的书。

“你不会是跟他睡过了吧。”小曼的食指不偏不倚地指着她。

“你别这么下流好不好。”不过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中气不足。

小曼“啧”了几声,拿出一盒“555”,得意地点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抓住了老鼠的猫。

“对不起小姐,这里不准吸烟。”管理员老妈妈冷冷的声音忽然在两人耳边响起。

小曼连忙把刚点起的烟头按在书璐的笔记本上,像做错事的小学生那样悻悻地傻笑。

书璐觉得自己额头有点冒冷汗。

等管理员一走,小曼立刻又生龙活虎起来:“不用装了,我一看就知道。”

她不答话,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认也好不认也好,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尴尬。

小曼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就没再逼问下去,而是自顾自地说:“老男人有老男人的魅力,不过,他们的思想有时候很难琢磨…”

书璐看着小曼,她忧郁的脸庞让她想到过去的自己。是不是,失恋的女人都很相像?爱也好恨也好,此刻一览无遗地写在脸上,别人看起来就像一出爱情小剧场的戏码,但自己心头总是五味陈杂。

“如果不能在失恋中成长,就会在失恋中堕落。”书璐忽然说。

小曼看着她,好像在体会她这句话的意思。

“这是我一个师姐说的,”书璐用手托着头,“我觉得很有道理。”

那个午后,是她们这对搭档第一次在一起认真地工作。同时也是书璐第一次认识到,或许自己会一辈子从事这个职业。

元旦后的这个星期,书璐觉得老男人好像突然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没有在电台楼下、家门口、图书馆、麻辣烫摊位或任何其他地方遇到他,没有接到他任何的电话,没有听到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他,甚至姐姐和姐夫来家里吃饭的时候也没有问起他。

他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书璐甚至想,他该不会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吧,会不会有一天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这个人吧。那他们两个算什么呢——人鬼情未了吗?

想到这里,书璐隐隐觉得头疼欲裂,中午吃的那块黑椒猪排也在胃里翻腾。天啊,她想,黑椒不是应该跟牛排在一起的吗,跟猪排根本就不登对嘛。

那她跟老男人,到底是黑椒牛排还是黑椒猪排呢…

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她转过身,看到的是一个戴着老式黑框眼镜的女人。

“如果这样,”她把眼镜拿下来,“你还记得我吗。”

“啊…你是…”书璐迅速在脑海中搜索她的名字,她上个星期才见过她的。

“潘彼得。”女作家微笑地说。

“你好。”书璐立刻伸出手来。她从来不会否认自己不太好的记性,在别人自报家门后她总是很大方地伸出手来表示友好。

女作家看上去很高兴,用力地跟她握了下手,然后说:“我是来上一个社会评论节目的,主持人是那个很有名的…叫什么来着——”

“丁帆。”书璐接口道。

“没错,”潘彼得重新戴上眼镜,这样显得她很稳重,“上次你的访问还没做完,有时间打给我好吗。”

“好的。”书璐想,她不记得上次究竟访问了些什么,甚至觉得上次被访问的是她自己。

跟女作家道别后,她回到办公室,窗外是阳光明媚,她忽然有点想念老男人。她蠢蠢欲动地想,不如今天晚上打个电话给他吧。

下班的时候,书璐把写有老男人电话的通讯录放在大衣口袋里,以便两手插袋的时候可以握住这小小的本子。她低头顶着风快步走着,回家去打电话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急切。

忽然她撞到了人,她连忙抬头,老男人那张严肃的脸立刻出现在她面前。

她惊讶地张嘴看着他,冷风立刻窜到她的喉咙里,她用力咳了几声,才说:“怎么是你…”

“怎么不可以是我。”家修的眼里有那么一瞬,闪过的是心疼。

他帮她把羊毛围巾围好,他知道她一直是用围巾来充当口罩的:“要不要去吃麻辣烫?”

书璐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点点头,然后就跟着他坐上了出租车。

车里的暖气很足,书璐把围巾拿下来,偷偷看家修的侧脸:“你…这个礼拜怎么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去出差了。”

书璐本想说“出差也可以打给我啊”,但还是没有说出口,这样说,好像她很盼着他打给她似的。

她又偷看他,发现他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他忽然捉住她的手,霎那间,她觉得像触电般,心脏被电了一下。

“你的手总是这么冷。”

说完,他伸手去抓她另一只手,他的下巴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搂住了她。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书璐忽然觉得,时间像是静止的,窗外一闪而过的行人、商店、街道都只是摆设,只有他们两个是鲜活的,只有他们才是最真实地存在着。

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用没有语调的声音说:“十三块,谢谢。”(我不发声音你就当我是死的啊?)

