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去哪呢?丁晖也在心里问自己。

他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跟冷翠说,"这个世界,总该有我容身的地方吧,你不必为我担心的,你只需照顾好Tracy就好了,记住,千万别让我母亲知道孩子在这。"

"嗯",冷翠连连点头。

"还有,Tracy晚上很怕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给她亮盏小灯。"

"雨天的时候一定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她怕打雷。" 第119节:第十四章 如果你微笑(2)

"她最喜欢吃草莓蛋糕,别让她吃太多,怕坏牙齿。"

"她很容易发烧,尽量不要让她受凉。"

"她也很喜欢听故事,你可以讲给她听,她会很高兴。"

"…"

冷翠都一一应着,很害怕看阿丁的眼睛。

已经是傍晚了,站在花园外的草坡上,眺望着山风下翻腾的薰衣草花浪,丁晖咬紧嘴唇,一行清晰的泪水顺着鼻唇流向嘴角,"这么多年,我努力想做个好人,一直很难,可是做坏人,却更难…冷翠,无论我做过什么,请一定原谅,看在上帝的分上…"

"阿丁,别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好人。"

丁晖把目光转向她,忽闪不定,良久,嘴角牵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冷翠,你就是太善良,以后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这样你会吃亏的。"

说完,拍拍她的肩膀,径直走向山冈下的花海。

冷翠怔怔地看着他决然的背影,说不清是难过还是不舍,竟连再见也忘了说。而丁晖这时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冷翠,说,"忘了告诉你,祝希尧来普罗旺斯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别跟我说再见,我唯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如果见到,不是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切记!"

2

祝希尧到达阿维庸的当天,就病倒在旅馆。

事实上,他的健康状况一直欠佳,时好时坏,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药物,身体被拖得很虚弱。Peter作为助手自然也过来了,祝希尧还是像以前一样吩咐他做这做那,只字不提南希夫人的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Peter诚惶诚恐,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愧疚,见着祝希尧就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终于让祝希尧看不过去了,"你不要老是在我面前低着头行不行?"

"老板,我…"在旅馆的房间,Peter站得笔直,眼睛还是盯着地面。

祝希尧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抬起头!"

Peter一阵战栗,头是抬起来了,目光却是躲躲闪闪,根本不敢跟老板直视。

祝希尧似乎又有些不忍了,语气放缓了很多,"我并没有怪你什么,你不必自责,我能理解你的立场,年轻人要想在这社会生存,很多时候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很多事情也不得不违背自己做人的初衷,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挣扎过,但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心里不会没有我,我深信!"

Peter顿时泪如泉涌。

祝希尧的嗓门又提高了,"不要动不动就哭,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要有气概和胸怀,一天到晚哭丧着脸,我还没死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Peter吸吸鼻子,"嗯"了声,这才调整状态跟老板汇报事情,"墓地已经联系好了,按您的要求选在修道院旁边的山丘上,那里可以望见大片的薰衣草花田,也联系了神父,时间上就看您怎么定了。"

祝希尧点点头,"就明天吧。"

"是,我这就去安排。"Peter说着转身欲退出房间。

"等等,"祝希尧叫住他,顿了顿,忽然问,"南希夫人那边,你给她回话吧,我葬完碧昂,就到巴黎去签字,她给画,我给公司…"

"老板…"

"先不要跟公司任何人透露这件事情,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从巴黎回去后再亲自宣布公司移交的事情…"祝希尧说着长长地吁口气,"其实,即便不是因为那些画,我也早就想过要退隐了,这么多年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我也真是累了,你放心,尽管是交出了公司,我的生活也不会差到哪去的,我想在普罗旺斯买块地,盖栋房子,好好享受我的后半生…"

"老板,要不要…告诉冷翠小姐,我打听到她就在不远的阿尔…"

"不必了,我暂时还不想见她。"祝希尧摆摆手。

Peter躬身退出了房间。

早早地用过晚餐,祝希尧到旅馆附近的小路上散步。沿途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夕阳绚丽灿烂的余晖,把葡萄园染成了一片金色。无论是如画一般的葡萄叶子,还是红色裹着的枝蔓上,均缀满金色,收获的葡萄在苍穹的寂寥中,洋溢着闲适的优雅和喜悦。

