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寂寞吗?"冷翠忽然说。

"当然,当然是寂寞的,我那漂亮的太太就是受不了这里的寂寞才跑去巴黎享受她的热闹繁华,可是如果我也去巴黎,我反而更寂寞,我发现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属于我,甚至连我太太都不属于我,从我瘫痪那天开始,我就已经被踢出了现实世界…"

杜瓦说到这里,声音还是很平静,扭头看了看冷翠说,"这么多年了,我很少再对什么产生拥有的愿望,因为我什么东西都拥有过,无所谓了,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今生必然还要拥有一次…"顿了顿,又说,"放心,宝贝,我绝不会勉强你什么,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让我每天可以看到你,每天都可以和你散散步,聊聊天,我就很满足了…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糟老头子,没错,我是很老了,老到对什么都已无能为力,我需要你的陪伴,以此唤醒我生命仅存的一些活力,我死后你才可以走,到那个时候我会送一样最特别的礼物给你,你不会拒绝的,我敢保证…"

"我不需要!"冷翠轻声拒绝。

"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杜瓦自信满满,爽朗的笑声在葡萄园里传得很远,陆续有酒庄的工作人员过来跟他问候早安,他指着冷翠跟那些人介绍说,"这是碧昂的妹妹翠翠小姐…"

对方马上投来好奇和友善的目光,摘下帽子跟冷翠行礼。

冷翠一一点头,回报以微笑。

"他们都认识碧昂,很喜欢她。"杜瓦说。声音忽然变得缓慢而低沉。也只有说到碧昂,他的脸上才开始浮现阴云。不可名状的悲伤郁结在眉心。"我们回去吧,怕把你晒得太黑,呵呵…"杜瓦很不自然地笑笑,示意冷翠转身回酒庄。

一路上,他再也无话。

长长的林荫道在葡萄园中穿梭蜿蜒。

很久以前,是不是有个叫碧昂的女孩子也这么推着这个老人漫步在葡萄园中?空气中好似还停留着她的味道、她的叹息、她的呜咽…

"姐姐,你要帮我!"冷翠在心里说。

坦白地讲,冷翠并不是很清楚杜瓦把她弄到普罗旺斯的意图,至少决不是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仅仅是陪陪他。以他无法估量的神秘身家,岂会没人陪?那么,肯定也不是像他最初说的那样,帮助冷翠打倒南希夫人,因为那个女人毕竟是他的太太,从冷翠来到酒庄,他没有说过一句那个女人的坏话。半句都没有。开口闭口就是"我那漂亮的太太"。一晃很多天过去,冷翠一直捉摸不透杜瓦的真实意图,他对她一直是亲切和善的,连手都没碰过。冷翠一直住楼上。杜瓦因为行动不便住楼下。 第105节:第十二章 逃跑的新娘(6)

但是冷翠并不认为这个老头很简单,恰恰相反,她认为他是她有限的人生经历中遇到的最深不可测的男人。他对你温和地笑,对你眨眼睛,对你点头,甚至是跟你拥抱,都不表明你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他,唯一可以窥探他内心的是他变化莫测的眼神,有时候会跟父亲一样慈爱,有时候会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犀利,有时候又流露出男人天性中对女人的贪婪和欲望,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忧郁的,眉心经常郁结着厚厚的冰霜。

他始终没明确说明为什么要把冷翠弄到普罗旺斯。

这天洗完澡,从水雾蒸腾的浴室出来,不知怎的,松懈的神经带着一股无法排遣的悲伤忽然整个儿压倒了她。有多久了,两个月吧,她离开天使之翼已经两个月!她站在卧室的梳妆台前,用一把从国内带来的桃木梳子拢着湿漉漉的头发,结果头发打结,扯都扯不动,她心烦意乱起来,扔下梳子走出卧室,站到了露台上。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山冈下薰衣草的清香让人迷醉。她朝着风的方向,干脆用手指来梳理清洁的头发,细细软软的发丝,穿过指缝时,带出她心底异样的颤动。祝希尧一直喜欢摸她的头发,他说,摸着她的头发,就知道她的心有多么柔软。可是他错了,他摸到的只是她的头发,她的心,早就被岁月催化,坚硬如磐石。

她知道自己有多残忍,活脱脱的刽子手…看天空那颗最遥远的星,仿佛正是他的眼睛,那么忧伤,那么绝望,哀哀地凝视着她:冷翠,你就这么,杀了我吗?

