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期都排满了……”

“你是行政助理。”

“……我没法代替少爷,我怕决断失误……”

“拿不定主意就给我打电话。”顾翊转身,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宣示着他要结束对话。银光了悟地躬了躬身:“是。”

过了会,顾翊又问:“白寒那边有消息了?”

银光组织了下措辞:“匡震四肢被打残了才松口,说是上面叫他这么做的。白少顺着线索朝上摸,最后在凌先生私人保镖这里断了……”

顾翊的眼光冷冽起来:“不需要隐瞒,你照直说。”

“少爷猜得没错,只要碰到了凌先生,白少的力量就渗透不进去。”银光看着那道冷冷的目光,打开手中的资料夹,递了过去:“刚才少爷在办公,我不方便打扰……”

顾翊接过,低头审视。

银光依照他的吩咐,花钱买通了卡萨布兰卡的调酒师,得出了如下事实——

凌艺雅最先来酒吧,看起来心情不佳,招呼随行的保镖坐在小吧台里陪她喝酒,期间一直在抹眼泪,好像是哭了。杨美第二个来到酒吧,喝了三杯鸡尾致电给冷双成,由于醉酒声音说得很大,足够让旁人听清楚这次电话。保镖说了什么,凌艺雅摇头表示不答应,并且先伤心离去。保镖再次打电话,提到了“凌先生”的称呼,一边通话一边点头,似乎得到答复后,他们才尾随离开。十五分钟后,匡震带人走进卡萨布兰卡。

顾翊抬起冷冰冰的眼睛,唰的一声将资料甩在了办公桌上。

他和冷双成都没猜错。尽管他现在判断不了凌艺雅在这件事上掺合的成分,但是凌志云首肯保镖整死冷双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难怪她先前不答应,说要多活几年——喜爱一个人无可厚非,但是里面夹杂了太多的伤痛,需要另外一个无辜的人来承担——她又怎么可能愿意?

顾翊坐了下来,思考两秒,拿起了电话:“转拨北区白寒。”

白寒接通了进来,顾翊开门见山:“白先生,上次你的提议我答应你。”

白寒那边停顿数秒,过后语气显得慎重:“让凌专员倒台?”

“是。”

凌艺雅的父亲将触觉伸进了北区地盘,多次打压白寒的“管理”,早已闹得北区鸡犬不宁,白寒苦于没叔伯们的支持,又鉴于凌志云来头不小,所以迟迟没有动手,顾翊知道这一切,这次回答他时极为爽快肯定:“凌府动了冷双成,我不会袖手旁观。”

见顾翊说得沉稳,白寒倒是担了心:“凌专员底基深,关系盘根错杂,不好挖啊。”

“有弱点就行,对症下药。”

“顾先生的意思是?”

“你从国外空运一个身世清白的华裔女孩过来,最好是懂古董的,来了之后打电话我,我再替你安排。”

“这个没问题。”

“就这样说定了,你出地盘和人,我在暗中想办法。”

顾翊冷冷的话音刚落,白寒在那边就轻快地笑了起来:“难怪杨散说,宁愿绕北区走九十九,也不要触顾先生一次霉头……”

顾翊听后没表示什么,只冷漠地切断电话:“合作愉快。”

银光见顾翊再次沉身坐下,不放心地追问:“白少可靠吗?”

“杨散保荐的人,我信得过。”

银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白寒和凌先生的利益冲突比自家少爷大啊!