付完钱下车后,他们又一次“失望”地发现,原本是麻辣烫摊位的地方依旧空空如也。

两人很有默契地互望着,家修说:“去我家吧,不过没剩多少火锅料了,上次都被你吃完了。”

“那就去把剩下的那些也吃完吧。”书璐调皮地说。

家修没有说话,而是定定地看着她,直到她不好意思地想躲开他的目光。

“你知道吗,”他走到她面前,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我忍了一个星期都没有跟你打电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忍下来的。”

书璐错愕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她怕动一下就会吻上他的唇。她只会傻傻地问:“那你干吗要忍。”

老男人眨了下眼睛,她明显感到他的睫毛扇在她脸上痒痒的。

“小朋友,上去吃火锅吧。”

他笑着拉起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他的手温暖而粗糙,就像小时候爸爸牵她去上学的手。

书璐忽然觉得,自己在任何方面,都不是他的对手。

《书路漫漫》的录音时间从周日下午调整到了周二下午,于是书璐不用花整个周六的时间去准备节目了,她的工作时间也开始像上班族那样正常。

老男人出差回来的那天送了她一份礼物—— 一支银色的松下GD90。她只是“哦”了一声,默默收下,等老男人转身去厨房拿可乐的时候,她兴奋地抚摸着光滑的机身,她一直想要一支手机,而且这就是她想要的那一款!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知道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任何的掩饰都是多余的。

回到家后,她输入的第一个电话号码就是老男人的手机号码。她闷闷地想,就当是对他送这份礼物给她的报答吧。然后,她兴奋地到处打电话告诉所有的亲戚朋友自己的号码,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有手机,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得到了老男人送的手机…

星期五中午,她又吃了食堂的黑椒猪排,虽然依旧疑惑为什么不是炸猪排,但她想,其实任何搭配都有可能,黑椒也并不是一定要配牛排的啊。

不过,到了下午她还是有点后悔吃了黑椒猪排,开会的时候,她的胃又开始翻腾起来,连台里领导表扬她的话都没听清楚。等熬到会开完,胃又奇迹般地好了,书璐想,这会不会是“恐会症”?

昨天晚上,老男人打电话给她说,今晚带她去吃饭。她心里有点小小得期待,可是当他们在电台楼下碰面的时候,他却带她去买了肯德基。

“雅君跟阿文正在等我们。”他简短地说。

“你为什么不打我手机告诉我。”书璐懊恼地说。

“现在告诉你结果也一样啊。”

“不一样,”她幽怨地说,“这样同事们就不知道我已经有一支手机了啊,而且还是GD90,我一整个下午都在想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向他们炫耀呢。”

老男人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

这是书璐第一次看到老男人大笑,以往他最多只是跟她微笑。

“干吗,有这么好笑吗。”

老男人笑地很开心,嘴角竟然有两个淡淡的米窝:“没什么,至少,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书璐闷闷地想,因为在他面前她根本不需要掩饰什么啊。

听到门铃的声音后,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虽然上次也同样听到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但书璐知道,这个是雅文的。

“你们终于来了!”雅文从他们手上一股脑儿接过所有的肯德基塑胶袋。

吃饭的时候,兄妹俩又有说有笑的,大约是和好了吧。

老男人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小兄妹,样子很慈祥。书璐突然想,如果当初他们的妈妈嫁的不是哥哥,而是弟弟的话,说不定老男人的小孩也有这么大了呢。

她有点想知道,他们的妈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长得很美,或者气质很高贵呢。因为在她的印象中,这样的女人才配的上老男人。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雅君起身去开门,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轮廓跟家修有点像。但他的表情不像老男人这么严肃,而是慈祥的,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爸。”雅君从鞋柜里拿出拖鞋。

书璐正在咬汉堡的脸忽然有点僵,原来是老男人的大哥,小兄妹的父亲——这么说来,就是“家长”了…

她连忙吞下嘴里的面包,用纸巾胡乱擦了几下,等到这位大哥走到面前的时候,她猛地起身毕恭毕敬地说:“你好。”

他显然愣了愣,然后一脸和蔼地问:“你是…雅君和雅文的同学吧,你好,我是他们的爸爸,你叫我裴爸爸好了。”

