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传遍——

我蓦然惊住。

洛阳与长安之间消息灵通,两地商旅客人来往甚密,小到一座天香居的倒闭,大到朝廷官员的巡游,那些百姓,那些旅客,那些闲人无人不传、无人不知,南宫世家与倾城山庄联姻说大可大,说小不小,这消息只怕不出几日便会传入长安,传入长孙炎煌耳中。

到时——

“他一定会来。”

我惶然,欧阳朔现在摇摆不定,若他知道长孙炎煌执意退婚不肯娶他女儿,只怕不会善罢干休,他与南宫博若趁此机会联手,长孙炎煌洛阳之行只怕凶多吉少。

心。

好乱。

山的那边,残阳如火映红半边天,霞光浸透整个倾城山庄,这落日竟有着无限的凄美。该怎么办,一定要阻止长孙炎煌前来洛阳,现在局势不同往日,南宫博不会轻易放过他,我要怎样才能让长孙知道,上官琉云不会任人摆布。

“在想什么?”

温柔低沉的嗓音蓦然响在耳边。

我惊措回头,南宫博唇角轻扬的脸映入眼帘,如此近的距离,酒味夹带淡淡青草气息扑面而来,慌乱闪身,却被他蓦地拽过手腕,一个重心不稳,跌入他怀中,恼怒,挣扎,却被越攥越紧。

我愤然:“放开我。”

他无谓:“不放。”

那张脸越来越近,慌乱间我张嘴向他手背咬去,用力的,狠狠的,齿间尝到丝丝咸腥味道,血,因为用力过猛,竟有他右手咬伤。那天,在舫中,他为我挡下一剑,也是这种心惊的味道,刹时,血腥味乱了我思绪。

他的手终于放开。

我后退几步。

他在笑,他竟然还笑,笑中几分邪气几分迷醉。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我恼怒。

“我不会嫁给你。”

那跨着白马身着喜服迎娶我的人,只能是长孙炎煌。

“我知道。”

他双手抱拳倚在廊柱边轻描淡语,目光含笑向我看来,扬起的嘴角一抹无谓,眼神平静让人猜不透他心底的想法。晚风凌乱吹起他的长发和衣角,也纷飞我的心情,这一刻,我从他眼中看到令人害怕的坚决。

我必须跟他说清楚。

“这一次我回来…”

他打断我。

“我知道你为何回来,你是来劝服我放弃与欧阳朔的结盟。想必你已经知道所有事情,没错,南宫世家的确与欧阳世家联手,准备在洛阳起兵。”

我震惊。

果然。

长孙珑儿没有骗我,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南宫博怎会如此清楚我心里的想法,他为何会知道这一切,难道——

我骇然。

“你派人跟踪我。”

他眼神瞬间变得玩味,嘴角依旧是坏坏的笑,扯过额边长发轻吹口气:“呵,真没想到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的小人,也罢,就算是跟踪吧,不过,我真没料到长孙炎煌竟舍得让你回来劝服我,欧阳家与长孙家早已联姻,你们想要在一起,除非他肯为你放弃一切,可惜,他是个贤臣孝子,注重良心、礼仪、名声,若换成我,倒有可能。”

我打断。

“你错了,他并不知道我回来,也不愿我回来,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现在,既然你已清楚一切,我只想告诉你,眼下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若再掀起一场战争,只会生灵涂炭,让更多人家破人亡,李世民深得民心,你不一定会赢,还是收手吧。”

他轻笑。

“我只是要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我讥笑。

“大唐本是李家打下的天下。”

他再笑。

“看来你知道的太少,我本姓并非南宫,隋末那场战役,若不是李元霸侥幸赢了我父亲,只怕那传国玉玺早落入宇文家,而现在一统江山的,就是我宇文姓氏。”