“那凌小姐那边呢?”他又追问。

顾翊直视银光,冰霜似的瞳仁没有一点温度:“记住了,当做一切都没发生,不准惊动她。”为了让银光更明白,他还破天荒地叮嘱一句:“白寒的计划必须通过凌艺雅,这个事情不要让冷双成知道。”

冷双成赶到医院,打听到康盛的贵宾住房,径直来到房门前。门口有两位康明制服的安保人员把守,以康总尚在休息为由拦住了她。

“康总伤势怎么样?”冷双成诚恳地问。

年轻人沉吟:“具体情况只有主治医师才知道,但康太交代过,院方不得对外透露康总伤势……”

“那康太呢?康太总知道吧?”冷双成退而求其次。

年轻人这次回答得很快:“小姐来之前,康太刚好去了诊断室,就在三分钟之前……”

冷双成道声“谢谢”,抬脚朝楼层电梯走去。在她进了电梯门后,那位负责接待冷双成的年轻职员掏出了电话,开始禀告:“康太,冷小姐马上就要过来了。”

康太(补全)

冷双成通过查找讯息,找到了主治医师办公室。

厚实的镶玻璃大门微微虚掩,她搭上把手,刚刚推开一线缝隙——

“铭医师,刚才专家会诊,你们最终结论是什么?”突然传来一道清晰而冷静的女声。

闻声如见人,冷双成猜测是康太的声音,想起刚才年轻人提到病情保护严密,她推门的趋势不由得缓了下来。

虽然偷听不文明,但是她很想知道康盛的伤势。如果贸然走进去,她害怕康太要终止谈话。

从离开康盛病房来到办公室,一切都好像显得顺理成章。

里屋被称作“铭医师”的人说了一段话:“康先生伤得不轻,上方伤口深及筋膜,下方伤口深及骨骼,左尺侧腕伸肌、小指伸肌、指伸肌及深层的拇长伸肌、拇短伸肌自中段肌腹处完全断裂……”

冷双成正听着这些医学术语头大的时候,里面的康太已经截断了医师的话:“请铭医师直接告诉我结果。”

“总的来说,就是左前臂外伤合并尺桡神经损伤。”

“说明白些。”

里间先沉默了下,铭医师才开口:“康先生左手致残。”

致残……轻轻两个字像是晴天里响起的霹雳,把外面的冷双成炸得摇摇晃晃,她扶住墙壁,稳了稳身子。

会谈在继续:“有康复希望吗?”

“很难……”

康太的声音在冷冷表述:“我不听模棱两可的答案。”

“……康太可以尽尽力,比如派专人给康先生按摩手臂,陪护他练习抓拿东西,这样可能会促进康先生神经的修复。”

铭医师已经说得足够委婉,里面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会,还是康太的声音打破僵局:

“多谢铭医师,这是酬劳……除了不得外泄康盛病情这个要求,我还想特别提醒铭医师一件事——如果有位姓冷的小姐来打听伤势,你一定不能告诉她……你放心,这不是坏事,我只是不想让那位小姐精神上有什么负担,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好的,请康太放心。这里是康先生的X光片,康太要看看吗?”

“嗯。”

“……”

后面再说了什么,冷双成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康先生左手致残”,“不想让那位小姐精神上有什么负担”,这两道声音已经像铁丝,不断交杂盘旋,牢牢穿钉住她的头颅。

康盛为她残废,康太居然不怪责她、还为她着想,她的心里堵得慌……

摇摇晃晃中,冷双成抓着头发走向长廊,甚至忘记了去搭乘电梯,走了几步,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她软绵绵地坐在以供休息的靠背椅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听到了那道熟悉的语声:“冷小姐?”

冷双成回过神,抬头观望。

一位气质优雅的太太站在她面前。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五官深邃,依稀带有康盛眉目轮廓的影子,凤眼里清光还没透进她的瞳仁,她已经反应过来,站起身:“康太。”

康太点头:“冷小姐怎么坐在这里?”

“我想看看康总……”

康太明亮的眼睛在冷双成持花的手上微微一转,淡淡说道:“没进去吗?”

冷双成恭敬回应:“是的,据说康总正在休息。”

“我已经知道事情经过,冷小姐不要担心,康盛没有什么大问题。”

听她这么说,冷双成面色白了白,抿紧了嘴。

康太看着冷双成的脸色,微微一笑,语声平稳:“看来冷小姐是焦虑了。其实康盛只是皮外伤,休息几天就可以,冷小姐如果还不放心,要不要随我去查看一下?”

