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请康太放心。这里是康先生的X光片,康太要看看吗?”

“嗯。”

“……”

后面再说了什么,冷双成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康先生左手致残”,“不想让那位小姐精神上有什么负担”,这两道声音已经像铁丝,不断交杂盘旋,牢牢穿钉住她的头颅。

康盛为她残废,康太居然不怪责她、还为她着想,她的心里堵得慌……

摇摇晃晃中,冷双成抓着头发走向长廊,甚至忘记了去搭乘电梯,走了几步,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她软绵绵地坐在以供休息的靠背椅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听到了那道熟悉的语声:“冷小姐?”

冷双成回过神,抬头观望。

一位气质优雅的太太站在她面前。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五官深邃,依稀带有康盛眉目轮廓的影子,凤眼里清光还没透进她的瞳仁,她已经反应过来,站起身:“康太。”

康太点头:“冷小姐怎么坐在这里?”

“我想看看康总……”

康太明亮的眼睛在冷双成持花的手上微微一转,淡淡说道:“没进去吗?”

冷双成恭敬回应:“是的,据说康总正在休息。”

“我已经知道事情经过,冷小姐不要担心,康盛没有什么大问题。”

听她这么说,冷双成面色白了白,抿紧了嘴。

康太看着冷双成的脸色,微微一笑,语声平稳:“看来冷小姐是焦虑了。其实康盛只是皮外伤,休息几天就可以,冷小姐如果还不放心,要不要随我去查看一下?”

康太口口声声坚持康盛无碍,冷双成猜不透她的意思,苍白着脸躬了躬身子:“不敢。我还是不打扰了。”

康太点点头,转身打算离去。走了一两步,她好像记起了什么,突然又转过头:“对了,冷小姐参加了这次广告大赛吧?”

“是的,康太。”

“好好比赛,康盛的事情你不要操心。”

“……”冷双成站在两米开外,不知道怎么回答。

康太看她微窘的模样,又走了回来:“冷小姐,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你。”

冷双成抬起眼,静静等着下面的话。

康太眼神明亮,淡然说道:“不是通过康盛,而是五年前在西顿酒店,你为了北部业务,被一个女人掌掴的那次——”

冷双成的大脑快速回想。

五年前……西顿酒店……

确有其事。

那是和顾翊刚分手,她为了筹集爷爷的诊金而在康明子公司打工的日子,一天中午正在宴请一位投保的先生,他的妻子突然冲进来,不容分说就扇了她一耳光,并且叫嚷着骂她狐狸精。等到那位太太开始泼公司脏水时,一直沉默的她坐在座位上,屈掌成拳冷冷擂了桌面一记。

“陈太太,先前你误会我的事,看在陈先生是公司老客户份上,我可以忍了。但是康明盛企是严有威信的大公司,容不得你在这里污蔑、抹黑,所以我一定要代表我们公司讨回这个公道。刚才陈太太的话我已经用手机录音,可以随时作为口供,不知陈太太是不是保持这个热情,陪我去一趟警察局?”

那个陈太太经不得她的恐吓,在她老公的怒视下,半扭着身子道了歉……

“我从来没见过康明的员工这么护卫公司荣誉,尤其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还被人打了一巴掌。”康太继续说道,“当时我正在下二楼,刚刚和一位先生谈完生意,我问了随行的助手,他帮我查了查,于是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

冷双成微汗,默然一笑:“康太过奖了,我只是就事论事。”

“等我回到港旗,想把你调到总部来试试,你已经辞职离开了。”

冷双成放下花,沉默。她猜想康太和康盛母子都有相同嗜好,喜欢拉她来“试试”,顺带磨炼磨炼——先前康盛把她放在瑞泰一年,不断逼她解决工作难题,她还记得。

康太见她默不作声,优雅转身,最后又丢下一句:“所以——工作上冷小姐请加油,我们一直看好你。”

康太没有回头,嘴角轻噙一丝微笑,按下电梯,上到目的楼层。

康盛病房前的两名安保职员躬身示意,康太笃笃走过去,面朝那名阻挡过冷双成的年轻人微笑:“你做得很好,该传达的讯息你已经传到了,回去后请到财会部领红包。”

那人又躬身:“恭喜太太成功。”

“还是你推荐的铭医师聪明,配合得一点不错。”推门进去前,她再次叮嘱,“康总的伤势的确有些严重,你们不要对外说,今天冷小姐来过的事,也不要让他知道。”

正午十二点,太阳刺眼。

冷双成走出寂静的医院大厅,用手遮了遮阳光。外面的世界生机勃勃,车水马龙依旧喧嚣。

她的思想陷入了一个怪圈里:康盛因她致残,她因顾翊受伤,那么,顾翊或是她又该为康盛做什么?这不是一个循环吗?

