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的这一侧,车子又往山崖滑落几分,土壤松动的声音越发清晰明了,伊藤凭已力爬出车,头一探出,就看到这一对男女的缱绻。

“你们好兴致…”伊藤卡着喉头的血嗫嚅,说话又像叹息。雏似乎也不想帮忙,虽不再与丹尼的吻继续,却也没有要上前帮伊藤一把的意思。

丹尼头靠着雏的额角,眯着眼看伊藤良一险中求生的狼狈样子,轻松惬意有如看戏,心情大好,额头轻轻摩挲雏太阳穴上的细滑肌肤。

伊藤上身倚靠着路面,慢慢爬出来。

就在他即将逃出生天时,悬崖终于再经受不住车子和人的双重压力,石块松动,石面皲裂,瞬间“哗啦——”一声,整片石块脱离悬崖,卷着沙土一道滚下山崖。

车身的另三分之一眼看也要随之坠落,雏惶然狂奔过去,险险捉住伊藤胳膊。

车子失去最后一点平衡,滚落悬崖,金属与峭壁摩擦碰撞的声音一直持续。伊藤良一整个人垂直悬在崖下,脚下踩空,他仰着头看一眼这个女人。

是什么力量让他对一个杀手恨不起来?

伊藤良一模模糊糊地想。

雏双手一齐攥紧他的小臂,费要劲将他拉上来,他双腿稍微一勾,脚尖勾进崖壁凹凸不平的一面,借力使力,猛一蹬,转眼间翻上来。

伊藤良一稳稳地双脚落地,雏却面对山崖跌倒在地。伊藤良一无声挑眉,似乎这是她方才见死不救的报应——

雏觉得自己读懂了他的目光,可是下一刻她看见,他的目光变了——

他的视线定格在雏身后的某一点,眼瞳中的淡漠迅速化为错愕,再变为紧张——

丹尼痛苦地尖喊:“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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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丹尼的声音更快传递到雏身上的,是伊藤良一的身体,是他的身体砸向她的胸口时,她心里一阵钝痛。

离雏几米处,手中握枪的杀手被丹尼一枪毙命。

一切发生的太快,雏无法反应,只觉得扑倒在自己怀里的伊藤良一很重,重到压迫着她几乎无法呼吸。

丹尼已迅速来到雏身边,他翻开伊藤良一的身体,伊藤良一便倒在路面一旁,抽搐着身体。

雏现在才明白,这个人,替自己挡下一颗子弹。

可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气。雏还能隐约看见伊藤良一胸前在起伏,雏正要扑过去扶起他,丹尼快一步拉起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提起来,拽着她上了那三个杀手的车。

“他…”雏一直盯着地上躺着的伊藤良一看,丹尼刚把她塞进副驾驶位,她就要下车。

丹尼锁死了门,迅速点火,踩油门离去,不给她一点时间。

他没料到她竟扑过来和他扭打,“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甚至还要抢方向盘 。

他单手轻易就扣住她一双腕子,“他只是件货物。”

雏被他生生喝住。

丹尼只得放低声音:“你担心他死了,我换不到俄罗斯人的解药?不用担心,我不信我铲除了他们,还会拿不到解药?”

这个节骨眼,夺路逃亡,生死未知,连丹尼自己都有些苦涩,要拿这些谎话来欺骗一个女人。

不…不…雏摇头。不是解药,是…他,救了她…

车子驶过清晨特有的云雾,终于来到金门大桥。

桥两旁有一段橘红色的钢护栏,远眺旧金山湾,海水看上去冰冷袭人,暗暗地,蓝的发黑,能感觉到水面下的暗流在不断冲击着桥墩。凶险的暗流,凛冽的海风以及淤泥的海床。而他们还在大桥上疾驶,窗户开着,雏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

她发着呆。

她的灵魂,还留在那个悬崖边。

将雏的灵魂硬生生拉扯会现实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几乎已镌刻进她生命肌理中的声音——“嘀…嘀…嘀…”

引爆器!

丹尼专心致志开车,没有听见,雏惶恐地偏头看,声音的源头——她不可置信地拉开置物柜。

“嘀…嘀…嘀…”

丹尼瞥眼过来,也看见了,显示器上,00:00:04…

“跳车!”

丹尼条件反射扑到雏这边要拉开她这边的车门!

该死!锁死了!

他慌张之下拨开车锁,这回终于成功打开她这边的车门,竟还不跳车,回头看他:“你…”

话音未落,雏被丹尼推下车,惯性使她倒地滚落向前。那辆车…那辆车!

丹尼还在上面!