她赶紧闭上眼睛,扑簌簌地掉下串串泪珠,孱弱的身子迎着风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在心里默念,"Jan,原谅我!…"

"冷翠小姐,先生在楼下等你喝咖啡呢。"佣人在外面敲门。

法国人都有饭后喝咖啡的习惯。吃饭也很有讲究,连吃什么样的菜配什么样的酒都有严格的次序,比如佐餐的饮料是葡萄酒,不喝烈性酒,吃肉时喝红葡萄酒,吃鱼或吃海鲜时喝白葡萄酒,此外,还有一种玫瑰红葡萄酒,这种淡酒在吃鱼或吃肉时都可饮用。这些葡萄酒都是带甜味的,称为干葡萄酒,甜葡萄酒则是在饭前或饭后吃点心时喝的,称为开胃酒。

冷翠知道自己永无可能融入法国人的生活。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失去了蓝天,也就失去了飞翔的可能。

杜瓦虽然年逾六十,可精神不知道怎么那么好,任何时候看到他,都是神采奕奕,即便是在深夜。冷翠每晚都会在睡前陪他喝会儿咖啡,聊聊天,这次她又有意无意地问及为什么把她弄来普罗旺斯,话刚出口,杜瓦就以决然的态度打断她的进一步追问,语气毋庸置疑,"冷翠,既然已经来了,就什么都不要问,你只要相信,我不会勉强你,除非有一天你主动爱上我,而投入到我的怀抱…呵呵,当然这是痴心妄想,你怎么会爱上我这个老头呢?亲爱的,我仅仅是要求你安静地陪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你是自由的,这不难做到吧?"

冷翠愣愣的,威尼斯叹息桥,她想到了一年后跟祝希尧的约定。于是试探性地问杜瓦,"时间呢?"这话的潜台词是:你要我陪你多久?

杜瓦狡黠地一笑,反问,"你认为会是多久?"

"不管有多久,一年后我想要去见个人…"冷翠坚定地说。

"祝希尧?"杜瓦还在笑。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冷翠心想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就不妨直说好了,"是的,我跟他有约定,一年后要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见面,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他说…"

"你想跟他说,你爱他?"

话音刚落,冷翠本能地一哆嗦,这个人,他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没错,这老头好似什么都明白,深邃的蓝眼洞悉一切,他不无嘲讽地说,"又是一个约定!很多年前,碧昂跟我说,她跟一个男人有个十年之约,也是在威尼斯的叹息桥,现在又是同一个地方,你居然跟同一个人说你约了他,哈哈…你相信他会去赴这个约定吗?"

"怎么不会?他等碧昂十年都等了,一年他会等不了吗?"

"你错了!这说明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不了解爱情,很多时候,为一个约定有的男人可以等一辈子,而也有的时候,却连一秒钟都等不了。"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不管怎样,一年后我一定要去赴那个约!"

这么说着,她那美丽的眼睛里射出漠然高傲的光芒,脸上的肌肉绷得像一层石膏,凛然地仰着下巴,像迎着一道劈下来的闪电,透着无比坚定的决心,"我相信他会去的,一年,就是一年!…"

杜瓦看着她,长长地叹口气,"好啊,一年,但愿我还能活到一年…"

4

"我活不了一年的!"祝希尧对文弘毅说。

说这话时,他正仰着头靠在沙发上,雪白的沙发衬得他的头发如一茬枯草根,脸庞像风雨侵蚀了几百年的石像,没有了人类的弹性和光泽,眼睛,似在丈量着穿透墙壁直到天边的距离,无限深远地延伸着,勾勒着:一片苍凉的原野上,荒草丛生,有块墓碑孤独地立在晴空下,碑上刻着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第106节:第十二章 逃跑的新娘(7)

是的,他经常出现幻觉,一会幻想自己躺在了棺材里,一会幻想碧昂又来敲他的窗,所以无论刮风下雨,他卧室的窗户始终是开着的,他跟管家说,"别关上,她要来的,多可怜,在外面流浪了这么多年…"但更多的时候,他幻想着冷翠扑进他的怀抱,哭着哀求他,"对不起,我一时迷了路,现在我回来了,别生我的气…"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幻想到冷翠,他总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薰衣草香气。他跟文弘毅说起这事,文弘毅直摇头,"不是她身上有薰衣草的味道,是你这园子里种着薰衣草,你闻闻,满屋子都是这味道。"

"是吗?"他深陷的眼窝死而复生一样地闪了下,又灰飞湮灭,"也许吧,我总是感觉她又回来了,她那么任性,什么都要学样,连碧昂约我到叹息桥上见面的招儿都学到了,只不过时间缩减到一年,一年,我还能活得了一年吗?"