她浑浑噩噩地横穿街道。

“吱”的一声,一辆跑车滑出刺耳的响声,朝她身前硬生生扯过一条车辙。“找死啊?红灯上车行道!”车主人探出身子,恶狠狠地咒骂。

冷双成猛然醒悟过来,连忙说声“对不起”,加紧步伐迈入对街的冷饮店。点了杯圣代,她开始坐着发呆。

康盛的消息如同洪水,冲击她内疚不已的心情。她也曾经设想过康盛的伤势,但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她才刚答应了顾翊,说是重新开始,不知为什么,这份勉强的情意现在变得更苦涩。

苍凉古朴的洞箫音乐响起,声声连绵,浑然大气。

冷双成掏出电话,平放在玻璃桌上,看着顾翊的名字没有动。一直静静听完《安神曲》,她轻吐一口气:“安神曲,安神曲,倒是名副其实。”然后转拨回去。

顾翊很快就接了电话,开头千年不改的查问口气:“在哪里?”

“一家冷饮厅。”

“为什么不接电话?”

“音乐很好听。”

“什么意思。”

“你配的《安神曲》很好听,我光听音乐去了。”

顾翊没说话,停顿两秒才冷淡宣称:“这不就是你设计的暗黑天卫网游配乐?以前看你反复听。”

原来他知道设置模型的事,冷双成不由得哂笑:“顾翊,你就是天卫终极BOSS,天成底下是不是有很多人希望打通关?”

顾翊语气冷淡:“我已经收购了那款游戏。”

“……”

“你报下具体位置,我来接你。”

“我还有事。”

“陪我吃完中餐再去。”

“不行,我中午得请人吃饭……”

“韩功?”顾翊冷冷吐出一个名字。

冷双成呆了一呆,恼怒低喊:“你怎么偷听别人谈话!”

“昨晚你自己笑得很开心。”

笑得很开心……很大声?所以不需要他偷听?

“我什么时候笑了?”冷双成想了想,察觉不对,又恨声道,“你少误导我,我没时间了,你快点吧。”

话题转换得这么快,顾翊也有些微微惊异:“快点?”

“顾翊,这次轮到你先挂电话了。”冷双成淡淡地说。

顾翊那边沉默,然后沉稳开口:“你这么反常,康盛是不是有了消息?”

冷双成在心底诚服地叹口气:“康盛左手残废了。”到底忍不住,黯然阖上了电话。

冷双成约见韩功,韩功固辞,最后她冷着声音说“顾翊以后绝对不会为难你”才令他打消顾虑,欣然赴约。

两人在一家面街的铁板烧店铺里坐下,冷双成点了酱骨头、海鲜、酥脆串串一大桌,自己要了份清汤馄饨,咬了两口就停了下来。

“你的手怎么回事?”韩功等她稳定右手,问。

冷双成草草提了两句,不甚在意。

“不合胃口?”又问。

冷双成拿筷子戳了戳,心不在焉:“不是。心里有些事。”

韩功抿开嘴角:“冷双成,你摆着一张黑脸请客吃饭,是怕客人吃得太好了?”

冷双成连忙正襟危坐,咧开嘴角笑:“对不起,下不为例。”

“就这一次吧,别提有下回。”

冷双成又像扎破了的气球,软了下来:“你能不能不躲我?其实我每次见了你,都很开心啊!”

“孤男寡女,没名没分的,常见面不好。”韩功皱着眉头,不客气地说,“而且和你在一起,美女们要是误会了,我还哪里去找女朋友。”

冷双成听到“女朋友”三字,突然想起康盛那晚说过的话,眉目又变得黯然。他还笑着说过:“打残了也好,你养我一辈子。”现在居然成为半个灵验。

她读过一首诗,里面说道“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当时只觉得茫然,如今可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诗人的难受。

“怎么了?”

