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宝,要去哪里?”店长半开迷蒙凤眼,沙哑地问。

沙小弦转身,摸摸后颈,笑:“出去转转。”

“宝啊,做人要讲良心。”店长坐正身子,轻轻抚着嘴唇,“爸爸也知道你不甘愿,但是人命关天的事不是闹着玩的。”

沙小弦垂眼沉默了会,发现对首一动不动与她扛着,踢踢脚说:“知道了知道了——你的面子大过天。”

小皮红肿着眼睛从病房走出来:“姐,你来看看,你才出门,哥的心跳又降了。”

沙小弦低声骂了一句,店长慢慢地笑:“宝啊,不管你信不信,杨先生就是听得见。”

沙小弦摸出房门钥匙,递给小皮:“去酒店把我的背包取来,再给我买两本书,一本讲半导体的,一本是修电视的。”

病房里一切电器供应齐全,沙小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翻开半导体的书一直埋头看。小皮不时查看杨散的病况,确保他的嘴唇保持湿润的状况下,再抬头看看坐在沙发角的隐形人。

她真的只是个摆设,从来不开口,也从来不帮手,就冷淡地陪坐陪睡。

“……像个女大王。”小皮有些愤愤不平。

沙小弦抬眼一笑,还了他一句:“你放心,你哥死不了,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韩之凝拜访,白寒将她请到了病房。

此女衣着得体,妆饰精巧,纤秀的身子往床前一站,清雅的味道便充满了整间房。沙小弦懒得去看,用书盖住脸,倒下身子睡觉。

嗡嗡细语软软入耳,他们在谈论病情。过了会,房里恢复了安静,好像到场者一个一个都走出去了。

沙小弦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突然听到一句轻柔的语声:“沙小姐,我能和你聊聊吗?”

她不动,继续睡。

能感觉到旁边的沙发有人坐了下来:“沙小姐,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和杨先生订婚是真的吗?”

沙小弦掀开书,猛地一笑:“你是来刺激杨散的?好,我配合你。”

韩之凝有些花容失色,但她还是温和地笑了笑:“实不相瞒,近期有报道影射这件事,我觉得传出去对你们名声不好。我怕沙小姐误会,特来解释下——这次的风声真的不是韩家放出去的。”

沙小弦依然躺得安稳,没个礼貌样。她把书小心阖上,抚平皱褶,轻轻放在手边茶几上。在慢条斯理的动作中,韩之凝浅浅吐出口气,没料到沙小弦突然冷冷冒出一句:“是你关心还是令尊关心?”

韩之凝挺直背脊,语噎。

沙小弦翻身而起,端坐,眼睛紧盯住韩之凝:“我虽然声名狼藉,但我不希望有人一次又一次拿我说事,韩小姐,麻烦你转达一下。”

韩之凝皱起眉:“沙小姐,你真的误会了。我只是单纯地表示关心。”

沙小弦撇开嘴角一笑,浮起的讥讽纹路很清晰地传到韩之凝眼里:“我再表述一次。你们爱怎么笼络杨散我不管,但别扯我下水。要不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笑容渗着毛毛的寒意。韩之凝摸摸手臂:“……”

“韩小姐没见过流氓?”

“……”

“我就是。”

“……”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就不送了。”

沙小弦随手捞起一个抱枕,遮住了脑袋,倒头睡。韩之凝叹口气离开,小皮进来,首先说了句:“姐,你说过什么了?韩小姐脸色很白。”

沙小弦保持后背不动,睡意两次被打扰,她正努力地进入休眠期。小皮又问了一次,她突然抓起枕头,狠狠地砸了过去:“杨散都不敢给韩之凝好脸色看,你们敢放她进来唧唧歪歪?皮痒了是吧?”

小皮聪明地闭上了嘴。他突然明白了国美广场的事。——杨哥平时涵养较深,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从来不改文雅谦和的一面,那天却不惜对韩之凝恶语相向。他当时以为是受到了沙宝姐的什么刺激,现在看来,应该是杨哥在沙宝姐强大的气场干扰之下,在早期的潜移默化之中,被驯服得服服帖帖。

他生怕她误会。

小皮忍不住吐出一句:“你不在他身边,还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报纸上说哥‘二十四孝’一点没错。”

夏夜清凉,房间里留了盏柔和的灯。沙小弦清醒后就一直就着灯光看书,小皮有时候凑过去,好奇地问:“这些书你看得懂?”

没人回答。

“姐的智商很高吧?”