祝希尧看着那些葡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是站在卡依隆酒庄的葡萄园,时光的碎片一点点的倒回来,浓郁的薰衣草清香几乎将他迷倒,不仅是薰衣草吧,似乎还有她的香气,以及伤心。他也伤心,就如六年前,碧昂在婚礼上出逃,他追到了阿尔,恳求碧昂跟他一起回去…

"Jan,原谅我,我不能跟你走!"碧昂当时卧病在床,泪流满面地拒绝。窗外正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碧昂绝美的面孔衬在黄昏里,显出无边无际的恓惶和哀伤。那种美,是不可复制的,那样的伤心,每每让他不忍回忆。

祝希尧是得到杜瓦特许才进入碧昂房间的,他扑在床头,紧紧拽着她纤细苍白的手,"为什么?碧昂,你答应过我什么,我们好不容易可以熬到举行婚礼,你却要执意离开,有什么事情不可以跟我讲的,你难道真的以为我可以等到叹息桥上去见你?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就去见了上帝,碧昂!…" 第120节:第十四章 如果你微笑(3)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即使是在说死亡毁灭,也是如此勾魂摄魄,只是可怜他眼中的绝望和悲哀,整个儿揉碎了她的心,唯一不变的是火一样的激情,在冰冷凝滞的房间里兀自燃烧着,那份爱的坚毅无法让人不动容。她差一点就要动摇了,可是,就在她的意念崩溃的刹那,安娜的脸,宛如巨大阴森的黑影,无端地罩在了她的头顶…一阵战栗,抑制不住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沁了出来,她绝望地拉起被子蒙住头呜咽。

他扯下被子,双手捧起她的脸,把她的头蹭在他的颈侧,哽咽得无法言语,"碧昂,你到底要我怎样啊?如果要我死,也就一句话,这世上所有的岩石都没有你的心坚硬,居然又撇下我,你还不如让我直接撞死在你面前…"

"Jan,听我说,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遂人愿的,我这么爱你,又怎么会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不能,就肯定有'不能'的苦衷!就让我们五年后到叹息桥上见面吧,也许时间能抹去那些不堪的过往,这样我才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你。回去吧,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着,就为了叹息桥的约定我也要活着,你走,Jan,走!…"

她真的赶他走,索性缩进被子,不再看他。

然后杜瓦进来了,不温不火地也下逐客令:"她既然不想见你,就给她安静的生活吧,没缘分就是没缘分,强求不来的。"

他只得离开。

走下山坡的时候,他回头张望她房间的露台,果然见她穿着白色睡袍趴在栏杆上,落日的余晖给她浑身镀上了一层金光,让她看上去像极了天使。可是看不清她的脸,远远地只见她的长发在风中翻飞,弓着背,应该是在哭泣。杜瓦走出来,将她拉回了房间。

正是七月,山冈下的薰衣草花田正是绽放得最热烈的时候。

他猝然倒在薰衣草丛中,仰面朝天地瘫在那儿,惶惶然地望着天空,老天爷,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可怜我吗?!他就那么流着泪,一直到月亮升起。

第二天,他没有坐车,一路失魂落魄地往阿维庸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期待她能在后面追来。可是所有的期盼只是惘然,他终究还是孤零零地回到了阿维庸。数天后,他倒是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不长,他就记住了最后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前面,请将我葬在普罗旺斯。"

这话她曾亲口跟他讲过。

现在,他果然是要将她葬在普罗旺斯了。她没有兑现她的诺言,他却要帮她实现心愿。当恨一个人也无力的时候,还是以爱去铭记吧,至少可以在梦境中不再听到她的哭泣。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岩石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Jan?"有人在身后叫他。

回头的刹那,背着光,看不真切,夕阳下的她站在葡萄园的枝蔓下,戴着顶阔边的太阳帽,一身白色裙装,挽着个藤编手袋,捂着嘴看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扑了过来,"Jan!"

他木木地站起身。

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将一切的决心和理智都抛之脑后,完全听命于本能,她已经明白,任何决心理智都无济于事,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无论她遗忘了怎样的誓言,到头来,她还是要扑向他。只要他站在她面前,所有的寒冷和黑暗顷刻间就化为乌有。她觉得她不是跑过去的,像是被一片排山倒海的巨浪掀过去的,在一片火雾热浪的拥抱中,她的心腾空而起,从战栗的躯壳里迸射出去,跟他的身体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