雏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

车子冲下了大桥围栏,

然后,

坠落。

爆炸在坠落时引发,沉重的钢铁伴随剧烈的火焰与浓烟,一同砸向海面。海水激荡起巨大的浪花。

死无,葬身之地…

55章印记

她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座大桥上。

11°,有小雨,雨丝飘荡,阴霾天气,桥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车辆,车来车往,呼啸而过,溅起水花。路面与防护栏早已修补完善,修葺一新,橙红色桥身在夜景灯照耀下崔粲无比,看不到一点倾颓的样子。生命在高矗入云大桥的衬托下不堪一击,脆弱得如摇曳灯光。

那一晚,那样惨烈的爆炸,仿佛并没有真实发生过。救火车的长鸣,警报的轰响,也只能留在回忆。

她探着身子,视线跃出桥面,看下头,海水打旋。墨西哥最大贩毒集团头目丹尼?贝尔特兰?莱瓦在美境内遇袭身亡,这一消息经由美联社报道,后经美国国防部证实。

即使尸体至今仍未找到,但这个人的死,已铁证如山。

她知道,奇迹——不会发生。

雨水淅沥沥地下,飘进衣领中、眼睛里,雏拨一拨已及肩的头发,忽然想揉一揉眼睛,因为担心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眶里落下来。

一把黑色的伞遮过来,正阻断她望向海水的视线。

她以为是沙玛。

丹尼一死,各方势力蚕食吞并他打下的江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首领起码还算是盟友,不用争夺,便已得到包括北美洲在内的最大化权益。

沙玛被调来负责。

雏偏头看。目光掠过木制伞柄,黑色伞架,掠过男人握伞的修长手指,最后定格在执伞人的脸上。

一个瞬间,记忆中的很多画面一齐向雏袭来。

金三角若是热天气,他爱穿泰丝制造、垂坠感佳的衣裤,露着坚韧的一双胳膊。东南亚的雨季来临后,他穿浆的笔挺的军装,那是偏向大地色系的衣料颜色,却包裹住一个高高在上的灵魂。

现在,雏眼前的他,黑色防雨短风衣,旧金山街头普通的年轻男人该有的打扮。入乡随俗的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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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他发呆。穆轻笑,抬手,细腻指节擦过她侧脸,捋一捋她黏在脸上的发丝,他忽略她眼中愕然,仿佛没有任何事比她的头发更重要。

“首领…”她像一个委屈了多日的孩子,声音沙哑,咬着牙齿,仰着脸看他。穆将她的伤痛收入眼底,却不说话,一手执伞,一手将她拦腰抱起,转身放置在人行道防护栏上。

他细细擦拭她脸上的水迹,确定那不是泪水。很好…

距离近,雏不知彼此还能否这么亲近,犹豫很久,脆弱战胜其他。脸一侧,倚靠上男人肩头。只感觉到首领肩膀一震,没有拒绝她。

“跟我回去,”他的指尖梳着她的背,“离开这里。”

放逐多月的心,他要将它重新归笼,她离开他的肩头,直视他,摇头。回去?不行。那里,有他的妻子。

她拒绝的坚定,穆深深看她眼睛,直觉告诉他,她不一样了,谁令她改变?希望不是他心中所想的答案。

“原因。”他面部再度平静无波澜。

雏没有回答,似乎是没听见。她跳下防护栏,恢复谦卑的站姿,低着头,垂着脖颈与手臂。她这么自然地避过他的视线。这个女人长大了,不再那么听话;也学得聪明了,眼睛蒙了雾,他无法再穿透,直达她心底。

“他真的,这么重要了么?”

往前一步,贴着她的鞋尖站定,一指勾起她下颌,要她抬头。

两人不远处,两辆黑色汽车停在那里等候。防弹挡风玻璃,雨刷“挲挲”划动;特制合金车门泛着光,沙玛坐在车内安静窥看。

自己的姐姐果然在这里。这并没有意外。她经常在此地久呆,迟迟流连不去。沙玛觉得自己该替她开心。不做这个男人的傀儡,是值得庆贺的事。

人行道上,这两个人恍若彼此对峙,没有人让步。

她很突然地问,“您在乎么?”