康太口口声声坚持康盛无碍,冷双成猜不透她的意思,苍白着脸躬了躬身子:“不敢。我还是不打扰了。”

康太点点头,转身打算离去。走了一两步,她好像记起了什么,突然又转过头:“对了,冷小姐参加了这次广告大赛吧?”

“是的,康太。”

“好好比赛,康盛的事情你不要操心。”

“……”冷双成站在两米开外,不知道怎么回答。

康太看她微窘的模样,又走了回来:“冷小姐,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

冷双成抬起眼,静静等着下面的话。

康太眼神明亮,淡然说道:“不是通过康盛,而是五年前在西顿酒店,你为了北部业务,被一个女人掌掴的那次——”

冷双成的大脑快速回想。

五年前……西顿酒店……

确有其事。

那是和顾翊刚分手,她为了筹集爷爷的诊金而在康明子公司打工的日子,一天中午正在宴请一位投保的先生,他的妻子突然冲进来,不容分说就扇了她一耳光,并且叫嚷着骂她狐狸精。等到那位太太开始泼公司脏水时,一直沉默的她坐在座位上,屈掌成拳冷冷擂了桌面一记。

“陈太太,先前你误会我的事,看在陈先生是公司老客户份上,我可以忍了。但是康明盛企是严有威信的大公司,容不得你在这里污蔑、抹黑,所以我一定要代表我们公司讨回这个公道。刚才陈太太的话我已经用手机录音,可以随时作为口供,不知陈太太是不是保持这个热情,陪我去一趟警察局?”

那个陈太太经不得她的恐吓,在她老公的怒视下,半扭着身子道了歉……

“我从来没见过康明的员工这么护卫公司荣誉,尤其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还被人打了一巴掌。”康太继续说道,“当时我正在下二楼,刚刚和一位先生谈完生意,我问了随行的助手,他帮我查了查,于是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

冷双成微汗,默然一笑:“康太过奖了,我只是就事论事。”

“等我回到港旗,想把你调到总部来试试,你已经辞职离开了。”

冷双成放下花,沉默。她猜想康太和康盛母子都有相同嗜好,喜欢拉她来“试试”,顺带磨炼磨炼——先前康盛把她放在瑞泰一年,不断逼她解决工作难题,她还记得。

康太见她默不作声,优雅转身,最后又丢下一句:“所以——工作上冷小姐请加油,我们一直看好你。”

康太没有回头,嘴角轻噙一丝微笑,按下电梯,上到目的楼层。

康盛病房前的两名安保职员躬身示意,康太笃笃走过去,面朝那名阻挡过冷双成的年轻人微笑:“你做得很好,该传达的讯息你已经传到了,回去后请到财会部领红包。”

那人又躬身:“恭喜太太成功。”

“还是你推荐的铭医师聪明,配合得一点不错。”推门进去前,她再次叮嘱,“康总的伤势的确有些严重,你们不要对外说,今天冷小姐来过的事,也不要让他知道。”

正午十二点,太阳刺眼。

冷双成走出寂静的医院大厅,用手遮了遮阳光。外面的世界生机勃勃,车水马龙依旧喧嚣。

她的思想陷入了一个怪圈里:康盛因她致残,她因顾翊受伤,那么,顾翊或是她又该为康盛做什么?这不是一个循环吗?

她浑浑噩噩地横穿街道。

“吱”的一声,一辆跑车滑出刺耳的响声,朝她身前硬生生扯过一条车辙。“找死啊?红灯上车行道!”车主人探出身子,恶狠狠地咒骂。

冷双成猛然醒悟过来,连忙说声“对不起”,加紧步伐迈入对街的冷饮店。点了杯圣代,她开始坐着发呆。

康盛的消息如同洪水,冲击她内疚不已的心情。她也曾经设想过康盛的伤势,但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她才刚答应了顾翊,说是重新开始,不知为什么,这份勉强的情意现在变得更苦涩。

苍凉古朴的洞箫音乐响起,声声连绵,浑然大气。

冷双成掏出电话,平放在玻璃桌上,看着顾翊的名字没有动。一直静静听完《安神曲》,她轻吐一口气:“安神曲,安神曲,倒是名副其实。”然后转拨回去。

顾翊很快就接了电话,开头千年不改的查问口气:“在哪里?”