宇文——这两个字好熟悉。

我蓦然惊住,隋朝末年,天下分成三派,宇文化及、王世充、李渊各据一方,李渊屯兵太原,宇文家占据洛阳,王世充统领十州,后经过一番激烈角逐,天下最终归李渊所有,直到玄武门事变,李世民即位,开创大唐盛世。

南宫博——是宇文成都的后人!!!如此说来,他的叛变是蓄谋已久的,若真是这样,他怎肯为区区一名女子放弃经营多年的一切,早知事实,我又何必傻傻回到洛阳。

心,一点点下沉。

空气凝固。

他隐去脸上笑容,眼神坚定向我看来。

“我愿为你放弃一切。”

什么。

我震惊,再一次震惊,脑中如同惊雷响过,抬头看向南宫博,他眼中无谓已经消失,双唇紧抿,目光如两团燃烧的火焰一直射到我心底,这种神情,认真得让人害怕。是我听错了吗,他刚才说,愿意为我放弃一切,我不相信,上官琉云何德何能,有何可取之处,自古以来江山在男人心中重过红颜,他所言一定是谎话,这些,不过只是逢场作戏的温柔。

他看透我心中所想。

“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会主动向朝廷上交南宫家在洛阳所有兵权,至于欧阳朔,自会与他断绝往来,只是到时候,我南宫家就只能以经商为生,不再像现在这般拥有显赫地位,不知你是否介意。”

幻觉。

一定是我听错。

他说愿意放下苦心经营的一切?!怎会这样,原以为这是很困难的一场说服,但我还没有开口,他竟轻易答应,条件是,我必须嫁给他。如若这样,长孙炎煌怎办,他还在长安等着我回去,那紧拧的眉头,孤独的眼神,绝然的身影早已刻入我心底,此生再也无法放下,我承诺过,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我不能嫁给南宫博。

“不,我不能嫁给你,早在长安,我已与长孙炎煌定下终身,琉云此生非他不嫁,南宫公子,你南宫世家声名显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在洛阳已是一手遮天,为何还要去争夺那份虚名,只要你愿意,何愁找不到比琉云更胜千百倍的女子。”

他嗓音蓦然变得温柔。

“这世上只有一个你。”

晚风悠悠,夕阳余辉温柔洒在他身上,一刹那间,他目光清澈仿佛天地初开时的那一阵清风,柔柔向我吹来。

“也许在其它人眼中,我拥有的的确已经够多,可是,那不是我想要的,你知道吗?受伤的那天晚上,我醒来,看到你沉睡在臂弯,就在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拥有了全天下,心,前所未有的宁静,也不再觉得孤单,所以,我愿用这一切来交换你,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会爱上我。”

他声音很轻。

如山风静静掠过松林。

“我们的典礼,半个月后举行。”

林间狂涌起无穷无尽的惊天波浪。

我骇然震惊,他是说,十五天后我要披着鲜红嫁衣入南宫府,不,绝不,一刹那间的震惊和感动全部消失,愤怒抬头想要拒绝,飘逸的白色身影已轻轻离去,他步履轻盈,影子在夕阳下被无限拉长,青山碧树间,竟有些萧瑟。

晚风吹起我衣裙。

无力而悲哀。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山庄中喧闹一瞬间离我远去,那些丫环下人来来往往脚步匆忙,偶尔有清脆的喊声,悦耳的鸟叫,这一切,却仿佛与我相隔一个世界,我的眼底,只剩下那一片黑,一片即将进入暗夜的黑。

唯一的希望。

被粉碎。

第四十一章

夜慢慢深沉…

宁静的夜空透露出无限的苍凉。

我睡意全无,倚在栏前遥望那一片青山绿水,洗尘居中依旧星火点点,烛影袅袅,一如当初那个夜晚,此刻,里面一定热闹非凡,歌舞升平,上官城心中定是乐开了花,他宴请了洛阳大大小小的客商和官员,宣布与南宫世家联姻的喜讯。