"既然只有一年,你就等等吧,也许她真有苦衷呢?"文弘毅只能这么安慰。这两个多月来,他经常过来安慰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曾经的嫉妒和羡慕全在婚礼上化为乌有,他至今记得祝希尧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教堂时的神情,先对牧师鞠一躬,再对观礼的嘉宾鞠一躬,然后他嘶哑着声音说了很长一段话,他说:

"对不起,各位,今天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我的新娘躲起来了,她在跟我开玩笑,我宁愿相信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不起,都是我惯坏的她…没有办法,我那么爱她,海啸死里逃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无论从前经历了什么样的情感,现在,我只爱她,因为这世上唯有她的爱能让我的心起死回生。也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世界末日般的惶恐,也许是从前失去得太多太彻底,所以我很怕又失去她,所以才这么急急地举行婚礼,谁知道我的急切吓到了她,让她给了我一个比直接拒绝更残忍的回答--逃避。我不知道她逃走的原因是什么,我只知道今天的婚礼对我来说更像一个葬礼,是她的残忍亲自为了我布置了一口无形的棺材。也许不久的将来,各位还将来到这教堂,不是参加我的婚礼,而是参加我的葬礼,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们不要责怪我,害你们白跑一趟,对不起,我敢保证下次一定不会让你们空牵挂一场,即便是看我躺进棺材。如果是那样,请记得…记得一定要为我祈祷,但愿来世我不再相遇爱情…"

说完这些话,祝希尧摇晃着身子走下礼台,衣着端庄华贵的宾客中传来女宾们低声的啜泣声,好似她们真的是来参加一个葬礼,而不是婚礼。她们都在心底诅咒那个逃跑的新娘,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爱情,为什么不让她们遇到?

文弘毅和唐临风一干人等也受邀来观礼,一个个震惊得无法言语,眼看着祝希尧脚步踉跄,就要跌倒,文弘毅忙起身去扶,结果还是慢了一步,祝希尧的前脚刚迈下礼台,身子往后一仰,如一棵枯败的树重重地砸在了红地毯上。

一片惊叫。

文弘毅冲上前扶起他。

这时候,他还有些意识,迷茫地看了眼文弘毅,惨淡地笑着说,"也许…也许那天应该是你在叹息桥上遇见她…"

说完头一歪,整张脸煞白。

此后他一直待在医院里,医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只说受刺激太大,超出了心脏的负荷,并有严重的厌世情绪。很多天不肯进食,仅靠葡萄糖维持生命。也差不多是每天,文弘毅,还有唐临风,紫凝轮番去医院看望他,每次去,紫凝总是摇头叹息,"我敢保证,冷翠会后悔,她一定会后悔!"

而这么多人去,也只有文弘毅能让祝希尧说上几句话,话题也始终围绕着冷翠,令人意外的是,冷翠的出逃没有让祝希尧表现得多么愤怒,或者说,他空前泛滥的悲伤压倒了愤怒,文弘毅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悲伤,如汹涌的波涛,足以震碎世间一切虚伪的矫情。

那些天总是下雨,夏的夜晚,风雨阵阵,带着沁人的凉爽和大地的清香,从半掩的窗口飘进来,这真比什么良药都有效,每每这个时候祝希尧的话总是特别多,精神也格外的好,偶尔也会少量的进些食。出院后,又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断断续续,到了这天下午,天一放晴,晴空如洗。

文弘毅还在门口,在睡椅上假寐的祝希尧就醒了,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只见天空中阴霾涤尽,一片宝石般的蔚蓝,阵阵清风带着薰衣草的芬芳,萦绕在他的周围,顿时心情舒畅了许多,呼吸也顺了。

"你忙就不用来了,"他笑着招呼文弘毅坐他对面的沙发,"我没事,这几天感觉好多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