“一家冷饮厅。”

“为什么不接电话?”

“音乐很好听。”

“什么意思。”

“你配的《安神曲》很好听,我光听音乐去了。”

顾翊没说话,停顿两秒才冷淡宣称:“这不就是你设计的暗黑天卫网游配乐?以前看你反复听。”

原来他知道设置模型的事,冷双成不由得哂笑:“顾翊,你就是天卫终极BOSS,天成底下是不是有很多人希望打通关?”

顾翊语气冷淡:“我已经收购了那款游戏。”

“……”

“你报下具体位置,我来接你。”

“我还有事。”

“陪我吃完中餐再去。”

“不行,我中午得请人吃饭……”

“韩功?”顾翊冷冷吐出一个名字。

冷双成呆了一呆,恼怒低喊:“你怎么偷听别人谈话!”

“昨晚你自己笑得很开心。”

笑得很开心……很大声?所以不需要他偷听?

“我什么时候笑了?”冷双成想了想,察觉不对,又恨声道,“你少误导我,我没时间了,你快点吧。”

话题转换得这么快,顾翊也有些微微惊异:“快点?”

“顾翊,这次轮到你先挂电话了。”冷双成淡淡地说。

顾翊那边沉默,然后沉稳开口:“你这么反常,康盛是不是有了消息?”

冷双成在心底诚服地叹口气:“康盛左手残废了。”到底忍不住,黯然阖上了电话。

冷双成约见韩功,韩功固辞,最后她冷着声音说“顾翊以后绝对不会为难你”才令他打消顾虑,欣然赴约。

两人在一家面街的铁板烧店铺里坐下,冷双成点了酱骨头、海鲜、酥脆串串一大桌,自己要了份清汤馄饨,咬了两口就停了下来。

“你的手怎么回事?”韩功等她稳定右手,问。

冷双成草草提了两句,不甚在意。

“不合胃口?”又问。

冷双成拿筷子戳了戳,心不在焉:“不是。心里有些事。”

韩功抿开嘴角:“冷双成,你摆着一张黑脸请客吃饭,是怕客人吃得太好了?”

冷双成连忙正襟危坐,咧开嘴角笑:“对不起,下不为例。”

“就这一次吧,别提有下回。”

冷双成又像扎破了的气球,软了下来:“你能不能不躲我?其实我每次见了你,都很开心啊!”

“孤男寡女,没名没分的,常见面不好。”韩功皱着眉头,不客气地说,“而且和你在一起,美女们要是误会了,我还哪里去找女朋友。”

冷双成听到“女朋友”三字,突然想起康盛那晚说过的话,眉目又变得黯然。他还笑着说过:“打残了也好,你养我一辈子。”现在居然成为半个灵验。

她读过一首诗,里面说道“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当时只觉得茫然,如今可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诗人的难受。

“怎么了?”

“没什么。”她低下头,默默地喝了口汤。

饭后,韩功提议送冷双成回酒店拿行李,她摇头拒绝:“多谢了,我还有点事。”

韩功不再勉强,告辞、倒档、滑行,一口气驱车离开。冷双成看着车尾烟雾,打电话给顾翊告别:“顾翊,我下午三点的飞机,现在一点五十,我就不来见你了。”

“我在你对面。”顾翊清楚地说。

冷双成吃惊回望,对街泊车位果然停着一辆眼熟的宝马。车窗俨然四闭,看不见里面的人影。

“你一直在外面?”她尝试着问了问。刚才饭局中,顾翊来过电话,她只是随手回了个短信就当打发,没想到他等了大半个小时。

“嗯。你站着别动,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