她勉为其难应了一句“有用”,除此之外,再也不解释什么。

橘红色的灯辉撒满沙小弦周身,未经修饰的眉冷而修长,聚集起一层淡淡的阴影。从她额头看下去,整个面目仿若一幅雕塑画,立体深邃。

她突然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她,抬头看向病床。

杨散居然醒了,没说一句话,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眼里的光始终温和平稳。

沙小弦阖上书,施施然走出去,叫进来了一干人等。小皮小心翼翼地扑在床边嘘寒问暖,她默然等了一会,然后不耐烦地问:“店长,我可以走了吧?”

大家面面相觑,白寒甚至剜了她一眼。

沙小弦尚不自觉,单手拉起双肩包,背好,就要往外走。小皮突然着急地叫:“姐,你过来下,哥好像有话要说。”

众人都站直了身子,让开了道路,店长虎视眈眈:“沙宝!过来!”一边用眼神加强了语气。

沙小弦几步走到病床前,垂眼看着杨散,用怜悯的语气:“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杨散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多大声音。店长一掌拍下来,将她按低腰,凑近那张苍白的嘴。

“不准骗我。”

别人听不见,沙小弦听得很清楚这几个字,她明白是关于那个嫁人的话,却直腰冷笑:“哦,忘了告诉你,下次别在我面前死,要不我逃脱不了嫌疑。”

这话一落地,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沙小弦回头瞪了他们一眼,满含冷厉。于是,背后拉她的手都慢慢放下了。

杨散闭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好像在说:“你过来,我还有话说。”声音照样没传出来,小皮猜测着他的唇意,催促沙小弦配合。

沙小弦垂下眼睛又冷淡地看了会,眼光将信将疑。杨散努力抬起手臂,手指摸索着搭上她的袖口,胸腔隐隐抽动。白寒急得一声暴喝:“沙小弦!”她才慢吞吞地俯下身。

刚接触到一点冰冷的唇瓣,突然就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痛感,像火在燃烧。同时,一股大力牢牢拽住了沙小弦的手腕,杨散的两边嘴唇还咬在她的耳廓上。

沙小弦大怒,一拳捶了过去,小皮站得最近,眼疾手快拉住她,又一手去分开突袭者:“哥!哥!你疯了吗?”

杨散吐出耳朵,沙哑地发出声音,虽然不大,但足够让人听得清:“我没疯,我试试这女人的血是不是冷的。”

一道细细的血迹沿沙小弦俊秀的脸蜿蜒而下。她默不作声站了几秒钟,突然爆发起来,合身就要扑上去。白寒早有预见,还不等她完全行动开来,就死死地板住她身子:“我靠,这都是什么事?”

“白寒,你放手。”杨散平躺着不动,抽气说道,“就让她打死我。”

白寒当然不敢放手,沙小弦愤怒地伸脚去踢,他吓不过,干脆把她拖远了。

“沙小弦,听好了。”杨散脸色苍白地说,“你身上带了这牙齿印,我要你走到哪里都记得我。”

距写好给冷双成的邮件第十一天,沙小弦顶着个牙印伤回到了大王村。

大王村是名副其实的流民村,落后、混杂、破烂。隔着一条河和一条公路,中间圈出来一块地就用来安置这批穷人。破烂王邬金路单独住在大桥底,河岸边,最偏僻寒酸的地方。

沙小弦一周前来过一次,细心观察了老邬的生活规律和习惯,也顺便躲过了第一轮杨散派来的暗探。她始终不现身,杨散就打定不了主意她是否在这里,运气好的话,只要他不再派人来,她还能一直蒙混过去。

现在,杨散要彻底修养身体,沙小弦即刻背着包飞奔而来。

老邬坐在门口晒太阳。她走过去说明来意,想拜师。老邬啐了一口:“哪来的小丫头片子?”

沙小弦蹲下身,与他平视:“邬王,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沙小弦。”

老邬两眼一翻:“管你什么弦,老子不吹拉弹唱。”

听他这吐词,原来还是个读书人,沙小弦笑了起来。

这是两人第一次交锋,随后几天进入持久拉锯战。沙小弦敢断定老邬记得她,可他偏偏不承认,更不承七年前对他网开一面的恩情。每天晚上露宿在窝棚外,河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邬王!”沙小弦紧挨着门大叫。里面没人应声,她默默数了600秒,又开始嚷叫。老邬死不吭声,她每隔十分钟就“准点播报”,一晚上吵得他睡不着觉。

白天沙小弦就撤了,找地方补眠,她知道老邬要出门捡废纸,这个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如此,抗战了五天。

第五天夜里,老邬实在是被她沙哑的嗓音寒得瘆人,火气冲冲地拉开扇门:“你到底想搞什么啵?”