说完后,他才发现其余四人都鸦鹊无声地看着他。儿子和女儿正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不过看样子有点困难,因为雅文嘴里的可乐已经顺着嘴角流出来了,他有点担心她会不会一下喷出来,喷在衣服上不要紧,他最近买的奥妙很好用,不用手搓直接放洗衣机洗都没问题,但如果喷在他上个星期刚买的羊毛地毯上就不太好了,小区门口的干洗店刚搬走,如果要送洗的话大概要去徐家汇了;再看儿子雅君,一手拿着炸鸡腿一手拿着番茄酱,两样东西都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这可是他上个礼拜刚买的羊毛地毯啊,打完折是488块8毛!再看这个很有礼貌的小女生,瞪大两只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惊讶,难道说——他看上去很年轻不像他们的父亲吗?前几年或许还可以混混,这几年生出许多白头发来,雅文都经常说,他这两年忽然变老了,哎…廉颇老矣。至于说家修,他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不过此刻看起来就更严肃,好像脸都有点发青了,一副想打人的样子,会不会是最近肾不太好?

“她是我的朋友,叫曹书璐。书璐,这是我大哥,”家修的声音听上去真的很冷,“裴家臣。”

小兄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家臣注意到雅文嘴里的可乐以及雅君手上的番茄酱都滴在他新买的那条打完折后仍是488块8毛的雪白的羊毛地毯上,但他没有理会,而是很有礼貌地向书璐点点头:“你好,我经常听我弟弟还有雅君雅文提起你,只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

他顿了顿,现场又是一片鸦鹊无声:“…年轻。”

书璐只得同样回以友善的笑容,只不过她自己都觉得笑得嘴角有点僵硬。

周五的太阳看上去总是比较暖和,不知道为什么食堂连续三个周末吃黑椒猪排,书璐终于决定将猪排让给小曼,因为这一次,她还没吃就觉得有点反胃。

“你知道吗,”小曼吃着猪排含糊不清地说,“昨天老赵说,下个礼拜二要录两期呢。”

“几号?”

“1月25号。”

书璐对日期始终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只是隐约知道就快过年了。

“那今天是几号?”

“21号啊。”

21号…她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但想了半天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下午她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开定稿会的时候别人在讨论些什么,好似与她无关,心里时不时在想,到底忘记做了什么事情。

中午的时候,老男人终于打了她的手机,让她有机会在食堂了“炫耀”了一阵,但是因为要赶录节目的关系,她还是拒绝了晚上出去吃饭的邀请。

她决定趁会议休息时间去洗手间洗个脸清醒一下,她一边走一边卷起衬衫的袖口,冰冷的自来水浇在脸上的感觉一定很刺激。隔壁办公室的编辑和导播正好从洗手间出来,跟她打了个招呼,一边正在讨论着什么。

“我大约要40天左右,而且周期比一般人都长…”

书璐打开水龙头,吸了口气,猛然把脸凑上去,冰冷的自来水在脸颊上流淌,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间结冰了。然后,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连屏气都忘记了,当水呛进了鼻子,她才急忙抬起脸来。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不住地咳嗽,鼻管内的堵塞令人很难受,但是这些对她来说都已经没有了知觉。她终于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老朋友!她的老朋友到现在都还没有来!

CHARPTER 5·婚礼的成员(下)

裴家修站在广播电台大楼下,一月的冷风从脸上滑过,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他觉得仿佛回到了纽约的冬天,他常常在图书馆呆一天,等到要关门的时候,发现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积了一些些雨水。雨已经停了,然后他拉紧大衣的衣领,拎着大大的公文包踩着积水向公寓走去。后来假期的时候,他特地找了一份离图书馆近的工作,常常在工作时间溜去图书馆,为了不被老板发现,他把外套留在座位上,让人以为他只是暂时离开。因此寒风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笔直的身影同周围人缩着脑袋的样子形成了非常有趣而鲜明的对比,他伸手拿出手机看了一下,确定并没有错过任何电话,于是又安静地等待。

家修有一点疑惑,明明中午告诉他晚上没时间,下午却又打来说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见面,或者这就是年轻女孩吧,每一秒都有无限的可能。

最近回到家,他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他已经独自生活了十几年,也习惯了一个人,有时候去哥哥家里,看到侄子侄女吵吵闹闹他觉得很热闹,但如果要他跟他们一起住,他却很排斥。昨天躺在床上,他忽然有一个愿望,想要一个人出现在他眼前,无论是快乐、悲伤、高兴、生气,只要她出现,他就觉得很满足。

这是恋爱吗?如果是的话,也太晚了一些,晚到他感到爱得有点吃力。人老了就会是这个样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