有那么一秒,雏以为自己在他眼中看到错愕。

穆生平第一次面对一个人,无言以对。惊讶于她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学会的骄纵,也惊讶于自己心脏骤然的紧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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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雨夜,首领有太多东西不确定。而他,从来痛恨不被掌控的人或物。脱出掌控了,不除掉,不行。这个女人是个例外,他的法则,面对她,却并不适用…所以,她这个人,才是最严重的“失控”。

他是真的思考她的这个问题,想了想,依旧无法回答她,挣扎着,幅度轻微地像是点了点头。

可是说出口来的回答却全部是这个样子,他对她说:“一个月时间,我会呆在这里。时间到了,我得走。你,也得走。”

雏倔强地仰着脸。她不想的。不想违抗他。可是那个死了的男人,那个坠落天桥、连尸体都不复存在的男人——那个男人为她而死了…

首领上了第一辆车,雏坐进后面那辆,旁边挨着沙玛。沙玛递纸巾给她:“擦一下。”

雏摸摸眼角,很干。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哭了。

“再过两个小时我启程去墨西哥,你自己小心一点。”

雏闻言点头。

“我们和洛泽塔斯的谈判很成功,丹尼佣兵的一半归我们收编。”

雏没有说话,腹诽:秃鹰!

一直都是沙玛在说,雏噤声看窗外,看淅沥雨丝,还有领头车辆尾端的亮灯。

沙玛也不是孩子了,几年间的历练让懵懂无知的少年蜕皮拆骨,他的成长,比多年前的她要迅速。重塑后的沙玛,成熟的、冷血的…仆人。

“沙玛…”她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彼此在这一年间几乎没有过交谈,他有些意外,也不太确定,侧了脸来看她,“嗯?”

雏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思来想去,说:“你自己小心。”

沙玛却已不自禁微笑起来,重重点一下头,“嗯。”

这个时候才像一个不满20岁的少年。雏戚戚然想。

雏没有跟随首领与沙玛一道回他们的下榻处,她回到自己的寓所。

一身狼狈,浑身湿漉漉。她脱去衣物,赤.身进浴室。

镶嵌在墙面的防雾镜子里,有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可惜,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最深的一处在肋骨下,拜氏铭所赐。

可最疼的伤,不是这个。

最疼的伤,在右手臂外侧。一年前跳车时留下的。

这是一个印记,提醒她,不得遗忘。

很多时候,我平静地做着一些事。喝水,失眠,然后突然手臂开始疼痛。真的很疼,疼的我每每弯下腰,无法喘息…

56章 为我

浴缸蓄满水,浴盐沉入缸底。雏踏进去,坐下,躺倒,慢慢没入水中,水面淹过头顶。如果能就此溺毙——雏恍惚地想。

水面上,她的长发如海草般蔓延缠绕,静静地漂浮。1秒…10秒…1分钟…水面再无一丝波纹…豁然间门扉巨响,门板撞击瓷砖墙面,冲进一人,眼疾手快,疾步而来,长臂有力,伸进水中,环住她腋下,捞起她。

氧气瞬间回归,雏被拉拽出水面,扶着浴缸,剧烈喘气。

穆坐在浴缸边沿,衣服半湿,神色冷峻。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没有说,只道:“花了那么大心力救回你的命,不是要让你这么糟蹋。”

“…我疼。”

“你爱他?”

“…”

“…”

“不。”

“那很好,”穆仔细瞧她,她眼神没有闪烁,他相信这是实话,“那你就好好活着。”

雏眼睛通红,血丝满布的眼球,没有神,絮絮叨叨,“我总做梦,梦见他。他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

那种情境,异常真实,就在卧室的床边,她像是被药物控制,无法清醒,却也并没有昏厥,只是迷迷糊糊。昏沉中,他会出现。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甚至他的触摸,他粗糙的手指掠过她的肌肤,温度很真实。但是他不说话。

她也不能说话。一觉醒来,不见他人影,不是梦魇是什么?…即使,看似如此真实…

穆抱起她,穿过浴室,走出已损坏的门,将她放置在床上,她裸呈,身上除了薄薄一层皮肤,再无其他。他目不斜视,取毛巾,手指穿过她发丝,一缕一缕,柔韧地躺在他掌中。

她的头发,黑,柔,亮,最上等丝绸也不过如此。他替她擦拭头发,水滴淙淙,落进他手心。没有比她头发更重要的事,至少此时此刻是这样。

“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她很突然抓住他手腕。“特别是晚上,这个时候。”

她不想一个人独自面对夜晚。

雏直盯首领的脸,没有看见他是如何轻易脱出她紧握的手心的,但是看到他起身走了。也看到,他没出几步,脚下顿了一下。

他又折回来,一步步走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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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留在这里,睡在这里,各自在床头一侧,梦魇在今晚没有再光顾她,雏却一样睡不着,她侧睡,弯着背脊缩成一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回头看一看。

她回头了,也看了。看见首领睡眠中的沉静的脸。她手脚并用爬到床那一边,像只猫,紧挨她。她想要温暖,可首领体温有些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