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们!”

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条很深的皱纹,牙齿是灰黄的。

那天晚上,他们又去婚纱店选了结婚照,就像家修说的,拍得的确很像伊丽莎白二世和菲利普亲王大婚时登载于官方报纸上的婚照。相册的最后一页,是书璐失笑的那张照片。

“我看上去…”家修顿了顿,“会不会太严肃了。”

书璐瞪大眼睛看着他:“你有不严肃的时候吗?”

老男人愕然地四处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问:“我在床上也很严肃吗?”

“…”书璐转过头去拒绝回答。

实际上,她想,老男人疯地很…

那个周末,他们去买了一张新的大床,算是完成了对新房的布置。随着婚期的来临,书璐却越来越少了那种一直困扰她的紧张和不安,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竟觉得自己异常平静起来,好像即将举行婚礼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跟书玲结婚时相比,父母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重视,爸爸只是在婚礼前三天的晚上找她谈了一次,谈话的最后,他慈祥地看着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这是书璐读中学之后再也没有过的事情。她忽然有些失望,因为姐姐结婚之前,父母跟她谈了很久,虽然她一直拒绝承认,但内心深处却觉得父母还是偏爱姐姐多一些。

婚礼简单而隆重,无论何时何地,她只是微笑。人来人往,她的脑中却一片空白。家修帮她戴上戒指的时候,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手指上这漂亮的石头。她想到小时候偷跑出去玩结果被爸爸狠狠打了一顿,她想到初中时跟同桌的男生因为一块橡皮而打起来,想到高三的午自习偷跑出来吃街边小馄饨,又想到大学初遇易飞那个怦然心动的夜晚以及后来那些心碎的夜晚…她想到很多,以至于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与家修站在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的舞台上,竟愣了许久。

忽然家修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臂弯里轻轻放下,上前几步站在麦克风前。

“昨天晚上我把写好的稿子拿出来又背了一遍,我记得这已经是第十二遍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顿了顿,“现在全忘了。”

台下一片笑声。

“首先很感谢各位来参加我与书璐的婚礼,其次我要感谢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小姑娘”他没有看她,好像在自言自语般“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婚礼的情景,因为我一直错误地以为,这个世界上有更多更有意义更值得我为之努力的事情。曾经有一度,我对爱情、对婚姻没有一点信心,我自得其乐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且以为会这样过一生。”

他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不过很幸运的是,我遇见了书璐。”

一霎那,书璐觉得老男人有点哽咽,因为他悄悄抿了抿嘴。

“她把我原本黑白的世界变成彩色的,让我感受到快乐,”他垂下眼睛,想了想,不无幽默地说,“当然有时候也有一些痛苦。”

台下的来宾又一次不约而同地笑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让我这个有点古板有点沉闷的老男人改变了很多,因此我要感谢她,”家修转过头,看着书璐湿润的眼睛,“谢谢。”

台下的来宾们纷纷鼓掌,但书璐好像听不到,她正竭尽全力让眼泪不要涌出眼眶,因为造型师一直叮嘱她不能哭花了妆。家修走到她身旁,默默将她的手又放进他的臂弯内,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书璐试着微笑,她想自己此刻的笑容一定很难看。不过,没关系,老男人不会介意。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书璐想了很久才记起自己是在饭店套房的大床上,家修侧躺在她身旁,仍然熟睡着。她仔细地看着他的五官,第一次发现他的鼻梁非常挺。她还记得他昨天说,是她让他的世界变成彩色的了,她真的那么好吗?

她忽然想,自己究竟是怎样得到他的爱?她没有出色的外表,没有过人的才智,也没有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的决心,甚至于,在听过他的那段表白之后,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付出跟他同样的爱。

不过,被一个人爱总好过爱一个人,至少,她会是那个痛苦比较少,受伤比较浅的人。

大概是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老男人忽然眨了几下眼睛,睁开眼迷茫地看着她。书璐连忙露出白白的牙齿,对着他傻笑。

因为两人工作都很忙,他们并没有立刻去度蜜月,星期一的早晨书璐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

办公桌上有一束大大的黄色百合花,黄得太耀眼。

“这是…给我的?”书璐迟疑地问小曼,她正翘着腿剪指甲。

“是啊,当然是给你的。”

“谁给我的?”