沙小弦缩着身子,冷得在门外跳:“给床毯子我。”

一条破毛毡丢了出来,过了半小时,门外又在叫:“邬王!”

老邬不应,鬼哭狼嚎的声音持续。他忍无可忍,再次冲出来:“又想干什么?”

“哦,叫习惯了,不好意思。”沙小弦笑着说。

“老子打死你!”老邬一手抄起打狗棒,噼里啪啦追了上来。沙小弦一溜烟跑了。

……

不答应她,这样的日子还要反复。老邬从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小辈,仗着手脚灵活,去撩拨一个收破烂的老人。老邬败下阵来,收她为徒时说得很感慨:“国党要是有你这样的人才,打到外国去都不成问题。”

沙小弦依循他的意思,把他请上床板坐好,恭恭敬敬给他磕了三个头:“师父。”

“慢。”

“师父有什么指示?”

“三条规则。”

“师父您吩咐。”

“拜一次师,要听一辈子的话;师父的话都是对的;不准用赌来的钱。能做到这三点吗?”

沙小弦考虑了很久,也细细思量了很久,然后重重点头:“好。”

沙小弦躲在窝棚里开始勤学苦练。砖头搭起一条木板算是桌子,她左右手在粗糙的木板面游移,学习玻璃罩子竖起骰子的手法。老邬训练她的手感,增强她手掌韧性,她的手肘磨得鲜血淋漓。

摇骰是第一步,掷出想要的点数是第二步。

老邬买来水晶骰子、塑料骰子、松木骰子……各种各样的,其中有掺了水银的假货。他当着沙小弦的面,随心所欲丢出想要的点数,令沙小弦大开眼界。

“师父,真骰子也能丢得出来?”

老邬笑出一口黄牙:“能,丢真骰子百发百中才是赌术的最高境界。”说着,他用完好的右手两指一撮,哈口气,滴溜溜地抛出三个六。

“怎么做到的?”沙小弦兴致勃勃。

老邬五指虚张,从桌上抄起三个小白点,夹在手缝间:“看清楚了!”又用油乌乌的黄牙笑了一下,手掌轻轻一晃,丢出三个一。

沙小弦拈起骰子,细细查看,不得要领。老邬等了会,突然发作起来,捞起打狗棒又劈头刷下去:“这么笨的脑子,怎么传我衣钵。”

第一天,挨了十几棒子,勉强学会了玻璃罩子的握法。

第二天,挨了二十棒子,领悟到了玻璃罩子摆动有轨迹曲线。

第三天,左手被打瘸,能让骰子竖起两排,且点数混乱。

……艰苦的日子越来越长,师父的要求越来越严。直到有一天,师父从她荷包里搜出几张大钞,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半天住处。回来后,就拖了个半新的老式织布机在在身边。

一摇动手柄,梭子在线绷子上来回穿梭。

“我把骰子放在线上,按照我的要求拿出点数,手收慢了就会夹住,夹多了手指就断了。”老邬扯动枯瘦的脸皮,阴恻恻地笑,“训练你反应。”

师父有三大爱好,听一个外壳都瘪了的老收音机;喝米酒,而且非醉不可;喝醉之后一边唱京剧,一边骂人。沙小弦白天神经受师父折磨,晚上耳朵受师父折磨。好在她秉性异于常人,不管做什么都一声不吭。

“怎么没声音了。”老邬乒乒乓乓地捶收音机,搞得震天大响。

沙小弦忍不住走过去:“师父,我给您换个新的吧。”

老邬两眼一翻:“换了就不是这个了,没事睡你的觉去!”

“那我给您修修。”

“小丫头修得好?”

“试试吧。”

老邬劈手又打了过来:“师父唯一的一件电器,随便给你试啊?”