“没什么。”她低下头,默默地喝了口汤。

饭后,韩功提议送冷双成回酒店拿行李,她摇头拒绝:“多谢了,我还有点事。”

韩功不再勉强,告辞、倒档、滑行,一口气驱车离开。冷双成看着车尾烟雾,打电话给顾翊告别:“顾翊,我下午三点的飞机,现在一点五十,我就不来见你了。”

“我在你对面。”顾翊清楚地说。

冷双成吃惊回望,对街泊车位果然停着一辆眼熟的宝马。车窗俨然四闭,看不见里面的人影。

“你一直在外面?”她尝试着问了问。刚才饭局中,顾翊来过电话,她只是随手回了个短信就当打发,没想到他等了大半个小时。

“嗯。你站着别动,我来接你。”

随着挂断的话音,车门被推开,顾翊出现在她眼前,还是穿着纯黑的西服,英俊的面目在阳光下极为耀眼。

她站在街边,静静等他走过来。

顾翊牵起冷双成的手,质问:“你靠左脚支撑站着,右脚怎么了?”

冷双成不由自主动了动脚踝,这才发觉刚才被车撞过的地方有些疼,她不想节外生枝,摇手表示没什么,同时不禁心里喟叹:这么多人,就他一眼看出了差别。

顾翊不依:“还忙也得去看看,要不我不放心。”说完不等她反抗,一把打横抱起她,朝宝马走去。

冷双成大惊失色,恼恨说道:“顾翊你下次给点提示好不?三十岁的人了做事这么武断……”

路上有车,顾翊冷冷喝止:“别动!”冷双成两手没哪搁,干脆勒了勒他的脖子。顾翊把她按进车里,又倾过身子啃她的脸蛋:“你说错了冷双成,我今年三十二,距离你答应嫁给我已经过了五年。”

入侵

宝马轻快地驶向中环庄康大道,车内淡香萦绕,流淌着柔和低迷的音乐。除此之外,仍是寂静。

顾翊抽空看了看冷双成,她缩在副驾驶位里,闷声不语,脸颊对着车窗外的风景,耳朵至左侧轮廓下,还带着两道浅色的咬痕。

“见过了康太?”他开始打破僵局。

“嗯。”

“你们聊了些什么?”

冷双成没有回头:“没什么。”

意料中的抵触,继刚才提起婚约一事后,她就保持着装聋作哑的风格。顾翊不动神色地说:“五年前,也是今天,你为了躲避英朗社团师兄的酒宴,打电话向我求救,我去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这是我未婚夫,人我已经叫来了,你们就放过我吧。’”

冷双成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我喝了整整一瓶杰克丹尼,场子给你铺开了,那些师兄还在起哄,你又抱住我说‘顾翊,还别喝了,我心……’”

“OK,OK。”冷双成急忙扭过头,打断了后面令人更尴尬的话,低喊,“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顾翊淡然地抿嘴,脸上不透一丝笑意:“刚才看康盛的经过。”

冷双成一五一十转述所有的事情。

顾翊握紧方向盘,专心看路况,除了眼里掠过一阵森寒,身姿没发生任何改变。

康太竟然采取“以退为进”的软化策略,他险些看走了眼。看了看身边正在发呆的冷双成,他最后冷淡地下了结论:“感情上这么迟钝,怎么斗得过精明的女人。”

冷双成听他话中有话,追问:“你什么意思?”

“康太30岁前就拿到了斯坦福心理学博士学位,和人对话擅长攻心。”点到即止,再说下去只会越描越黑,对己不利。停稳车,顾翊看她仍在皱眉苦思,忍不住又去咬了一口:“真是个白痴。”

冷双成想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经顾翊提醒,倒是对康太有了些认识。顾翊不事张扬,带她去了私人会所下的诊室,详细检查后确信无大碍,将她裤管卷起,吩咐医师细细包扎。

“冷小姐记得要挂点滴消炎,过三天手上可以拆线。”医师也是个明眼人,看得出来顾翊的呵护与紧张,不由得殷殷叮嘱冷双成。

冷双成微笑点头,又去拍开顾翊的手掌:“你让让,我来。”轻轻放下裤腿,顺手抚抚被车子剐了道口子的地方,暗叹浪费了条宝贝裤子。

抬头看见顾翊墨黑的眼睛,心里一激灵,早已手脚灵便地跳到一边:“说了没事,还不需要你动手了,我自己能走。”

顾翊盯着她背影,慢慢地跟在后面。

冷双成沿着壁灯长廊朝外走,厚厚的地毯消除一切声音,会所显得极为雅静。灯光投射到过道上,她正无聊地踩过倒影,突然听到身后冷冷地问:“冷双成,你一定要变得这生分?”