“我…”说完,小曼交换了一下翘起的双腿,换了个角度继续剪。

“呃…谢谢。”

“不用。”

书璐忽然觉得小曼像极了旧上海有钱人家里风姿绰约的姨太太。

“为什么是黄百合。”她有点疑惑。

“我怎么知道,”小曼停下来看看她,“送来就是这个。”

“…”她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是那个老外送的?”

“嗯,你怎么知道。”

“…”她闭上嘴,深深觉得没必要再为这个问题讨论下去。

桌上很乱,堆着很多书和信,书璐随手翻了翻,有一封是国外寄来的,那个地名她完全不认识,可是信封上的字迹却很清秀。她拆开信,原来是田心宜寄的,里面是一张大红色的贺卡。

“书璐、家修:

很遗憾不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此时我正坐在肯尼亚某个平原上自己搭的帐篷里给你们写信,今天的夜空是很深很深的蓝,但是天上的星星却很闪亮。

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们,随信送上村民手工制作的木雕,据说这里的新人结婚时房间里一定要摆上它,我认为很可爱。

感谢你们对雅文、雅君的关心和帮助,衷心祝贺你们,并祝你们永远幸福。

心宜。”

书璐找了找,终于在桌下看到了一个纸箱子,里面有一只做工粗糙的木雕,雕的是两只鸟互相依偎着等待飞翔。

书璐看着朴实的木雕,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她失去的,也许正是心宜一直所追求的——自由。这个木雕后来一直被书璐放在书架的最上一层,仿佛只有放在那里,这两只鸟儿才能起飞。

很多年后,书璐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当我们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必定会得到另一样。

这天晚上,因为家修要加班,书璐便跟小曼去电台附近新开的餐馆。餐馆开在小弄堂里,光顾的人很少,她们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可以看到斜对面的十字路口。

“发表一下结婚感言吧。”服务生离开后,小曼说。

“好像…没什么。”

“你也太平静了吧,”小曼不满地说,“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我说不定会在婚礼现场激动地昏倒。”

书璐好笑地看着她:“最好不要,不然婚礼就乱作一团。”

小曼微笑地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并不要求一场完美的婚礼,只要新郎是我爱的人就可以了。”

书璐忽然觉得小曼的语气有点无奈,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已婚的作家,聪明如小曼,不知道有没有走出那座感情的围城。

“哎…”小曼大声叹了口气,好像要一扫阴霾的心情般,“你会不会觉得我笼罩在了一种悲伤的气氛中?”

“…”

“我自己也是这样觉得,”还没有等书璐回答,她已自顾自地说下去,“还好看到你结婚时幸福的场面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美好的感情。”

书璐撇了撇嘴,觉得小曼的说法有点夸张。她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是不是幸福也还没有答案,更没有办法做别人的榜样。从学校毕业以后,她更多地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身不由已”,她曾固执而倔强地坚持过的某些东西,都开始动摇了。

“现在问这个问题好像迟了一点,不过,”小曼顿了顿,看着她,“你对这段感情——或者说这段婚姻有信心吗。”

书璐看着桌上的咖啡杯,怔怔地想:有吧…如果老男人不厌倦的话。

两盘香喷喷的海鲜炒饭送了上来,小曼立刻把刚才严肃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书璐好笑地看着她,是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反而比较容易觉得快乐?