沙小弦被撵得满河岸跑:“好吧好吧!我一定给您修好。”

先前踩了点,又在医院里自学过半导体修理,收拾这个老古董根本不是问题。在组装机器外壳时,沙小弦故意在L4次级线圈上做了点手脚,这样,收音机刚听了不到半天,又没了声音。

老邬心急如焚,不断催促她重修。

沙小弦慢吞吞说:“要焊铁,我们这儿买不到。”

老邬脸一变:“别想要我离开大王,我再不搬了。”

最后,沙小弦成功地拐走了师父,让他离开了大王村,前往更远的小镇。两人隐居在边陲四个月,沙小弦通过不断苦练,学艺有成,在2009年11月底带师父飞向了新加坡。

沙小弦离开北区五个月,完全失去了消息。杨散就任财政司长职位,变革中求稳进,其专业作风得到商政两届一致好评。由于背后雄厚的财力支持,他所提议的三项方案都得以全部实行,可以预见的是,这些政绩为日后晋升官阶奠定了坚实基础。

这些都是外在的风光,他也有触摸不到的东西。

12月20日,苦苦追问的冷双成传来消息:“杨先生,请你别再等了——沙宝昨天给我发了一封邮件,说她马上就要结婚了。”

“她人现在在哪里?”

“对不起,我不能说。”

2009年12月21日傍晚五时。北区最繁华的商业街。

临近圣诞,街面上装点着五彩缤纷的挂饰,点亮了有些阴霾的天空。杨散离开追随他的政府幕僚,单独叫小皮开车绕街道转一圈。

“哥,你在找什么呢?”小皮观察了很久,不放心地问。

杨散侧对车窗,看着街边路景,黑色大衣静静地搁置手边,还带着他的温度。

一些孩子拿起亮闪闪的塑料棒你追我赶,一会儿都钻到一个玻璃大门里。

“停车。”杨散打破长久以来的沉默,当先下了车。

小皮取出后座的大衣,小跑着跟了过去。他轻轻抖开衣身,披在杨散肩上:“哥,天气冷,你穿好衣服再出来,要不旧伤爱发作。”

杨散停顿一下,依言利落穿好,将大衣领子翻出来时,一袭黑色衬得人身修长,如楠挺拔。只是他的面色依旧有些冷清,在走近玻璃门,抬头仰视围养在水泥地里的商业树后,显得更加苍白。

“小皮,你爬上去,把顶枝上挂的那个Burberry商标取下来。”他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紧紧稳住了左右肋。

小皮一言不发利索上树,科班出身的他很快取下了标记。

商标正面是黑红盾牌,杨散用手指轻轻摩挲一下,犹豫着翻到了背面。

果然,七年前,沙小弦带他来这家专卖店买下情侣套衫时,用笔写下了一行文字:形影相依,永不分离。

人还在,只是那个影子已经不见了。

杨散回头望去。

孩子的嬉笑声穿荡在各种装饰树间,清脆响亮,浮起的回音像雾一般地飘散。在所有流水经年中,唯有孩子的笑脸最纯真坦荡。

爱不能离开(二)

2009年7月11日至16日,李离被萧从影的父亲“请”到萧家庄园做客。

这座英式庄园属于维多利亚风格,每天晚上月光透过低垂的帘幕,投射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纯洁来。衣橱里满载的礼服呈传统庄重的英伦风格,可以看出老主人的品味要求——他需要的是淑女。

李离面对满目琳琅,微微一笑,越过身姿笔挺的管家英伯,从行李中挑出一件长过足踝的棉布白裙,走回卧室换上。随后,她足蹑软底凉鞋,跟在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管家后,静悄悄地接受了萧老太爷的会见。

下午茶开辟在拥有茵茵草地的花园内。最令李离惊奇的,不是恪守父训、穿着千鸟格纹的萧从影出现在眼前,而是一望无垠的绿草之外,还有道明澈小溪缓缓流淌过去。

“请坐,离小姐。”

面容冷峻的萧老先生招呼李离坐下,威严而不失礼仪。萧从影静静站在他的木漆摇椅后,父子两人的脸带着相似的漂亮轮廓。

李离抚平裙角,轻轻坐下。

小桌上摆放着圆形小饼和薄脆饼干,四色小碟围聚在周围。萧父伸出笔直的手掌,点了点茶品:“这里有果酱和山葵酱,味道都很独特,请你试一试。”

李离微微探身,一笑谢之,脸上保持着礼貌的沉着,并不说话。萧父取过骨瓷茶杯,递过一盏,对着空气淡淡说道:“你先去吧,我想和离小姐单独谈会。”

萧从影微微一笑:“告辞,父亲。”先转身离开。

李离转眼看不远处的玫瑰花丛,等待老太爷先开口。

“李离。”他先呼唤了李离的名字,打破了那种淡漠与严谨。“我必须得承认,我不是个好父亲,而你是个好妻子。”

李离欠欠身:“老先生言重了。”