我不想再去争风。

或许上官琉云本就只适合寂静无名活着。

以为那些是得到。

但锋芒过后却发现是一种失去。

细碎脚步声从拐角长廊处传来。

我没有回头,这脚步很熟悉,是舞倾城。我知道她会来,日里对她所说的那些事情,如若她想通了自会来找我,只是没料到,她会明白得这样快。

她依然倔强:“上官琉云,我并不相信你说的话,除非亲眼见到我娘还活着。”

我淡笑:“你想见她。”

她昂首:“我要揭穿你的谎言。”

我再笑:“有这个必要吗,如果你不相信,我也不想强求,杨夫人现在已有自己新的生活,你又何苦去打扰。”

她沉默片刻:“我知道你不想嫁给南宫博,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带我去长安,我自会想办法帮你离开。”

离开。

离开又有什么用,离开后,南宫博依旧会起兵造反,长孙炎煌依旧要遵从圣命迎娶欧阳雪儿,一切又回到原点,没有任何改变,如果就这样离开,我又何苦回来,经过上一次出走,上官城对我已有所防范,他已明白,今日的上官琉云非昔日软弱之人,离开倾城山庄,谈何容易,我只能留下赌上一把。

或许会成功。

或许会失败。

黑夜如果太黑暗,就闭上眼睛等天亮,一定会看到破晓的阳光。

“离开又有何用。”

突的。

脑中灵光闪过。

或许她能帮上一个忙。

事到如今,我想离开山庄已不太可能,何不让舞倾城去告知长孙炎煌不要来洛阳,只要南宫博先交出手中兵权,在成亲那日我自会想办法逃离。纵然这样是一种欺骗,但终有一天他会明白,起兵造反并无任何好处,李世民深得民心,他不会成功。若主动平息干戈,朝廷咎往不究,日后,南宫世家平淡营生也是一种福份。

我开口:“你真的想见杨夫人。”

她决然:“不管她现在是不是将军夫人,我只想问个明白,当初为什么狠心抛下我。”

我叹息:“既然你如此执著,那好吧,你带着九环银铃到长安鲜花满月楼去打听一位姓杨的姑娘,见到她,便可以见到你娘。”

停顿片刻。

我继续:“还有一件事情拜托你,请你去一趟长孙王府,告诉长孙王爷,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他不来洛阳,用不了多久,琉云自会回到他身边。”

略微紧张看向舞倾城。

她会答应吗。

良久。

她点头:“好,如果你真的没有撒谎,我会帮你这个忙,但我不能保证他会听我的。”

我微笑:“谢谢。”

舞倾城带着九环银铃离去。

我悬在空中的心暂且放下,转身准备回到屋内,却撇见后花园凉亭中一道白色身影。

我下楼。

满园繁花中流水声声作响。

南宫博静坐亭中。

我上前。

他为何不懂,宁静的生活其实是上天对人的一种恩赐,南宫博并非极恶之人,等到血染山河,他也许会痛惜,所做一切多么不值得。

他似乎料到我会来。

“你来了。”

我开口。

“我愿意嫁给你。”

他抬头,眼中并没有我想象的惊喜,是错觉吗,他唇边惯有的笑中透着无奈,眼中还有些许悲哀一闪而过。

我不愿多想。

“十五日后,我会为你披上嫁衣,但你要依照承诺,在典礼之前将兵权上交朝廷,从此与欧阳朔划清界限。”

他沉思,目光像要把人看透一般。

我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细微汗珠从手心渗出。

第四十二章

沉默…

终于。

他起身在我面前站定。

“好。”

我轻咬下唇。

“琉云还有一个要求。”

他温柔的笑。

“说吧。”

心蓦然跳动,又是那种神情,那种温柔嗓音,他眼中满是宠溺,还有,一抹透彻,他似乎看出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出,十五天后,一场瞒天过海的欺骗,上了花轿,拜了堂…房中却只空留一身喜服。

我深吸口气。

“典礼必须在万山湖举行,我要让画舫游遍全城,让所有人都见证那一刻。”

那一刻。

并不是幸福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