冷双成回过身,顾翊站在壁灯下,眼神冷清。

身着旗袍的高挑美女鱼贯走过,都微微示意“顾先生好”,顾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点头,看着冷双成。

冷双成尴尬地看看四周,回过脸恶狠狠地表示:“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顾翊慢慢地走了上来:“三点的飞机,你一副迫不及待摆脱我的模样,这样也叫给机会好好聊聊?”

冷双成看着他阴沉的脸,索性放松了身子,开门见山:“顾翊,其实你没必要事事迁就我,委屈自己。我没那么痛快地靠近你,你也看得出来。而且我沉闷,和你在一起不爱说话,不能逗你开心……你看,有了这么多‘恶习’,”她站在明处清楚地说,“感情带了勉强的意味,你最好考虑清楚。”

顾翊猛地一手圈住她的腰,冷笑着撇开嘴角:“怎么,想要我后悔?”也不管身后偶尔走过一两个侍者,低下头就吻上那双凉薄的唇。

冷双成等了几秒,用完好的手扯开他后衣领,呸了一口:“我时间到了,拜拜。”

顾翊捏着她下巴,把她的脸掰过来,笑:“说真话我就放开你。”

冷双成去掰他的手臂,发觉悍如生铁,只得垂手放弃。她低下眼睫,冷着脸说:“别逼我,记得和平共处。”

顾翊低沉笑笑,松了手:“没必要一直提醒我,我答应过什么,一向遵守承诺。”

冷双成回到港旗,已是华灯初上之时。

公寓里冷清,迎接她的是满屋寂凉的空气,放下行李,她打开热水淋浴。

左手和右脚不能沾水,冷双成躲在花洒外,十分艰难地擦洗整个身子。穿戴文胸是不可能了,她只能穿好底裤,找来一套T恤睡裤凑合着套上,浑身上下又热出一层薄汗。

一场简单的淋浴,竟然花了她一整个小时。

飞龙顺着松开的手腕滑了下来,在灯光下闪着迤逦光辉。冷双成抬起飞龙,用指尖拨动镂空部分,滴溜溜地转了个周身。

顾翊私有的凭证,就好像小狗脖子上的项圈。她这样想着,又讥讽地撇撇嘴,打开冰箱找吃的。

安排妥当一切,余下的就是工作时间。

打开笔记本,点击邮箱,细细读了韩功发来的讯息。

“用广角拍摄风景,尤其使用20mm以下的超广角镜头,构图时一定要注意变形,越靠近画面边缘,越容易发生改变。可以尝试不同角度,把变形减少到最低,当然完全避免是不可能的,只要抓住重要主体,放在画面中间就行,如果效果还是差,后期可以利用PS纠正变形……”

冷双成点头,赞同韩功的观点,将鼠标拖到最后,猛然看到一句话,差点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其实有疑问,你可以去请教顾先生,我相信有他动手处理,不存在什么广角聚焦的难题。”

她突然悲哀地发现,出席这场萧氏珠宝展,回来时,已经让顾翊渗入了自己的空间。

冷双成放进《黄金海岸》的光盘,眼睛里映照一片蔚蓝和洁白的色彩,看得目不转睛。

在这个寂静的春日午夜,她考虑良久,终于在沙滩上打开缺口,有了策划案的雏形。

内心暗自松口气,扯过毯子,安然休息。

四月一日春和景明。

小春路过一楼,看见冷双成左手缠绕着纱布,尖叫着扑了过来,冷双成被她像个八爪章鱼一样抱着,两手根本使不上力。

正值半小时的早茶时间,一楼零零落落站着数十个底层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