她从来没想过十年后自己是怎样的,他们是不是仍然相爱着?会不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她眼角的鱼尾纹有没有越爬越多?他的性功能会不会减退?…

她从来没想过,或者说从未有任何憧憬,她只是单纯地希望每个清晨和夜晚,他都会揽着她,轻轻地吻她的额头。

晚上,书璐回到家打开门,意外地看到客厅的灯亮着,洗手间有水声。她轻轻关上门,经过洗手间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人在唱歌。她笑了,原来老男人也会唱歌,而且唱起来像鬼叫。

她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忽然觉得内心出奇得宁静,她开始有点相信,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你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老男人裹着浴巾出现在她面前。

“嗯,我以为你没这么快下班。”她笑笑说。

他坐到她身旁,擦着湿湿的头发:“因为我不想你回到家的时候是孤零零一个人。”

书璐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抱住他未干的身体,靠在他肩膀上:“我爱你。”

她能感到家修温热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这三个字…

她微笑地想,如果老男人一直这样爱她,那么她也会试着把同样的爱还给他,这或许就是一种幸福吧。

她趁他还在发愣的时候,猛地跳到他身上,一边扯他的浴巾一边说:“朕今晚要临幸你,完事之后你去总管那里登记一下,明天赏你黄金万两。”

他没有挣扎,假装一脸无奈而害羞地说:“不行…”

“为什么?”她扯开浴巾,不解地问。

“今天人家‘那个’来了…”

日子就在简单与平和中缓缓地度过,书璐与家修依旧在周末的午后坐在图书馆那宽敞的长凳上,进行漫长的约会。看着家修专注的表情,书璐内心的浮躁被慢慢抚平。虽然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内心想要的是什么,而又该做些什么,但他会告诉她的,不是吗?

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他们是否就像两尊安静的石像?

她悄悄地把脚踩在家修的脚上。这样,他们就是两座不会分离的石像。

千禧年的八月很快到了,书璐和家修终于有了假期去度蜜月。从上海飞往新加坡的班机在阳光灿烂中起飞,书璐怀着兴奋的心情翻看机上杂志,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有那蓝蓝一片的海的图片能够吸引她的目光。老男人睡得很快,他习惯了飞来飞去的生活,机场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在樟宜机场,书璐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爪哇人、印度人、马来人、华人、欧洲人、澳洲人,即便是晚上十点,人们还是悠闲地拖着行李箱。他们的目的地是巴厘岛。

去巴厘岛的候机口挤满了情侣、夫妇和举家出游的人,书璐看看身边的老男人,他依旧打着哈欠,好像刚才那一觉还不够似的。

他们在接近午夜的时刻到达了登巴萨,机场的到达口外竟然挤满了接机的人,他们拿着大大小小的纸牌,高举过头顶,上面是各色各样的酒店名字、人名、公司名等等,两人拖着大大的旅行箱,在人群中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张写着“Mr. & Ms. Pay”字样的纸牌。

在这闷热的空气中,书璐闻到了一股甜甜的味道。她兴奋地简直要跳了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好像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向扰攘的人群中望去。

她巡视了几遍,什么也没有,但心却止不住地跳起来。家修摸摸她的头,像在询问她是怎么了。她微笑了一下,挽住他的手臂,忽然想到,他们是来度蜜月的呢。

第二天早晨醒来,书璐有点失望,海水并不是照片中那样蓝得发绿,沙滩也并不是纯白色的细沙,海滩上小贩追着人们贩卖游泳镜。

他们去参观当地的庙宇,有一座是建在海上的,所有的庙门都是有如被劈成两半的宝塔,当地人的英文她几乎听不懂。

“你不喜欢这里吗?”中午吃饭的时候,家修问。

书璐有点惊讶地抬起头,她一直装作很高兴的样子,难道还是被他看了出来。

家修微笑,既没有因为她的不喜欢而失望也没有因为看穿了她的掩饰而得意,他还是一贯地从容。海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他淡淡地说:“你会喜欢的。”

第三天,他们搬去了乌布的山间别墅,书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他们哪里也没有去,只是聊天、看书、游泳,然后在夜晚相拥而睡。

有一天清晨,书璐发现老男人坐在阳台上画画,她走过去看,画中的青山是五彩斑斓的。

“我不知道你还会画画。”书璐说。

“我小的时候曾经梦想成为一个画家——准确地说,是漫画家。”

“…可是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艺术的火花。”

他没有理她,继续说:“我高中的时候很爱《铁臂阿童木》。”

“原来上次我在书房里翻到的绘画本是你的?”书璐恍然大悟。那里面所有的画都是五彩斑斓的,好像如果不用尽所有的颜色就枉费了买笔的钱。

“有时候,”她顿了顿,“你真的让我很吃惊。”

家修没有回头看她,而是继续用彩色铅笔在白纸上涂着:“这算不算我吸引你的地方?”

书璐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说:“算吧…你跟我所知道的男人有点不一样。”

家修失笑地回头看她:“小丫头,你才认识几个男人。”

书璐搂住他的脖子不服气地说:“不要小看我,追我的人从东方明珠排到十六浦码头。”

“请问每天早上就是他们把延安路隧道堵住的吗?”他微笑。

书璐摸着他脸上的胡渣,忽然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你总是很镇定,总是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你很聪明,很有责任心,”她看到他得意的微笑,于是又加上一句,“但是同时有点古板、傲慢和自以为是。”

“嗯。”他好像并不认为后面那句是在说他的缺点。

“当然最重要的是你长得还不算失礼,吃的少又赚的多。”她狡猾地笑。

“那么请问你原本认识的男人都是怎样的。”

“…”书璐一时之间也答不上来,因为,就像他说的,她并不认识多少男人。

老男人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侧过脸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她忽然害羞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跟一个不太熟的人亲热。在她的记忆中,他仍旧是那个严肃、不苟言笑的男人。一方面,她是敬畏他的,就像敬畏自己的父亲;另一方面,她又有点依赖他,每一次看到他宠爱的笑容,每一次被他抱着的时候,她都有一种默默的满足感。

她至今有点不敢相信他会爱上自己,因此她也从来不会主动向他索取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正慢慢地、变得离不开这个男人。

书璐拿起餐桌上的咖啡,走到对着后山的窗前,那里好像正在建造另一座别墅酒店,当地工人一般都在十点以后才陆续来上班。

巴厘跟老男人一样,是一个令她惊讶的地方,在质朴而宁静的乡间和小山上,坐落着各种各样豪华的别墅酒店,很有韵味。豪华别墅源源不断地建造着,游客与居民相安无事地在同样的地方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怔怔地望着那座工地,有几个人在测量数据,其中有一个人回过头来,用身上的T恤擦着汗,她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即是隔着几十米,她好像仍然能够看到那个人的脸,因为此时那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在望着她。

“书璐…” 易飞虽然看不清窗口那个女人的脸,但他却可以肯定那就是她,因为她跟他坐了同一班飞机从新加坡来到登巴萨。

书璐当然没有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但她仍然立刻拉上了窗帘,就好像这一幕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天晚上,家修在晚饭前提议出去走走,书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他们在乡间小路上散步,满眼望去都是绿色,偶尔有一两片白色,那是小小的鸡蛋花。书璐有点害怕遇见早晨看到的那个人,但她又有点想确定那是不是易飞。但终究,还是没有遇见。

回去以后,书璐惊喜地发现宽敞的阳台上摆了一圈白色的圆烛,烛火在海风的吹拂下忽明忽暗。旁边的泳池里洒满了红色的花瓣,餐布换成了纯白色,上面有两支长长的蜡烛。

她从来没有梦想自己有一天会拥有这样的一顿晚餐,但当看到所有的一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竟仍不禁落泪。

老男人用粗糙而温暖的手掌抹去她的眼泪,幽默地说:“你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他们说一般女孩子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尖叫的。”

书璐破涕为笑,觉得自己有点丢脸,因为她一直自诩不是一个喜欢浪漫的女子。她曾经以为自己并不会因此而感动,但是她仍然被感动了——为了这个并不浪漫却愿意花心思讨好她的男人。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泪水都擦在他白色的棉布衬衫上,隔着薄薄的衬衫,她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家修拍拍她的背,说:“开心吗,那就好,我可花了不少钱。”

十天之后,书璐和家修告别了这个宁静安逸的山间别墅,启程回上海。回去时,机场好像没有来的时候那么熙熙攘攘,买离境税的窗口没有排起长龙,候机大堂也显得空荡荡。

书璐和家修兵分两路,一个去免税化妆品柜,一个去了书店。

逛了一圈后,书璐提着战利品去书店找家修,却见不到他的人影。

“书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